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仙女士文鉴:
承惠复音,足见谦怀。高明二字,绝非如下走其人所能当。然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则文字间之磋商,有足贡一得者,固不敢辞也,如有佳章,能以快先睹否,日望之矣,即颂文祺。
梁寒山顿首。
信写好了,记得今天晚上,大街上有夜市,可以逛逛夜市,买点零碎东西,顺便就把这封信送到邮务局信箱子里去,那末,明日上午就可到了。算计得不错,披上大衣,便去逛夜市。到了街上,且先将信送到邮务局去,然后再逛夜市。
送信之后,一看夜市上,只有几处零件摊,袜子摊,点了一盏淡黄色的玻璃罩灯,放在马路边的高坡便道上。守摊子的人,都穿了臃而且肿的老羊皮袍子,戴着那一顶口袋式的兜头帽,笼了袖子,缩着脖子,便转着身躯,只管跳脚,那意思,以为这也是一种运动,可以借此取取暖。大街上,虽然还有些来往的人,无如这时已交四九寒天,没有多少人在路上停留的,因此有几个夜摊子,已经有人在那里收拾了。梁寒山是为逛夜市来的,倒也不能不看看,于是绕上便道,沿着摊子看去。只看了一个摊子,一阵西北风,带了许多沙子,盖头盖脸,扑将过来,眼睛不由自主的,就会闭上。大衣鼓住了风,好像有许多人要把自己来推倒一样。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寒噤,这实不能再逛了。看见街边有车,跳上车就让车夫拉了走。
到了家里,一推屋子门进去,觉得便有一阵热气迎面而来。及脱了大衣坐定,赶忙就抽手绢,揩摸清水似的冷鼻涕。立刻两只耳朵又烧又痒。这正是刚才冷得过分了,一到热屋子里,有一种热的反应。这一封平信发出去,其实不过普通的酬酢,然而这一趟辛苦,未免牺牲太大了。梁寒山总算有一点经验,知道纵然有回信,次日也是不能到的,也没有等候回信。那边应该是次日下午收到,下午回信,便马上投到邮局,也是次日下午投到。一来一往,这就是三天了。但是他所猜的,也不完全对,因为次天一早,回信就来了。
自从这天起,每隔一天,彼此就一封信来往。信上先是说些客气话,后来就由客气话谈到文学的问题上去,实行攻错起来。在每日的正午十二点半钟的时候,有一个送信的邮差,要走大门口过去。若是第一天张梅仙没有信来,在第二天正午的时候,门铃一响,梁寒山就会亲自跑到大门口去开门,三次准有两次是碰到那个邮差送信来。这样的过去了两个星期,梁寒山差不多收到张梅仙有七八封信,除了最先两封信外,其余的信,都是梁寒山到大门口来,在邮差手上接了过去的。
这一天,正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院子里的雪层,积到有一尺多厚。梁寒山关了书房门,正对了火炉子看书。忽然听到一阵门铃响,抬头看壁上的挂钟时,正是十二点半。心里想着这是邮差到了,丢了书本,马上开着门就向外跑。因为院子里久没有人来往,雪层没有破坏。梁寒山糊里糊涂,向院子里就走,两只脚插进雪里,雪就盖过脚踝以上。但也顾不得了,一直抢到大门口去开门。门一开了,果然是那穿着绿色衣服的邮差。但一见梁寒山,手里递过一封信来,笑道:“梁先生,您猜得真准,我每回送了这扶秀女学的信来,总是您自己接了去。”梁寒山道:“谁说的,我向来就随便,什么事自己也可以做。不过你从前没有留心过,就以为我没有收过信罢了。”邮差笑道:“也许是没有闹清,好大雪,您进去瞧信吧。回见。”说着,点了一点头,踏着雪走了。
梁寒山拿信回了书房,不觉想起邮差的话来,邮差说,您进去瞧信吧。这分明是他都知道自己等着这信看了。这种举动,让邮差知道了,又何况他人,这样一来,自明日起,以后不必自己去开大门接信了。他决定了,到了次日十二点半钟,自己就不去开大门。偏是这天听差又不在家,门铃响了一阵又响一阵,不由自主的,又跑了出去开门。开门来可不是邮差,邮差之外,还又另站着一个人,乃是贾叔遥。梁寒山和贾叔遥打招呼,就没有理邮差。邮差笑道:“梁先生,明儿见。”说毕,他笑着去了。
