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答道:“這店叫作色利棧便是。”
男德聽說,微微一笑,說道:“世上有許多好字眼,怎麼都不用,偏要用這兩個醜字,掛在門外,做個招牌呢?”
店小二答道:“這雖是兩個醜字,你看這世界上的人,哪一個不做這兩個字的走狗呢?就是這尚海的人吧,還不是這樣嗎?”
男德道:“你這話雖說得有理,但是這‘色’字未免太俗了,不若改個‘名’字,就叫作‘名利棧’吧。”
店小二笑道:“那‘名’字雖也是人人所好,但是有了‘色’,那‘名’也就不要了。我看還是‘色’字好。”
男德忙道:“罷了,罷了,我現在‘名’也不要,‘色’也不要,只是要吃了,請你快去拿些好酒和飯菜給我用吧。”
店小二答應一聲“是了”,抽身就去到廚房。不多一會兒,即將飯菜齊備拿來,說一聲“客人請用飯吧”,即忙轉身去了。
這時男德一人坐下,自斟自飲,不覺飲到有了幾分醉意,就放下,將加里飯拿過來吃了兩碟子。吃罷,洗過了臉,就揹着手,在房裏走來走去。心裏想到法國文豪講自由的一首傷時詩,口中就大聲念道:
甘爲遊俠流離子,婦孺無顏長者憂。
何不掃除公義盡,任他富貴到心頭。
念罷,就將身上外套脫下,掛在牆上,掩了房門,打開行李,剛將身睡下,只見窗外陰風颯颯,桌上寒燈,火光如豆,正是客路淒涼的境界。忽然聽得屋門微微地響了一下,男德還不着意,猛然又瞥見了一個黑影兒爬將進來。男德就斜着眼睛看注,口裏還假裝着大呼而睡。只見一個黑東西,忽然豎起身來,忙把牆上掛着的外套拿下。男德就即忙翻身爬起,托地跳將下來,向那黑東西背後一閃,用力將那黑東西的頸子揪住。只見這黑東西的頸子,不過只有手指頭粗,還是皮包着骨。男德想道:“這到底是一個什麼瘦鬼呢?”即便開口問道:“你是什麼東西?”
只聽得那黑東西急忙答道:“我是一個人。”
男德又問道:“你既然是個人,叫什麼名兒呢?”
那黑東西又答道:“我就是範桶。”
男德聽得“範桶”兩個字,倒着了一驚,即忙撒開了手問道:“範桶哥!你怎麼就會到了這個地步呢?”
範桶就放聲大哭起來。男德見他這般景象,心裏也就替他可憐。目下正交寒冬,他還是身穿一件單衫;這件單衫新做的時候,倒很堂皇,可惜現在已經舊得七穿八爛,連身上的肉都遮不住了。
男德說道:“範桶哥,請你就穿着這件外套,坐下,將你這陣子的光景,說給我聽聽吧。”
範桶也就扯着又破又黑好似抹布的袖子,抹乾眼淚,和男德一齊坐下,說道:“家父近年生意,頗算得手。他也就生成的是個吝嗇祖宗。一錢如命,你是曉得的。因此到了今年四月結賬,就能夠積下了幾十萬家財,只望回到故鄉,樂享田園,在無賴村裏,也算得數一數二的富戶。誰知道剛住了一個多月,這富戶的聲名就哄傳出去,那村官葛土蟲,就來到我家派捐,說道要開辦什麼孤兒院,什麼禮拜堂,向家父籌款十五萬,將來就可以保舉個功名。家父也知他甘言相誘,但看他是一位官府大老爺,和他爭執不得,只好低聲下氣,在荷包裏如數拿出給他。想家父平日一絲一毫都是疼惜的,忽然叫他拿出這樣鉅款,怎不如刀割肉;雖說是敢怒而不敢言,也就因此日日愁窮,積憂成病,到了五月十三半夜,忽然嘔血而死。”
男德聽到這裏,心裏嘆道:“唉,世上的守財虜,到了這樣收場,也真是不合算了。”
範桶又接着說道:“家父死後,我家裏也還剩下十萬多財產,不愁度日。不料我的堂伯父,只見家父一死,就來到我家,對我母親說道,家父從前出外做生意的時候,曾借過他七萬兩銀子,現在要來討賬。這時我母親就驚訝起來,說道:‘我只見阿桶的父親在時,還送錢與你。就是他臨死的時候,也未曾說到借你錢的話。’我伯父聽說,就硬着頸脖子,兇狠狠地說道:‘凡人臨死的時候,心裏就糊塗了,哪裏還記起這些事呢?’
