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月四日的《晨報副刊》〔2〕上看見式芬先生的雜感〔3〕,很詫異天下竟有這樣拘迂的老先生,竟不知世故到這地步,還來同《學衡》〔4〕諸公談學理。夫所謂《學衡》者,據我看來,實不過聚在“聚寶之門”〔5〕左近的幾個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雖然自稱爲“衡”,而本身的稱星尚且未曾釘好,更何論於他所衡的輕重的是非。所以,決用不着較準,只要估一估就明白了。
《弁言》〔6〕說,“籀繹之作必趨雅音以崇文”,“籀繹”如此,述作可知。夫文者,即使不能“載道”,卻也應該“達意”,而不幸諸公雖然張皇國學,筆下卻未免欠亨,不能自了,何以“衡”人。這實在是一個大缺點。看罷,諸公怎麼說:《弁言》雲,“雜誌邇例弁以宣言”,按宣言即佈告,而弁者,周人戴在頭上的瓜皮小帽一般的帽子,明明是頂上的東西,所以“弁言”就是序,異於“雜誌邇例”的宣言,併爲一談,太汗漫了。《評提倡新文化者》文中說,“或操筆以待。每一新書出版。必爲之序。以盡其領袖後進之責。顧亭林曰。人之患在好爲人序。〔7〕其此之謂乎。故語彼等以學問之標準與良知。猶語商賈以道德。娼妓以貞操也。”原來做一篇序“以盡其領袖後進之責”,便有這樣的大罪案。然而諸公又何以也“突而弁兮”〔8〕的“言”了起來呢?照前文推論,那便是我的質問,卻正是“語商賈以道德。娼妓以貞操也”了。《中國提倡社會主義之商榷》中說,“凡理想學說之發生。皆有其歷史上之背影。決非懸空虛構。造烏託之邦。作無病之呻者也。”查“英吉之利”的摩耳〔9〕,並未做PiaofUto,雖曰之乎者也,欲罷不能,但別尋古典,也非難事,又何必當中加楦呢。於古未聞“睹史之陀”,在今不雲“寧古之塔”,奇句如此,真可謂“有病之呻”了。
《國學摭譚》中說,“雖三皇寥廓而無極。五帝"紳先生難言之。”人而能“寥廓”,已屬奇聞,而第二句尤爲費解,不知是三皇之事,五帝和紳先生皆難言之,抑是五帝之事,從後說,然而太史公所謂“"紳先生難言之”〔10〕者,乃指“百家言黃帝”而並不指五帝,所以翻開《史記》,便是赫然的一篇《五帝本紀》,又何嘗“難言之”。難道太史公在漢朝,竟應該算是下等社會中人麼?
《記白鹿洞談虎》中說,“諸父老能健談。談多稱虎。當其摹示抉噬之狀。聞者鮮不色變。退而記之。亦資詼噱之類也。”姑不論其“能”“健”“談”“稱”,牀上安牀,“抉噬之狀”,終於未記,而“變色”的事,但“資詼噱”,也可謂太遠於事情。倘使但“資詼噱”,則先前的聞而色變者,簡直是呆子了。記又云,“倀者。新鬼而膏虎牙者也。”剛做新鬼,便“膏虎牙”,實在可憫。那麼,虎不但食人,而且也食鬼了。這是古來未知的新發見。
《漁丈人行》的起首道:“楚王無道殺伍奢。覆巢之下無完家。”這“無完家”雖比“無完卵”新奇,但未免頗有語病。假如“家”就是鳥巢,那便犯了復,而且“之下”二字沒有着落,倘說是人家,則掉下來的鳥巢未免太沉重了。除了大鵬金翅鳥(出《說岳全傳》),斷沒有這樣的大巢,能夠壓破彼等的房子。倘說是因爲押韻,不得不然,那我敢說:這是“掛腳韻”〔11〕。押韻至於如此,則翻開《詩韻合璧》〔12〕的“六麻”來,寫道“無完蛇”“無完瓜”“無完叉”,都無所不可的。
還有《浙江採集植物遊記》,連題目都不通了。採集有所務,並非漫遊,所以古人作記,務與遊不併舉,地與遊才相連。匡廬〔13〕峨眉,山也,則曰紀遊,採硫訪碑,務也,則曰日記。雖說採集時候,也兼遊覽,但這應該包舉在主要的事務裏,一列舉便不“古”了。例如這記中也說起吃飯睡覺的事,而題目不可作《浙江採集植物遊食眠記》。
以上不過隨手拾來的事,毛舉起來,更要費筆費墨費時費力,犯不上,中止了。因此諸公的說理,便沒有指正的必要,文且未亨,理將安託,窮鄉僻壤的中學生的成績,恐怕也不至於此的了。
總之,諸公掊擊新文化而張皇舊學問,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爲一種主張。可惜的是於舊學並無門徑,並主張也還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在國粹的知己,則國粹更要慚惶然人!“衡”了一頓,僅僅“衡”出了自己的銖兩來,於新文化無傷,於國粹也差得遠。