梁寒山对贾叔遥道:“天还没晴,满地堆着积雪,为什么跑了来?”贾叔遥道:“我是乘雪访友,不让古人呢。”梁寒山道:“惟其是这样,所以我亲自来开门,以表示欢迎。”贾叔遥一边跟随着进去,一边笑道:“你是欢迎我的吗?你是欢迎邮差先生吧?”梁寒山引他进了客厅,却把手上的信一扬道:“一封本城发的平信罢了,我欢迎什么呢?”说着将信向袋里一揣。贾叔遥原没有注意他收到一封什么信,他这样收藏,贾叔遥倒怪起来了,笑道:“我并不管你那什么信,我是来讨债的。”梁寒山道:“我这人做事实在大意,三块五块的临时借了人家的钱,事后总是忘了,真对不住。”贾叔遥道:“不是那种债,是一位女朋友的债呢!你真善忘啊,由此可见你对朋友容易失信了。”这样一说,梁寒山更不懂了,忙问是什么女朋友债?贾叔遥道:“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呢?若是假不记得,或者你是不得已而推诿,犹有可说,若是真不记得,我就不能恕你了。”
梁寒山用手摸着额顶,想了一想,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怨我吧,我是真不记得。”贾叔遥就拿了梁寒山桌上的纸笔,行书带草地写了一个茶杯口大的凤字,提了纸角,向着梁寒山一扬。梁寒山偏着头,望了那个字,出了一会神,将手又搔了一搔头发笑道:“不行,我还是记不起来,朋友中没有一个叫凤字的。”贾叔遥笑道:“了不得,你真是把我这件事忘了!”于是索性把那凤字写成了四个字,鸣凤楼主。梁寒山一拍着桌子,哦了一声道:“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我明白了。鸣风楼主不是金飞霞的别号吗?你为了她,不是填一阕《凤凰台上忆吹箫》要我给你斟酌斟酌吗?这一阕词,我看了一看很是不错,就是下半阕起首两个字,有点不浑成,本来这两个字是起句,又要叶韵,原不容易的,你只把那两个字,换一换就大可用了。”贾叔遥道:“你是把我原稿丢了,打算给我一顶高帽子戴,就过去了呢!恐怕你看都不曾看哩。你且说,我原稿是哪个字不妥?”梁寒山笑道:“这真对不住,当那天我看过了你的尊稿以后,恰好接连有几件事发生,把你这稿子忙中一塞,就塞掉了。事后要找,可找不出。不过……”贾叔遥笑道:“这完全是推托之词了。我不管那些,你既然丢了,你得赔偿我的损失。”梁寒山笑道:“你又何必说什么赔偿损失的话呢,你就是指定了我做,我也义不容辞啊。不过既然是为鸣凤楼主而作,你能不能介绍鸣凤楼主和我认识认识呢?”贾叔遥道:“难道你还没有见过她?”梁寒山道:“见是见过,不过在台下和其他看戏的人一样所看见的,那有什么为奇。”
贾叔遥昂着头长叹了一声道:“你要是早两个星期有这种要求,我是很乐于介绍的。到了现在,我觉得既没有做督军省长,又没有做银行总裁,银行经理,歌舞场中,大可以不去。据我的经验来说,这有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花了钱,费了力,得不着一点好处,然而精神是安慰的,因为有一线希望在那里呢;第二时期,更花钱,更费力,并得不了多大的好处,然而处处要撑场面,时时怕失了异性的欢心,精神上,就增加了不少的痛苦;第三个时期,花钱费力,还是一样,好处减少,场面上有时敷衍不过异性的欢心,究竟不能维持,精神上的痛苦,更不可以言语形容了。你猜怎么着,我现在就正坠入这第三个时期中了,你何必光顾到这里面去。”梁寒山笑道:“你这人的话,真是该打。你既然看破声色场中的事,不再向这里面走。何以又巴巴地要为那人填上一阕词?不但填词,还怕填得不好,一定要给你帮忙,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贾叔遥被他一驳,驳得倒没有话说,笑道:“你这话似乎……”梁寒山道:“似乎什么呢?”贾叔遥笑道:“你不必问了,你要见她,这事有些难办,别人我倒是可以介绍。这是什么缘故呢?其一,因为我从来不到她家里去的,要会她不过打电话请她出来。你想,现在我还能够打电话去请她吗?其二,因为她是有保护者的人了,我若打电话把她请出来,她也受很大的嫌疑。你真愿意和此中人来往,有一个人,真是一个多情多义的女子,你不能不认识她。”梁寒山道:“是谁?你能说她一句多情多义的女子,一定不错,我不信坤伶里面,还有这种好人。”贾叔遥摇了一摇头道:“不能那样说吧?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就能断定坤伶里面,没有好人吗?这个女孩子,是个唱须生的,和鸣凤楼主同事,你或者也见过她。”
