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记第二十三回 璧合中西室家增负担 风同上下闺闼苦周旋

  周国粹并不知露斯有什么意见来的,依然对他笑嘻嘻地谈着话。说到这里,却听到门上,拍拍敲了两下响,周国粹随便地答应了一句康闽,客厅门一推,就有一个西装少年走了进来。像周国粹这种人家,有个穿西装的少年,当然不足为奇的。可是这个人,不但是身上穿的是西装,而且头发也是黄的,眼睛也是绿的,鼻梁梗也是高的,这不用提,整个儿是欧化人物了,但是欧化到面孔得改了,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正自惊异着,周国粹就起身介绍道:“这是我舍亲。”他说了这句话,觉那意思还不足,又补充着一句道:“这是内人的令弟勃劳先生。”

  露斯这才明白,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欧化的中国人,乃是一真正的西洋人,于是就站起来,仿着西洋礼节,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这位勃劳先生,其性情恰是和他的令姊相反,说了一口很好的中国话。就坐下来问露斯现在是在哪个学校念书,府上住在哪里,问了个不断绝,人也很和气似的。说起话来,脸上总露着一丝笑容。露斯总不觉得西洋的男子怎样可爱,然而他这一副雪白的面孔,比较钱则顺那样长着一脸紫疙瘩的面孔,总好看得多,而且又有周先生介绍的关系,总得敷衍两句,所以勃劳尽管絮絮叨叨和她说话,她并不觉烦琐,也就含了笑容,继续的因话答话。

  周国粹起先以为介绍了一下子,勃劳像周二先生一样就要走开的。不料勃劳却不是这样,他也觉得露斯和蔼可亲,枝枝节节,跟着谈起话来。周国粹坐在一边,瞪了他两眼,他也不理会,而且对露斯道:“密斯魏什么时候在家里呢?我可以去拜访吗?”露斯一想:若是有个外国朋友到家里去拜访,朋友们一见,这面子就大了。因道:“上午总在家,若是密斯特勃劳有工夫去谈淡,我是非常之欢迎的。”周国粹望着勃劳道:“她府上那个地方,很不好找……”这下面一句话,还不曾说出来,只听到门外面,咭哩呱啦,有一阵怒骂的声音。露斯虽不知道是怒骂些什么,然而那种声音,是妇人说话,大概是周太太用法国话骂人。

  周国粹一听见,连忙出去迎着。不多一会,果然是周太太进来。周太太后面,跟着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都是洋装小孩,皮肤雪白,头发微黄,两只眼晴,倒漆黑的,女孩子手上,左手抱了个小洋娃娃,右手牵着一条巴儿狗,男孩子手上捧了一支长汽枪,腰上又拴着一个小喇叭。巴儿狗一见生人,连忙吠起来,男孩子吹着喇叭,女孩子抱了洋娃娃直跳,立刻屋子里热闹起来。周国粹皱着眉道:“有客在这里,斯文一点,就不要胡闹了。”两个孩子不但不听,还拖着周国粹要上公园去。周太太用法国话说他们,他们也就用法国话回答。就是这一会儿的工夫,好像百鸟朝阳一般,露斯在一边只好看着人家说话了。他们用法语战成一团,最后还是逼出周太太一句中国话来道:“不要闹了,要上公园回头我们就一块儿去吧。”露斯一看人家家里在吵闹,也就用不着在这里令人难堪了。因之站起身和他们告辞,说是过两天再来谈。周国粹也看出来了,人家是不愿意在舌战场边观战,就和勃劳二人送出大门了。

  回来之后,周太太一句也不说,却在身上掏出一张字条给他。周先生接过来一看,乃是巴黎洋行的一张账单,今天周太太共拿了三百多块钱的东西,这递账单过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要他给钱了。周国粹操着法国语和周太太道:“我很抱歉,这个月已经替你付了三百多元的用款了。现在外交部的薪水,早已用光,就靠两处兼差的薪水维持家用。若是付了这笔款的话,家用哪里去筹呢?请你原谅,把这东西退回洋行吧。”周太太笑道:“亲爱的,你忍心让我为这件小事发愁吗?这都是我爱的东西,我怎能不要?而且这里面有一件新衣,是预备礼拜六,去赴公使馆宴会的,若是没有这件衣服的话,我就要失约了。”说时,周太太就走近前来,替周国粹整领结,又将头靠在周国粹的肩上。周国粹和他太太,虽然都是年将四十的人,然而周太太是欧洲人,是爱玩这个调调儿的,周国粹多情,又最是受不得这个。太太只管靠了他的肩膀央告,他就拿账单看着犹豫起来。周太太一见,那就更央告得厉害。周国粹道:“我自己实在拿不出钱来,你真是非用不可的话,我到朋友那里去借一笔款子,给你把这些事了了吧。”周太太一听大喜,就拖着周国粹的脸子在他脸上连吻了两下。

