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風隨感錄63


  做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的後兩日,在有島武郎《著作集》裏看到《與幼者》〔2〕這一篇小說,覺得很有許多好的話。“時間不住的移過去。你們的父親的我,到那時候,怎樣映在你們(眼)裏,那是不能想像的了。大約像我在現在,嗤笑可憐那過去的時代一般,你們也要嗤笑可憐我的古老的心思,也未可知的。我爲你們計,但願這樣子。你們若不是毫不客氣的拿我做一個踏腳,超越了我,向着高的遠的地方進去,那便是錯的。

  “人間很寂寞。我單能這樣說了就算麼?你們和我,像嘗過血的獸一樣,嘗過愛了。去罷,爲要將我的周圍從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罷。我愛過你們,而且永遠愛着。這並不是說,要從你們受父親的報酬,我對於‘教我學會了愛你們的你們’的要水,只是受取我的感謝罷了……像吃盡了親的死屍,貯着力量的小獅子一樣,剛強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

  “我的一生就令怎樣失敗,怎樣勝不了誘惑;但無論如何,使你們從我的足跡上尋不出不純的東西的事,是要做的,是一定做的。你們該從我的倒斃的所在,跨出新的腳步去。但那裏走,怎麼走的事,你們也可以從我的足跡上探索出來。

  “幼者呵!將又不幸又幸福的你們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罷。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纔有路。

  “走罷!勇猛着!幼者呵!”

  有島氏是白樺派〔3〕,是一個覺醒的,所以有這等話;但裏面也免不了帶些眷戀悽愴的氣息。

  這也是時代的關係。將來便不特沒有解放的話,並且不起解放的心,更沒有什麼眷戀和悽愴;只有愛依然存在。——但是對於一切幼者的愛。

  KK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

  〔2〕有島武郎(1878—1923)日本小說家。著作有《有島武郎著作集》。《與幼者》見《著作集》第七輯,魯迅曾譯爲中文,題爲《與幼小者》,收入《現代日本小說集》中。

  〔3〕白樺派近代日本的一個文學派別,以一九一○年創刊《白樺》雜誌而得名。他們標榜新現想主義和人道主義。有島武郎是其重要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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