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记第十九回 传扇令人怜为花请命 迎门留客坐代父宣劳

  到了次日,高乐天吃过了午饭,就跑梁家里来,一直走到书房里,见着寒山笑道:“这样好的天气,在屋子里呆着,多么无聊,走走。”说着拖了梁寒山的手就要让他走。梁寒山笑道:“你拖着我就跑,打算把我拖到哪里去?”高乐天将一个食指点着道:“咦!昨天我们约好了先农坛,怎么你会忘了?”梁寒山道:“天气再好,我没有工夫去玩,也是枉然。”高乐天道:“天气好不好,还另是问题,就是那里柏树林下,新开了一家书场,我捧的人儿,她在那里。今天他们新开张,我在义务上,非去一趟不可。你能不能给我帮忙?同我去争场面?”梁寒山道:“你有的是同志,为什么要来拉我去?”高乐天道:“谁教你昨天晚上答应我的约会呢?去吧去吧!你不肯去,昨天就不应该说,我现在临时到哪里去找人?”还是拉了梁寒山那只胳膊,要他起来。梁寒山笑道:“这简直是不讲理了。”也就只得站起身来,和着高乐天一路上先农坛而来。

  这个时候,天色正午,这晴朗的日光,由高古的翠柏枝上射来。地上映着那朦胧的树影,由树荫里大道上走,看那四周的新绿树,配着红墙黄瓦的古殿,格外觉得幽雅。在那苍翠的柏树林里,悬着几副长长的茶社布市招,让风一刮,在树荫里微微地展动,给这里的风景,添了不少的韵致。两人不走大道,在柏树林子下穿过,绕着古殿却到那边行人稀少的柏树林子去。这里约莫走有一二十棵古柏去,便遥遥有弦索鼓板之声,穿林而来。梁寒山见林中有一个古树兜子,凶根怒出,有如板凳一般,因笑道:“坐在这里听着就好,何必一定要到大鼓书场上去呢?”高乐天笑道:“那不行,我拉你来,就为的是去捧场。你在这里闹个雅人深致,她怎么会知道?”说时,已是伸出手来。梁寒山站起来笑道:“又该拉了,走吧。”说着,他反是在前面引道。

  到了那大鼓书场上,是搭的一所芦席棚子。约莫有二十来副座位,对了一所一丈见方的小唱台。各座位上就不曾坐满。台上两个弹弦子拉胡琴的人,斜坐在方凳上。一个穿绿旗衫梳油辫子的鼓姬,手里敲着两块铜片叮叮噹噹响着。回看棚子外面,柏树森森,凉风由树林里吹来,那一片的响音,在这种空气中传播,很有一种凄凉的意味。

  走进了那鼓书棚子,便有茶房上前,引他们到靠里的一副座位上坐着。高乐天刚是坐下,肩膀上却有人连连拍了两下,笑道:“你这时候才来,可晚了。”高乐天回头看时,却是林一心。笑道:“自然我比你来得迟。”林一心就挨在这副座位上坐下,笑道:“我今天只有一个人,正是寂寞得很,咱们大家凑合到一处坐吧。这位没有请教。”他一面坐下,一面向梁寒山脸上看来。高乐天从中一介绍,林一心笑道:“呵!久仰久仰!”立刻伸出手来,向寒山连连地握住紧摇着,梁寒山见他如此客气,也就起了身子向他笑笑。唱台上的鼓姬换过了几个,梁寒山是无所谓的,依然捧了茶杯听着。

  高乐天忽然醒悟过来,向林一心道:“俊卿已经唱过去了吗?”他笑着回答道:“早挂过牌子,她今天请假了。”高乐天皱了眉,苦笑了一声。梁寒山笑道:“一定拉我来捧场,现在扑个空,你有何话说?”林一心笑道:“不必懊丧,我来请客,准可以补偿损失。”梁寒山一想,和人家是初次成交的朋友,怎好无缘无故扰人家一餐,正要婉辞推谢,高乐天也就笑着答道:“可以。我想你一定是要介绍刘贵仙、刘贵喜和我们在一处谈谈吗?欢迎欢迎。在什么地方吃饭?”林一心道:“何必还去另找地点?就是这先农坛里面,就有馆子,不问口味好不好,我们先图个凉快。你能不能把素兰也叫了来呢?”高乐天笑道:“你作东,我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将来叫我还礼的时候,我请得起你吃饭,我可给不起车饭钱。”林一心笑道:“在这地方,可不要说这种话。捧得起大鼓娘,难道还给不起她们车饭钱吗?”梁寒山听着就也笑了。高乐天道:“寒山兄,你是没有捧过大鼓,不知道这捧法之冤。和她们在一处吃饭,连师傅带车夫,我们得给六七块钱一位呢。一个是六七块,叫个两三位,你想这应该花多少钱?”梁寒山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幸是不曾把话说了出来,原来还有这样一道周折的。