  原来周国粹自从有了这位法国太太,上下就整个儿的法国化起来。他们家里的仆役们,对于这些欧洲妇女的状况,也就司空见惯。不过周国粹本人,恰站在一家人的反面,家里人越是欧化,他越觉得中国样样都好,甚至连穿了二十几年的西服,都要改过来。原来周国粹当年在法国留学的时候,正值着欧战正酣,男子们都上前线为国捐躯去了。一大部分的女子,都感到小姑居住本无郎的痛苦。在那个时候,无论哪一国的旅法侨民,他都有娶得法国夫人的可能。中国人在欧洲虽然是没有人看得起,然而留学的青年,只要皮肤长得白净一点,态度活泼一点,法国姑娘,也往往不得已而思其次。那时周国粹的房主人,是个老太太,两个儿子,都牺牲在炮火之下,就剩下这位玛利姑娘。周国粹觉得这老夫人其志可嘉,其情可悯,就极力的安慰她,加上手边的钱又很方便,常常接济她们的家用,法国的女子,她们无论如何境遇不好,不会忘了装饰,不会忘了娱乐的,在感激周国粹之余,成了极好的朋友,又常常和他一路出去找娱乐,久而久之,玛利证明了周国粹是个未婚的男子,颇有不远中法,而联秦晋之好的意思。但是这一点,玛利的母亲却十分的反对,她不能让她女儿嫁东方病夫的中国人。

  周国粹在法国那些个年月,自不免深深地染了许多法国习气,眼见许多人都讨了一个法国夫人,自己未尝不可学习一下子,因之他对于玛利,也不无脊脊。后来玛利的母亲,忽然提到法国人不应该嫁中国人,藐视中国人太甚,他心里十分地不平。他就对玛利说,你母亲既然看不起中国人,其余一切和我不认识的法国人,更会看我不起,我在法国住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徒遭人家的藐视而已。现在我决定回中国去,你若爱我,你就同我回中国。玛利当时很难答复他这个问题,不无犹豫。周国粹以为她也有些藐视中国人,更决定了回的。

  恰好这个时候,中国外交总长有几个电报打到驻法公使馆,聘周国粹回国作官,周国粹就借了这个机会,和玛利告辞,而且把公使馆转来的电报给她看。玛利一见外交部特聘他回国作官,一定是了不得的事情,一方面舍不得他走,一方面又很愿他前途成功,只好放了他走,可是她那一颗芳心,已经是寸碎了。不料天缘巧合,在周国粹要动身的前一个礼拜,玛利的母亲,却得着急病死了。玛利料理完了母亲身后之事,便是周国粹回国的日期。现在是一点障碍都没有了,便舍却了繁华的法兰西,同着周国粹到老大病夫的中国来。由法国到中国,海船上要经过一个多月的时候,两人都觉得寂寞,便适用那船长证婚的办法,在船上结了婚。二人结婚之后,自然感情极好。

  后来到了中国,周国粹就在北京外交部就了职。不过太太一到北京,就感到十分不便,第一是所住的房子,没有洗澡盆,没有自来水冲洗的厕所,而且那烧煤的煤灶没有烟囱,厨房里弄得漆黑,各处都觉得不卫生,周太太只在搬的新房子里住了一天,次日就一人到六国饭店去住着。这不但周太太感到如此,就是周国粹在外国住久了,也觉得中国的屋子处处不合适,好在外交部附近,有的是洋式的房子,就出了一百八十元月租的价钱,租了一所洋式房子,立刻搬进去。可是这时候周国粹的正式薪水,也不过四百元,什么也不办,每月就划分一半薪水去了。搬到这洋房子来了以后,周太太又要他买上等洋式家具,又要他雇用男女仆人,又要他买汽车。以上两项,周国粹都答应了,对于买汽车这事,就说这要考量一下子。因为中国人不像欧美人,非有最上等的生活,不能坐汽车。就以外交部而论,除了总长司长,坐汽车的,也只有两个。自己在外交部的地位,还到不了三等,若是坐了汽车,恐怕人家说闲话,甚至于人家疑我们不曾做什么好事,结果非弄得影响到事业前途不可。若是你有坐汽车必要的话,可以随便到汽车行里叫汽车。周太太虽然不愿意,但是不能不顾到丈夫的饭碗,只好勉强答应了。