梁寒山向椅子背上一靠,人往下一溜,摇着头笑道:“不对劲。谁愿和那一大把长胡子……”贾叔遥道:“你不要傻了。胡子是假的,又不是生长的,况且你不过要见她一见而已,又何必问其他。”梁寒山道:“你不知道男子看女子,是带点美术眼光吗?”贾叔遥笑道:“你尽管带美术眼光去看,我说这位女士,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不美。男女的交际,本来以金钱为转移,至于歌舞场中的女子,更是非钱不谈。惟有我说的这个人,她不但不要捧角家的钱,她反而把钱送给捧角的。她出钱并不是收买人来捧,也并不是为了这人长得好看,买他的欢心。完全是为了人家因捧她而坠落,她出钱周济他,让他好读书。”梁寒山突然坐将起来,笑道:“这是品花宝鉴上的故事呀,难道现在真有这种人?我倒愿闻其详。”贾叔遥道:“头回我要你给我稿子,你要我先说一段秘密。这次,我也要援例,你把稿子给我,我就说给你听。”梁寒山道:“我真丢了。一张纸条,丢了许久,我哪里去找?你真要那个,除非我现抓一首。”贾叔遥道:“那更好了。我给你一个钟头的限期,请你到里边书房里去做,我在这里看报等你。”梁寒山道:“你是怎么回事?这种不相干的事,你倒这样上紧,难道这还有等着要的吗?”贾叔遥笑道:“自然有一点原因,不然,路上这样深的雪,我何必跑了来?你来给我做得了,我索性把这里面一段原因也告诉你。”梁寒山两手插入西装裤袋里,站在屋子中间,只管望了贾叔遥出神,贾叔遥笑道:“你不必猜,我这事另外还绕了一个弯子,你是猜不出来的。因为我并不是把这首词送给鸣凤楼主去看呢。”梁寒山笑道:“这真奇了。你不是送给她,却又是为她而作。”贾叔遥笑道:“可不是。人家都以为我有凤迷,因此我要把我迷凤的程度表示一番。”梁寒山两手一拍,笑道:“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于是连忙向里面书房里一跑,坐到书桌边,提起笔来蘸着墨盒里的墨,左手按着额际,闭了眼睛想了一想,因隔着壁子喊道:“叔遥,起首三句,我已想得了,我念给你听,用得用不得。”因高声念道:“十斛量珠,千金买笑,空余两字无缘。”贾叔遥道:“这就行。不过,照你这样做法,把我所要说的,走来就说个干净,以下怎么样子说呢?”梁寒山道:“只要你说行,那我就有办法。我就怕的是做出来不合你的口味,把全篇变成了废话。”贾叔遥道:“好,好!你快做吧,不要搜索枯肠,弄到三四个钟头,那就不好办了。”梁寒山抓住了这点意思,就觉得不大难下笔,约莫半点钟工夫连做带涂改,就把那词填起来了。因拿了出来,和贾叔遥同坐一张沙发上,两手扯着,正要念给他听,他接了过去,头一摇着咕咕唧唧,就把杭州老音念将起来。那词是:
十斛量珠,千金买笑,空余两字无缘,算青衫误我,我误华年。为问城南消息,人去也,谁拾遗钿。从今后,应无热泪,更染新弦。堪怜。旧时燕子,趁巷口斜阳,还到楼边。便紫钗寻遍,玉已成烟。莫把桃花年命,还为我,写上红笺。青灯畔,凄凉旧雨,来话从前。
贾叔遥道:“比我作的强得多了。但是杜撰的典故太多,把我骂苦了。最妙的,是我常唱的从今后再不能把你来瞧,你把从今后三个字也用进去了。不错,她是有一出新戏,叫《冰窗热泪》,也硬给她嵌上。”梁寒山笑道:“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还有没有呢?”贾叔遥道:“怎么没有?旧时燕子,还到楼边,那不是旧典新用吗?你指的是广德楼呢?广和楼呢?还是第一楼呢?第一楼吧?因为下午四五点钟,我常到第一楼去听一出票友戏的。不过城南游艺园我可没有和她去过。”梁寒山不等他说完,抢着道:“你简直胡扯了。连‘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信息稀’这种老唐诗,你都会疑我是杜撰的,那还有哪一句不能疑是杜撰哩?倒是最后一结,我用的是你们的典。你曾说过,那人曾把红纸条儿开了一张八字给你,请你替他算命。你又说几个老捧角家,晚上不听戏,就到你家来谈天,所以我那样一收。”贾叔遥道:“却又来,这不是你自己画的供吗?不过你用得真浑成,若是不留心,真猜不到你是胡扯的。”