  这时,书场上已收拾过去,人也全散了,林一心便让梁、高二人到附近一家新开的豫菜馆来。梁寒山觉得一定不去,未免太拘执了。只得一路走人那家酒馆柏树底棚下,相率坐着,那林一心屁股一落板凳,左手将右手袖子一捋,右手便向伙计招着道:“来来,给我拿笔砚来。”伙计将笔砚拿来了,他又站起来笑道:“不吧?就在这里,还过什么这个虚套,让我自己把她们叫来得了。”说着就走了,他走了一会子,只见他很高兴地跑了回来,对高、梁二人笑道:“她说一会儿就来,一会儿就来,你们等着吧。”于是自搬了两椅子到桌子边,又叫伙计添上两只茶杯,自己在桌上先斟了五杯茶,笑道:“都预备好了,不能说不会伺候差事了。”但是他这样说了,又等了许久,他所要请的人并不见来。他便笑道:“怎么没有来,我去看看。”说着,他二次起身,向对过书棚去了。这次去得时间很短,不多一会,便老远地摇着手。一头钻进棚来,笑着向梁高二人点头道:“快来了,快来了,女子们总是蘑菇的,她们有她们的事情,你要有事相烦她,她真忙得厉害,可是仔细说出来,又是不值一个大钱的事。”梁、高二人本无见他所捧者之必要,自不在心上,又很等了一会,林一心脸上,不免泛着一点红色了,他便诧异着道:“怪啊!等了如此之久,她还会不来,不能吧……我们约会得好好儿的。”他说时,抬头望了一望棚外的天,人已站起来走出棚外,似乎他说了一句岂有此理。不过声音很低,为时极短,一刹那间,他已走远了。这第三次,他可去得极久,约莫有半个钟头,他才回来,远远地看去,果然他身后随着有两个艳装的女子。

  林一心走进棚来,将手绢擦着头上的汗,笑道:“真不是个玩意,简直是三顾茅庐了。”说着话时,那两个女子已经进来,虽然远望还有几分姿色,只是满脸上的脂粉,也不少讨厌之处。梁寒山以为她虽不是卖笑生涯,而实际上妓女所当做的事,她们也未尝不做,那么,在她们见着客人之时,可就应当和颜悦色的先寒暄上几句。不料她们跟着林一心来时已经是走得很慢,及至进了棚,可就大刺刺地一步迈不了三寸,只把眼睛向着梁、高二人望了一望,却没有怎样招呼。林一心倒笑嘻嘻地给介绍道:“这是刘贵仙姑娘,这是刘贵喜姑娘。”说着话时,却用手指着高、梁二人:“这是高先生梁先生。”贵仙贵喜听了,这才和高梁二人微微点了个头。高、梁二人都还只有二十多岁,总不失为青春时代,纵不受人欢迎,也不至于惹人讨厌,而况以现在的资格来论,却是花钱的大爷。不料这位大姑娘,却是如此之大模大样,毫不在乎。高乐天是常捧大鼓的,知道她们的脾气,却也无所谓,梁寒山向来不曾和这些人来去,看了这种样子,就有些不大舒服,也偏过头来和高乐天说话,不理会那两个大鼓娘。

  说了几句,回头看时,她们已经在林一心所预定的椅子上坐下了。那贵仙年纪大些,虽在剪发盛行的年头儿,犹自梳着一条乌油轻松的辫子。长长的旗衫,长长袖子,手里拿了一柄牙骨扇子,却不张开,只是左手轻轻地拿着打右掌的掌心。偶然一回头和梁寒山四目相射,却笑了一笑,在红嘴唇里露出她几个白牙齿来。