  可是自从那时起,周太太的用度,只管一天一天大起来,周国粹虽然有些不乐意,然而有了一个外国太太,因着外国太太,又认识了许多外国在华的外交官。外交部有些小事情,仗着自己和外交界方面私人的友谊,也就一说一了,因此外交部也就觉得此人不可少,所以他在外交部的地位,倒因此十分稳固。周太太久在交际场中走,这一层,当然也是看得出来的,所以她也觉得并不是完全倚赖丈夫,自然有一部分帮忙之处,对于衣食住行物质上的要求,不断的发生。周国粹先是敷衍,慢慢地就生厌。然而不久就添了一个男孩子,要离婚的话,周太太就要把孩子带走。等到孩子大了些,第二个孩子又出了世。刚才看到的两个孩子,是最小的。他的大少爷,已经中学毕业了。

  为了这些原故,周国粹总是忍耐,今天这三百元,本拿不出,只为周太太是置装饰赴茶会的,若得罪了她,也许她以后不办交际,自己会在外交界失了地位,那更糟了,自己当时勉强答应下来,想了一想,还只有找项次长去。这个项次长,也讨了一位外国夫人,这夫人原是欧洲一个小国的人民,却入了法国籍,对于法国人,是极肯攀同乡的。在交际场上认识了周太太,彼此是一国人,又同是外交官的夫人,感情好极了。周国粹为了夫人的原故,也就和这项次长关系密切,然而项次长比他更年纪大,已是五十岁。项太太呢,却是半续弦的。何以叫做半续弦呢?原来项次长在法国和项太太结婚的时候,他的原配中国太太,还是活跳新鲜的一个人。项次长虽然犯了重婚罪,但是他的中国太太,却在乡下住着,和外面绝对不通音信,国内也就没有多少朋友知道,何况是国外呢?项次长为了这层,却立誓在他的太太未死以前,绝对不回国。也是天从人愿,不两年的工夫,他的中国太太,居然在国内死了。项次长得了这个信息,其初还以为是人家撒谎的,后来从各方探听,就证实了,果然是死了。于是也就按着他发的誓,带了项太太回国来。到了中国以后,他才宣布有太太已经死了,不过把死的年月,倒填了三年。项太太明知不确,也只好马虎一点。所以她前三年是小,后二年是续弦,成了半续弦了。

  项太太在欧洲,也是一个弱小民族的女子,她流落在巴黎,为了生活而嫁项次长,才只有十五岁哩。所以项次长老了,她还是个外国徐娘。项次长和周国粹又不同,他是始终醉心外国的,因之对于项太太却肯敷衍。项太太又因为是个假法国人,也不十分自抬身价,两下倒将就了。

  周国粹为了外交的事而外,对于家里的事,也常是到次长家里去请教。今天又因为要用钱,便想到次长或可通融缓急,于是就特意到项次长家里来。项次长在他的屋外小花园里,坐在一张露椅上,正牵了一条德国狼狗,用手去摸狗的毛。狗昂着头,拖出半截舌头,直舔项次长的脸,项次长一面摸着一面笑着说淘气,见周国粹来,才放了狗。对他笑道:“我看你形色慌张,有什么急事吗?”周国粹笑道:“并没有什么急事,不过少两个钱花罢了,我想和次长通融个几百块钱,行吗?”项次长道:“国粹,你近来有点胡闹吧?薪水发过去几天,怎好你又要借钱了?”周国粹见项次长安然坐在露椅上,便走近一步,半弯着腰向他道:“次长,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是内人不断地发生事故,多了许多特别开支。”项次长道:“什么开支,添衣服买首饰呢?要招待客呢?”周国粹笑道:“次长一猜就猜中了。”项次长道:“我何须要猜,我家里不就也是这一套吗?有些事情,你该限制一下,不能让着太太们一味胡闹。”周国粹皱了眉,又叹了口气道:“我简直一点法子没有。不知道次长方面,可能想出什么限制的法子?”项次长听了,用手搔搔头发道:“限制当然有个限制的,可是她总不大愿意听,我也只好马虎一点,只要挪移得出来,我就凑乎着给她。”