梁寒山道:“这样说,我竟是白费力,这稿子不能用了。”贾叔遥笑道:“这就好。要这样表示,才合我的意思。”梁寒山道:“这样说,我的条件是履行了,你答应我的事,怎么样?履行不履行呢?”贾叔遥道:“当然履行,我先说那个多情多义的女子吧。”梁寒山道:“在我未承认你说的女子是多情多义的人以前,希望你不要加上这个形容词,行不行?”贾叔遥笑道:“我就不加形容词。她叫井兰芬……”梁寒山道:“哦,你说的是她!她的戏名字,倒是很熟,令你这样崇拜,我倒出乎意料以外。”贾叔遥道:“以前我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可注意的所在,这乃是最近发现的。在我同一排座,有一个听戏的人,不过二十多岁,戴一副近视眼的眼镜,只要井兰芬一出台,他就不分青白叫好。他本是个近视眼,低了头,也不望着台上,只管乱叫。不过当井兰芬唱的时候,他多用一只手在前排椅子后靠拍着板。他那一颗青皮的头,不住晃摇,缩了脖子,真有些酸态可掬。我虽然知道他是捧井兰芬的,料得和井兰芬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有一班丘八,也是捧井兰芬的,很讨厌这人叫好。因为他总是叫,容易赛过别人去。而且也实在吵人。有一天丘八就骂起来了,说是那小子不准叫好,再叫好,我就揍你。他只当没有听见,还是叫他的好。其中有一个丘八,气他不过,走过来,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这在差不多的人,纵不抵抗,也不应该还在那里受窘了。谁知他真有唾面自干的本领,人家打了他一个耳刮子,他脸红都不一红,还是低头听戏,摆了头叫好,这样一来,满戏院子的人都笑了起来了。”梁寒山道:“真有这样一个人吗?这人未免太没有志气了。”贾叔遥道:“你不要说他没有志气,他用情却比任何人还专一。他原是杭州人,家里倒有几个钱。当井兰芬在杭州唱戏的时候,他却是中学堂里一个学生,常常听井兰芬的戏。二人都是青春年少的人,慢慢就认识了。后来井兰芬到上海,他在上海进了一个大学。及至井兰芬回北京,他也转学到北京来。到了北京离家已远,无人干涉他的行动,他于是放开胆来听戏。原先家里每月寄一百块钱来,本来也就够用。他除了学费而外,就全花在戏园子里,他既天天听戏,功课当然赶不上,三次年考,倒有两次留级。在旁人读书被留级,以为是不幸的事,他倒正中下怀,落得借此在北京多待两年。不过他这种行动,家里也知道了,以为自甘堕落,就断绝了他的经济,让他好回家去,谁知他要在北京听戏,穷死也不回家。”梁寒山道。“他不回家,哪来的钱用呢?”贾叔遥道:“不外是在同乡亲友那里借贷。好在当学生的人,生活费很有限,不难筹措。”梁寒山道:“生活费有人帮助罢了,听戏的费,又靠谁来出呢?”贾叔遥道:“这一份钱归井兰芬出了。不但戏钱,连小费都是井兰芬代付了。因为井兰芬知道他为了自己牺牲得很大,又知道他没钱,所以替他按日出戏价。这件事,实行也有半年来了。”梁寒山道:“她也很有名了,还在乎这样一个人来捧她吗?”贾叔遥道:“这并不是她要人捧,因为那人非听戏不可,既要听戏,必定是当了东西,卖了东西,来凑乎这笔戏价。她很不忍再让人家担了这一种负担听,所以把钱预先代付了,却让人通知那人一声,叫那人不要付戏价。”梁寒山笑道:“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人姓甚名谁?”贾叔遥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何,戏院子人都绰号他光棍。”梁寒山昂头叹了口气道:“只要有钱,愚蠢如李胖子,有人叫他掌柜。若是没钱,像这个姓何的,实实在在的大学生,倒会成了光棍。他又何曾沾了人家什么呢?光则有之,棍却未必吧?”贾叔遥道:“你和他这样同情,我倒可以介绍介绍你和他见面,成为一个朋友。”梁寒山道:“倒不必做朋友,人家不明其故,还会疑心我们别有用意。