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世界第十二回 寄情書佳人懷春怨 滅王黨頑父露風聲

  卻說明頑自從他兒子離家以後,音信不通,未免心如刀割。只得自己尋思道:“這樣門衰祚薄,時運不濟,倒怨得誰呢?”整日裏自家七上八下地胡思亂想,總要設法光耀門庭。忽一日,異想天開,得了一條妙計。立刻將所有家產典變得精光,設法行賄,謀得一縣官之職。馬上耀武揚威,東欺西詐,混到年終,攢了好些銀錢,又招了一個義子,正在逍遙度歲。不料男德忽然回來,明頑一見,又怒又喜,說聲:“我的愛子呀!你這幾年到什麼去處?叫我把眼睛都望瞎了。家裏人都說你是得了瘋病。那後園的字,是你題的嗎?”

  男德答道:“父親呀,我到尚海……”

  話猶未了,明頑便厲聲罵道:“哼!你真是不孝了。古人道:‘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竟不辭而去,這等膽大妄爲。你倒在尚海一年做甚?”

  男德道:“我往尚海,不過遊歷,並無他事,求父親恕過。”

  明頑道:“既往不咎。但從今以後,你要在家中安分守己,孝順我一些。我現在已做了縣宮,你還不知道吧?”

  男德也不去理會他這話,便道:“範桶哥現和我一陣來到門前,父親肯令他進來嗎?”

  明頑聞說,便埋怨道:“自從他搬下鄉去,一年未見,把我想壞了。今日駕到,怎不和他一陣進來,還叫他在門前等候做甚?你且快去請來吧。”

  男德轉身出去,不多時和範桶一同進來,對明頑各施一禮坐下。男德便將範桶破家落魄的情形,對明頑細說一遍,明頑立刻瞪了眼變了色。

  男德又道:“父親肯令他在我家住嗎?”

  不料明頑陡起噁心,忙將範桶推出門外,轉身向男德罵道:“你要帶這等窮鬼到家做甚?”

  男德道:“父親息怒。常言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霎時之禍福。’望父親發點慈悲,留他在我家暫住,替他找點工做,免得世界上又多一個漂流無歸的閒漢。”

  明頑道:“那樣賤東西,就留在家裏看門也是不中用的。我哪有許多閒飯,養這班窮鬼呢?”說罷,便獨自進房去了。

  男德只好走到門外,只見範桶抱頭痛哭,男德便在袋裏拿出幾塊銀錢,交給範桶,說道:“你不必傷心,暫且去客寓安歇。明日我和你尋獲吳齒,再作道理。”範桶拜別而去。

  次日,二人尋得吳齒住處,怎奈吳齒推託煙店虧空,不肯收留範桶。幸得有男德赤心苦口,百般勸懇,吳齒方纔應允。男德便向範桶、吳齒各施一禮,告別回家去了。

  一連幾個月,男德都在外邊交朋覓友,一些空兒也沒得。到了五月十八號晚九點半鐘,剛從外面回來,忽然接到一信,信面寫着“項仁杰先生收啓”。男德即忙拆開看時,只見紙上的細字,好像絲線一般。上寫道:

男德愛友足下:


與君別後,美麗靈魂,隨君去矣。久欲奉書,又恐增君懷舊之戚,是以逡巡不果者屢月。今以忍容無已,敢訴衷曲。自睹君顏,即傾妾心,高情厚義,誠足爲吾法蘭西男子之代表。妾數月以來,心爲君摧,淚爲君枯,身體爲君瘦損,腦筋爲君迷亂。每日夜八萬六千四百秒鐘,妾之神經,未有一秒鐘遺君而他用也。妾非不知君負國民重大之義務,敢以兒女之情,擾君哀樂。惟妾此生知己,舍君莫屬,私心愛慕,不獲自解。山海之誓,此心如石,妾身孤苦,唯君見憐。春花秋月,人生幾何?勿使碧玉命薄,遺君無窮之痛,此尤妾所傷心預揣者也。言不盡意,唯君圖之。不宣不俱。千七百九十七年四月二十七號燈下美麗拜上。