  梁寒山看了她这样子,觉得一句话不说,未免有些不对,便笑问道:“你二位相隔几岁呢?看去是姐姐妹妹,都差不多呀。”他这样说了,自己觉得无中生有说这样一句,也是很无聊的,不过要不说这一句,凭空这样对她笑一笑,那就更是无聊了。他说了这一句,以为总可引起刘贵仙的话来,然后才不至于寂寞。不料贵仙笑了一笑,两只手慢慢地将扇子展开,招了几招,然后才慢吞吞地说了两个字道:“是吗?”梁寒山心里想着,凭你那一点子色艺,何至于就骄傲到这般田地。若说不是骄傲,是她赋性沉默,然而看她这种装饰,以及她的职业,也不是沉默的人物。于是生了一番厌烦之心,也就不和她说话。高乐天见他脸上忽然变了一个状态,只拿了一个指头,将桌上泼的剩茶画字,画了一个,又画一个,心里就猜想到了一大半。于是就引着他说话,以解他的寂寞。梁寒山心里,终究是不痛快,匆匆地把这一餐饭吃完了,就告辞地走去。高乐天和他是同来的,也只好和他一路的走。

  梁寒山在路上问高乐天道:“这两个大鼓娘,怎么和两个蜡人似的,为着什么呢?为的我们是两个穷酸吗?”高乐天笑道:“冤枉冤枉,她们够得上搭什么架子,干脆是怯场,像她两个人,还是常出来走走的,你说话她答不上来,她还能够懂,若是其他的人,相隔极远,你说东来,她以为是西,那才无味呢。”梁寒山笑道:“虽然如此,我是不想和她再会面的了。”高乐天知道他受了不少的刺激,就不再说了。偏是事有凑巧,只隔了一日的工夫,有一位朋友的家里,却也到了二三十位客。酒席之外,以助来宾余兴的,恰是一班大鼓书,一间敞厅外面接着寿棚,来的那些大姑娘,就在寿棚里几张客座上坐着,这里最容易令人注意的,便是那刘氏姊妹,也侧着身子坐在人丛里。却不住地用眼光来射到敞厅里的来宾上。偏是这些来宾里,有了高乐天,也有了林一心。高乐天悄悄地走到梁寒山身边,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几下道:“怎么样,感到不痛快吗?昨天你说不和她们见面,今天是整大群地会着她们了。”梁寒山道:“讨厌倒是讨厌,所幸今天和她们不会发生丝毫关系……”

  话不曾说完,只见林一心蹲着身子向前一挤,伸着头轻轻地道:“今天对不住,要给兄弟一点面子。”说着话,手里伸出一把扇子来。梁寒山见那柄扇子,不过是平常的白纸页,扇骨子黄里翻黑,尤其是柄骨的转轴处,有一层一层的黑垢。心想,他如此一个时髦的人物,如何会用脏到这样情形的扇子。正自这样犹豫着,林一心却已把扇子慢慢地展开来,露出了两摺,一看那扇上,写着蚕豆大小极恶劣的字。那字并不是什么诗文,原来是大鼓书的曲名。这才心里明白,是她们大鼓娘的歌扇,然而这是书场上伙计们兜搅生意的,何以落到他手上?高乐天也同他是一样的思想,便轻轻地笑问道:“老林,怎么回事?你在哪家落子馆里干事?怎么会把这扇子拿在手上?”林一心笑道:“她两人知道我这里熟人多,要我帮她一点忙,请在场的人,点几个曲子。说不得了,谁让我们有交情呢?我只好出面给她们邀请了。”说着,他就不住地向那寿棚下面指手画脚。原来那寿棚的南端,搭了一座低低的小台,正有大姑娘在台上唱曲子。高乐天道:“你这未免多事。这是人家家里做寿,你干吗要在这里张罗?”林一心笑道:“你别褒贬,褒贬也是要你点一两个的。难道说这一点面子,都不能给我吗?”说着,他可就掉过脸来和梁寒山讲话,因笑道:“我原不要多这种事。无奈贵仙姊妹俩,近来亏空得不少,要我帮她一个忙,我有什么法子帮她们的忙呢?今天遇到这种堂会,少不得总要每人点一两个曲子,敷衍敷衍的,我就索性给她多邀几个,在点的人不过是出两块钱点一出无所谓,可是我对于她集腋成裘,好处就大了。”说着拱了一拱手笑道:“阁下以为如何?觉得我很冒失吗?”