  正说到这里,项太太来了,她穿了那西洋坎肩,露出两条肥藕似的胳膊,手上拿一个网球拍子,笑嘻嘻地而来。你看她那头螺旋形金发黄丝直垂下来,掩住了两边的耳朵,额角上犹自汗涔涔的,她那一捻细腰,踏着那高跟鞋,远远地看着,决想不到是个年近四旬的妇人,她倒是喜欢说中国话,看见周国粹,就将网球拍子,映了日光对周国粹招了两招,笑道:“周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周太太没来吗?”周国粹道:“她没有来,我有点事来求次长,没有通知她。”说到这里,就笑起来了。不过那笑容,是非常地勉强,分明是由脸上发出来的笑,不是由心里发出来的笑了。

  项太太走了过来,伸着手,让周国粹握了一握,笑道:“这个样子,我看你就是和次长议论她的事哩,自然是不让太太知道。”周国粹正因为项次长不肯借钱想不到法子进言,而今项太太来了,知道项次长人老心不老,是个富于爱情的人,何不就趁着这个机会,向项太太求求情。因道:“项太太既然说破了,我就不必再隐瞒。就是为了她要去赴茶话会,新置了一点东西,要个四五百块钱开销,哪儿也想不到这一笔钱,只有和次长来商量一下子,次长又说我太耗费了,不肯帮忙,真是没有法子。”说话时,站立不定,现出十分踌躇的样子来,望了项太太笑,好像有一腔心事,说不出来一样。项太太道:“不错,是有一个茶会,那个会,我也打算去的,这虽是个茶会,却是个极大的纪念日,那去的人,是非常之多,不能不到的。”周国粹道:“呀!那天不能不到的?但是我拿不出钱来和她预备一切,怎么办呢?”项太太道:“你打算借多少钱呢?”周国粹道:“借钱不是挣钱,自然是……”项太太笑着说道:“自然是越少越好。”周国粹道:“也不能那样说,虽是少才好,总也要够用。”项太太道:“那么,你要多少钱才够用呢?”周国粹道:“大概三百以上,四百块钱以下,不知道项太太能可帮我一个忙?”项太太笑道:“我哪里有钱?面前有个能借钱的人,你何不向他借去呢?”说着,望了项次长微徽一笑。周国粹道:“我正是要和次长借,次长说没有,我也没有法子,只好托项太太了。”项太太望了项次长道:“这一笔钱也是万万少不了的,你就帮他一个小忙,借给他得了,昨天你还收了一笔款子进来,并不曾用掉,放在家里也是白放着,你何不移挪给人来一用呢?”项次长到了这时,要推移也推移不了,只得微笑了一笑。

  周国粹因为项太太帮了这一个大忙,一刻儿又无以为报,便笑道:“项太太的北京话,现在说得更流利了,内人她可不同。根本上就懒说中国话,一家里面由大人到小孩,由主人翁到听差的,就是各说各的,各干各的,我这个主人翁真有些受不了。其实呢,她到中国来的年月,比项太太还早得多,可是一比起来,就相差很远了。”项次长有人当面恭维了他太太,比人家恭维了他,还要欢喜十倍,笑道:“这一点是我比你聊足解嘲的了。”说毕,抬了肩膀,只管咯咯地笑。项太太道:“你现在已是很高兴了,我说的人情,你是准不准呢?”项次长虽然觉得三百元的数目,未免大一点,然而太太发的命令,却也不敢十分执拗,只得向周国粹道:“款子我当然借给你,但是决定什么时候拨还我呢?能不能在薪水上扣?”周国粹对于这个问题,却不便轻易地答复,只是微笑。项太太道:“你也太小气了,难道周先生还会少你这几个钱吗?”项次长实在无奈他太太极力地敲边鼓何,老是不依允,也许会因一点不相干的事情,倒引了太太生气,便对周国粹笑道:“你总算会借债。将来财政部经济困难的时候,也可以请你帮忙了。”说毕,就到屋子里去,给周国粹开了一张三百元的支票,笑嘻嘻地拿了出来,递到周国粹手上。周国粹道了声谢,又向项太太点了一点头高高兴兴而去。

  项次长可就望了项太太道:“这一位先生浪费是最有名的,你怎么极力催我借钱给他。不过这一借,你是很合算,他要大大的欠你一个人情了。”项太太将一只手挽了项次长的脖子,一同坐了下来,笑道:“亲爱的,你不愿意人家大大的给我一个人情吗?”当项太太那只胳膊,伸了过来之时,随着有一阵粉香,送到他的鼻子里头。项次长直到如今,依然自负是多情种子,艳香传送到鼻子里来,教他怎样还把持得住。原是站着的,这就不知不觉的,一齐和太太一路坐下。头枕着项太太那弯玉藕,微笑着道:“这完全为你的面子啊!不然,我何必借这一笔钱给他呢。”