  男德看罷,將信捏在手中,默默無言;獨自坐了一點多鐘,纔將信摺好,藏入衣箱裏面,脫下外衫,直到臥房安歇。睡到次日紅日三竿,才爬起身來。盥洗甫畢,就走進書房,急忙寫了一信,交給用人送到郵政局去了。此時業已鐘鳴十下,各種報紙,均已到齊。男德便隨手拿一張《巴黎日日報》,躺在藤椅上,細看巴黎新聞,內有一條題目叫作《命案不明》。男德再朝下看來,道是:

前晚十一點五十分鐘,忌利爐街第三十七號門牌,某煙店主人吳齒,到警察局報稱,素與他同居的朋友,不知所得何病,霎時身故。昨日午前,警察局委員往驗屍身,毫未受傷,但亦斷非因病而死。警察局以情節離奇,隨即招醫生古律士前往剖屍細驗,始知系中海婁濮爾之毒而死。按海婁濮爾,俗名叫作“耶穌壽節薔薇”,乃是一種樹根的毒汁,初吃下的時候,並不發作;待吃着有油質的東西,就立刻毒發,嘔吐不止,頭部昏暈,腹痛痙攣,至遲七點鐘以內無不喪命。此案死者,年方二十四歲。至如何了結,詳訪續錄。


  男德看罷,“哎呀”了一聲,又尋思道:“這必是範桶哥被害無疑了。他本在尚海,我勸他來到巴黎,以致遭這奸人的毒手。我若不去替他報復這場冤仇,怎的對得住他呢!”

  男德主意已定,正要動身,適逢用人來請去吃午飯,男德胡亂應了一聲。用人去後,男德便在衣箱裏取出一柄小刀,藏在衣衫袋裏,轉身向外。還走不上四五步,將近書房門口,只見他父親面無人色,氣狠狠地跑回家來,正迎着男德,急忙用手將男德推進書房,坐在椅子上,便厲聲罵道:“你這大逆不道的畜生,好生膽大,你想送卻你一家人性命嗎?”

  男德道:“是什麼事體呢?”

  明頑又道:“你這幾個月,日日夜夜,在外亂跑,我就有些疑心了。怎料你果然這般不忠不孝!”

  男德又問道:“到底是怎的呢?”

  明頑又道:“你還假裝不知道嗎?後天的事體,我都一一知道了。”

  男德道:“到底你知道的是什麼事體呢?”

  明頑道:“方纔聞吳齒說道,那雅各伯余黨,又約定後天晚間起事。他說你也在這黨,並從前曾百般勸他入夥,他不肯聽從。”

  男德聽到這裏,便道:“並無此事。我要去尋獲吳齒,問個明白。”

  明頑道:“你別出去,我不管你有無此事,但自此以後,你不可出門一步。”說着,便呼喚用人,將男德鎖在書房裏面。一日三餐,都叫人送進去。房門窗戶,派人晝夜嚴守,好似看賊一般。

  這話休絮。看官,你道這雅各伯黨,乃是一個什麼黨呢?原來法國自革命以後,民間分爲兩黨:一個是王黨,這時雖是共和政治,卻是大總統拿破崙大權在握。這班王黨,就迎合拿破崙的意思,要奉他做法蘭西專制皇帝。一個就是雅各伯黨,這黨的人,要實行民主共和政治,不承認拿破崙爲皇帝。拿破崙曾派兵打散該黨,但這黨的人,個個都心堅似鐵,哪肯改變初志。那夥餘黨,分散各城各鎮,聯合同志,到處祕密結會,總會設在巴黎。會黨有了好幾萬人,政府一些兒都不知道。會中定了幾條規矩,便是:

第一條 取來富戶的財產,當分給盡力自由之人,以及窮苦的同胞。


第二條 凡是能做工的人,都有到那背叛自由人的家裏居住和佔奪他財產的權利。


第三條 全國的人,凡從前已經賣出去的房屋田地,以及各種物件都可以任意取回。


第四條 凡是爲自由而死的遺族,須要盡心保護。


第五條 法國的土地,應當爲法國的人民的公產,無論何人,都可以隨意佔有,不準一人多佔土地。


  這時,入黨的一天多似一天,法國全境,都轟動了。後來政府知道,就拿到幾個頭目,收在監裏。怎料這黨的人,不徒毫無懼色,還因此更加不平,各處激動起來,立意和這暴虐政府,勢不兩立。全國黨人,已經議定於本月二十一號同時起事,卻被這明頑知道,走露了風聲,政府又拿去好些頭目,送了性命。從此民主黨漸漸微弱,王黨的氣焰,一時興盛起來。拿破崙就議出種種殘害志士、暴虐百姓的法子,真是慘無天日,一言難盡了。這時男德還囚在家中,聽見這些傷心慘目的事體,你道是何等難受。

