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记第十回 下顾感分金清歌永诀 投怀能作态约指双收

  这时,何乐有呆了一呆,心想:得了人家的好处,还不曾道谢着一声呢。这不现着太无情一点吗?可是一叫他说话,就会让大家知道,反而不好,只得由他去。自己走回房将钱拿到手上,又细想了一想,若说井兰芬瞧自己不起,何以会给我的衣服和许多钱。若说她瞧得起,何以又不让自己再去听戏?这莫非是陈老实他心里有这一番意思,借了井兰芬为名,来对我说的。固然他这意思不坏,但是他哪里知道,我的为人呢?这样想着,过身也就把陈老实的话忘了。

  到了次日,依旧还是去听戏。自然是天天来坐的那个老位子。坐不大多一会儿,那看座儿的老杨,走过来低了头,就对他的耳朵说道:“何先生,今天这位子,可是别扭哩,后台有人通知出来了,说是别给你留座儿。”说到这哩,嘿嘿地一笑道:“你瞧!是我们几多年的老主顾了,我不先问你一声,就能不留座儿吗?”何乐有一想,陈老实这话,果然要实现了。这倒也不算什么,自己花钱听戏就是了。于是伸手向袋里一掏,恰是今天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钱出来。好在老杨是熟极了的人,倒也不要紧。因笑道:“我知道了,以后照给戏价就得,现在你别忙说。”老杨先是看他穿了一件新棉袍子,所以和他客气两句,现在听他的话,竟没有打算给钱,也就不便多说,一声不言语,走到一边去了。何乐有听了二十分钟的戏,愁云尽卷,台上正有人唱慢板西皮,低了头,听得入味,手拍了前排的椅子背,中间三个指头,轮流点板,然后一拍。

  这时,忽然觉得右肩上有人连拍了几下,回头看时,一排站了三四个人在坐椅前。最前一个,养了八字胡子,挂着一副铜钱大的眼镜,垂到鼻梁梗上来。眼光可由眼镜边上射将出来看人。何乐有认得,这是前面票房里的人。正要站起来说话,那胡子却笑说道:“你尽管坐下听戏,没什么。你给戏价吧。”何乐有道:“咦!奇了。难道说我这一份戏价,是归井老板出,你们会不知道吗?”那胡子道:“我们怎么不知道?若要是不知道,也不等着今日来和你要钱了。”何乐有道:“这件事,井老板还没有通知我。”那胡子昂着头打了一个哈哈。笑道:“你放心。我们决不能收你两份儿戏价。今天若是井老板给了钱,我们又来收你的,这就不够朋友。我们口说无凭。事后请你去问井老板,若是问出我们收了两边的钱,我们情愿受罚。”何乐有道:“既是井老板不肯出这一笔钱,那也不要紧,以后归我算就是了。”那胡子道:“你错了,我不说是以后的话,我是说今天的戏价,你得拿出来。何先生是我们老主顾,一说就明白的,还用得着我们多说吗?”说时,又伸手拍何乐有的肩膀。这一下子,真让何乐有为难了。若一定说是等井兰芬出钱,他们已经说得斩钉截铁,是干干净净不承认这笔账的了。若说马上就归自己出,恰是身上不曾带得一个钱,腰里是软的,怎样充得过这个好汉。在他这样一踌躇,那几个来收戏价的,就知道他是没有钱。胡子将脸一板道:“何先生,你是知道的,听戏可不能记账。这不像别的买卖,赊出去一份,没有什么关系。你若是不占这个座位,我们马上就可以卖钱。”何乐有听他这种话,分明是疑心自己听白戏惯了,永不花钱的。要揭去他们这疑虑就非马上掏出钱来不可。掏不出来,就未免成了僵局。想了一想,便站起身来道:“你们这话说得有理,我不能驳回。可是我今天没有想到井老板不管了,所以不曾带得钱来。明天来了,一块儿给,一个钱也不能少。我何某人说了这话,不能从明天起就不来,诸位总可以放心的。若是不放心,我身上这件棉袍子,总还值个块儿八毛的,我就脱下来,押在柜上,明天拿钱来取。若是让我听到半中间,为了没有钱就逃走,我可不做那事。”一面说着一面解大衣纽扣,说道:“这里挤得很,我掉不过浑身来,我到前面去脱给你们。”

  那胡子还没说话,后面就有一人挤上前将手按着他的肩膀道:“你坐下,你坐下。何先生,咱们都是熟人,谁不知道谁?只要把话说开了,今天给,明天给,都行。你那样说,就不敢当了。”他从中一圆场,大家就散开了。