  项太太见他说出这种话来,索性把这一只手,轻轻地连托了他两下下巴额,笑道:“当然啊,你不是很爱我吗?你既是爱我,我要办的事,你总管尽着力去办的呀!”项次长笑道:“我借出去这三百块钱,就是人家不还我,我也很值,因为你已经知道我对你是尽力而为了。”项太太笑道:“那自然啦,有个人有钱,不为他所爱的花,倒要为他所不爱的花吗?”说着又向项次长一笑道:“亲爱的,我知道你是很爱我的,那么,你为我花钱,你不是越乐意的吗?”项次长听到太太这左一句亲爱的,右一句亲爱的,快活得了不得,心想索性恭维她两句。让她大大地高兴一番,因道:“可不是,我对于你总是尽力而为的。”项太太道:“你可不要说我乘机而入,不久,不是妇女交际会要开会了吗?我是会里的干事,少不得要忙两天。”项次长连忙接着道:“这是当然的事呵。你愿意忙几天,就忙几天。”项太太道:“不光是忙,恐怕也要化几个钱呢!”项次长还没有理会到她是要钱,便道:“相当的钱,总也是要花的。那又何必先挂念起来呢?”项太太道:“我不能不挂念呀。据我算,没有六百块钱,恐怕不成功呢。”项次长不料这极不相干的事情,她竟开六百块钱的大口,这要答应,连那三百就去了一千了。若是不答应,自己又早答应在先了,未免前言不符后语。于是也不说什么却只向项太太笑了一笑。项太太道:“你能不能给我预开一张支票呢?你不是新存了三千块钱吗?开一张六百块钱的支票,在你总不算多,你能不能照办呢?”项次长想了一想,答道:“什么时候要呢?”自己以为这句话问得很俏皮,等到项太太说日子还早,那就可以推着到了那时再说了。项太太道:“什么时候要,你不必问我,难道你还为了六百块钱的利息,要迟个十天半月才给我吗?”

  这一句话真把项次长问倒了,自己很公开地新吞了三千块钱,若是不给她倒也罢了。既是答应给,非等到日子不可,不是为了利钱却为什么?笑道:“不是那样说,我不知道你是要现款呢?还是要支票呢?若是要支票,我好填明日期,不要把日期填过去了。”项太太道:“我不能把六百块,一次用了出去,你还是先取出现款来,等我慢慢地用吧。”项次长绝对没有法子再推了,只得和太太一路到屋子里去,开了即期的一张支票给项太太。项太太一笔交际费又有了,很喜欢,便一定要拉着项次长去逛公园。

  项次长每次高兴逛公园的时候,求着太太陪伴,太太总是另有交际,不肯前去,结果,一手扶着斯的克,一手牵着那条德国狼种犬去了。今天太太倒俯就着要去,这自然是打破纪录的一件好事,哪里还可失却?不过屡次让太太别扭得够了,今天倒不能不出这一口气,因笑道:“每次要你上公园,你总是不得闲,我真不敢邀你去了。今天你要我去,偏又是不凑巧,我还有两个约会呢。”项太太道:“你不同我去吗,好吧,从今以后,你别再约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再约你到哪里去了。”说毕,将身子一转,高跟鞋走着地下的得的得乱响,竟自走了。

  项次长好容易逗得太太欢喜了,自己拿什么乔,又把太太的脾气弄僵了,后悔不迭,便追了上去。项太太知项次长追下来了,越是挺着脖子昂着头走,对于后面追来一个人,就像全不知道一般。看看由屋子里快要追出二门,到那大院子了,项次长便连连叫着碧兰碧兰。这碧兰二字,原是从项太太法文原名译音出来的,项次长每到有诚恳的表示时候,就会说出这两个字来的。项太太听了项次长这样叫着,不能不站住脚了。便掉转身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你说。”项次长远远地望着她就笑了。因道:“碧兰,我怎样是找你?不是你约我上公园去吗?我现在放下公事不办,正要跟着你去,你怎么倒说我找你呢?”项太太将光胳膊一摔,脚一顿道:“从今以后,我永世不……”项次长听到,对了她两手只管乱摇,口里连道:“别那样说,别那样说,我不能遵从你那个条件的。”项太太看到他那样着急的样子,倒不觉嗤嗤一声笑,因道:“你既是这样着急,为什么刚才又推辞不肯和我去呢?”项次长将脖子一缩,笑道:“我先是和你闹着玩,我觉得随便怎样说也不要紧。现在你认真起来了,我哪里还再能闹玩呢?”项太太道:“我生气了,你就说是开玩笑。我只不生气,你就是推诿着不去了。”项次长一想,总算不错,她还没有猜到我是拿乔,只说我是推诿。因答道:“就算你的话完全对了,我也不过是懒一点罢了。你说破了不就是了吗,又何必生气呢?得,我扶着你一点,我们一块儿走吧。”说着,便来扶项太太的手。项太太这时本来可以宣告战胜了,然而她还是执着不屑于的态度,只管向前走,不理会项次长。项次长道:“得了,你别再生气了,我回头再和你正式道歉。”说着微微一鞠躬。项太太看到他这样子,不便再执拗着,就咯咯一声笑着。将左胳膊微微地弯着,让项次长挽了,于是同走出大门上了汽车,向公园而来。