我所佩服諸公的只有一點,是這種東西也居然會有發表的勇氣。
KK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二月九日《晨報副刊》,署名風聲。
〔2〕《晨報副刊》《晨報》,研究系(梁啓超、湯化龍等組織的政治團體)的機關報,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五日創刊於北京,原名《晨鐘報》,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改名《晨報》。它的第七版刊登學術論文及文藝作品,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起改成單張出版,名爲《晨報副鐫》。《晨報》在政治上擁護北洋政府,但它的副刊在進步力量的推動下,一個時期內卻是贊助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期刊之一,自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約三年間,由孫伏園編輯,作者經常爲該刊寫稿。〔3〕式芬先生的雜感指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晨報副刊》第三版“雜感”欄刊登的式芬的《〈評嘗試集〉匡謬》。該文列舉了胡先驌《評嘗試集》一文中四個論點,逐個加以批駁。〔4〕《學衡》月刊,一九二二年一月創刊於南京,吳宓主編。主要撰稿人有梅光迪、胡先驌等。他們標榜“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見《學衡》雜誌簡章),實際是宣傳復古主義和折中主義,反對新文化運動。
〔5〕“聚寶之門”聚寶門是南京城門之一。“學衡派”主要成員多在當時的南京東南大學教書,所以文中說“聚在‘聚寶之門’左近”。“聚寶之門”,是魯迅故意模仿“學衡派”的“烏託之邦”、“無病之呻”等不通的古文筆調,用以諷刺他們的。下文的“英吉之利”、“睹史之陀”(睹史陀,梵語,“知足”的意思),“寧古之塔”(寧古橋,東北地名),“有病之呻”,也是同樣的用意。
〔6〕《弁言》以及下文所舉《評提倡新文化者》(梅光迪作),《中國提倡社會主義之商榷》(蕭純錦作),《國學摭譚》(馬承堃作)*都前茁苟刺富ⅰ貳ⅰ隊*丈人行》(邵祖平作)等,都登在一九二二年一月《學衡》雜誌第一期,《浙江採集植物遊記》(胡先驌作),全文在一九二二年的《學衡》雜誌斷續刊載。
〔7〕顧亭林顧炎武(1613—1682),字寧人,號亭林,江蘇崑山人,明末清初的學者、思想家,“人之患在好爲人序”,見他著的《日知錄》卷十九《書不當兩序》條。
〔8〕“突而弁兮”語見《詩經·齊風·甫田》:“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9〕摩耳(T.More,1478—1535),通譯莫爾,英國思想家,空想社會主義創始人之一。他的《烏托邦》全名《關於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作於一五一六年。烏托邦,英語Utopia的音譯,意即理想國。
〔10〕太史公即司馬遷(前145—?),字子長,夏陽(今陝西韓城)人,漢代史學家、文學家。曾任太史令。他在所著《史記》的《五帝本紀》中,敘述了五帝的事蹟後說:“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薦紳,即"紳,《史記·封禪書》裴馬困《集解》引李奇注:“",插也。插笏於紳。紳,大帶。”後以“"紳”爲官吏的代稱。〔11〕“掛腳韻”我國舊體詩一般都在句末押韻,叫“韻腳”。如果不顧詩句的意思,僅是爲了押韻而用一個同韻字硬湊上去,就被稱爲“掛腳韻”。
〔12〕《詩韻合璧》韻書,清代湯文潞編,六卷。是舊時初學作詩者檢韻的工具書。“六麻”,舊詩韻“下平聲”的第六個韻目。下文的“蛇”、“瓜”、“叉”均屬此韻目。
〔13〕匡廬即江西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