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當時男德身體十分疲倦,也就一事不知地一直睡到次日早晨日上三竿的時節才爬起身來。忽然看見離身旁只三四寸遠,有一件東西,大大地吃了一驚。你道看見了一件什麼呢?就是他的那一把明閃閃刀子,插進草地裏有二寸多深。四面一看,又不見了華賤。
這時候,男德心裏也就明白了,說道:“險哉!險哉!不錯,不錯,我昨晚說還有錢在外套袋裏,他就破顏一笑。”說着,又長嘆一聲道:“唉!臭銅錢,世界上哪一件慘事,不是你驅使出來的!”
說到這裏,便探頭一看,四面均是叢林大樹。低下頭來沉思了一會兒,又道:“這樁事,也沒有什麼奇怪,在這種慘世界上,哪一個人不和華賤一般?我想是非用狠辣的手段,破壞了這腐敗的舊世界,另造一種公道的新世界,是難救這場大劫了。”說罷,便把那快刀拔將起來,說道:“我一生仁義道德,都仗着你才能夠去做,怎好不小心收藏起來?”說着,就把刀又收在袋裏。
這時,男德身上一錢沒有。你看男德爲着世界上不平的事,去捨身救人,倒弄得這樣下場,怎不令人灰心短氣?哪曉得那男德是一個天生的剛強男子,不像尚海那班自稱什麼志士的,平日說的是不怕艱難,不愁貧困,一遇了小小的挫折,就突自灰心短氣起來,再到了荷包空的時候,更免不得怨張怪李,無事生端,做出些無理的事情,也顧不得大家恥笑,這就到了“小人窮斯濫矣”的地步。那男德雖然這樣失敗,這樣困窮,沒有一點兒悔恨的意思,還是一團心安理得,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的氣象。那一種救世憐人的慈悲心事,到底終身一絲不減,只是和顏悅色地手靠着背,向叢林外面走去,口裏還高聲唱道:
一天風雪壓巴黎,世界淒涼無了期。
遊俠心酸人去也,衆生懵懵有誰知?
唱罷,自己說道:“這不是我離家的時候,寫在那小花園牆上的詩嗎?咳!如今還是不能達我的志願。”
說罷,又向前走,不知不覺地已經出了那叢樹林。只見前面遠遠地有許多人家煙戶,心裏想道:“那必定是一座村莊,但不知道這個村莊叫什麼名兒,待我去到那村莊裏告化告化罷了。”想着,就放步一直向那村莊走去。不多一會兒,就走進村裏。剛走了十多步,劈面看見一座高樓大廈,正在路旁。男德就將身來到那大屋的廚房門口,呆呆地立了多時。只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婦人,手裏拿着一個破碟子,走進廚房,一見男德,便開口問道:“你來做什麼事體呢?”
男德答道:“大娘,沒有什麼,不過來討一塊麪包吃。”
那婦人道:“我看你神色,倒不像個告化子,爲什麼要來討麪包吃呢?你現在向我討麪包吃,你還不知道我的苦處,我不久也就要做告化子了。”說着,流下幾點傷心香淚來。
這時男德即忙問道;“大娘,你不是這大屋的主人嗎?”
那婦人道:“是的。”
男德道:“你既是這大屋的主人,怎麼好說出這樣悽慘的話來?請你把這悽慘的情由,說給我聽聽。”
那婦人道:“不必說了,說着也無用的。世界上都是這般狼心狗肺的事,也就沒奈何。”
這時男德聽說,越發着急,就忙說道:“既是像這樣可惡的事情,更要請你細細說。我聽了,或者我可以替你出這口氣,也未可知。”
那婦人尋思道:“你這個小小的孩子,有什麼力量來救我?”也只好說道:“也罷,就講給你聽聽,也好叫人知道我的冤情。”
這時,男德便抖起精神,站在門旁,豎起耳朵,來聽那婦人的說話。
只見那婦人說道:“前兩年我的丈夫出了外洋去做生意,辛苦了兩年,一直到今年二月,才帶些銀子回到家裏,買了這幢住屋,還沒有多少時候,就哄傳到這村的官府耳朵裏。那官府……”男德剛聽到這裏,就癲狂似的,咬緊着牙根,用力把腳一頓。
那婦人驚問道:“你發了什麼毛病?”
男德忙答道:“我沒發什麼毛病。請你快些說吧,那官府怎麼樣呢?”