  何乐有穷惯了,受人家的欺侮,也受惯了,他丝毫不曾介意。人家走了,他依然还是坐在那里听戏,坐在他前后左右的人,都还在替他难受,他又把手拍起板眼来了。台上井兰芬,都冷眼看见了。心想:这人真算有忍心了。吃了人家这样一场羞辱,他还像没事一般。当年也曾花过钱听戏,前台那些人,哪个不是对他卑躬屈膝。而今戏价也不曾少一个,不过不是自己出。你看,这些人,对他就大大的不同了。他这样抹尽了面子,当然都是为着我,我并不曾和他说一句情话,他为着什么呢?这样想着,越是心里过不去,到了后台,当然是无精打采。

  恰好今天她的母亲,井二奶奶,也到后台来了。她来的意思,正是唆使了前台,去要何乐有的戏票,不承认她女儿的垫款。她现在看到井兰芬闷闷不乐的样子,料到井兰芬怪她,不该废去何乐有的客票。现在后台人多,这事一闹起来,很不像样子,且忍住不说。等戏完了,井兰芬回得家去,还不曾说什么,井奶奶先就嚷起来道:“今天的事,我知道你很不乐意。可是人家捧角儿的,都要像你这样,花了钱买来捧,家里就别指望有钱了,都喝西北风去!拚了白让人听戏,要人捧有什么难?就是找一百个我也找得着。你认识这个姓何的不要紧,反正有个人叫好。可是我在背地里听了多少闲言闲语,人家都说井兰芬没有人捧,让一个听蹭戏的乌七八糟叫好。瞧那穷小子那一份德行,就让人生气。要这种人来捧,倒不如上大街上拉花子去。你瞧!这话我听到受得了吗?”井二奶奶是把别人的话,来学说给井兰芬听,并不算是骂他。

  可是井兰芬听了这话,一句一字,都如心上把刀割了一般。要据这样说,唱戏简直和当窑姐儿的一样,只是挑那有钱的来相好。钱没有了,交情也没有了。越是让母亲骂得厉害,越是面红耳赤,不是为着怕母亲疑心,几乎要哭出来呢!到了次日白天,恰好是排戏的日子,不用得上台,井兰芬就借着这个机会,说是人不舒服,躺在床上了。本来戏班里排戏,就是这些零碎角儿讨厌。为免除他们闹不清起见,不能把戏情全部分告诉他们。可是断章取义,又怕他们摸不着头脑,所以格外要细心教,至于当主角的,自然都有几分小聪明,戏情只要从头至尾一说,在情理方面一想,就会记住了。坤伶们编的新戏,那些词句,全由老戏词上翻版下来,不过是更改三四个字,还有什么不容易记住的?所以井兰芬歇一天不去排戏,却也没什么关系。

  井二奶奶以为昨天的事很小,过去了就算了,料到井兰芬不会因这事挂心的。下午井二奶奶有点私事,出门去了。井兰芬凑着这个空子,悄悄地走上大街,雇了一辆人力车,多给车夫几个钱便飞也似的,拉到何乐有会馆。

  进了大门,那长班也是个小戏迷,他就认得这是井兰芬,三脚两步,跳着向里跑,口里嚷道:“何先生,何先生,来人了!”一脚忘了上走廊阶石,跌了个笔直。何乐有一人,正在屋子里检点他一年来的当票,听得长班拼命地嚷着,人来了,人来了,他以为是讨债的来了,这倒很好,正可把自己的苦况暴露出来,让人家看看,究竟自己是穷不穷。不料长班嚷着,有上文没下文,突然而止。连忙打开房门来看,只见长班半边脸是尘土,弯了腰在那里擦膝盖。

  他正要问他碰着了没有,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叫声何先生。这一抬头,不料却是念念不忘的人来了。哎呀了一声道:“井老板怎么来了?请坐,请坐!”口里虽是这样说着,但是脸上不住地起了犹疑之态。因为当年有钱的时候,都是约了她在公园里,或在酒馆子里会面。自己寓所,她也来过一两回,不过那时住在最阔的公寓里,并不是会馆里这般穷荒。而今让井兰芬看到屋子里这样简陋,一来是自己不好意思,二来也觉得不是招待知己之处。但是在这犹疑之时,井兰芬已经走进了房门口,只好将身子侧倒一边让她进来。井兰芬走进来,一眼就看到桌上一叠当票,一想,穷人是最不愿人知道他穷状的,这样一来,岂不与人以难堪,因此连忙掉过脸去,迎着何乐有说话。何乐有料想她已看见了,瞒也无益,因此索性老实一点,就让她在桌边椅子上坐下,笑道:“我这是南方人说的话,骑牛撞见亲家公了。你看,我在这里开当票子展览会呢。”井兰芬见他已说出来了,这倒不必替他去隐瞒,因笑道:“这要什么紧?自己有东西拿去当,总比伸手和人去借好一点。我们有时候短钱用,不也是拿行头去当吗?”经井兰芬这一说,何乐有才把当票揣上了身,且让她在那张破椅子上坐下。