  梁寒山一想,这倒好,昨日吃了你一餐,今天就要我来还礼。他既好意思说,就不容推辞,因连说可以,但是我不懂这个,请你代点一则就行了。林一心笑道:“点一则吗?还来一个吧?”梁寒山因是生朋友,人家当着面有这样一个小要求,不过多花两块钱的事,不能不答应,只得笑着点了一点头。林一心也不再加声明,便回转头来向高乐天道:“阁下怎么样呢?”高乐天笑道:“我捧她姊妹俩的时候多了,哪在乎今天。”林一心道:“平常自然你捧过的。不过今天在这里,你要不帮忙,别人关系浅的,就更不肯帮忙了。你不点缀哪行?”高乐天道:“既然如此,我就来一个吧。”林一心道:“梁先生是新朋友,只听她们一回大鼓,还点两则呢……”高乐天皱了眉,连连点着头道:“得得得,我还来一个吧。”林一心见他答应了,两手捧着扇子,就给高乐天连连拱了两下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让她姊妹俩好好儿地唱一唱吧。”然后他将扇子招了几招,就向寿棚里而去。

  到了寿棚,他一直奔刘氏姊妹。远远地见他又点头,又微微地笑。刘氏姊妹却站起来,走到林一心身边,也笑嘻嘻地说笑着。林一心似乎得了什么捷报一般,口里连说好好,就向寿堂里来。见着客人是在这里间坐喝茶的,他都向前招呼道:“刘贵仙姊妹俩要上台唱了,大家去给我捧捧场吧。”这些人有认得林一心的,也有不认得林一心的,现在经他一催,就不得不去敷衍面子。况且这听大鼓书,也是取乐,又不费什么,何必不去,因此大家都到寿棚里来。今天这里作寿的主人翁,是福建人,福建人对于这北方大鼓书,是感不到多少兴趣的,主人翁如此,客人里边,喜欢大鼓书的,也不会占着多数,所以寿棚里那样热闹,弦鼓并奏,可是坐在那里真正听书的,却是寥寥无几。这时让林一心一召集,棚子里的座位,立刻坐满。

  林一心他心里想着,只我这样一招呼,马上来了许多人,可见我这能力非小。因此他索性不坐在固定的地方,这个人身边坐一坐,那个人身边也坐一坐,以表示在座的人,都是他的朋友。刘贵仙姊妹在台上唱时,林一心就在座领首,引着大家拍手。同时,他又问人唱得怎么样?人家知道林一心是捧场的,当然当着面说好话,都笑道:“唱得很好。”林一心听说,就把手上拿的折扇,向外一伸,笑道:“若是讨厌的话,我就不说了。既是还有可听的,那就请你作一个人情,点她们一则曲子。行不行?”人家有极好的意思在先了,怎能说不点,便点了一个。可是点了一个之后,林一心他又要请人来个双份儿。这还是对于生人的表示,若是熟人,他更不客气,硬性作主给人点上两则或四则,他这里坐一坐,那里钻一钻,把这满堂的客,都打搅了。曲子点得多了,刘氏姊妹,哪里唱得过来,索性随便唱了两则,就算了事。

  这是下午的事,到了晚上吃过寿筵,他又照办,一日夜之间,大概点了五十则曲子。这五十则曲子,就是一百块钱了。这里作寿的主人翁,碍了林一心的面子,不能不特别赏钱,除了正式开销之外,又对她姊妹俩,各赏了三十块钱。刘氏姊妹到了晚上一点多钟回去,每人都有八九十元,这天总算不虚此行了。林一心一想,她既有这些钱,家又住在天桥附近的冷僻街上,这样夜深回去,若遇到了歹人怎样办?因此访得宾客中有坐汽车的,走上前笑嘻嘻地给人作了三个揖,说是有点急事,要借汽车一用,一个钟头以内,一准回来。人家见他如此客气,却不好意思推辞得,只好应了。林一心不料一请便得,心里一喜,又给那人作了三个揖。然后笑着引了刘氏姊妹出门,同上汽车而去。

  到了刘家门口,汽车停了,林一心笑道:“总算把二位送到家里,不知道还有什么差事,给我办的没有?”刘贵喜笑道:“今天真劳驾了,还有什么事敢劳驾的哩?”刘贵喜向来对于林一心不假以词色的,现在忽然也笑起来,林一心这一种快活,简直无法可以形容,便拱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差事办得不好,不要见怪。”刘贵仙见着,也不由得抿嘴一笑。这时,刘家人已经起来开了大门,刘氏姊妹下车,林一心还开了车门,伸出半截身子来笑道:“我们哪一天见?”刘贵仙已进了门,回转身来,向他招了招手道:“今天晚了,我不让你进来了,明天早点到我们这儿来,我预备一点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可别忘了。”林一心不料今天这一捧,大大地捧出了好处,刘氏姊妹,马上就约着吃饭。因笑道:“来的,无论如何,我也是要来,您就等着吧!”说毕,高高兴兴地坐了汽车回去。