那婦人又接着道:“他姓滿,名兒叫周苟。他見我家有了點錢財,就紅了眼睛,天天到我家來拜訪,外面看起來,倒很親熱。那時我就有些放心不下,時常勸我丈夫,不要攀扯這班做官的,恐怕得不着什麼好處。我丈夫哪裏肯聽我的話,還罵我不知道人情世故,多般闊氣的官府,肯和我們這樣兒的人家交接?這就是一條好路,趁着巴結巴結他,後來或者可以提拔我們也未可知。我也就不便和他再講。到了三月底,那官府……”男德聽到這裏,又把腳一頓。
那婦人見男德這樣情形,轉身就走,嘴裏還埋怨道:“你這發癲的小孩子,我也沒什麼和你說的了。”
男德連忙拉着那婦人的衣服,說道:“大娘,我並不發癲,不過聽了‘官府’兩個字,就不由我火上心來。請你休要見怪。”
那婦人聽他這樣說法,也就回轉過身來,正對着男德面前說道:“你真能替我出這口氣不成?”
男德道:“果然有了這樁事體,就是我的責任了,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那婦人又道:“你這說大話的小孩子,真真可笑了。你現在還找不着一塊麪包吃,好講什麼責任的話嗎?”
男德道:“你倒不要問這些長短,請你把這事體快快地說給我聽吧。”
那婦人說道:“滿周苟有一天來到我家,口稱:‘現在政府裏財政告乏,國庫空虛,要設法接濟接濟。因此就下了一令,要重新頒發鈔票三百二十萬金鎊,當作現錢使用。從前的舊鈔票,一齊註銷。不久又發出一千萬元的鈔票,所以銀票就漸漸跌價,我們官場裏也就因此大大地吃虧。我現在正有緊急的用項,要向你借一千元,快快地拿給我吧。’那時我丈夫就答道:‘舍下一時實在拿不出這樣鉅款。’那官府聽說拿不出,就立刻變了臉,厲聲罵道:‘你這大逆不道的東西!我是朝廷堂堂的一位命官,難道你都不怕嗎?也罷,我知道你是有錢難捨。限你十天,倘若過了這十天,還是沒有,就要按着不敬官長的律例,辦你的罪名,你可要當心着些。’說罷,就兇狠狠地去了。我丈夫見他這樣兇惡,也就算官令難違,只得東挪西借,方纔湊齊,交給於他。從此以後,他也就一步不到我家來了。這時我丈夫已是後悔無及,只好忍氣吞聲,再到外洋去做生意,剩下我母女二人在家度日。我丈夫已經去了一個多月,也沒有一文錢寄回家來。我現在穿吃二字,天天要用。倘若再過一月,不寄錢來,我母女二人,只得餓死在這屋裏了。”
男德聽到這裏,不由得眼圈兒一陣發紅,忍着眼淚說道:“大娘!我男德定要替你出了這口惡氣,才得過去。”
那婦人看見男德這樣替他不平,心裏又感激,又悲酸,也不免落下幾行珠淚,呆呆地看着男德,口裏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纔開口問道:“你爲着什麼事體,從什麼地方來到這裏呢?”
男德道:“你不要問我這些閒事吧。我現在肚子裏餓得很,請你去看看有什麼東西,給一點於我吃吃吧。”
這時,那婦人現出那一種又憐又愛的樣子說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懷了。”說着,即忙抽身走進客廳。不多一會兒,就帶了他的四五歲一個女孩兒,急忙忙地走出來。左邊手裏,拿着一大塊新鮮麪包,交給男德,又伸出右手來,說道:“你拿了這一塊銀錢去吧。”
男德道:“我不要,還是你留下自己用吧。”
那婦人道:“我看你這樣的小孩,實在可憐,不忍叫你空空地回去。我雖是貧窮,但是現在也不重在這一點,你快些拿去吧。”
這時,男德尋思道:“我看這財帛原來是世界上大家公有的東西。現在我行囊空空,就領了他這番厚意,也不甚打緊;況且我男德從來受人的錢財,卻和那食人之惠不思報答的人不同。”即便將銀錢接在手裏,道聲:“多謝大娘!我男德一定要替你打個抱不平,大娘你且放心。”
那婦人道:“你且去吧,還在這裏說什麼大話,吹什麼牛皮呢?”
男德也就不和他辯論,恭身向他母女二人,各施一禮,抽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語道:“燕雀哪知鴻鵠志?”說着,忽見一座古寺,來在面前。便將身進去,拿出那塊麪包,飽餐一頓。吃罷,又走出去,一路看山玩水,只見一片秋末黃花,正是荒村風景,惱煞愁人。男德舉目四顧,只見那一輪紅日西傾,幾行歸鳥悲鳴。這時,他悽慘慘地獨自去到一所客店,算過了賬,用過些酒飯,就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早晨起來,就問那客店主人道:“這個村莊名兒叫作什麼?”
那客店主人道:“這裏叫作非弱士。”
男德又問道:“你可知道這村官滿周苟的家是在哪裏?”