不如你再请我听一回戏,让我在戏院子看看他就行了。”贾叔遥道:“他也不过是一个直鼻子横眼睛的人,那有什么看得?”梁寒山道:“一个人捧角捧到这种程度,不能不算是个怪人了,我要看一看他究竟有什么异乎常人之处没有?在我们就可以说是好奇心重了。”贾叔遥道:“明天的戏不错,井兰芬反串小生,你可以看出她的本来面目来。我好久不听戏了,明天陪你去一趟,你准到吗?”梁寒山道:“我按了你约定的钟点,准到。”贾叔遥笑道:“可是你到书局子里去,不要说出来,一让大家知道,又是一场讨论。我很不愿把我的事,当诸位谈天的资料。”梁寒山道:“那要什么紧,我们想把事情让人家当资料谈去,还不能够呢!而且你把这一条路子打通了,谈料也正多啊。你不是说这一首词,另外有用意吗?这又是可谈的了,可不可以让我知道?”贾叔遥道:“这个我可以告诉你的。这首词是我送给薛爱青看的。”
梁寒山走过来,笑着拍了一拍他的肩膀道:“怪不得你离开了鸣凤楼主,原来又找到了这样好的一个朋友,这一位的美,倒有些合乎诗经上所说的硕人其倾的硕人,而且唱和做工,都不错。”贾叔遥道:“不要胡说了,我们哪想做那种癞蛤蟆,和她交朋友。这不过因为我有两次和我的朋友拜访她,谈到了飞霞的事,我的朋友极力和我一吹,说是她如何钟情,每日不是作诗,就是填词。她就笑着要我把一点稿子给她看,我就答应了。”梁寒山道:“我不过知道她认识几个字罢了,原来她还有这种本领。”贾叔遥道:“其实她也不见得懂,不过这是女子一种虚荣心的表现,以为她好文墨,比平常坤伶只认得几个字又要高一筹,我们拿什么词章之类给她看,她总是点头说好,你在表面上看去,也就不能疑心她不懂呢。”梁寒山道:“这总也算是力争上流,不能说她完全是虚荣心。这个人我倒想和她谈一谈,你能不能介绍一下?”贾叔遥道:“你不要忙啊。我们听戏熬了两三年的资格,也不过如此。你刚一听说,就要认识这个,认识那个,那不太快了一点了吗?”梁寒山一听说,也就笑了。
贾叔遥伸头向玻璃窗外一看,梁家的听差正在院子里扫雪,原来扫干净的石板地上,又铺上了一片白毡,雪又下起来了。因道:“明天要是不晴,就展期一天吧。因为旧式的戏园,十分的冷,怕你坐不住哩。我回去了,晚上再定局吧。”说毕,贾叔遥走了。
到了次日,天色虽没有晴,却也没有再下雪,街上的积雪,都让打扫夫扫着堆在街道两边。下午的时候,梁寒山走到大门口来看看,只见雪胡同里地上,正如在棉花堆中,辟了一条人行路。地上的土,先让积雪潮润了,扫过之后,风吹着一冻,犹如石板,正好走路。心想:且不问贾叔遥到不到,我一个人也去。不然这件事放在心里不解决,也是不安的。这样想着,马上坐车到喜声戏院去。进得戏园子,经过一条长夹道,瓦檐转过来的旋风,刮着屋檐上的碎雪,向人身上乱飞乱扑,那阵割人肌肤的奇冷,简直未可以言语来形容。掀开蓝布门帘子走进池座,先就觉得里面阴沉沉得雾气腾腾,原来这阴沉沉的,是全戏园并不开设窗户,只是池座一个大落地罩,光线不够。雾沉沉的,是池座里四围塞闭,许多人在戏园子里抽烟,呼吸着那不更换的空气,酝酿成这种现状。
梁寒山一想,北京人对于艺术的赏鉴,是赛过任何人的,这样的所在,能安心听戏,已是不容易。最奇怪的,却是这一班捧角家,朝于斯,夕于斯,可以在这地方听上三四年,这种人不得神经衰弱病,不得肺病,不得一切传染病,不能不说他身体,是特别的健康了。自己往常也到旧式戏园子来过,不像今日阴天这样所受的感触深。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便走进池子去找座。偏是今日的戏不坏,池子前排,都坐满了,找着看座儿的商量总说没有。梁寒山一想,那就不必听了,因问一个看座儿的道:“有位贾先生,你认识不认识?”那看座儿的道:“您问的贾二少爷吗?他这儿有座。您又不早说,早说我就引您坐下了。这儿来,这儿来。”说时,他在前面走,就用手向梁寒山招着。一直引到前面第三排,正面找了一个位子,让他坐下。他倒很奇怪,不知道这位子,何以空出来的。约摸等了半点钟,本戏就上场了。