“那時我母親又道:‘他在生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起,偏要等到他死無對證,就好來討這筆糊塗賬嗎?’我伯父忙答道:‘只爲那村官騙了他許多銀錢,哪裏還肯火上加油,因此就將這件事體擱起。難道到了今天,就要搪賴不成?你不必多說了,倘若不快將銀子還我,就將這條老命,拼着你這富戶。’
“我母親本來是個婦道,又生成膽兒小,怎敢和他計較,也只得忍着氣和他好言相商。但是隨後怎麼說好了,我也莫名其妙。到了六月間,有一天我母親向我放聲大哭一回,說道:‘兒呀,不知道你父親前世做了什麼罪惡,要受人家這樣冤氣?唉,這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罷了!’到了第二天,他忽然拿出六千兩銀子給我,說道:‘兒呀,你拿了這些銀兩,去到尚海找個好學堂,學習些學問,日後好有個生路。你父親丟下的家財,都被奸人們騙盡,只剩下你一人,定要替爺孃爭氣,纔是道理。現在你也已經長大成人,倘若再過幾年,還是這樣遊遊蕩蕩,一事無成,我就不願叫你活在世上,免得被人家奚落。’
“那時我就答應一聲‘謹遵母命’,將手接過了銀子,就跑到好朋友吳齒的家裏,約他做伴同來尚海。當下兩人就動身上船,來到此地,在這死脈路一家客棧裏住了,到那些茶樓、酒店、戲館、花園一連玩了幾天,我就催吳齒和我去找個學堂讀書。他就引我去到一個學堂,那學堂門口,倒掛着好幾塊某某先生的名牌。我就問他:‘掛着這些牌子做什麼用的呢?’他答道:‘一家學堂,好幾位先生,掛出這些名牌,就是叫人家揀擇的意思。’
“那時我又問道:‘我們打算揀擇哪一位先生呢?’他就指着當中一塊牌子道:‘這位靈心寶先生,是一個新科榜眼,在尚海要算他最有名了。’我聽說,就歡天喜地和他一同進去。剛剛走進大門,只見幾個衣衫襤褸的大煙鬼子,喊了一聲。我也不知道喊的是什麼,只管糊糊塗塗地跟着吳齒上了樓,就有一位年方三六的佳人,輕身緩步地走出來,好似出水芙蓉一般。我一見就目迷心醉,拼命地看着他不眨一眼。這時,吳齒就和旁邊那三十餘歲的一個婦人,指着我唧唧噥噥地說好些話,我也不會懂得。我就向吳齒問道:‘哪位是靈心寶先生呢?’
“吳齒沉吟了一會兒,指着那美人便答道:‘正是這位。’我那時就待以師禮,叫了一聲‘先生’,將身趴下地,對那美人磕了三個響頭,只見他三人拍掌大笑起來。吳齒又對着那婦人的耳朵,低聲說了好一會兒。只聽那婦人連答道:‘知道了,知道了。’一時,那美人拿煙奉茶,彈琴歌唱,百般恭維。我心裏尋思到天下還有這樣好先生,曉得是這樣,怎不早些來上學讀書,如今未免悔恨太晚了。大家又閒談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回去。臨行的時候,那美人還捏着我的手,親親熱熱地送到門外,說些‘對不起’、‘明天早些再來’的話。
“我回到客棧,就問吳齒道:‘這學堂裏教書的先生,怎麼有女的呢?’他答道:‘這是尚海的規矩,沒有什麼奇怪。你不懂得此地的規矩,我前年就和一個富家公子來到尚海,所以無論什麼地方都認得,什麼規矩都懂得。你樣樣都聽着我的話做去就是了。’我就唯唯答應。那時我一夜也未曾睡着。到了第二天兩點半鐘,才爬起身來,胡亂吃了些飯,趕忙又跑到那美人的家裏去了。一連兩個禮拜,都是吃酒打牌,無邊的快樂,好像在天宮一般。
“隨後我又問吳齒道:‘我離家的時候,我母親招呼我來尚海讀書,學習些學問。現在進了這個學堂,和這女先生玩了十多天,花去銀子一千餘兩,怎麼還未曾教我讀書,學一點學問呢?’那時他答道:‘讀書學學問,有什麼好處呢?就是算學吧,那小九九的算盤,我們也都會的。什麼天文地理,更是胡言亂道了,有什麼可學的呢?若是英文、德文、俄文,我們何必學那外國人的話呢?這更是不消說的了。人生在世,有幾十年光陰,何不快樂快樂,還要受罪讀什麼書呢?我老實對你說吧,我和你天天去的那個地方,並不是學堂,就是一家妓院。那位女先生,也就是一個妓女。我不知道什麼學堂。你果真要進學堂讀書,請你另外找一個朋友領你去吧,我就不敢奉陪了。’那時我便道:‘原來是如此呀!我也知道玩耍比讀書快樂,剛纔不過是那樣說,當真就要去讀書嗎?你且不要見怪,我們再到那好學堂裏去吧。’他聽了便破顏一笑,道聲‘好兄弟’,即忙牽着我的手,走出門外,一直又到靈心寶家中玩耍一回。朝歡暮樂,轉眼又過了兩個禮拜。那時吳齒又引來他一個好友姓豬的,和我廝會。從此三人同行,十分親密,好似膠漆一般。大家應酬來往,一共又用了千金。吳齒便向我說道:‘我們帶來的川資,現在不過一月,已經用去將近一半。長久如此,不想個法兒,怎生是好呢?’