  白炉子上,本放了一把洋铁水壶,正热到了沸点,呼突呼突,由盖子缝里,向外冒着热气。便在桌上纸堆里,找出来一个小黄纸包的茶叶,茶壶也没有,只把那茶叶包打开,放到桌上一只空饭碗里去。提了壶一冲,那些茶叶,一涌而上的,浮在水面上。

  井兰芬看这样子,简直用不着主人翁多事招待,免得人家受累,因笑道:“何先生您先坐下,我有话对你说,说完了我就要走,您用不着张罗。”何乐有回头看了一看。倒退了几步,就坐到床上。笑道:“我就坐下。其实我是没有什么可张罗的。老实说,不是井老板昨日接济了我一点款子,今天连这二枚一包的茶叶,都没有呢。”井兰芬道:“别的话都不用提了。前天我叫陈老实来劝你的话,句句都是实言。你若是为了我不回去,这样流落在北京,叫我怎么过意得去?这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从此就不干了,省得你放不过去。”何乐有连连摇手道:“别着急,别着急!你觉得我天天去听戏,对你有些不妥,从此以后,我不去听戏就是了。”井兰芬一挺胸脯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真是傻。”何乐有道:“你不让我听戏,我就不听戏,怎样我又算是傻呢?”井兰芬道:“咳!你完全错了。我不要你听戏,不是说你去了丢了我什么面子。你瞧瞧……”说时将手向屋子里周围一指道:“你为了听戏,落到这一步田地,还有什么可听的?我的意思,是让你不听戏了,趁着还能帮你一点忙的时候,你就赶快回家。你府上,不是没有饭吃的人家,你又不是一点本领没有的人,可是刚刚毕业的大学学生哩。你只要好好地去干,干得发了财,再到北京来,舒舒服服听你的戏,谁拦得住你?”何乐有道:“说虽是这样说,难道我发了财再来,你还会在这里唱戏吗?”井兰芬噗嗤一笑,又叹了一口气道:“像你这样的人,我真没有你什么法子。”说着在身上又掏出一小卷钞票来,零零碎碎,多半是一元一张的一共约莫也有二三十元。她将这钞票放在桌上道:“这钱是我零碎积下来的,多是不多,你就看我这一点心事吧。我多话也用不着劝你,你信我的话,拿了钱作盘缠回去,咱们就是好朋友。你不听我的话,还是要流落在北京,各有各人的志气,我也没有你的法子。”说毕,一言不发,坐着望了何乐有的脸。

  何乐有捏着拳头,在大腿上一捶,突然站立起来,头一偏道:“井老板,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我再要不听你的话,我这人就是凉血动物了。得!我明天晚上就走。你明天白天有戏,以后不定能不能见着你演戏了,我还去听一次,成不成?”井兰芬听他说得这样的决断,是走定了。便道:“这倒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你不要听了一天戏,又这样耽误下来就是了。”何乐有道:“那我决不至于的。你若是不要我去,我就不去。免得你在台上唱戏,惦记着我,把戏唱坏了。”井兰芬听他说得如此之娓婉,心里又有些不忍,便笑道:“你只管去吧。我在台上不往台下瞧就是了,你还有什么话没有?我是溜出来的,我要回去了。”井兰芬说着,已是站起身来。手扶桌子犄角,要走不走的样子,望了何乐有几眼。何乐有道:“事是没有事,话也没有什么话。不过我想你这样的好朋友,临别赠言,一定可以告诉我几句好话。”

  井兰芬原不曾离开那椅子,又坐下了。因道:“我有什么可说的呢?”于是左手托了脸,撑在椅靠上。慢慢站起来,慢慢说道:“还是那句话,你还是好好找一份事业干去。”说着话心想这人捧我六七年,落一个这样的下场,又是可惜又是可怜。于是一手拿了那包茶叶的小纸包卷成了一个小纸棍儿,只是在桌上搓。何乐有道:“这次分别,可不定哪年会了,何不多坐一会儿。你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我将来应当怎样谢你才对?”井兰芬低头呆了一呆,将手上纸棍儿一扔道:“走了!何先生记着我的话,别忘了。”话不曾说完,头也不回,推开房门就走了。何乐有从从容容到大门口来送时,人已去远了。