第二场,就是那个井兰芬所反串的小生主角,梁寒山正想着,那个用情专一的大学生,不知在哪里,这就应该叫好了。等好一叫出来,我就要开始侦察……想到这里,右耳边突然一个喔字响将起来。梁寒山回头看去,却是一个戴了近视眼镜的人,原来低了头,这时突然将头向上一冲,一个喔字,就在这时破空而出。那人倒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脸上黄瘦黄瘦的,缩着身体,卷了一件大氅,将脖子都缩在里头。头上戴了一顶毛绳帽子,将两只耳朵都把来遮住了,看那样子,倒是极麻糊没有什么脾气的人。贾叔遥说的那个捧角家,大概就是他了。
正这样想时,那人低了头,喔!喔!又叫了两声。这样一来,更证明了他是捧井兰芬的那个何先生,便又仔细看了他一看。他身上那件大氅,袖口和腰身,都极其紧细,袖子犹如紧身袄一样。本是毛织物的面子,那毛织物磨光了,就剩了一条一条儿的斜纹粗线,而且还有好几处,磨得光滑滑的,犹如上了一层油漆一般。这样的大衣,缚在身上,本来应该是很难受的,不过这位何先生倒是大衣领子上一阵一阵嘘出白气来,正是冷得厉害的光景。看那大衣里,单薄薄的,不但没有穿皮袍,简直还没有穿棉袍,微微露出一截小衫袖来,正是一件呢质的夹衣。这样冷天,穿皮袍子还不能出风呢,何况还是夹袍子,怪不得他不能脱下大衣了。
梁寒山正在奇异别人不怕冷,只觉自己两只脚板慢慢的有点麻酥,那一股冷气,自下而上,越来越加紧,一直冷到膝盖上来。一看着,偌大一个池座,只靠戏台,有两只破旧铁炉子,而且那烟囱直接就由两廊穿出,并不见炉口上有一点红光。不望炉子倒也罢,望了炉子,反觉一点暖气俱无了。
池子里是这样冷,梁寒山的大衣,又早脱给看座儿的收起来了,这时候要拿衣回来,也特显得怕冷一点,只得安之若素。两只脚板,却不住地在地下跳着,以便发生暖气。他这样冷不是?台上的那位井兰芬老板,却不住地看将过来。梁寒山一想,他为什么老看我,难道我这样怕冷,还现出了什么寒酸样子吗?于是振作精神,且正襟危坐,但是自己虽然正襟危坐,井兰芬还是看过来。自己心里,不由得好笑起来,我这个人真是有些不自量,我一个生来的观客,哪里会引起台上人的注意哩?人家是别有所寓呀!这样想着,就不觉激动了一番陈腐的诗人敦厚之旨,眼睛只看台上,并不再回顾并坐的何先生,以示无所用心于其间。
正在装麻糊的时候,一个看座儿的,走了过来,低了头,一手掩了半边嘴唇,轻声对他道:“梁先生,贾二少爷来了。”梁寒山一抬头,只见贾叔遥坐在并排的另一条凳上。中间只隔了一条一尺宽的人行路。梁寒山道:“你几时来的,我怎样一点不知道?”这时看座儿的,已走开了,贾叔遥向这边侧了身子,轻轻地笑道:“你是心不在焉。”他说完了这句,他又坐正了,就不容梁寒山从中辩驳。
梁寒山也只好看戏,却不说什么。可是今天那位鸣凤楼主金老板出来了,贾叔遥并不叫好。不但不叫好,而且也不鼓掌,和从前听戏的样子,简直不同了,因靠近身子问他道:“怎么不叫好?”贾叔遥微笑道:“有了程度了,用不着做小孩子胡闹了。”梁寒山道:“不然……”贾叔遥眼睛望着,微摆了一摆头。梁寒山原不过一点小怀疑,所以向贾叔遥问一问。贾叔遥这个答复,更让他不明理由所在。但是听戏的人,是不愿人纷扰的,只好忍住,等到戏散了再来问他。
戏演过去了一半,隔壁那个何先生,忽然一抬手,把梁寒山这边的一杯茶却碰翻了,把他一件蓝湖绉袍子湿了一大块。何先生一见,连忙掉过身来,拱着两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梁寒山虽然可惜这件袍子,倒是和他搭话的一个好机会,抽出手绢来,将皮袍面子擦了一擦,笑着答道:“不要紧。”何先生听他如此说,又陪着笑了一笑,梁寒山道:“你阁下倒是天天来。”何先生笑道:“倒是不很间断,你先生也常来吗?”说到这里,向台上喊了一个喔字。喊完,又回过脸来对梁寒山道:“你先生贵姓?”梁寒山告诉了他,并问他贵姓。何先生对台上喊道:“好哇!”手却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梁寒山。