“我道:‘你看想個什麼法兒?’他道:‘把銀子放在身邊,一點利息也生不出來,用了一分便少一分;不如給我拿些去到巴黎,開一個煙店,好賺點利錢來使用,那本錢還可以永遠留存。’我道:‘這是一個頂好的法子,可以使得。’
“此時就拿出二千兩銀子交與吳齒。第二天他就動身去到巴黎,一連兩個月,也沒一封信來。這時候我身邊的銀子已經用得精光,那靈心寶見我手中無錢,也就改變心腸。我去到那裏,不是說‘不在家’,就道‘有客不便相會’。即便見了面,也無非是冷言冷語地譏誚一頓。到了隨後我越發窮苦,衣帽不周的時候,連門也進不去了。這時我正是追悔無及,傷心不了,天天坐在棧房裏,眼巴巴地望着吳齒的信來。
“一日傍晚,去到門外閒步,以解愁悶。忽見前面來了一人,好像無賴村的一位好朋友,即忙上前招呼。只見那人道:‘範桶,你還在這裏嗎?你的母親已經死了。’我聞得心如刀割,待要問個詳細,那人一言不答,竟自去了。我回到棧房,大哭了一頓,這時正是家敗人亡,我範桶舒服了一生,到此也就是初次傷心了。要想回家探看,怎奈一文沒有,便叫插翅難飛。那棧房的主人,見我欠他店賬二十餘元,分文不繳,即便趕我出來,到處漂流,告化度日,恰好今天傍晚,在這客棧門前,看見老兄進得棧來,身邊還帶着些財物,因此冒昧前來。”
範桶說到這裏,又放聲大哭不止。男德見他這般光景,便開口勸道:“範桶哥,事已到此,不必傷心。我在此也不過四五天耽擱,就要回巴黎。你可隨我同去,看那吳齒到底是個什麼光景。若能索得些許,隨後再回家探看不遲。今晚你就此和我同住,明天再去替你買幾件衣衫穿着。”
範桶聽說,立刻悲去歡來,破涕爲笑,說一聲:“蒙哥哥這樣厚待,這就感謝不盡了。”
當晚二人一宿無話。次日早起,洗了面,吃了飯,正要出去,只聽得有人敲門。男德即忙開開門,問聲:“你來做甚?”那人答道:“小人是賣衣服的。”男德問道:“你有綿袍子嗎?”答道:“樣樣俱全。請客人揀擇便了。”男德便打開衣包,揀一件新布綿袍子,問範桶道:“你看這件如何?”範桶道:“好,好。”男德問那人道:“這件衣要多少價呢?”那人道:“不說虛頭,價銀十元。”
男德便如數給了,那人接着銀子,拴起衣包出去。範桶便穿上這件綿袍,和男德出得門來。男德便道:“我們到書坊裏去看看,有什麼新出的書籍,買些兒回來看看消閒。”說着,放步前行。不多一會兒,到了好幾家書局,看了一些兒的書,卻都是從英國書譯出來的,沒有一部是法國人自己做的;譯的文筆,還有些不甚通順。男德尋思道:“我法國人被歷代的昏君欺壓已久,不許平民習此治國救民的實學,所以百姓的智慧,就難以長進。目下雖是革了命,正當思想進步的時光,但是受病已久,才智不廣,不能自出心裁,只知道羨慕英國人的制度學問,這卻也難怪。我二人暫且回去吧。”說着,二人就攜手回到客寓裏。吃過了晚飯,男德便拿一張本日的報,剛看了幾行,便怒容滿面。
範桶道:“哥哥爲何動氣?”男德道:“範桶哥有所不知。你想我們法國人,從前被那鳥國王糟蹋得多般厲害。幸而現在革了命,改了民主的制度;你看還有這樣不愛臉的報館主筆,到了現在還要發些袒護王黨的議論。我看這樣人,哪算得是我們法蘭西高尚的民種呢?”說罷,怒猶未息,心中暗想道:“這班賤鳥物,一朝撞在我男德之手,才叫他天良發現。”男德正在那裏自言自語,轉眼看範桶時,已撲在桌上齁齁地睡熟。男德尋思道:我剛纔的話,真是對牛彈琴了。便叫聲:“範桶哥醒來。”範桶猛然立起應道:“什麼?什麼?”男德道:“我們早睡吧,明日還要早起動身哩。”說罷,二人解衣睡去。
翌日天明,男德便叫範桶同起,吃了早飯,二人收拾行李,動身上船。這尚海由水路到巴黎,足有一千餘里,十日順風,一路無話。到了巴黎,男德便將範桶帶回自己家中去了。
要知男德回家情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