  他的意思,以为刘氏姊妹说了这话,自是一定的,否则,她不说这话,也没有人怪她,又何必撒上一个谎呢。因此到了次日,一点也不考虑,在上午十一点钟,坐了自己的包月车,一头就撞到刘家姊妹家来,只一敲门,刘家有人出来,笑道:“三爷,您歇一会儿吧,她姊妹俩,都出门去了。”林一心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原来是她们约我来的,现在我来了,她们倒偏偏不在家,岂不是有点存心开玩笑?因问道:“怎么一早就走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吗?”那人道:“贵仙上医院瞧病去了,贵喜是陪她去的,也许瞧了病,还要到别地方去。”林一心听这话,真有些不像话,待要仔细盘查一番,未免大煞风景,在门口站着踌躇了一会子,只得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了。”那人始终拦着门,也不让开路来,好像屋子里保守着什么秘密,怕人进去识破一般。笑了笑,就走开了。林一心想着,人家都说她姊妹俩,让两个下野的武人包围了,我却不相信,因为不曾见她有什么秘密行动。据现在的情形看来,莫非这话是真的?不然,就是让我进去坐坐也不要紧,何至于把我挤在门外呢?林一心狐疑了一阵子,究竟也猜不透虚实,只得扫兴而回。

  其初,心里总还疑惑着,她们还不至于故意背着自己,后来在街上没有走多少路,只见一家一个教曲子的师傅,提一把三弦子,迎面而来。林一心又有点猜疑,就用扇子招了一招,叫那人过来,停着车子,问他哪里去?他道:“上刘家去。”林一心道:“她们在家吗?”他道:“三爷不是在那儿来吗?她刚刚打电话来的,等着我去呢。”林一心点了点头,不再置可否,也就走了。但是他反躬自省,再三的思量,也不知道是哪一点,让人家不满意。就是有不到之处,头一晚上,还给她筹了一二百块钱,有这点小功劳,也可以把以前的过失掩盖过去了。不料她是如此的不谅解,转过脸来,就不记前情。她能生我的气,我就不能生她的气吗?我也歇两天不去捧她,看她怎么样,想着,果然也就歇了两天,不上书场。

  到了第三天,偶然到游艺场里去混混时间,恰好又碰到了高乐天,因问道:“一个人吗?”高乐天笑道:“算是你走运。有个朋友定了包厢请我听坤班戏,他偏有事走了,我一个人坐包厢,无聊得很,你也去坐坐如何?”林一心道:“我正没有乐儿,怎么不去?”高乐天道:“不能啦。贵仙那儿,这两天,你正大勺子向火上加着油呢,难道还像水一般,把火会泼熄了吗?”林一心听了他这话,招着扇子,微微一笑。

  二人说着话,一路走进戏场包厢,不由得二人同时一怔。原来就是这包厢同排的一个厢里,刘氏姊妹,和两个中年汉子,坐在那里听戏。高乐天心里,以为是林一心已经包了厢在这里,故意地不说。林一心又以为高乐天明知道她们在这里,故意将自己引了来,气上一气。现在见了面,也只好忘了前几天她避而不见之罪,和她招呼招呼。这样想着,望着刘贵喜,正待点头。不料刘贵喜不先不后,就在这个当儿,偏过头去和刘贵仙说话。刘贵仙留心听她妹妹说话的样子,眼光可射在台上出了神。林一心讨了一个没趣,自在包厢里坐下,不去理会。高乐天究竟忍不住,便问道:“三爷怎么回事?你没有看见刘家姊妹吗?”林一心笑了一笑。高乐天看着那边包厢里,只见有个肉胖子,口里衔着一支烟卷,刘贵喜却擦了火柴,笑嘻嘻地,给他点着烟。心里恍然,她们和林一心,也是不期而遇哩。但是林一心在她姊妹俩身上花的钱,以及那一分效力,总算一个忠实的信徒,何至于理也不一理?大鼓娘并不是哪一个客人的专利品,陪着这个客人决不能陪其他的客人。然而这胖子,或者是大花钱的主儿,只好狠心不理林一心,亦未可知,也就自宽自解。

