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從前法國有一個村莊,名兒叫作無賴村,裏頭有一個姓金的農夫。這農夫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的女兒成人出嫁之後,只剩下一個兒子,那兒子倒很聰明伶俐。只是可惜一件,因爲他家道困窮,他的親戚,和那些左右隔壁的鄰舍,雖說是很有錢,卻是古言道:“爲富不仁。”那班只知有銀錢,不知有仁義的畜生,哪裏肯去照顧照顧他呢?因此他自幼就沒有錢上學攻書,天天玩耍度日。
卻說那農夫的女兒,一日在家閒坐無聊,忽然想去探看他的父母兄弟,就立刻起身,鎖好門戶,獨自出來,不知不覺已到他父母的家,只見門還未開,就吃驚道:“爲什麼現在還沒有開門呢?”停一息,又聽見他兄弟在裏面號啕不住地大哭,說道:“奇怪,奇怪。”即忙把門敲了幾十下,也沒有人來答應。此時他心裏好像火燒油煎一般,幸虧這個門都是用爛木頭做的,他此時性急了,拼命用力一推,連門閂都推折了,一直飛奔進去。
只見他的兄弟從房裏出來,臉上掛着幾條眼淚,直跑到他面前,行了一個禮,急忙說道:“我的姐姐呀,你來了嗎?你爲什麼不早些來呢?我從昨天下午,直到如今,都沒有吃飯,肚子裏又餓又痛。”
他的姐姐即忙問道:“爲什麼沒有吃飯呢?阿爹阿媽都到哪裏去了?”
他兄弟道:“都沒有出來。自從昨天下午,他們就未曾起身,只是呆呆地睡在牀上。後來我的肚子餓極了,就叫他們起來弄飯我吃。不知道什麼緣故,他們不肯起身,又不和我說話。我又大聲叫他們多少次,還是不肯動。我已經痛哭了一天多,那左右鄰舍人家也沒有一個來看看我的。你快去弄飯給我吃,隨後再叫他們起來吧。”
他姐姐聽說,即忙跑進房裏,只見他的父母都直躺躺地睡在牀上,便知道他的父母都到五殿閻王那裏去了,不由得放聲哭了一會兒。
他的兄弟站在旁邊說道:“姐姐呀,你的肚裏不餓嗎?不要哭了,我們快去弄飯吃吧。”
他的姐姐聞說,也就收了眼淚,對他兄弟說道:“你隨我去,到我家裏吃飯吧。”
說着,即忙攜了他兄弟手出了門,把門戶鎖好,手裏牽着他的兄弟跑回家裏;急忙弄了些飯菜,和他的兄弟飽餐一頓。不多一會兒,他的丈夫也回來了。他就連哭帶說地把這樁事情告訴了一遍。
他的丈夫就糊里糊塗地說道:“我現在覺得肚皮有些疼痛,隨便你自己去辦吧。”說罷,就睡在牀上。
他的妻子看見這樣情形,就一言不發,只得忙忙地在箱子裏拿了些銀子,又吩咐了他的兄弟,在家裏等他回來,不要跑在街上玩耍。說罷,就起身急忙跑到父母家裏,就去叫了一個教士,和幾個土工,忙忙碌碌地一直到了天黑的時候,那齋祭埋葬的事體,一一料理妥當,照舊將門戶鎖好,回到自己家中。
從此他的兄弟就在他家裏,住到三四天,忽然對他姐姐說道:“我要回到家裏,看看我的阿爹阿媽。”
這時候,他的姐姐就不免落下幾點傷心眼淚來,又見他兄弟不懂事,只好說道:“阿爹阿媽現下還沒有起來,你不好回家裏去。你倘若一定要回家去,還沒有人弄飯把你吃哩,你天天就在我這裏過活便了。”
他兄弟又說道:“我在這裏,雖然有飯吃,難道我的肚子飽了,就忘卻我的父母了嗎?”