  到了第二日,何乐有真个把东西收拾停当,预备了南下。他的朋友无多,也用不了忙着辞行。至于其他琐务,更是没有。这一天决定了走,反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清闲自在。下午没有事,到戏园子里去是特别的早。他往常坐的那个座位,本来空着的,看座儿的先笑脸迎着他道:“喂!你昨天没来,这个位子卖出去了。”何乐有也不和他计较,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交给看座儿道:“随便对付一个地方都成。”看座儿的见他先掏出钱来,倒红了脸,横着眼笑嘻嘻地道:“何先生,您怎么啦?您给我们来这手。你以为我是怕你不给钱吗?”何乐有笑着摇手道:“何必说那些话,我迟早是给,这不干脆些吗?”看座儿的,既然收了钱,就让他在这一边的空位上坐下。而且给他泡了一壶龙井茶。因为这一元钱里面,还有二毛多钱,正可以落下来作小费,何必不联络联络人家呢?自此以后,他好像又要花钱了,联络好了,少不得又是一个小财神爷。可是何乐有倒不留意及此,直望了台上发呆。心想几年以来捧角,算做了一场大梦,今天才醒过来。由此可见得光阴易过,又可见人事不可靠。想着想着,不觉抬起一只手来,撑住了头。手肘撑在前排的椅子靠背上,低头看着胸前,竟不知身之何在了。忽然觉得手胳膊一碰,身边坐下来一个人,回头看时,却也是这里的老主顾贾叔遥,于是对他笑着,点了一个头。

  贾叔遥忽然看见他坐在这里,倒出于意外,心想这家伙真是能够忍耐,接二连三地给他的打击,他还是逆来顺受。可是仔细看他,今天的情形,多少有些变了。他只管低了头,安安静静地听戏,并不像往常那样胡乱叫好。井兰芬在台上的时候,他也不过偶然抬头看一看,依旧低下头来。到了五点钟的时候,他忽然站起,对贾叔遥道:“贾先生,我要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了。”说毕,让出座位,竟自去了。

  贾叔遥正也是歌舞场中的一个伤心人,看到何乐有这种态度,心想,今天何以不终场而去,这里面未免大有缘故。及至向看座的打听,看座儿的却说今天他是花钱来的,可不是听蹭戏。贾叔遥一想,这个理由,太不充足了。既然是花了钱,更应当安安稳稳地坐着看,为什么要走?再看看台上的井兰芬似乎对何乐有留下这个空位子,也看了几次。惊讶之状,现于眉宇。贾叔遥都记下了,当天虽然打听不出来,逆料过一两天后,自然可以知道,心想这里面又不知是什么糊涂账。快乐场中,往往先是快乐,后是烦恼,这楼上楼下的观客,不见得就没有第二个何先生吧?想到这里,就不免抬起头来,也跟着向楼上楼下,四周一看。看到楼上第三个包厢里,却有一个带女眷的人,笑嘻嘻地向他招了几下手。接上又把右手的食指,向空间伸出来,摇了两摇,意思问是一个人吗?贾叔遥看见,就明白了,对他点了点头。

  那人见他果是一人,又招了一招手还是要他去。贾叔遥因为和他在银行界久已熟识的,虽然没有什么交情,然而人家一再约了去,也不得不敷衍一下,便走出池子,绕道上楼,原来这人叫包月洲,乃是集成银行的总经理,贾叔遥一家人,多半在银行界做事,他们自混得很熟,所以贾叔遥也和包月洲相识。当时到了楼上包厢里。包月洲起身相迎,他身旁坐了一位青年女子,身上披了一件灰鼠斗篷,手操着斗篷外沿,亮晶晶的,无名指上,露出一颗钻戒。只看这种华贵气象,逆料自然是银行家的眷属。但是正在犹豫之间,那女子也望着点了点头微笑,却并不曾起身。包月洲笑着问道:“认识不认识?”贾叔遥见他如此一问,就不能以嫂夫人相称,而又不好说什么,笑道:“没有见过。”包月洲笑道:“这是鼎鼎大名的玉月仙,你不认识吗?”贾叔遥这才知道她是一个窑姐儿,心想你既是这种人,为什么见了人,还是大模大样的,难道在班子里见客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于是也就不睬她,自行坐下,去和包月洲谈话。

  包月洲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听见说你和这里台柱子,感情很不错,给我们介绍介绍,行不行呢?”贾叔遥笑道:“台柱子,要你们大银行家来捧才行,我们不过是个穷书生,哪里有介绍资格。”包月洲道:“你也不错啊,财政总长的本家。”玉月仙听了这话,就向贾叔遥看了一眼。贾叔遥正想说一句,我算什么财政总长的本家,原是没有关系的。因玉月仙对他一看,他就不说这句话了,只是对着包月洲微笑了一笑。

  他们这包厢的拦杆板上,本摆下了许多茶点烟卷。当时玉月仙起身在烟卷筒子里取出两根烟卷,顺手递了一根给包月洲,然后站起来,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将烟递到贾叔遥面前,笑道:“请抽烟。”贾叔遥顺手接过来只脸上带了一点笑意,头也不曾点一下。自擦了火柴抽着烟,和包月洲道:“楼下我还有朋友,改日再谈。”说毕,竟自下楼去了。