  项太太到了公园里,转上两个圈圈。将圈圈转完了,然后到来今雨轩喝一点饮料,再绕一个圈子便回去。她在交际场上,比项次长的交际还强胜十倍,一到公园里来,就不断的要人点头打招呼。太太打招呼在前,项次长没有绝对置之不理,应该也跟着和人点头,因此和太太到公园,虽是很有趣的事,也有点美中不足。这天一路逛着,在会晤了二十五个人之后,项次长觉得今天会到的人太多,深以为苦。正待转身,项太太又遇到一个人,就如苍蝇见了血一般,高跟鞋子走得前仰后合追了上去。项次长看去,那人穿了青呢西服,显出雪白一个脸子,只是脸子上加了一副极大的墨晶眼镜,在宽边子之下,竟遮住了人半边脸,看不清楚,那是谁人。不过当项太太走到那人身边的时,那人执礼其恭,早是一弯腰给她行了个鞠躬礼,用很柔和而又低微的声调对她道:“项太太,好久不见了,您好?”那话却是地道京白。

  项次长这才明白了,这是那最负盛名的旦角华小兰。凡是唱戏的人,对于公众娱乐场所,向来是不大到的。纵然是要到,也得戴上一副顶大的墨晶眼镜,或者简直把脸子遮住了。华小兰出门,若不是有他一家里人陪着一处的话,必定有他部分文字朋友在前后护卫。今天他既没有家里人跟着,又不见一班长衫护卫,倒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一个人在公园里溜达。正自远远地犹豫着,只见他夫人,站在华小兰面前,仿佛是站不住似的,如风摆柳一般,又说又笑。项次长慢慢上前来,华小兰就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项太太也不待项次长开口,就先说道:“今天是赵博士请密斯特华在来今雨轩吃饭,他出来运动运动。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密斯特华已经答应了我们,对于这次妇女交际会的周年纪念,一定加入,给我们表演一出戏。有了密斯特华表演,我想那天到会的人,是十分的踊跃,给我们会里,增加了不少的光彩。”项太太说着,简直眉开眼笑。项次长听说她有一个好消息相告,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事。及至项太太说出来,却是华小兰要加入妇女交际会去表演。本来妇女交际会,就是一班高等太太小姐们闲起哄的事,与项次长就没有多大的关系,至于华小兰是不是加入妇女交际会表演,更与项次长无干。不过项太太既是很高兴地说了出来,也不能不敷衍太太两句。因道:“那实在很好,好极了,我想那天到会的人,一定是很多的,不知密斯特华打算演什么?”这一句话,本来是项次长敷衍他的,因为项太太说了那一大套夸奖之词,若是对于华小兰绝对不加以赞成,恐怕太太说是瞧不起唱戏的,未免不好。因瞧不起唱戏的,原是中国人的恶习惯,纵然把所有的戏子,一齐得罪了,这也不能算他故意如此。若是瞧不起华小兰,直接是瞧不起项太太的朋友,间接就是瞧不起他太太。等他太太发现了瞧不起她,那还了得!可是虽要敷衍,急迫之间,又找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因之就随便问了一句唱什么戏。