他的姐姐見他說出這般可憐的話來,就不得已直說道:“阿爹和阿媽已經在地下了。”
他兄弟又問道:“爲什麼在牀上還睡不夠,又去地下睡呢?真真是睡得長遠了。”
他姐姐聽得他這樣說,還未開口,先已酸心,忍着眼淚說道:“阿爹阿媽,再沒有能同我們相會的日子了。”
他的兄弟聽見這樣說法,也就號啕大哭起來,倒睡在地上,聲聲說道:“我定要回家裏去,看看我的阿爹和我的阿媽。”但是他的姐姐哪裏肯放他回家。
從此都靠着他的姐姐照料,日月如梭,不覺過了十多年。他姐姐已經生下子女七人,那最小的才一歲。到了他丈夫死的時候,他兄弟剛剛二十五歲,已經可以回家,接管他父母的幾間破屋,成家立業,也好照應他的姐姐,這本是分所當爲的。當時他姐弟二人,也無他項生活,或砍柴度日,或幫人耕種。到了夏天樹木茂盛的時候,每天可尋得十八個銀角子。但是他姐姐膝前兒女如是之多,又不能自謀生計,就不得不稍受貧寒。
卻不幸遇着一千七百九十五年,那年冬天極冷。有一禮拜日,雨雪連天,寒風刺骨,也就不能出外做工覓食了。那時一家人口,都白白地餓了一天。
看官,你看他們將來作何打算,難道就袖手待死不成嗎?按下不表。
且說同時法國巴黎有個財主姓範的,他三兩年前在鄉下本很貧寒,隨後來到巴黎,就胡亂學了幾句外國話,巴結外國人,在一個外國洋行裏當了買辦,兩三年間,就闊氣起來,因此人人都喚他作範財主。
這範財主只生一子,名叫作阿桶。那範桶自幼養得嬌慣,唸書多歲,還是目不識丁。只因他家裏有些錢財,衆人都來巴結他,要和他做朋友。一日,有兩位朋友前來探訪。你道這兩位是什麼人呢?一個姓明,名白,字男德;一個姓吳,名齒,字小人。範桶見他們來到,就和他們各施一禮坐下。
範桶便開口道:“今天很冷。”
那小人急忙連聲答道:“是,是,是;是,是,是。”
那男德便問道:“今天報上可見什麼新聞了?”
範桶就答道:“我天天只曉得吃飯和睡覺兩樣事,哪裏還要看看那報紙,有什麼好處呢?我的父親他倒歡喜天天看那個什麼《新聞報》,也不過是爲着生意的行情和那彩票開彩的事、考試發榜的事罷了。”
男德聞說,便道:“唉!世上的人,有幾個真真知道報紙是什麼東西的呢?”心裏還尋思到這等的人,目不識丁,只知道有幾個臭銅錢,這也就難怪了。又對範桶道:“你去拿今天的報來我看看吧。”
不多一會兒,範桶就拿了一張來。男德接着,就道聲“多謝”,隨手放在桌上,那雙眼睛,一直盯在那張報紙上。
此時,範桶又隨口說道:“很暖。”
那小人也在旁邊說道:“我熱得了不得。”
範桶問道:“你也暖嗎?我因爲穿了這件虎皮外套,所以覺得很暖,難道你穿了這件夾衫,還不冷嗎?”
小人又道:“不是這樣說。我的身體本來覺得很冷,不過我無意中跟你說出罷了。”
這時男德回頭向範桶問道:“你是無賴村的人嗎?”
範桶道:“不錯。有什麼事呢?”
男德道:“沒有什麼要緊。不過有一樁事體,我心裏見得很不平,請你看這條新聞吧。”
範桶聽說,忽然滿臉通紅,說道:“我不想看,請你念給我聽聽吧。”
男德就看着報紙,念道:
前天晚上無賴村有個麪包鋪的主人,正去睡覺的時候,忽聽得鋪面的窗門一響。那主人立刻翻起身來,只見窗門上有一個拳頭,將玻璃打破,忽然又見一雙手,從那窗孔裏伸入,拿去了一塊麪包。那主人就一直飛也似的跑出去,捉住那人,用腳狠狠地踢了他一頓。那人就把麪包丟在地面,渾身被那主人蹋得鮮血淋漓。後來又送到衙門,衙門裏就定他爲‘夜入人家竊盜’的罪名。此人姓金,名華賤,原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工人,只因閤家人口凍餓情急,就到了這樣地位。
那範桶聽罷,便道:“呵!金華賤乃是我的老友。我早幾年前在鄉下住的時候,不時到他家裏去,又是飲酒,又是吃肉。他怎麼現下居然做了賊呢?真真是想不到的。那支那國的孔夫子也曾說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這兩句話真說得不錯。”
那小人就在一旁接着道:“是,是,是。”又向男德道:“你還有什麼不平的事呢?你看那做官的大老爺都定了他的罪名,難道你說做官的還辦錯了不成嗎?”