那店主人道:“哼!這個惡人嗎?住在這村裏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你找他做甚?”
男德道:“沒有什麼,不過想見一見他。”
那店主人道:“這也容易。他就住在這村外,相隔不過兩裏多路。”
男德就細細地打聽了一番,又向他要一張新聞紙看看。
店主人道:“有一個叫作《難興乃爾報》(即國民之意),才送來的。”說着,就走過去,拿了一張來。
男德接在手裏,看了一看,忽然看到那一條地方新聞,猛然吃了一驚。那條新聞上面寫道:
前晚八點半鐘,盜犯金華賤,爲一年輕的男子所救,逃出獄外。昨日下午四點鐘,纔在叢樹林旁拿獲,該犯身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外套,袋裏還有幾塊銀錢,那救出該犯的男子,現已杳無蹤跡雲。
男德看罷,也不作聲,就交還那店主人,說道:“我就要動身了。”
那店主人就滿臉堆着笑容說道:“你就要走了嗎?那我就把你的賬算來吧。”
男德聞說,急忙問道:“昨日晚上我剛到這裏,就問你是幾多店錢。你說是五角錢,那時候我就馬上如數交給了你。你現在就忘記了嗎?”
那店主人聞說,就兇狠狠地,圓睜着眼睛,緊捏着拳頭,說道:“你這生來的客人,怎樣就敢騙起老夫來!快把五角錢拿來,如若不然,我就把你拿住,當作騙子,送到衙門裏辦罪!”
這時,男德心裏想道:“這也是慘世界上人的本色,我也犯不着和你這班無知無識的東西爭個長短。”就在袋裏拿出昨晚他找還的那五角錢,交給了他,便一直出門去了。
這時,男德身邊銀錢一元,都被那店主人詐去,目下兩手空空,便開口嘆道:“呀,呀,呀!這好慘的世界,好慘的世界!我男德若不快快設法拯救同胞,再過幾年,我們法國的人心,不知腐敗到何等地步!”因此他的憐人救世的熱心,越發抑壓不住了。
一路不言不語地,走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就決意去到那路邊的叢林裏歇宿一夜,明日再作道理。不多一會兒,他就走進叢林裏面。這叢林又高又密,男德就在林下草地上,默默無言地坐了多時。忽然覺得那樹林裏陰風颯颯,有些鬼氣。這時男德心裏倒是着了驚慌的樣,探頭東瞻西望,朦朧間忽然瞥見左邊有一條白閃閃的東西。男德定睛看時,才知道是條一尺闊的小路,兩旁松柏參天。那小路的右邊,似乎有一面大鏡子。男德心裏也就知道這個地方,一定是緊傍着海邊了。忽然又瞥眼看見離這小路七八丈遠,隱隱有個好像豆大的一粒燈光。
男德尋思道:“那裏莫非有個農戶人家?”說着,就站起身來,一直順着那條小路前去。走了不多一會兒,只見乃是一幢泥磚做的茅草屋,還有個小樓,男德就停着腳在門外靜聽了一會兒;只聽得裏面有一個老婆子的聲音,嘮嘮叨叨地罵道:“你這不懂事的丫頭,我的話你也敢不聽嗎?自從你父母死後,就把你託在我家照料,那時候你還是一個手抱着的小孩子,現在養到你十七歲了,就想忘恩負義嗎?況且我乃是你的姑母。”
這時,男德正呆呆地站在門外,忽然又聽得裏面有一年輕女子哽哽喑喑地啼哭,和那藤鞭子打的響聲。這時,男德聽不出頭腦來,心裏正在那裏懷疑,忽然又聽得那女子的聲音,說道:“我的姑母呀,我從此再不敢違抗你的意思了。”
只聽得那老婆子就笑哈哈地說道:“我心愛的美麗呀,你看世上的人,哪一個不是棄少貪多呢?你現在天天在那村外製造局做工,每天也不過是一元錢,還要辛苦個夠。怎麼就會不情願做這快活的生意?你可以享些清閒福,我也就有了搖錢樹,這麼多般好!”
男德聽到這裏,那俠心又忍耐不住,就伸手將柴門敲了幾下。立刻就有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婆子,前來開門,臉上還帶有怒容。男德就脫下帽子,對他施了一禮,即便在衣衫的袋裏,摸出一個大古老的黃銅表,看一看,對着老婆子說道:“現在已經七點鐘,時候不早,我不能趕回家裏去了。求你借一間屋,給我住宿一夜,明天早晨就走,不知尊意如何?”