  不料这一句话,可真把华小兰问倒了,他知道这妇女交际会,一半是外国人,一半是极爱美的中国太太小姐。中国太太小姐,谁没看过自己的戏?若是用平常的戏去敷衍,自然是烦腻。若是用新奇一点子的,可是这班外国太太们,对于极烦腻的,恰是久闻其名,很不少指着要一种熟戏看的。若是不演,又不足以应外国太太之命。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形,自从妇女交际会,推代表来要求他演戏,他就感到了。也曾和他那班秘书式的朋友商量一阵子,究竟应当演哪一出戏,自己也曾预定,只好托人征求太太们的意见,然后从多数情愿的地方入手。不料现在见着项太太。劈头一句,就问道要唱什么戏。红了脸,勉强地答应一句道:“我正是为了这一层踌躇,究竟不知道应当演哪一出好呢?谈到这一层,那就正好了,我想拜托项太太一下,在贵会里征求征求大家的意见,看来应当演什么戏?”项太太常是对人说,和华小兰友谊很好,也和华小兰在一处,跳过好几次舞。只是这样对人说了,可没有法子使人相信。而今华小兰托她去征求妇女交际会员的同意,正好借了这个题目,普遍的向各会员宣传一下子。一听之下,连忙就答道:“可以的,可以的,这件事,我一定替你代劳。若是得了结果的话,我到你府上去通知你。”项太太说这句话,实在出于热忱,并不是虚谦但是华小兰哪里理会得,以为这样的办,那简直是一种虚套。一个次长的太太特意来报告一个消息,已是可贵。何况这位次长太太,又是外国人,更是出于人情以外。自己放老实一点,拒绝她前来的为是。因弯一弯腰,笑道:“那万分的不敢当。您要是征求了诸位同意的话,赐我一个电话就得。”项太太道:“不,还是我亲自去报告吧。而且我也要去参观你府上呢。”华小兰听到她说要去参观,无论如何,再不能挡驾的了。便笑道:“项太太真有工夫去玩玩的话,也请先赐一个电话,我好事先就吩咐内人,让内人预备着招待。”说着这话时,少不得就偷偷儿的去看看项次长的颜色,看他取的是一种什么态度。

  项次长是个受了极深欧西文明洗礼人,太太要出去拜会一个朋友,当然是不能拦阻的,不过太太现在所要去拜访的,并不是个平常朋友,乃是一个举世羡慕的男子。自己犹豫的就是让太太专诚去拜访他,这未免有点过于放浪。因站在一边,淡笑了一笑。华小兰一见项次长这样子,就知道他有些不高兴,这就不应该再向下说了,因对项次长夫妇一鞠躬道:“那边还等着入座,再见吧。”说着,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才转身而去,太太望了华小兰的后影,非常地高兴,又跟着微笑道:“这个人很是和气,真有些西洋人文明风味。”项次长真不敢多说了,免得说多了,又要出岔,只得笑了一笑,不过项太太心里,这时平空加了一个替华小兰征求演戏的戏目责任,对于别的事情,也就不暇过问,立刻便和项次长道:“对不住,我有一点小小的要求,不知道你肯答应不肯答应?”项次长笑道:“难道还会比要六百块钱的事还重要一点吗?”项太太笑道:“当然不会,百分之一那样重要也没有。”项次长一听是如此轻易的事,就笑道:“你不必绕了弯子说,我慨然地答应就是了。”项太太笑道:“那就好了,对不住,请你雇洋车回去吧,我坐了汽车去会几个朋友。”项次长知道太太的脾气,这一定是为戏的事,去征求会员同意去了。

  他这样想着,少不得就犹豫了一阵子。项太太看他有考量的样子,便道:“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呢?你若是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我也好打电话去叫一辆汽车来,我自家坐了出去找人。”项次长笑道:“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答应让车给你?你要坐车,你就先走吧,我还要在公园里绕两个圈圈儿呢。”说着,又伸着手拍了拍项太太的肩膀,笑道:“你决不能为了我稍微答应得慢了一点,你就生我的气。你真要生我的气,让我回了家再和我办交涉也不迟,你千万不要为了在公园里和我生气,倒耽误了你去会客的时间。”项太太听了他这种话。不由得把一肚子怨气,都压下去从汗毛孔里排泄出去了,望着项次长,抿嘴笑了一笑。项次长笑道:“你想想看,我的话对不对呢?为了生气耽误了正事不办,那也是不合算的事情啦!去吧,别耽误了正事了。”说时,扶了项太太的胳膊,又向前推了一推。项太太正也等着要走,不能和项次长客气什么,挺了脖子,高跟鞋踏着走廊上的水门汀地面,的咯的咯,一直响到大门口来。

