二月十八

  妇人在房内整理旧东西。她将孩子所穿过的破小衣服丢在一旁;又将采莲底衣服折叠在桌上,一件一件地。她似乎要将孩子底一切,连踪迹也没有地掷到河里去,再将采莲底运命裹起来。如此,似悲伤可以灭绝了,而幸福就展开五彩之翅在她眼前翱翔。她没有哭,她底眼内是干燥的,连一丝隐闪的滋润的泪光也没有。她毫无精神地整理着,一时又沉入呆思,幻化她一步步要逼近来的时日:

  ──男孩是死了!只剩得一个女孩。──

  ──女孩算得什么呢?于是便空虚了!──

  ──没有一分产业,没有一分积蓄,──

  ──还得要人来帮忙,不成了!──

  ──一个男子像他一样,不成了!──

  ──我毁坏了他底名誉,以前是如此的,──

  ──为的忠贞于丈夫,也忍住他底苦痛,──

  ──他可以有幸福的,他可以有──

  ──于是我底路──便完了!──

  女孩轻轻地先进门,站在她母亲底身前,她也不知觉。女孩叫一声:

  “妈妈!”女孩含泪的。

  “你没有去么?我叫你读书去!”

  妇人愁结着眉,十分无力地发怒。

  “萧伯伯带我回来的。”

  妇人仰头一望,萧涧秋站在门边,妇人随即低下头去,没有说。他远远地站着说了一句,似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过去了的事情都过去了。”

  妇人好像没有听懂,也不说。萧一时非常急迫,他眼钉住看这妇人,他只从她脸上看出憔悴悲伤,他没有看出她别的。他继续说:“不必想;要想的是以后怎么样。”

  于是她抬头缓缓答:

  “先生,我正在想以后怎么样呢!”

  “是,你应该──”一边他走近拢去。

  她说,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应该这样。”

  一个又转了极弱极和婉的口声,向她发问:“那末你打算怎样呢?”

  她底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轻地答:“于是我底路──便完了!”

  他更走近,两手放在女孩底两肩上,说,“说重一点罢,你怕想错了!”

  这时妇人止不住涌流出泪,半哭地说,提高声音:“先生!我总感谢你底恩惠!我活着一分钟,就记得你一分钟。但这一世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呢?我只有等待下世,变做一只牛马来报答你罢!”

  “你为什么要说像这样陈腐的话呢?”

  “从心深处说出来的。以前我满望孩子长大了来报答你底恩,现在孩子死去了,我底方法也完了!”一边拭着泪,又忍止住她底哭。

  “还有采莲在。”

  “采莲──”她向女孩看一看,“你能收留她去做你底丫头么?”

  萧涧秋稍稍似怒地说:“你们妇人真想不明白,愚蠢极了!一个未满三周的小孩,死了,就死了,算得什么?你想,他底父亲二十七八岁了,尚且给一炮打死!似这样小的小孩,心痛他做什么?”

  “先生,叫我怎样活得下去呢?”

  他却向房内走了一圈,忍止不住地说出:

  “转嫁!我劝你转嫁。”

  妇人却突然跳起来,似乎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妇人是可以有这一个念头的。她迟疑地似无声的问:

  “转嫁?”

  他吞吐地,一息坐下,一息又站起:

  “我以为这样办好。做一个人来吃几十年的苦有什么意思?还是择一位相当的你所喜欢的人──”

  他终于说不全话,他反感到他自己说错了话了。对于这样贞洁的妇人的面,一边疑惑地转过头向壁上自己暗想:

  “天呀,她会不会疑心我要娶她呢?”

  妇人果然似触电一般,心急跳着,气促地,两眼钉在他底身上看,一时断续的说:

  “你,你,你是我底恩人,你底恩和天一样大,我,我是报答不尽的。没有你,我们三人早已死了,这个短命的冤家,也不会到今天才死。”

  他却要引开观念的又说:

  “我们做人,可以活,总要忍着苦痛,设法活下去。”

  妇人正经地说:

  “死了也算完结呢!”