那老婆子即忙笑呵呵地答道:“這有何妨呢!請進來吧。”
男德即便跟他進去,走到客廳,老婆子便道聲:“請坐!待我到廚房裏弄些東西於你吃吧,我看你的神色是很餓的了。”
男德便道一聲:“多謝。”老婆子就走進廚房去了。
不多時,只見老婆子手裏拿着一大塊麪包和牛油牛肉出來,說道:“我是貧窮人家,這就薄待了,還求貴客見諒。”
男德忙說道:“哪裏話來?我來的時候,真真還夢想不到有這樣快樂的光景。”
說罷,就用手接過來,放些牛油在這大塊麪包上面,胡亂吃了一頓。老婆子見他吃完,就收好盤子,又在袋裏拿了一條鎖匙,去將柴門鎖好,轉身來說道:“客人,請你今晚在樓下睡吧,我們睡在樓上。目下此地太平無事,請你放心睡覺,不用害怕。”說罷,就上樓去了。不多一會兒,又拿了一個大竹簍子和一張舊紅氈下來,對男德說道:“客人,你今晚就用這張舊紅氈蓋着睡吧。”
這時,男德就對老婆子說了一聲“晚安”。老婆子也溫溫和和地答了一聲,即忙上樓去了。男德就吹滅了那支蠟燭,把紅氈子鋪在地上睡去。立刻忽又醒來,這時夜靜更深,只聽得樓上的自鳴鐘,叮叮咚咚地響了十一下,男德尋思道:“這個老婆子真真奇了。”忽然又聽得樓梯上面,好像有皮鞋子走着的聲音,男德心裏正在那裏胡思不定,不多一會兒,就瞥面看見一個妙齡女子,手裏拿着一支白蠟燭,一直向着男德面前走來。
男德即忙問道:“你是鬼,還是狐呢?”
這時,那個妙齡女子,就將白蠟燭放在木桌子上面,放着一口嬌滴滴的聲音,說道:“我的朋友呀,我是一個人,你休要吃驚。我且問你身邊是有一個大金錶嗎?”
男德見他說得離奇,不由得發怒,撲翻身起來,大聲罵道:“你來做什麼?我沒有什麼金錶,只有一個是銅的。你快快離開此地,不要胡思亂想。”
那女子聽說,就立刻低下頭來,滿面通紅,呆呆地立在一旁,一動也不動。男德一見,更覺怒氣沖天,連聲說道:“快走,快走,快走!我不是尋常的男子。”說着,還圓睜着兩隻大眼睛不住地看着他。
那女子就低聲說道:“妾也不是尋常的女子。客人休要他疑,我實在是來救你性命的。”
男德聞說,便忙問道:“這是什麼緣故?請你快快把細情說給我聽。”
那少女就含着眼淚說道:“現在時候不多了,我略略告訴你幾句吧。今晚我的姑母,因爲看見你有個金錶,就頓起貪心……”
男德接口道:“他打算怎麼樣?”
那女子就放着悲聲道:“要將你殺死在此。”
男德聽到這裏,雖然吃了一驚,心裏還是半信半疑,就問道:“這有什麼憑據呢?”
那女子答道:“客人呀,你跟我上樓去,就自然明白了。”
男德道:“這個使不得。請你把他要殺我的憑據,一一告訴與我就是了。”
那女子也不願多說,立刻拿起蠟燭來,說道:“我沒有什麼說的了,你跟我上樓來吧。”
男德就細想了一番,說道:“也罷,就跟他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怪事。”說着,就跟着那女子一步一步地一直來到樓上。
那女子剛開了左邊那衣櫃的兩扇門,男德就猛然看見兩大把光閃閃殺人的鋼刀,放在那櫃裏面。男德對着那女子說道;“我也知道你是一個好女子。我今晚在門口,也聽得了你的苦情。現在你的姑母往哪裏去了?”
那女子道:“他去到張三、李九的家裏,叫他們來幫着動手。他出去的時候,就吩咐我坐在這裏靜候着他,不要將你驚醒。他說十二點多鐘,就要回來。那時我也曾百般勸他,不好做這樣謀財害命的慘事。他反罵我是呆子,不知道圖利。我又說將來一定有後禍的話。他道:‘我現在去央來幾個幫手,就將他分爲幾段,裝在那大竹簍裏面。待到來日天明,偷偷地丟下對面大海,隨着波濤流去,那時就人不知鬼不覺了。你只要靜悄悄地在家裏待我回來就是了。’說罷,就急忙出去。現在時候不早了,恐怕他就快回來,你快想一個避難的法兒纔好;倘待着張三、李九到來,那就不好了。”
男德道:“張三、李九是什麼人呢?”