  一出公园大门,他的汽车夫,一见是太太出来了,连忙就开过车来伺候,项太太坐上车,车夫见次长并没有同来,料着不是回家,就请示先到哪里。项太太倒有些为难了,自己一股子劲要去拜访妇女交际会的会员,究竟哪个会员,究竟哪个会员这时在家,却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先到哪一家立刻真答不出来,汽车夫见太太一刻儿想不出到哪里去,也不能就开了车子走,只得手扶了车门,呆望项太太。项太太脑筋里,印得最深的就是周太太,随口便答道:“我们先到周家去吧!”答了这一句话,才把困难的问题解决,然后将车子开着走了。项太太到一家,就在一家宣传一遍,说是华小兰派她为代表,说时,脸上那一分儿得意,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项太太一班男女朋友,听说华小兰请她为代表,也是欣羡不置。大家商议的结果就是,点明华小兰唱哪一出戏,有点儿不恭敬,最好就是请华小兰自己斟酌,演一出大家可以明了的戏。再说华先生的戏,本就样样都好,不懂戏的人,实在也无从说出。

  项太太跑了三天三晚,汽油大概跑掉了六七十块钱,所得的结果,就是原璧奉还,依然是请华小兰先生自己去决定。不过项太太倒不以为这是无结果,又加了一些大家仰慕的话,说是华先生一定能知道什么戏最合于妇女交际会这般人的眼光,由华先生自己定戏去演,比之外行胡乱猜着,还要好得多。

  华小兰听了这种话,自然是很舒服,认为项太太所托不虚,也就信了她的话了。项太太本来是交际会的副会长,会里的太太们小姐们,又以她不是真正的法国人,不十分看得她起。自从她借着华小兰的事,向各处游说以后,大家以为她和华小兰的友谊不错,大可请她介绍和华小兰认识,因之都和她好起来。项太太为了和华小兰奔走,落得朋友们大捧一顿,心里高兴极了,越加倍的卖力,把这妇女交际会的会务,大大地宣传一阵。这种宣传,外行还是不大清楚,必得懂洋文而又善于交际的,才能着手,因之项太太老实不客气,就把这事委托了周国粹代办。周国粹虽然在外交部办事,可是项太太叫他办的,比外交部的公事,还重要得多,这就因为在外交部的差事,有了项太太帮忙,项次长固然是要维持他,就是外交总长也常和项太太跳舞,有了项太太一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更动他的位置。所以除了友谊不谈,在利害一方面,也是要和项太太尽力的。这天上午,项太太打一个电话到周家,将周国粹叫到公馆里去,说是这次常会,华小兰演拿手好戏,必得大家到会,以襄盛举,关于中国方面的会员,都得将姓名写上,登到报上去,好让人家知道是名媛闺秀,以后入会的,就更要多了。周国粹对于这事,也用不着有多少考量,当日回去,就编了一段新闻式的文字,说是这次妇女交际会,是怎样的热闹,中国会员有名字发表,就据着各人的身份开了一张名单,那最前面几位是李总长太太,项次长太太,杨墨慧贤女士,刘总长三女公子,韩古香督办夫人,董八小姐,总长四女公子,周国粹夫人。就照着这样写了下去,总以为按部就班,无甚问题的。

  这篇稿子做完之后,第一步自然是赶快送到报馆里去。报馆接得这种稿子,认为有两点可取,第一点是带着国际关系,第二点是有女人的关系,因之照原文发表了。这一发表出来,引动一般看报人的好奇心,觉得这名单里的称呼,颇有玩味的价值。于是就有那好事的人做了一篇稿子,投到报馆里去评论。中间有一段说:

李总长太太者,李总长之太太也,非太太姓李而名总长也。项次长夫人者,项次长之夫人,性质同于太太者,然不曰太太而曰夫人者,以向来之称呼如此,而视略含新闻意味者也。何则,以项次长夫人,乃外国人也。杨墨慧贤女士者何?不曰太太非旧也,不曰夫人,亦有异于新其所新也。杨者何?女士之夫姓也。墨者何?女士之父姓也。慧贤者何?女士之名也。称女士者何?以其向来自能在社会上谋生存,自能在社会上立声誉,其名足以自树一帜,无须假于人也。然不假于人,而非密斯乃密昔斯,非冠以杨字不可,而况杨姓亦复为总长者也。刘总长三女公子者何?非刘总长三为女公子,亦非谓刘总长有三女公子,盖刘总长之第三位女公子也。公子,公之子也。三女公子者,数以记之,性以别之也。韩古香督办夫人者何?非韩古香先生,有督办夫人差事也,谓韩古香督办之夫人也。夫人之以丈夫称者,姓而不名,此何以名?以韩古香人熟称之,不便分离也。董八小姐者何?不以其父官名之,因董八小姐,已成专门名词,更不能称女公子也。周国粹夫人者何?不以官名,以周国粹三字,响于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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