  玉月仙用眼睛瞟着他后影,等他下了楼,回过脸来,对包月洲说了一句上海话:“架子度来希。”包月洲笑道:“你没有听见说吗?他家里有财政总长呢!像这样的阔少爷,为什么不摆摆架子呢?”包月洲原是玩话,玉月仙倒越是相信,对着楼下池子里,又看了一看。包月洲笑道:“你注意他为什么?因为没有这个吗?”说时,将右手一个食指摸着嘴唇上下的胡子。玉月仙将脚轻轻踢了一下,又瞅了他一眼道:“少胡说。”包月洲笑道:“少胡说吗?今天我倒真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一说呢。听完了戏,回头我们一路吃饭去。一面吃一面说。”玉月仙道:“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三言两语,可以了结的事情,你要这样拖泥带水,老弄不清。”包月洲道:“今天就是三言两语,不拖泥带水了。”玉月仙道:“那我们就走吧,不必听戏了。”包月洲对于听戏,也是心不在焉。玉月仙说要走,马上就陪了她一路出去。

  包月洲的汽车,就停在戏园门口,二人出了门,便一同上德国饭店。因为资产阶级的人,都有这样一个习惯。若是一两个人吃饭,就以到那里为宜。地方是很干净,而花钱却不至于十分少。资产阶级,若也像常人吃小馆子一样,不过花个三块两块,那未免太小气了。所以他或者邀一两个人小吃,多半是在德国饭店。当时由南城到东城,虽然路远,然而坐了汽车来,并也不要多大一会儿就到了。

  包月洲和玉月仙在一间小屋子里坐下,还不等菜来,玉月仙先就笑道:“有几句话,随便那里也好说,何必还要老远地跑到东城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包月洲正开了一瓶啤酒,倒在玻璃杯子里,眼睛望着酒在杯子里打旋转。放下瓶子,喝了一口酒,然后笑了一笑。玉月仙道:“你怎么样有这些个做作。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就是了。错了我也不怪你。”包月洲笑道:“我倒不是怕你怪我,我说倒有些羞答答地难于启齿哩。”说着便哈哈大笑一阵。玉月仙道:“说吧,不要闹了,我还等着要回去哩。”包月洲喝了一口啤酒,正色说道:“不玩了,我老实说吧。听你母亲的口气,对于你的身价,竟非要两万不可。这话不有一点过于吗?你总算和我不错,你现在实实在在说一声,要多少钱才能办到?”玉月仙正色道:“你不要以为我妈的话,说得有些过于,一个姑娘,场面做大了,她自然有许多钱的开销。我这几年以来,都是空场面,借了债来……”

  包月洲伸出手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不必说,不必说,我全明白了。你有多少亏空,我都不管,反正我既要讨你,自然要帮你家一个大忙,最好使你们家里人,不用再做这种事情。”玉月仙道:“你好不明白。你想,我要嫁了你,他们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又何必做这种事呢?遇到你这样银行界的大老官,总是不容易的。从此我有了靠,我也愿他们不再去做作孽的事。你并不是拿不出这几个钱的人,何必不问你要呢?当真的,拿出一万两万,你还在乎吗?一夜麻将,你也不止输这些呢。”包月洲笑道:“你们不懂银行内容的人,就常常有这种错误,以为在银行里办事的人,一定有钱,你要知道银行里的钱,是许多股东的资本,和银行里办事的人不相干。我们在里面办事,也不过是按月拿薪水。像开一家小油盐店,也有个东家和伙计,伙计在油盐店里,可能乱拿一个钱东西吗?”玉月仙道:“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还在我面前撒谎吗?谁不知道你在集成银行里,下有很多的本钱,就像自己开的一样呢?”说时,把包月洲装啤酒的那个玻璃杯子,拿了过来,自己先喝一口,然后又送到包月洲口边,让他也喝一口,笑道:“你在我面前这样撒谎,非罚你不可!”包月洲经她这种迷汤一灌,只觉浑身酥软,那里还有抵抗的力量。将那口酒的都一下喝下去了,就笑道:“若是你自己要用钱,叫我想点法子,我未尝不可设法。只是你定的这些数目,也并不是为了你自己,你又何必为人这样出力?”玉月仙道:“你要知道我和他们要钱,也正是为了我自己,他们钱用不够,是不能将我放手的。将来我是你的人,你的钱,我总也不愿无缘无故送给别人,你想是不是?”包月洲道:“照你这样一说,我是非拿出那些钱来不可了。好吧!今天晚上,你回去对你母亲说,我可以凑乎一万五,比我原定的数目,又多五千了。我今天暂且不到你那儿去,省得抵了面,倒不好说什么。明天下午,你打一个电话,告诉我,我就有个准数了。”玉月仙一个数目字也没有说出来,包月洲时而说两万,时而说一万,时而又说一万五。

  玉月仙索性不把数目的字样提出,只是说将来要赁一种怎样的房子住,屋子里要摆些什么像样的家具。以后自己没有事,要作起人家人来,除了星期,也不出门。还要包月洲请一个女教员,教自己读书识字,最好女教员懂得女工,还可以教自己一些本事。