女子道:“他們都是一班幫閒兒的混賬王八蛋,和我姑母時常來往。我從前也曾苦苦地勸我姑母,不要和他們做那些勾當,他不但不肯聽我的話,而且天天打罵不休;還說我不聽他的教訓,就是大大的不孝。我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父母雙亡,無人憐愛於我,只好飲恨吞聲,任他凌辱罷了。”
這時,男德尋思道:“我當初還不知道他是怎的。不料這女子說出這些話來,倒是句句可靠,字字可憐。咳!世界上竟有這樣老實、這樣孤苦的女孩兒,怎不教我男德見憐?”這時那女子也看見男德生得英雄模樣,心裏又是佩服,又是憐愛,也就相對無語,淚滿香腮;還走近男德身旁,在自己衣衫袋裏,拿出一條雪白的手帕兒,眼淚汪汪地看着男德說道:“我的朋友呀!你用這手帕兒抹乾你的眼淚,好逃到別個地方去吧。不然,他們到來,那時候我怎麼對得住你呢!”
男德接着手帕,將眼淚抹乾,又交還於他,說道:“我現在並不是怕他們害我的性命;不過見你這樣苦的運命,落在這班奸人手裏,不免令我傷心起來。”說罷,就低下頭來,細細思想一番道:“古人說得好,‘可以死,可以不死’。我想救這人間苦難的責任,都在我一人身上。倘若白白送一條命在這班小人之手,於世界上也沒甚益處,我男德豈肯這樣輕身嗎?”即而又尋思道:“只是丟下這可憐的女子,見事不救,我自去逃命,也不是道理。”就心生一計,向那女子道:“你既肯按照大義,來救我的性命;我不忍獨自逃生,想設個法兒,救你出了這層地獄,才放心得過。但不知你可肯和我一齊逃走。這纔算兩全其美。”
那女子聞說,便就低頭想了一會兒。
男德又說道:“我想你的姑母,既是這樣不知天理的畜生,你倘若在他手裏,將來必定沒有好結果。”
那女子接口道:“客人,你既然行這般好意,肯帶我逃出,這就從命了。”
男德道:“時候到來,事不宜遲,就此動身吧。”
說着,那女子就急忙緊緊地握着男德的手,一齊跑下樓來,向後門逃出,飛似的順着門口的小路,一直跑了七八步。那女子道一聲:“不好了!他們回來了,你且聽吧。”
男德忙答道:“我們快躲在那邊大樹後面去吧。”
不多一會兒,只聽得男女三個人的聲音,一路走,一路說道:“我看他那個金錶,一定值得一千金。”一人道:“照我看來,那樣大的,一定還不止千金。”一人道:“我看他身上一定還有許多銀子。”說着,他們三人都正從這樹邊走過。
那女子嚇得一身冷汗,就拿出手帕兒抹乾了。男德說道:“不要多耽擱了,我們快跑吧。”說着,兩人就拼命地向一叢樹林子裏跑去,忽然聽見後面有一陣喊聲追來,男德回頭看時,只見一人前來拼命揪住他的衣衫,厲聲罵道:“這樣大膽的東西,要想往哪裏走?”
這時,男德見事不妙,探頭四面一望,也不見那女子往哪裏去了。當時男德忽然心生一計,急忙在衣衫袋裏拿出一把刀來,向那人的手刺過去。那人連忙撒了手,大叫一聲:“不好了!你們趕快來救我。”
這時,男德抽出刀子,轉身拼命地跑出那樹林,還不敢立住腳,足足跑了一點鐘之久;忽然迎面看見一座高屋,乃是一所敗落寺院。男德忙跑進去,躲在大門旁邊,心裏恍恍惚惚,想睡不睡的,正在那裏納悶。朦朧間,忽然看見有兩個大漢進來。只聽一人道:“李九,你快把繩子將他的狗腳捆住。”又一人道:“張三,你還不快些動手?”這時,男德雖然看見他們這樣光景,心裏卻想和他們抵抗,怎奈四肢無力,連一動也不能夠,只好任他怎麼殘害罷了。忽然又見一個大漢,雙手舉起一根大鐵棍,叫聲李九道:“你看我送他歸天。”說着,就用力正對着男德當頭劈下。男德大吃一驚醒來,才知道是南柯一夢,捏了一把冷汗,心裏還七上八下地想道:“哎呀,有什麼法兒才能將那女子救出來呢?咳!只好待到明天,去找一個安身的地方,再作道理。”
正在愁緒滿懷,不覺東方已白。男德就撲翻身爬起來,正想出門,忽然瞥面看見一個明眸皓齒,金髮朱脣的女子,臉上還帶着幾條淚痕,一直向這寺院跑來。見了男德,就滿臉發癡,目瞪口呆地立了好一會兒,忽然大聲說道:“我的愛友呀!你在這裏嗎?”