男德只聽到“做官的”三個字,立刻火發心頭,不由得一腳踢得那小人魂不附體,還大聲罵道:“你這無恥的小人!我早已忍了你一肚子的氣,你現在又在我面前放什麼臭狗屁?”
這時,範桶驚慌無措,好不容易將男德勸住。小人也就爬起身來,對男德躬身行禮道:“我說錯了,你休要動氣吧。”
男德氣憤憤地答道:“你這小人,我恨你,我又可憐你。人家吃飯,你就吃飯;人家吃屎,你也就吃屎。”
這時,範桶只好在一旁勸道:“休要發氣。請你慢慢兒將你不平的事,告訴我聽聽吧,難道孔夫子的話,你都不服嗎?”
男德即忙答道:“那支那國孔子的奴隸教訓,只有那班支那賤種奉作金科玉律,難道我們法蘭西貴重的國民,也要聽他那些狗屁嗎?那金華賤只因家裏沒有飯吃,是不得已的事情。你看那班財主,一個個的只知道臭銅錢,哪裏還曉得世界上工人的那般辛苦呢?要說起那班狗官,我也更不屑說他了。怎麼因爲這樣小小的事情,就定他監禁的罪名呢?所以我就不平起來了。”
範桶道:“只是他做了賊,就應該這樣辦哩。”
男德聞說,立刻站起身來,就一拳頭把個範桶打得撲地滾了一丈多遠,大聲罵道:“你這木頭人,只知道吃飯,還知道什麼東西?”
那小人見事不好,即忙跑出門外,也不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範財主在房裏聽得外邊吵鬧,慌忙跑出看時,只見範桶剛在地下爬起來,一一告訴了他的財主老子。此時那範財主見男德的體格生得十分強壯,也知不能奈何他,只好說道:“你這樣年少氣盛,我也沒有法兒和你說;但是一個有見識的人,怎麼就幫起做賊的來呢?”
男德氣憤憤地答道:“原來我是一個明白的人,所以才如此。我並不幫賊,也不過是心裏爲着世界上的窮人不平罷了。”
那範財主道:“世界上總有個貧富,你有什麼不平呢?”
男德道:“世界上有了爲富不仁的財主,纔有貧無立錐的窮漢。”
範財主道:“無論怎的,他做了賊,你總不應該幫着他。”
男德道:“世界上物件,應爲世界人公用,那註定應該是哪一人的私產嗎?那金華賤不過拿世界上一塊麪包吃了,怎麼算是賊呢?”
範財主道:“怎樣纔算是賊呢?”
男德道:“我看世界上的人,除了能做工的,仗着自己本領生活;其餘不能做工,靠着欺詐別人手段發財的,哪一個不是搶奪他人財產的蟊賊呢?這班蟊賊的妻室兒女,別說‘穿’、‘吃’二字不缺,還要儘性兒的奢侈淫逸。可憐那窮人,稍取世界上些些東西活命,倒說他是賊,這還算平允嗎?況且像你做外國人的奴隸,天天巴結外國人,就把我們全國人的體面都玷辱了。照這樣看起來,你的人品比着金華賤還要下賤哩!”
這時候,範財主又羞又氣,一息兒也作不出聲來,臉上只是青一陣,白一陣,呆呆地立了多時。
男德尋思道:“這也難怪了。你看世界上那些搶奪了別人國家的獨夫民賊,還要對着那主人翁,說什麼‘食毛踐土’、‘深仁厚澤’的話哩。何況這班當洋奴的賤種,他懂得什麼呢?我何必和他計較?”
想着,便轉身氣憤憤地出門去了。
欲知他出去之後情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