  萧涧秋摇摇头说:

  “你完全乱想,你一点不顾到你底采莲么?”采莲却只有谁说话,就看谁,在她母亲与先生之间,呆呆的。妇人这时将她抱去,一面说:

  “你对我们太有心了,先生,我们愿做你一世的用人。”

  “什么?”

  萧吃惊地。她说:“我愿我底女孩,跟你做一世的用人。”

  “这是什么意思?”

  “你能收我们去做仆役么,恩人?”

  她似乎要跪倒的样子,流着泪。他实在看得非常动情,悲伤。他似乎操着这位不幸的妇人底生死之权在他手里,他极力镇定他自己,强笑说:

  “以后再商量。我当极力帮助你们,是我所能做到的事。”

  一边他心里车轣辘地想:

  “假如我要娶妻,我就娶去这位妇人罢。”

  同时他看这位妇人,不知她起一个什么想念和反动,脸孔变得更青;又见她两眼模糊地,她晕倒在地上了。

  采莲立刻在她母亲底身边叫:

  “妈妈!妈妈!”

  她母亲没有答应,她便哭了。萧涧秋却非常急忙地跑到她底前面,用两手执着她底两臂,又摇着她底头,口里问:

  “怎样?怎样?”

  妇人底喉间有些哼哼的。他又用手摸一摸她底额,额冰冷,汗珠出来。于是他扶着她底颈,几乎将她抱起来,扶她到了床上,给她睡着。口子又问,夹并着愁与急的,

  “怎样?你觉得怎样?”

  “好了,好了,没有什么了。”

  妇人低微着喘气,轻弱地答;用手擦着眼,似睡去一回一样。女孩在床边含泪的叫:

  “妈妈!妈妈!”

  妇人又说,无力的:“采莲呀,我没有什么,你不用慌。”她将女孩底脸拉去,偎在她自己底脸上,继续喘气地说:“你不用慌,你妈妈是没有什么的。”

  萧涧秋站在床边,简直进退维谷的样子,低着头,似想不出什么方法。一时又听妇人说,声音是颤抖如弦的:

  “采莲呀,万一你妈妈又怎样,你就跟萧伯伯去好了。萧伯伯对你的好,和你亲生的伯伯一样的。”

  于是青年忧愁地问:

  “你为什么又要说这话呢?”

  “我觉得我自己底身体这几天来坏极!”

  “你过于悲伤了,你过于疲倦了!”

  “先生,孩子一病,我就没有咽下一口饭;孩子一死,我更咽不下一口水了!”

  “不对的,不对的,你底思想太卑狭。”

  妇人没有说,沉沉地睡在床上。一时又睁开眼向他看一看。他问;

  “现在觉得怎样?”

  “好了。”

  “方才你想到什么吗?”

  她迟疑一息,答:

  “没有想到什么。”

  “那末你完全因为太悲伤而疲倦的缘故。”妇人又没有说,还是睁着眼看他。

  他呆站一息,又强笑用手按一按她底额上,这时稍稍有些温,可是还有冷汗。又按了一按她底脉搏,觉得她底脉搏缓弱到几乎没有。他只得说:“你应当吃点东西下去才好。”

  “不想吃。”

  “这是不对的,你要饿死你自己吗?”她也强笑一笑。青年继续说:

  “你要信任我才好,假如你自己以为我对你都是好意的话。人总有一回死,这样幼小的孩子,又算得什么?而且每个母亲总要死了她一个儿子,假如是做母亲的人,因为死了一个孩子,就自己应该挨饿几十天,那末天下的母亲一个也没有剩了。人底全部生命就是和运命苦斗,我们应当战胜运命,到生命最后的一秒不能动弹为止。你应当听我底话才好。”

  她似懂非懂地苦笑一笑,轻轻说:

  “先生请回去罢,你底事是忙的。我想明白了,我照先生底话做。”

  萧涧秋还是执着妇人底枯枝似的手。房内沉寂的,门却忽然又开了,出现一位女子。他随将她底手放回,转脸迎她。女孩也从她母亲怀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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