這時,男德才知道正是他心裏所惦記的美人,急忙親親熱熱地用手一把摟住那美人的細腰,連親了幾個嘴(這是西俗,看官別要見疑),哽着喉嚨說道:“我的愛卿呀,我怎麼想得到還能和你在此相會呀!”這時候,他二人那一種又傷心又歡喜的模樣,真是有言難表了。
男德又開口道:“現在白日青天,我想那賊必不敢追來。你且坐下,把我二人分散的時候,你的情形說給我聽吧。”
那女子道:“昨晚那賊追來的時候,我見事不好,就抽身跑到一叢小樹裏面藏躲。幸虧那賊未曾知道,今天才能夠到此與你相見。那時我也知道你被他們拿住,我就想出來和他們拼個死命。隨後我又想到,倘若我也被他們拿着,將來恐怕沒有人知道來替你申冤。因此我也就忍着不動,但不知你是怎麼樣才能逃到這裏?”
男德就將他逃走的情形,如何拔刀刺賊,如何跑到這寺院,如何得了噩夢,細細地說了一遍。
那女子聽罷,又傷心起來,放着悲聲道:“哎呀!倘若你昨晚有個好歹,我也不能和你同死,那教我怎麼對得住你?”
男德道:“你不要這樣呆氣。天下事禍福無門,悲歡莫定。人生的苦處,全在這‘怒、喜、哀、怨’四個字的圈兒裏頭拌來拌去,好不可憐,況且我們經了這點小小風波,哪值得傷心不了?”
這時,那女子聽了他這番勸解,就拿着雪白的手帕兒,抹乾了香淚,低聲說道:“照你這樣說起來,倒是沒有什麼傷心的事體。俗界悲歡,莫非妄念,還是定了心,快在此地拜謝上帝的恩吧。”
男德忙道:“你還是這樣愚蠢,我平生不知道什麼叫作‘上帝’。”
那女子忽然呆看着男德,不懂什麼緣故他說出這樣奇怪的話來。
男德又道:“我們去到神龕面前,好將這道理細細地講給你聽吧。”
那女子就拉着男德的手,走了十多步,來到神龕面前,雙雙坐下。
男德便開口說道:“這世上的人,天天說什麼‘上帝’,你以爲真有什麼上帝嗎?不過因爲上古野蠻時代,人人無知無識,無論什麼惡事都要去做,所以有些明白的人,就不得已胡亂撿個他們所最敬重的東西,說些善惡的果報,來治理他們,免得肆行無忌;哪裏真有個上帝的道理呢?我從前幼年的時候,有一禮拜日,跟我的父親去做禮拜,只聽得那主教說道,‘凡人倘若時常敬重上帝,有錢的時候拿些錢來,放在寺院鐵箱子裏面,將來他父母死後的靈魂,就會上升天堂。’想他這種荒唐的話,那時我就有些不信。”
那女子道:“我看來你這種見解,恐怕有些不對,你看世上的人,哪一個敢不尊敬上帝的嗎?”
男德聽到這裏,心裏十分可憐世人迷信宗教的苦處,又道:“你還不信嗎?待我再講把你聽,就明白了。這上帝到底是有無,我也沒有憑據。我定說沒有,料你心裏還是不信;我現在只好把不可迷信上帝的道理,說把你聽吧。即或就是有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管理人間的萬般事體,我也不必天天去對他燒香磕頭。譬如地方上有一位明白正直的君子,我也是一個明白正直的人,但是我不送些財錢禮物給他,又不天天去巴結他,難道那明白正直的君子,就說我是惡人不成嗎?世界上那班無惡不作的東西,倒天天去拜上帝,一出禮拜堂,便提刀殺人,難道上帝受了他的恭維,就恕過他的罪惡嗎?我想哪裏有這種卑鄙無恥的上帝呢?”
那女子道:“不信上帝,人生在世,就該信仰什麼呢?”
男德道:“照我看來,爲人在世,總要常時問着良心就是了。不要去理會什麼上帝,什麼天地,什麼神佛,什麼禮義,什麼道德,什麼名譽,什麼聖人,什麼古訓。這般道理,一定要心地明白真理,脫除世上種種俗見的人,方纔懂得。”
這時,那女子道:“我從來沒聽過這番議論,所以也就隨着俗人之見,人云亦云;好像呆子,瞎子,聾子,啞子一般,不會用自己的知識去想想真正的道理。現在我纔算是大夢初覺了。”
這時,男德心裏暗想道:“這個女子,倒是十分聰明。”
那女子又道:“哎,我從前也曾聽人講過,東方亞洲,有個地方,叫作支那的。那支那的風俗,極其野蠻,人人花費許多銀錢,焚化許多香紙,去崇拜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薩。更有可笑的事,他們女子,將那天生的一雙好腳,用白布包裹起來,尖聳聳的好像那豬蹄子一樣,連路都不能走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呢?”
