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有淚,比動物進化,但即此有淚,也就是不進化,正如已經只有盲腸,比鳥類進化,而究竟還有盲腸,終不能很算進化一樣。凡這些,不但是無用的贅物,還要使其人達到無謂的滅亡。
現今的人們還以眼淚贈答,並且以這爲最上的贈品,因爲他此外一無所有。無淚的人則以血贈答,但又各各拒絕別人的血。
人大抵不願意愛人下淚。但臨死之際,可能也不願意愛人爲你下淚麼?無淚的人無論何時,都不願意愛人下淚,並且連血也不要:他拒絕一切爲他的哭泣和滅亡。
人被殺於萬衆聚觀之中,比被殺在“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快活,因爲他可以妄想,博得觀衆中的或人的眼淚。但是,無淚的人無論被殺在什麼所在,於他並無不同。
殺了無淚的人,一定連血也不見。愛人不覺他被殺之慘,仇人也終於得不到殺他之樂:這是他的報恩和復仇。
死於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於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於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友亂髮的流彈,病菌的並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着現在,執着地上的人們居住的。
但厭惡現世的人們還住着。這都是現世的仇讎,他們一日存在,現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的人們,沉默過了,呻吟過了,嘆息過了,哭泣過了,哀求過了,但仍然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因爲他們忘卻了憤怒。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
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別的孩子們瞪眼,並且想:
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爲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無論愛什麼,——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
只有糾纏如毒蛇,執着如怨鬼,二六時中(2),沒有已時者有望。
但太覺疲勞時,也無妨休息一會罷;但休息之後,就再來一回罷,而且兩回,三回……。血書,章程,請願,講學,哭,電報,開會,輓聯,演說,神經衰弱,則一切無用。
血書所能掙來的是什麼?不過就是你的一張血書,況且並不好看。至於神經衰弱,其實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當作寶貝了,我的可敬愛而討厭的朋友呀!
我們聽到呻吟,嘆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該留心了;見有什麼像毒蛇似的在屍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該留心了:這在豫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那時候,仰慕往古的就要回往古去了,想出世的要出世去了,想上天的要上天了,靈魂要離開肉體的就要離開了!……
五月五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北京《莽原》週刊第三期。
(2)二六時中即十二個時辰,整天整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