接过来看时,上印着何乐有,字以行,浙江杭县。梁寒山道:“何先生好地方啊,生长在西子湖边。”何乐有鼓了几下掌,似咳嗽似的,轻描淡写地又叫出一个好字变音的喔字来。回头答应着道:“岂敢岂敢!你先生看井兰芬的戏怎么样?”梁寒山道:“很好,很好!”何乐有道:“她不但是戏唱得好,而且为人极正派,不像别人那样胡来。”梁寒山见台上的戏,正演到吃紧的时候,自己不能不看,可是这个何先生又说个滔滔不绝,也不能不理。于是点着头,口里哼着答应。何乐有见他正在听戏,没有理会到谈话,也就不说了。一直到听完了戏,大家站起身来,梁寒山却想起来先前人家说话,未曾注意到,不能不和人家再说两句,免得人家疑心,以为看不起他。因道:“何先生贵寓在什么地方,哪一天得暇,我过来拜访。”何乐有听说,点头连说:“不敢当,过两天我到贵寓去奉访吧。老实说,敝寓是寒酸得不可言状,实在不能见客。”梁寒山只说了一句,你太客气。再要说时,贾叔遥早已站起来,在前行走,梁寒山恐怕他是反对自己和何乐有接近,就这样麻麻糊糊地走开了。
何乐有倒是无所用心于其间,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一步一步,慢慢的跟着人向戏园子外走。走到长夹道上,忽有一个人在手胳膊上碰了一碰。回头看时,是井兰芬一个跟包的陈老实。同时,大衣袋里,似乎揣进一样东西去。何乐有会意,对他望了一望。走出戏园子,就在街道一边站着,由大衣袋里抽出手来,手上也就带出一张纸条来。一看那纸条写的是:
乐有我兄:我在台上,屡次看你。看到你那寒素的样子,实在替你难过。明天不必来了,妹有东西送去。芬上。
何乐有看到,心想他叫我不要来,难道后台有人为了我笑他吗?若是如此,我就暂且不来,等有了衣服再说吧。因此,第二天他藏在会馆里就不曾出来,静等井兰芬的好音。
这日刚吃午饭的时候,井兰芬果然派陈老实来了。他胁下夹了一个大布包袱,到会馆来,向长班问明何乐有所在,笑嘻嘻地一直奔进他的住屋。他屋子里只有一张旧桌子,一副床铺板。铺上铺了稻草帘子,盖着一床破旧的蓝布褥子,此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屋子中间,放了一个一尺来高的炉子,里面倒是烧了一炉子煤火,他靠进炉子,在一张圆凳上坐了,平空伸着两手,只在火上烘烤,火光映着他的脸,倒是红红的。
陈老实将门一拉,何乐有看见,连忙站起来,十分不好意思,乱点着头道:“你来了?难得难得。我住在会馆里是暂局。这里闹得很不好。”说完,直搓着两手。当他住在公寓里的时候,陈老实倒是常向他这里来,他的光景很好,屋子里相当的华丽。现在一贫如洗,床上是一片青毡,不但他要难为情,就是陈老实自己,也觉得这一来太冒昧了,简直是撕破人家面子。当时也不便在这里坐下,表示什么拜访的诚意了,装出很忙的样子来,立刻把包袱在桌上打开,里面却是一件深灰色粗哔叽棉袍子,他手一提,悬了起来,笑道:“何先生,你试试看。这是井老板叫我在估衣铺里给你买来的。若是不合适的话,还可以拿去掉换。”何乐有急于要掩饰他自己怕寒素的态度,赶快就把袍子穿了起来。
真是天从人愿,这袍子不大不小,穿在身上,恰合他的身材。何乐有低了头看看袍子前面,又回头看看袍子后面。摆着袖子,走了两步,笑说:“是我自己做的,也不能这样合式,多谢井老板了。”陈老实道:“别忙多谢,还有哩。”说道,伸手在袋里一掏,掏出一叠钞票,就双手送到何乐有面前,拱了一拱手笑道:“井老板说,这一点钱,送给您零花。”何乐有跳起来道:“那还了得!她辛辛苦苦在台上挣来的几个钱,自己养活一大家子人,都嫌不够,怎好分给我用?我穷虽穷,她的钱,无论如何,我是不好意思用的。”陈老实将钞票放在桌上,手按了桌子作一个使劲的样子,脸上放出很诚恳的样子道:“何先生,我们也认识很久了,你别嫌我嘴直,我有几句话,得和你说。”何乐有道:“你这人很老实的。你有话,尽管说,我不怪你。”于是将一张断了靠背的椅子挪了一挪,意思是让陈老实坐下。陈老实只管说话,忘其所以,也就不客气坐下去。这屋子里,就只有这一把椅子,床又离开炉子远一点,他自己只好装了听陈老实说话,且站在炉子边。