男德答道:“你不要去笑他們吧。你看我們歐洲的人,哪一個不迷信上帝,花費無數的銀錢,不去救濟貧民,單單地造些這無用的寺院,無論什麼混賬王八蛋,也想着巴結巴結上帝就好超升天堂。說起這班婦女,把好好的腰兒,捆得這般細,好像黃蜂一般;還要把許多花草鵝毛首飾,頂在頭上。你只曉得那支那人敬神包腳的醜風俗,倘若世界上有了不信上帝、不捆細腰的一種人,也就要恥笑我們歐洲人了。”
這時,那女子聽說,一句也不能回答,呆呆地不作聲。
男德就問道:“你曾讀過幾年書呢?”
那女子答道:“我十二歲的時候,曾在本村裏公立的高等女學校卒了業。那時候我還想讀書,怎奈我姑母不肯,他道:‘像你這樣標緻的女孩兒,何愁弄錢,還怕沒有金屋住嗎?’我就說要讀書學習些學問纔好。他就大怒起來,罵了‘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
男德聽到這裏,心裏越發起敬,說道:“我還不知道姑娘的高姓大名。”
那女子答道:“我姓孔,名美麗。請問官人的姓名來歷。”
男德想了一會兒,答道:“我姓明,名男德,家住巴黎城,只因出外遊歷,來到此地。”
那女子道:“官人遠客他鄉,就不思念雙親嗎?”
男德心裏也知道他是女子的性情,只好答道:“大丈夫四海爲家,俗言道:‘人間到處有青山,’還怕沒葬身之所嗎?我們也不必講閒話了,早些商量將來的一切事體吧。”
二人嘰嘰咕咕地商量了好一會兒,就拉着手走出去了。不言不語地走了幾點鐘,轉彎抹角,不覺經過六七座村莊。後來走到奇烈客地方,乃是一個通商鎮市。男德就和美麗走到一家雜貨店,剛進門,就碰見一個六七十歲的老者。男德連忙上前施了一禮,說道:“先生!小生有一件事,前來奉求,不知道先生肯嗎?”
那老者道:“客人但講無妨。”
男德道:“小生巴黎人氏,姓項,名仁杰,這是我的妹子,名兒叫作春英。本來父子三人,到此遊歷。一日,我的父親獨自一人出去,說到野外遊山玩水。不知什麼緣故,我兩人在鄉村的客棧裏等了多時,都不見他回來。現在我兄妹二人,身上一文沒有,所以來到寶號,想暫且借住幾天,找些工做,順便慢慢打聽父親的消息。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那老者尋思道:“現在鄉下正是盜賊縱橫,他二人的父親,恐怕有些不妥。”又見男德是一個魁梧的男子,那美麗也是一個美貌的女流,就動了憐愛的心腸,即忙答道:“可以的,請坐,不要客氣。”說罷,就對用人說道:“快些去整備飯菜給客人吃吧。”
不多一會兒,那用人拿了一些飯菜進來。每人一碟子鹹牛肉,一碟子鮑魚湯,一大塊麪包,牛油,另外還有一大杯葡萄美酒。主客三人,就放量飽餐一頓。
吃罷,那老者對男德道:“你今晚就在這店裏住下,不用客氣。令妹就和我一起到我家裏住吧。”
二人聽說,喜出望外,就同說一聲:“多謝了。”
男德就對美麗說道:“你跟這位先生到他家裏去吧。”說罷,就先和那老者握手爲禮,隨後又和美麗握了手,說道:“再會。”那老者和美麗也都說一聲:“就此少陪。”轉身去了。
男德就跟着一個用人,來到一間柴房裏面,和用人閒話了一會兒。那用人出去,男德就將房門閂好,即忙在衣衫袋裏摸出他的小刀子,看了一眼,又收起來。就四面一望,忽然看見光閃閃的一把砍柴的大刀,急忙在牀上拿一條絨氈,將那把柴刀包裹起來,夾在脅下,推開窗戶門,來到院子裏探頭一看,就扒在一棵榕樹上,縱身一躍,就飛似的跳出了這店裏的院牆,一直去了。
到了次日早晨,那老者忽然看見男德悠閒自在地拿着一把砍柴刀,走回店來,就忙問道:“你往哪裏去了?怎麼這刀上,就有了些血痕呢?”
男德忙施一禮,答道:“我今早去到山上砍柴,忽然遇着一頭惡狗,前來咬我,我就一刀將他分爲兩斷。”
那老者見他這般勇敢,心中十分歡喜,說道:“你就常住在我這店裏,每天去砍些柴來。令妹就住在我家,打掃房屋,不知尊意如何?”
男德就忙答道:“既承先生這般厚意,哪有不從命的道理?”