  凡是娶妓女作姨太太的,就是怕姨太太进门以后,还不脱娼门的习气,而且一点事不能做,反要出外游荡,令人担着一份忧虑。现在玉月仙说的话,对包月洲所忧是件件对症下药,怎能不为之心花怒放?当时含着笑将大菜吃完就亲自送玉月仙出去,一路上汽车,玉月仙走到大门口正有一辆汽车,开到门口停住。车内首先下来一个人,不是别个,正是申志一。

  申志一自那天晚上,允许了赔玉月仙的钻石耳环,果然照数赔了六百块钱,玉月仙也就含糊了事。约过了一个礼拜,申志一就到上海的时候,曾允许买一个钻石戒指送玉月仙,以表示赔钱还不算是人情,必要丢了钻石,还赔钻石,玉月仙也就把这话听在心里了。她知道申志一到北京是过路客,再来的话,不见得有什么把握。今天出来,恰是将一对钻石耳环都戴上了。这时,猛不及防顶头相遇,这一对钻石耳环岂不让人看见。一时间急中生智,人一蹲下去,作拔鞋子的样子,乘便将斗篷的皮领向上一操,将大半截脸遮住。申志一当然猜不到南城人老远的到东城来吃大菜,也就不曾注意。玉月仙居然对面不相识的,和包月洲一路坐上汽车了,汽车到了销今馆,包月洲不曾下车,她一人回屋子了。

  她母亲拿摩温一见,便笑道:“你那对耳环,取下来,过几天再戴吧。”玉月仙道:“我知道,你不是说老申回了北京吗?我在德国饭店门口碰到他,把斗篷遮了脸,他没有看见我。”拿摩温道:“这样子又是老包找你吃饭去了。他说了什么没有?”玉月仙走到帘子边,帘子将掀起一角,向外张望了一下,然后扯着拿摩温的衫袖,一同坐到沙发椅上,把包月洲说的话,和他说话的情形,都照实说了。拿摩温垂着她那只下巴,先是静静地听着,一些也不作声。直等玉月仙说完了,她才答道:“你若是能照我的话行事,他就是出一万块钱,也可以答应他。就是怕你在我面前都答应了做,到了要做的时候,你又做不出来。”玉月仙道:“怎样做不出来?他家里又不是铜门铁锁,一去就把我关起来,我又怕些什么”?拿摩温把那双肿眼泡的眼睛成了一条缝,脸泡上两块肉鼓动起来,笑道:“你能这样说,就算是我的好孩子。就是这样办,答应总是答应姓包的,能挤得他拿出一万五,或者两万来,那固然是好。若是拿不出,只拿一万,也行。反正我们总现拿他一万。”

  两个人商量了一阵,就把算盘打定。不多大会儿,只听了院子里龟奴吆喝,拿摩温在窗帘子里掀开一角,向外望着,连忙反过手来,向玉月仙招了一招,回头说道:“老申来了,老申来了。”说着,便迎上前去打开帘子,只见申志一他一个人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玉月仙也抢上前二步,握着申志一的手道:“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刚刚出条子回来。我也来不及打电话给你,就坐了车子,到饭店里来看你,谁知道你又走了。”申志一道:“咳!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是邀了两个朋友到德国饭店吃晚饭去了。你若是有电话给我,我就坐了汽车邀你一同去,那是多好。”玉月仙笑道:“也不用得可惜了,反正现在已经见了面呢。”她说着话,给申志一取下了帽子,脱下了大衣,牵着他的手,一路到里面卧室里床上去坐,她就斜着身子,偎靠在他怀里。申志一笑道:“我走的时候,听说你有恭喜的消息,现在怎样?那位包先生刚才在德国饭店,我还碰见了他,刚好是我进去他出来。他还带了一位很标致的女人在一处,大概是他的姨太太,或是另一位相好吧?”玉月仙听了这话,心里倒不由得卜通跳了一下,脸上自然飞上一层红晕。好在她是背靠在申志一怀里,人家却看不见她的脸。她将肩膀碰了申志一一下,笑道:“不要瞎说。姓包的,也不过是我一个平常的客人,他带了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二人说笑了一阵,玉月仙见他刚才说的话,并非故意俏皮,大概德国饭店那一幕,他是不知道的。于是站起来,将手环抱了申志一的脖子,笑问道:“你说在上海给我带东西来的,现在怎么样?”申志一道:“我说了话,是不会失信的。”于是在身摸索了一会,摸出一个锦装小匣子来。因递给玉月仙笑道:“你打开来看看,能值多少钱?”玉月仙也不走开,坐在申志一腿上。就把锦匣子打开来一看,果然是一颗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因戴在无名指上映着电灯光,反复看了几看,心里非常之欢喜,就连跳带跑的,跑到外边屋子里去,送给她母亲拿摩温看,拿摩温忍不住笑将起来。立刻大家忙成一团,送茶送水。向来拿摩温好在房间进进出出的,客人见了是非常讨厌。今天拿摩温聪明起来,躲到房外去,无论如何,也不进来,这倒是申志一认识玉月仙以来,第一件痛快事。