  一会一出唱工戏上场,这两个男子不耐听,都走了,只剩她姊妹二人,心想这时她们要来敷衍了。不料这一下,事实正相反。原来刘贵仙分明知道林一心在这里,只当没有看见。后来她看到这边老是偷着看了过去,她索性脸向这边望着,脸上冷笑一笑,接上又将嘴一撇,然后才向着台上。看她那意思好像说我偏不理你们,你能拿我怎么样?我看你那样子,才是瞧不起你哩。高乐天心想你不理会我们也就罢了,怎么倒还向我们冷笑?便回头向林一心冷笑道:“总要你捧大鼓娘,你瞧,这是你捧大鼓的结果!”林一心倒还不在意,微笑道:“那算什么,她不理会我,我以后不和她来往就是了。”高乐天道:“你倒看得破,我旁边人可是看不破。”林一心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干吗和她们这种人生气?我们出去溜达溜达吧。”高乐天道:“干吗呀!她不躲避我们,我们还躲避她吗?大爷有钱坐包厢,可不是坐人家的包厢装面子呢。”林一心明知道他这话有语病,可是也无法和他细辩,只得一笑了之。

  在听戏的时间,不多大一会儿,刘贵仙包厢里那两个客人又回来了,大摇大摆地坐着,一走进包厢,刘氏姊妹站起来让坐,看那样子,却是故意装出巴结阔老的样子来,给这边包厢里看。高乐天转念一想,本来林一心捧她,就是七拚八凑的局面,纵然花得钱多,她也知道是穷小子一个,这只怪林三自己不争气罢了。高乐天想了一阵子,实在也犯不着生气,就把这件事抛开。

  戏散了,林一心拉着他的手笑道:“今天的戏,听得是有些不痛快,我们先找一个小馆子吃饭,回头我们一块到胡同里走走,你看如何?”高乐天笑道:“你这人还不死心吗?我劝你现在不要逛吧。等你发了十万八万银子的财,然后再大逛一下,省得花了钱,还让人家瞧不起。”林一心听了,依然还是笑上一笑,并不怎么分辩。高乐天用手指着他,点了一点头笑道:“你这人是不可救药。”说毕,就走开了,走出了坤戏场,看见男男女女正向花园里行走,也就缓步而入。

  沿着荷花池,绕了半个弯,却有人在身后连连叫了几声乐天先生。回头看时,那人取了草帽在手上,深深的度数点着头笑道:“好久不见,近来好?”高乐天看时,却不十分认识。但是人家叫出姓名来,又如此恭敬,决不能够置之不理,也就只好向他点了几点头。可是脸上少不得现出有点犹豫之色。那人却十分明了,走近一走,先笑道:“高先生忘了,我是魏建成,在赵先生家里见面多次。”高乐天这时想起来了,曾听得赵先生说,这魏先生交际手段,高明得很,当时倒不知道他手段怎样高明,虽然疑心,也没有证明出来,如今见了他,又想起了前事了。便笑道:“是是,我的脑筋健忘得很,魏先生好?”他听说皱了皱眉,又吸了一口气。高乐天看他这种情形,分明是不好的样子,却又不便多问,也就算了,魏建成却反问道:“高先生的景况是很好的,忙着哪有工夫出来玩呢?”高乐天道:“也不一定,所谓忙者,也不过是每日之中,几个钟头,其余的时候,也就很自在的。”魏建成道:“几时有工夫到我舍下去谈谈,好不好?”说时,他便由身上掏出一张名片,弯着腰递到高乐天手上。

  接过来一看时,那名片却也印着四五路官衔,不过每路官衔顶上,都加上一个前字,下款便是详细住址,乃是大桥杠胡同内小坐椅胡同,镜花庵正对面,门牌八号,借用电话东分局四二一,借用电话东分局五二一,借用电话东分局六二一。高乐天正看这里,魏建成便道:“这三个电话,随便你打哪个都成。这都是左右街坊,你若是多说两声劳驾,他们不能不给你送电话的。”高乐天道:“那就是了。”当时,说了几句话,也就分手而去。

  高乐天在北京,本来组织了一个小家庭,不过趋于旧的一方面,平常他要不在家,他的夫人是不代表见客的。这天高乐天和魏建成见了面,第二日下午,他就到高家来拜会,正值高乐天不在家,就把他挡驾回去了。高乐天以为这种泛泛之交的朋友,不过是因昨日的谈话,偶然高兴来看一看,说过去也就算了,不料到了次日下午,还是这个时候,他又来了。这时,高乐天照例不在家,他还是扑了空回去。