  光陰迅速,不覺捱過了四年。到了年終十二月二十號下午五點半鐘的時候,有一用人拿晚飯進來。男德一見,便定了神,只見那用人將飯菜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來和男德握手爲禮。男德忙開口問道:“你倒是什麼人?”

  那用人道:“小弟就是克德,哥哥竟忘懷了嗎?”

  男德大聲道:“不錯,你進來的時候,我就疑心是你,不料果然是賢弟到此。但不知令尊大人,現下光景如何?”

  克德一聞此話,便淚落如雨。男德道:“賢弟不必傷心,但有些不平的事體,請告訴我,我自有個主張。”

  克德便拭着眼淚,哽着喉嚨道:“家父已歸地下矣。”

  男德聞說,也未免傷感一回,只見克德淚落不止,男德開口勸道:“人生在世,都有必死的命運,你今哭死也是無益的。”

  克德道:“家父死得冤屈,與他人不同,怎不令我傷感?”

  男德聞說,忙問道:“令尊大人倒是怎的死的?”

  克德道:“說來話長。年前六月間,那非弱士的村官,見年長日久,還未捕獲刺殺前官滿周苟的兇手,心中甚是納悶,特地又加出些賞格。這時我那堂姐,財使心迷,就去報了官,說家父曾收留兇手在家。官府聞說,一面給他賞銀,一面差人將家父捕去。家父就當堂數着那班狗官暴虐貪贓的劣跡,罵不絕口。那村官一時又羞又怒,作聲不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口中喃喃訥訥地道:‘你藐視官長,這還了得?’馬上就招呼退堂,次日便將我父定罪斬首。”

  男德聞說,按不住的無名業火,陡然高起三千多丈,巴不得立刻就去替他報仇雪恨纔好。克德又道:“那時家母乃是婦道,我又年少無知,這就不能奈何他。到了上月,家母就對我說道:‘自古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你還不知道嗎?況且我們法蘭西人,比不得那東方支那賤種的人,把殺害他祖宗的仇人,當作聖主仁君看待。你父親的仇人,你是曉得的。我要將家產變賣乾淨,和你去到巴黎尋找項仁杰哥哥,商量一個報仇的計策。你父在生時,曾號過他是一條好漢,必不肯付之不理。’那時,我就唯唯聽命。母子二人,商議已定,便動身來到此地,在三保爾客棧住下。一連尋找幾日,才知道哥哥的真姓名、真消息。即便裝作尋做粗工的,來聽府上使用。恰好今晚送飯的用人,得病回家去了,因此小弟才能夠乘間替他到此。家母還要乘着沒人的時候,悄悄地來和哥哥商量此事。”

  男德聽他說罷,才曉得他的來意,心中喝彩道:“似他母子二人這般苦心報仇,倒也難得。”男德沉吟了一會兒,便開口向克德道:“殺父冤仇,原不可不報。但自我看起來,你既然能捨一命爲父報仇,不如索性大起義兵,將這班滿朝文武,揀那黑心肝的,殺個乾淨,那不但報了私仇,而且替這全國的人,消了許多不平的冤恨。你道這不是一舉而兩得嗎?”

  克德聞說,尋思多時,說道:“哥哥言之有理。但家母在此,待小弟稟知,然後行事。”

  男德道:“這就使不得。婦人們見識必短,只知道報復私仇,說到一國的公仇,若不情願時,反怕誤了大事。你若肯依照我的主意,明日再來,我自有個計較。但是這話,千萬不可告訴第三個人,只你我二人知道便了。”

  克德一一答應,轉身出去。要知明日男德畢竟說出什麼計較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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