  当天晚上坐到两点钟,由玉月仙亲自送他回饭店去,到了次日玉月仙想起母亲和她说的话,便在下午三点钟向集成银行包月洲通了个电话。包月洲接电话,心里就是一喜,因料到没有什么好消息玉月仙是不会打电话来的。及至一接电话,玉月仙果然说是事情已然有些眉目了,你今天晚上,可以到我这里来,仔细商量。包月洲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在电话里连说好好,到了晚上八点钟,只是刚吃晚饭,便到销今馆来了。

  他到这里来,情形又和申志一不同了,几乎有一半像自己家里一样,随随便便去到玉月仙房里就向床上一倒。玉月仙也是随身就在床沿上坐下,一手拉了包月洲起来,笑道:“来了就睡,你有多少年没睡过觉?你坐起来让我慢慢地对你说。”包月洲当她拉手之时,一眼看见她手指上戴了那样大的一颗钻石戒指,笑道:“新制项下吗?我以前没有看见过啊!”

  玉月仙早就留意了包月洲戴的钻石戒指,也曾探过他的口气,据他说,这是他五年前一次做买卖赚了钱,银行股东,共同送他的。戴在手指上已经有五年了,这样说来,人家是纪念品,如何可以要他的,因此不曾开口要。这时包月洲在一拉手之际,看到她的钻戒,倒先问起来,这正合其意,且不去答复新旧的问题,也不拉他了,玉月仙索性伏在他身上,将戒指给他看笑问道:“老行家,请你看一看,我这东西,究竟怎么样?”包月洲两手捧住她一只手,仔细地看了一看,笑道:“错倒是不错,可是和我这个比起来,就小得多了。”玉月仙道:“我不信,你把你的取下来让我比一比看。”于是先站起来,两手抱了包月洲的脖子,让他坐起来。

  包月洲的钻戒,本来在玉月仙那只之上,自己既然说了好,不能不让她一比,让她心悦诚服。便含着笑,轻轻地慢慢的,将那只钻戒脱下来,交到玉月仙手里。玉月仙将自己一只也脱下来,一个手掌心,托了两只钻戒,便在电灯光下,头向后偏,故意作远看。笑道:“果然是你的不错。咳!我们不说这个了,谈正经的事吧。”因就拉了包月洲的手,一同在沙发上坐下。伏在他的肩上低声道:“老的意思,已经让我说肯了,就是听你一句话,究竟拿出多少钱来?”包月洲道:“我不是说了吗,可以拿一万。真是添个千儿八百的呢,我也只好承认,决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把我们已成的局面重新打破。”玉月仙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你若是真肯救我出火坑,多花几个钱,也不能去计较。若是你都要计较,我就没法子嫁人了。”包月洲明知她说这话,有灌迷汤的意味。但是人家用十分和悦的颜色来说话,决不能说人家不是好意,而不接受。便笑道:“整万的洋钱,也不见得不在乎吧?不过我也犯不着向你哭穷,说我嚷不出来。”玉月仙又伏在他肩上,对了他的耳朵,唧唧咕咕说了一阵,末了,平常声音道:“就是十二号房间吧,那间房子大,洗澡盆也干净。”包月洲点点头答应了。

  他坐了一会,也就有事要跑。不过自己那个戒指,戴在她手上,那是怎么办?若是和她要回来,显然自己小气。若是不要回来,她就这样含糊戴了下去,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来呢?心里这样想着,口里几回想说,看到玉月仙始终不在乎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上来。自己想了一想:“反正今夜晚还是要会面的,到了那个时候,再向她要,也不算迟。”这样想着,索性一字不提,当没有这件事一般,很平常地去了。但是他心里这样计划着,他那种计划,始终不能实行。因为到了约会的饭店里,玉月仙是尽量讨论嫁娶问题。讨论得有了结果,夜已深了,大家都要安歇,不能再向下说了。

  一直到了次日正午十二点,玉月仙到房后洗澡间里去洗脸,将手上两只钻戒还戴着,没有取下,包月洲有了机会了,便也跟了去。见玉月仙伸手到脸盆里去,便笑道:“你洗脸,向来都不取下戒一指的吗?”玉月仙道:“是啊!我还戴了你一只戒指,你不用提醒,我忘不了的。”