  高乐天回来知道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人家既然来了两次,不能不去回看他一次,这天过了,到了次日,也就把魏建成的名片搜罗出来,然后照着名片上的地址,直找了去。找到魏家,倒是所独门独院的房子,高乐天敲了许久门环,才听到门里一阵脚步响,有一阵娇滴滴的声音,问了一个谁字。高乐天答应是拜访魏先生,然后那门才开着,开门的并不是佣仆之流,乃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她穿了一件翻领对襟的白短衫,在那领子下套了一根水红色的带辫。除了两只胳膊,露了十分之七八在外面而外,那翻领挖着低低的,前面还露出一大块雪白的胸脯子来。高乐天知道她决计不会是下等人,就取了帽子在手和她点了一点头,笑道:“魏先生在家么?”那女郎向高乐天浑身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笑道:“你先生贵姓?”高乐天说了,她就笑着呵了一声道:“是高先生,请到里面坐吧。”高乐天料想魏建成一定在家,便跟着那女郎一路进去。她倒不见外,就引高乐天到东边一间厢房里来,那屋子里倒也有几件椅桌和字画,有点像客厅。那女子让高乐天坐下,就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她似乎知道高乐天的意思的,先就笑道:“魏建成是家父。”说着就在身上摸索着,摸索出一张小小的名片儿,双手递将过来。

  高乐天接过那名片来一看,上面现着有凹印的本色玫瑰花片,中间有小字横列,第一排乃是她的姓名魏露斯,下面一行一行的推排下去,就是住址及借用电话的号码。高乐天这就明白了许多,因笑道:“原来是魏小姐,现在在哪个学校呢?”魏露斯口里唧哝了一阵,说着是个什么大学。因为大学两个字声音很大,也很清晰。大学上面两个字,可是含糊得很,却听不出来。高乐天并无知道她所在学校之必要。既听不清楚也就算了。而且自己觉得是她父亲的朋友,和她的地位高一等,一时谈不拢来,便道:“令尊回来,请给我致意。我有事,不久谈了。”说着,就起身告辞。

  魏露斯送他出门,还不曾关好门,院子里早有人嚷着密斯魏,嚷了出来。原来她在会高乐天的时候,另外还有她父亲一个朋友乌泰然在里面小书房里。这乌泰然只二十一岁,头发常梳得像膏药一般油光。一套粗哔叽西服,虽然大半年穿着,却是紧合身材,一点脏迹也没有,加上他说话是非常之从容,态度又非常之和蔼,倒是个漂亮青年。只是有一层,他生来是一种黄中转黑的肤色,微微起着鱼鳞纹的皮质,若不是他那一身衣服陪衬住了。真有些像煤铺里小掌柜。因之他有一些朋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小黑脸儿。魏建成和乌泰然原不认识,只因为有个集会场上,两人在一处会了面,同时,魏小姐也在一处看到,由朋友介绍大家见了面。魏建成因为手头拮据,并不约朋友上公园和茶楼酒馆,都是约人到他家里去谈话。自从和乌泰然见了面以后,也是约他上家里去。乌泰然第一次到魏家去,和高乐天今天到魏家来一样,彼此并未见面,乃是魏露斯小姐出来见面的。来得多了,他和魏小姐的友谊更深。

  乌泰然是个研究文学的人,同时,又是研究艺术的人,一谈起话来,少不得将西洋文学家,西洋艺术家,从头至尾说上一套。今天来了亦复如此。说到得意的时候,不由得就把文学问题,艺术问题,更又谈到爱情问题。一说到爱情,将头偏到一边,斜了眼睛望着魏露斯,只管微笑。今天他正谈到一本西洋爱情剧,这本戏,他除了译成过汉文而外,并且还亲自登台表演过一回。正谈到得意之际,偏是高乐天来了,打断了话柄,非常地不痛快。正拿了桌上放下的帽子,表示一种要走的样子。魏露斯却笑道:“你忙什么呢?还不知道来的是谁?让我去看看吧。”当魏露斯开门引高乐天到小客室里去的时候,乌泰然就在他上屋里坐着,和魏露斯的母亲魏太太谈话。