陈老实道:“何先生,你听这久的戏了,捧戏子是怎样一个下场,要什么人来捧戏子,您大概知道。像您这样年轻轻儿的人,读了书,毕了业,正好去找一份正当事情干,不辜负您老太爷花费多钱为您读书一场。您现在什么事也不干,就为了听井老板的戏,流落在北京,您这是怎样一个算盘?”何乐有听到这里,就不免要发他的脾气。好在他为人,向来不和人家红脸失色的,马上就笑道:“笑话了。难道我听戏听穷了,还能连累别人不成?井兰芬向来是看得起我的,她似乎不会疑心我。”陈老实向上一站,一撒手道:“这倒奇了。井老板不说这话,难道我这旁边的人,还怕您连累吗!何先生,您听我说。戏不是不能听,戏子也不是不能捧。可是这种玩笑的事,总别让您耽误了正事。井老板说因为您这人实心眼,不像那些捧角的,是胡来一起,所以她把您当自己的老兄一样看待,望您向好路上走。她若是嫌您穷,怕受您的连累,那她就不理会您,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一不和您沾亲,二不和您带故,您也不能去找她。她现在看到您冷得难受,又送您钱,又送您衣服,怎会有什么疑心之处?我说的话,都是她告诉我的意思,一来是觉得您这样浮荡下去,很是可惜;二来您耽误了光阴,都为的是她,所以她良心上过不去,不能不劝您一劝。我想她这些话,比送您一百件衣服,一万块钱,还要贵重些。您仔细想一想,我这话对不对?”何乐有本来就觉得井兰芬送他东西,很是可感,经陈老实从从容容一说,果然很是有理,不觉笼了两只衫袖,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管低了头,望着那白炉子的火出神。陈老实看他这情形,知道他已为忠言所劝,就拉着他的手道:“何先生您想我的话对吗?”何乐有道:“你的话是对的。但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法子挽回,只好顺着错路走。”陈老实道:“更不对了!你说顺着错路走,还打算在会馆里穷上一辈子不成?这是怎么一个错法,我倒有些不明白。”何乐有实在也没有话说了,却把自己戴的那一副眼镜取将下来,先用口对镜子呵了一呵气,然后又把镜子上抹擦抹擦。只是站着出神,并不曾有一句具体的话答复出来。
陈老实笑道:“你想我这话说对了不是?井老板对我说了,让我先劝劝您。您若是愿意听,我还有话说呢。”何乐有将眼镜戴上,又笑道:“我算听你的话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陈老实便拉了他的手,一路坐到床上去。并排坐下,将手按了一按他的胳膊,做出很亲切的样子来。却道:“何先生,井老板对于你,真是真心实意啊。她说只要你回心转意,她可以帮你一个大忙,百十块钱,让你作盘缠回家。这事除了我,她不让第四个人知道,一点也碍不着你的面子。你若是不回去,她也没法,可是她的家里,对您很不乐意,您就是听戏,也闹不出来一个好来。”何乐有先是不作声,后来叹一口气道:“我并不是要听戏,我是一日不见她,就像不舒服似的。我也知道听白戏,是没面子的事。以后我想法子花钱就是了。”陈老实道:“咳!您这人真是!那有这样子执迷不悟的!”何乐有道:“我怎样执迷不悟?”陈老实道:“井老板不要你去听戏,并不是说你没有钱花。她的意思,是不让你去受气。你听戏也听有这多年了,戏园子里的事,你还有什么不懂的?无论前台后台,谁的眼睛,不是望着雪白的银子说话?你在戏园子里进进出出,谁不认识你,你就花钱听戏,不过是破费几文戏价,那些认识你的,和你要点儿好处,你有没有呢?你若是没有,他们依样的看你不起,你更是花钱去买气受。要说我们井老板,她和你的交情,可不在听戏不听戏上面讲话。你说你不见她,好像不舒服,你可知你见了她,她更不舒服。这话说了可别生气。你若是要给你自己争面子,和井老板争面子,这时候你就该想法找一份好事情干,周年半载后,带个三千五千,敞开来一花。那些看不起你的人,我包他们都要围着你叫老爷。那个时候,不但出了气要了面子回来,你和井老板两人的事,就要往正路上去办,都没有什么不可以。”何乐有听到这里,正色说道:“你这句话可说错了。井老板和我的感情,虽然很是不错,我们真是兄妹一般的,没有一点别的事。你是知道的,我们一个月也不会一回面,会了面总是正正经经谈几句话,不曾说过别的什么。”陈老实笑道:“你这人是书呆子,我不和你说许多了。桌上的钱你收下,我说的话,你想想,想通了给我一个信儿吧。”陈老实说完了这话,起身就走,何乐有要挽留他时,他已走出了何乐有这重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