  这几句话,也是带着玩笑意味的,可是包月洲听了,正如什么东西扎了面孔一样,作声不得。半晌,笑道:“你戴着我的钻戒,又不是要我的,我要拿回来,说拿回来就是了,何必还要绕这么大弯子,先点醒了你再说呢。”玉月仙笑道:“你猜准了,我不要你的吗?”包月洲不好说什么,笑了一笑。玉月仙道:“你到外面去吧,我还有事呢。”包月洲也不便老盯着她,就退出洗澡间,坐在外面屋子里等她。一会儿工夫,玉月仙出来了,笑道:“并不是我见财起意,我想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人了。平常人一娶一嫁,有许多固定的金银首饰,我终身大事,和你要一两件东西作纪念,总也可以。但是纪念品,只要有纪念的价值就行,倒不一定要多少。你对我说过,这一粒钻戒,是你的纪念品,把你的纪念品,移作我的纪念品,是最好不过的了,所以我想和你要下来。”包月洲以为她不肯除下来,纵有吞并之意,也不过勉强的留下。不料她侃侃而谈,倒有一片大道理。她本来认识几个字,用上两个新名词,更觉是理由充足。自己要说嫁娶都定了,连一个定婚的戒指,都舍不得给她,这不但小气,而且也对人家表示不亲信的态度了。因笑道:“你要留下作订婚的戒指吗?那你留下就是了。你就不和我要这个,我也会给你一点东西作纪念的。不过这个戒指,我是看得很重的,除非你,别人我是不能相送的呢。”玉月仙笑道:“你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到我这里来了,将来还不是跟我的人一路过去吗?我替你收下,也就算保险了。”包月洲听她说了这样的体己话儿,慢说是一只钻石戒指,就是十只八只一齐送了她,也觉得为数很值,就也不向下追究了。

  这时,他已和玉月仙商量妥当,共给她出身价一万五千元。今天是星期四,就择定了星期接她出销今馆。她也自即日起,下捐停止营业。依着情形说,这事本来太急促一点。可是包月洲生了一种新感想,以为玉月仙既然算是自己的夫人,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如夫人还在窑子里接客,所以一谈判成功之后,马上就要把玉月仙接出来。因为日子是这样快的原故,出来不及另营金屋,就决定在西方饭店租下三间房子,暂时安顿,一面从从容容看定了相当的房屋,然后再正式住家,玉月仙既然答应嫁他,这些小事情,当然不必拘执什么意见,一律照着包月洲的办法去办。包月洲正是陶醉了的时代,玉月仙又能遵从他的意思,哪里还计较别的什么,便高高兴兴地预备作新郎。次日就开了一张一万五千元的支票交给拿摩温,日期却填的是下星期一。这也无非是慎重一点的意思。果然拿摩温还有什么变卦,人不能出来时,那么这支票就不付款。

  但是玉月仙母女是很决心解决这一个问题的,包月洲倒算过虑了。这天玉月仙回去,直截痛快地就叫人到乐户捐处声明下捐,到了晚上,并不在班子里,一人上电影院去看电影。包月洲晚上来了,拿摩温就告诉他道:“包老爷,她总算对得住你的了。你要她下捐,马上就下捐。下了捐还怕有人来会,又到电影院里去躲开。就是圣旨,也不过这样灵吧?”包月洲听了这话,自然是二十分高兴,就约定十二点钟在饭店里等她,先去了。

  他去不多时,申志一也来了。因问玉月仙哪里去了?拿摩温笑道:“申老爷你又和我们开玩笑了。这一件事,你难道不晓得。”申志一一时摸不着头脑,因问道:“什么事?你劈脑一问,我倒糊涂了。”拿摩温摇了摇头道:“不能吧?难道玉月仙和你这样要好,这样大的事她都不告诉你一声?”申志一道:“我就是昨日见了她在一处谈了几句话,她何曾告诉我什么?”拿摩温将那一张银盆大脸呆住,凝神想了一想,点头笑道:“也许因为申老爷昨天才到的,她来不及告诉。”申志一心想:这老家伙说话吞吞吐吐,又要掉什么枪花。昨天我走来就送了一粒钻戒了。还嫌少吗?因笑道:“我也是个急性人,肚里藏不住什么的,你说得这样隐隐约约,叫我好不难过。”拿摩温笑道:“申老爷我告诉你,要给玉月仙道喜才对哩。今天已退了捐,马上就要从良了。”

  申志一听到这话,立刻觉得送她这一只钻戒,未免太冤,自己若是迟到一天,就省下整千的洋钱了。不过他心里虽然这样想,面子上不表示出来,反正这东西,已是送出去的了,悔也悔不过来,何必在她们面前显着不大方。于是哈哈一笑道:“这果然是好事,应该道贺的。是哪个有福的人把她讨了呢?”拿摩温道:“是集成银行的包经理。”申志一听了这话,又是一个感触。我每次和玉月仙开玩笑,问她和老包的情形怎样,她总是说很平常。这样看来,竟完全是假话,这种人未免太靠不住了。从今以后也总算学了一个乖。银钱不算什么,把人心看破了也是值得的事。当时和拿摩温勉强说笑了一阵,就回饭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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