  魏太太是个半新半旧的交际家,对于听戏打牌这些事,却相当的内行,乌泰然也就丢了西洋文学,西洋艺术,来谈梅兰芳程砚秋。由戏又谈到红中白板,词锋不断,却也不让魏太太感到寂寞。后来知道高乐天走了,他连忙抓了帽子在手,抢出院子来,及至走到门口,魏露斯留他不走,他就跟了露斯一块到小客室里去。

  露斯道:“你和我妈谈些什么?”乌泰然道:“和你母亲在一处自然说你母亲所愿听的话了。”露斯道:“在我一处,也就讲我所愿听的话了。”乌泰然笑道:“那不见得。”露斯道:“不见得,难道还说我不愿听的话吗?那说些什么呢?当然是三从四德,贤妻良母,三纲五常……”乌泰然连忙摇着手道:“我说不见得,并非就是说你不愿听的话。不过不像对于你母亲说话一样,只是迎合她的心理。对你说话,我是处处用理智来限制我的情感。人是感情动物,尤其是两性之间,处处都能引动情感。这若由着情感的行动,不用理智去制裁……”露斯道:“你说些什么?我全不懂。我问你是不是说我愿听的话,情感理智,瞎扯上这一大堆。”乌泰然说得正得趣,给露斯拦头一下断住,只好先微笑上一阵。然后说道:“这就是我能说你不愿听的话了。同时,我也想得愿听的几句话,就是你托我的事,我已经有七八分把握。”这半天露斯才笑起来。因道:“有七八分把握了吗?是我的事呢?还是我父亲的事呢?”乌泰然笑嘻嘻道:“你父亲的事有六七分,你的事也许有八九分,平均起来,是七八分吧?这个星期日子,你若是有工夫的话,我就可以介绍你和前途见面。你是愿意吃中菜,还是吃西餐呢?”露斯笑道:“介绍就介绍,干吗还要请客?”乌泰然道:“当然要请客,不请客,难道让大家在当街见面不成?”露斯听说,就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看是撷英不错,最好是四点多钟去吃晚餐,那个时候,早客已经过去了,晚客又没有上座,菜既然好吃又清闲得很,不知道你赞成不赞成?”乌泰然听说,就点了一点头,原来他的计划,魏露斯要是吃中餐时,就请到市场里,一家便宜居餐馆去吃包子和面。她要是吃西餐时,就请到学生番菜馆,吃一顿三毛钱一客的早茶。而今魏露斯自说出要到撷英吃晚餐,乃是一元四五毛一位,再加上汽水小账以及车钱,这真可观,便笑道:“四点钟去吃饭,未免早一点,我们索性提前找地方吃早茶去,不好吗?早上起来早一点,我来邀你,趁着新鲜空气,也不要坐车,在长安街绿树林子里慢慢地走。只当柔软运动,到了番菜馆子里,也可以吃个饱。吃饱了,我还是陪你由那里回来,当着饭后运动。”露斯将嘴一撇道:“得了吧,你说的不是学生菜馆吗?为了三毛钱的早茶,我得来去走上七八里,谁那么馋?干脆,你就约他到公园里去,在柏林里亭子下见面,省事得多。”乌泰然脸一红道:“密斯魏,你的意思,是说我舍不得钱吗?那可成了笑话了。我无论如何,我介绍你去见前途,是为着你的事,我又不要从中取得什么,我就不请密斯魏,密斯魏也不怪我的,那我何必既要请,又舍不得钱呢?”露斯笑道:“那算我说错了,你可别见怪。”乌泰然道:“对于女子,总应当原谅的。慢说你没有说错,就是说错了,也不应当见怪。就是依着你的话,明天下午,我们在撷英会面吧!”露斯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一定要你请我,我只要你介绍我和前途见面,找到一份工作,我就很感谢你的了。”乌泰然道:“工作替你找,饭也当请你吃,我明天准在那里等,到不到,我就不管了。”露斯笑道:“有了前途在那里,我怎能够不去?”乌泰然听了很喜欢。笑道:“去是去,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这个约会,请你暂守秘密。因为见了前途,事情哪天发表,还不知道。若是先传扬出去,不能马上发表,我介绍人固然是没有面子,你自己也没有面子,最好到发表那个日子再说出原委来,让你们家里人惊异一下子。”露斯听说,虽不知他的命意所在,然而对家里人守秘密的事,多添上一样,极不关重要,就毫不考虑的答应了。乌泰然谈了一会子,自告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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