那老者見男德這般有情有理,也就格外滿心樂意。
次日早晨,那老者正到店裏,只見他的孩子,約莫十二三歲,名兒叫作克德,笑呵呵地拿着一張報紙,說道:“阿爺呀!你看今天的《難興乃爾報》裏面,有一張好畫兒,實在是怕人。”
那老者接過來看時,乃是一張刺客圖。又將圖畫旁邊的那條新聞,着實細看了三四遍,便喜氣洋洋的,好像一文錢買得一隻金牛一般,口裏還自言自語道:“不料你這混賬王八蛋也有今日。”說罷,就將那報紙放在衣衫袋裏,便攜着他的孩子一同回家去了。
卻說男德自從這天上午,在店裏吃完了飯,就提着一把柴刀,和店裏的用人,一同去到村外砍柴。只見一人急忙走來,和那用人施了一禮,那用人道:“你這樣忙着哪裏去?”
那人道:“昨天非弱士衙門出了賞格一條,倘若有人拿住刺殺村官滿周苟的兇手,就賞銀五萬兩。我現在正要找這樁財喜去。”說着,急忙抽身去了。
男德聞說,也不放在意中,只管砍柴。一直到日落西山,萬家燈火的時候,纔將柴捆好,挑回店裏。正要將柴放下,只見那老者笑呵呵地迎出來,急忙將柴接下來,說道:“請你快些同到我家,有點事體相商。”
這時,男德心裏也猜不出是什麼事體,只得跟他同去。心裏尋思道:“大丈夫做事當磊磊落落。自己發願,自己受用,即使他把我送到衙門,害我一命,這也原來是我甘心情願了,沒有懷恨他人的道理。”一面想,一面走,不覺已經來到門前。走進門去,只見客廳裏擺了一桌酒席。男德心裏越發見疑,想道:“他一定是弄醉了我,就要動手的了。”
那老者說道:“請坐。”男德不慌不忙,道聲:“多謝。”就坐下了。不多時,忽見一位婦人出來,看來足有四十多歲,卻還是一個風韻猶存的老美人。男德就知道一定是那老者的家主婆了,即忙站起身來,和他握手爲禮。一會見,又見美麗笑容可掬地走出來,那秋波一轉,直看着男德。男德也歡歡喜喜地,上前和他握手爲禮。說話之間,主客五人,依席坐下,各人都十分歡喜。男德心裏雖然有些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乃一個磊落丈夫,這點小事,也就不掛在臉上。這時,美麗的心裏是怎麼樣,也沒有一個人能知道的了。各人正在酒酣耳熱的時候,美麗忽然對着男德說道:“唉!我不知何時方可以報答你的恩呢?”
男德就用腳輕輕地踢了美麗的腳一下,笑着說道:“我們兄妹之間,講什麼報恩呢?你不要多吃酒吧。”
同席各人,聽得他兄妹二人這一番話,也都摸不着頭腦。男德即忙扯着閒事,說了一會兒,遮蓋過去。大家散席之後,那老者就對男德說道:“請你去到我的房裏,有些事件和你商量。”
男德答一聲“從命”,立刻就站起身來,跟他走進房裏。只見那老者緊緊地將門閂好,把兩隻手一齊伸在衣衫袋裏去摸一件東西。這時男德就將身立正,恭恭敬敬對那老者拱着手說道:“小生來的時候,也知先生的用意。先生相待厚恩,小生還一絲未曾報答,但是我這可憐的妹子,孤身無靠,還求先生髮點慈悲心腸,好好地看待他,小生這就放心了。”
那老者聞說,就微微地一笑,說道:“請你莫要多疑,我豈是那謀財害命的一流人物嗎?”說着,就在袋裏摸出一張《難興乃爾報》來,用手指着一條地方新聞,笑呵呵地說道:“請你自己看吧。”
男德接在手裏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村官被刺:
前晚十二點五十分鐘,非弱士村村官滿周苟,從親戚處回家,剛走到花園裏面後門旁邊,就被一兇漢扭住,大喊了一聲。家人聽見,即忙開門一看,只見村官屍身,已分作兩段,系用大刀從左肩一直劈到右邊腰下。那家人剛開門的時候,還瞥見一個青年男子,提了一把砍柴的大刀,飛奔去了。現在該處衙門,已出示曉諭各處,密拿該兇手,按律嚴辦。並懸有賞格,如有查知該犯蹤跡來報者,賞銀百元。生擒到來者,賞銀五萬元。目下各處鄉民,聞此警報,莫不思尋獲該犯,以得此項巨賞雲。
男德看罷,心裏尋思道:“這老者明明知道是我弄的事了。這倒奇怪,怎樣他就會知道了呢?”
要知道這老者是什麼意思,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