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中国人的思想,向来是是古而非今,以为五帝时代不如三皇。夏商周三朝,不如唐虞。唐宋元明,不如汉晋。甚至降到清末,以为咸同时代的人,不如乾嘉;光宣时代的人,又不如咸同。像这样一步一步退下去,千万年后,不知道中国人要变成个什么样子了。
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这种思想,却也不能说他毫无根据。有人说,民国八九年的北京看到民国二三年是唐虞之世。到了民国十六七年,看民国八九年的北京,又是唐虞之世。然则社会上的现状,是一步一步后退的,岂不显然?诸君莫说这是笑话,本来稗官小说,也就卑之毋甚高论。在我动笔时候,北京已是北平,都城南迁了。回想当年,真和现在有许多不同的地方。本来国家迁都,自有他的大道理,吾侪小民,何必置什么末议。不过一个人目睹沧桑,这荆棘铜驼之感,是少不了的。加上我的朋友,和我朋友的朋友,他们在这几年之中,或兴或衰,或留或走,也就极苍狗白云变幻之态了。我们怎能无动于衷?
世界上的文字,本来就不必到一种特异地方去寻材料,只要说得尽情,言之成理,自然成章。况且小说一道,本来是街头巷尾之谈,那种材料更是俯拾即是。所以这一部小说不必装腔作势,说什么有托而述。也不必说楼阁凭空,全是杜撰。不过把斯人耳闻目睹的事,似乎可资玩味与谈助的,随便记将下来,文学里面,加些小说匠固有的点缀,作为长篇小说。所以老老实实,就名他为《斯人记》。
《斯人记》云者,一可说是斯人所记。二可说是把斯人事记将下来。若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作者斯记,有独清独醒之感。则吾岂敢?那倒不如说是死人所记为得了。闲话说了半天,我这一点感想,却从何而起?我记得古人有两句诗:“溪边多少如花女,头白溪头尚浣纱”。这正是说,人生有幸有不幸。而我所忽然感到的,就是有两个女子,同时学艺,一个升天,一个坠地。足以代表一部书上人物的缩影,不如就把她请来,作一个开场人物。而且她关系半部莺花,一朝声色,倒也不愧作一个说部先锋。
若论这个人是谁,在若干年前,她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家碧玉。她是旗人,父亲姓个寿字。自个儿小名菊儿,一直到十五岁,依然是这样叫着。可是父母不和,打了一场官司。不知如何,她父亲是大输特输,判了永远监禁,小菊就跟着母亲过活了。她母亲是个能干人,一向带着三分男性。满胡同里都叫她一声寿二爷。寿二爷除了丈夫,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过起日子来,未免显着枯寂,而且先是一点进项没有。到后来有一个好街坊,倒和她很好,就在一处合作寻生活。这人姓牛,单名一个贵字,人称牛大爷。牛大爷是个白肉胖子,银盆一张大脸,只因为脸上肉太多,向上一拥,把眼睛的眶子挤小了,只剩得一条缝。他脑袋后面,比脸上的肉更多,在后脑勺子下,涌出一大撮肉。一层一层地叠将起来,像半个葫芦一般。他前后有这两块肉一挤,脑袋上万万生不住头发,就秃着一颗脑袋,由此一来,人家又给他起诨号了,背后叫他大秃牛。
大秃牛是个混混,前前后后,几条胡同,没有不认识他的,这胡同里要发生什么小事,他一拍大腿从中一劝说,大概就可了结。寿二爷因为他这一点,觉得他够朋友,就和他联合一处,开了一座洗衣房。另外请了一个教戏的给菊儿教戏,两家三口人过日子,虽然苦一点,究竟也有个办法了。这个教戏的叫短腿李。原是个唱青衣的戏子,只因扮相不好,唱不红。到了中年,索性倒了嗓子,不能登台,于是就以教戏为生。这一条西城根胡同里,他教了两个女徒弟,一个是菊儿,一个是吕家大妞儿。不知不觉教了八个月,就送她两个人到天桥小戏园子去登台。先是充些零碎,后来有点舞台经验了,菊儿改名芳芝仙,大妞儿改名吕芝仙,唱正式的角儿。唱了两个月,芳芝仙大红特红,由开锣戏改到唱压轴子。吕芝仙却还是唱前几出戏。
有一天散了戏,两个芝仙同坐了一辆人力车回来。到了寿二爷洗衣房门口刚刚下车,却碰到吕芝仙的母亲,在油盐店里买东西回来。她母亲吕大娘怒从心起,因冲着芳芝仙的面子,又不好骂,勉强笑道:“哟!孩子,你拿多少戏份了?又坐洋车回来。”芳芝仙在身上一掏,掏出十几个铜子,给了车钱,就回过脸来,笑着对她道:“大婶,你别怪大姐了,她原不肯坐车,是我请她的。”在她们这样说话时,寿二爷听了便赶出门来了,大妞妈一看寿二爷,头上梳着一个钻天旗人髻,倒有两绺头发分披到耳鬓边。身上穿了一件蓝布大长袍,两只衫袖,各卷了一角,手上拿了一块盘子大寸来厚的锅饼咬了几个大缺口,嘴里还是鼓起咀嚼着。彼此一见,远远地各蹲了两蹲,请了个半截儿安。寿二爷笑道:“大姐,家里坐一会喝碗水去。”大妞妈道:“我正有几句话和你谈,坐一会儿吧。”于是寿二爷领头,将大妞妈引到屋子里去坐。两个姑娘,也都跟进来了。
寿二爷一看大妞妈,放下的菜筐子,里面有一个纸口袋,盛着一袋杂合面,另外一只粗饭碗,盛一点子香油,筐子上横搁着一大把二尺来长的老菠菜。寿二爷一见,笑道:“大姐,你真会过日子啊。”大妞妈道:“这有什么法子呢?你瞧,他爸爸到张家口去了,是两三个月不给家里来信。我们这丫头和你家姑娘一块儿学戏。你姑娘学多少了,他还是这两手。这就全靠她,每天拿五十个子儿的戏份,房钱该下两个月来,房东直催。这年头儿,吃什么都涨钱。杂合面,今天又涨上一个子儿。吃什么也吃不起了。这要不省一点,怎么办啦。前几个日子,为了会钱,到处抓不着,把一件大棉袄当了。我想写一两银子,打算除了一块钱会钱,还剩两钱使。可是当铺里,凭你怎么说,就只肯写八钱。刚刚是够那注会份儿。我就怕当当,这个日子用得痛快不是?下年一刮大北风,你瞧,这就够着急。”寿二爷放了那锅饼,将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你这话一点儿不错,我只要能对付过去,就不敢当当。”大妞妈道:“老姐姐,你这日子就好过了,不说别的,就靠大姑娘这戏份,每天二十吊钱,你就够花的。合着现在洋钱的市价,这也就够三四十块钱一个月了。将来再有机会,到大戏馆子里一露,凭她这个扮相儿唱工儿,准红得起来。一月不定挣个三百五百的。我这丫头可就差得远着啦。”说毕,叹了一口气道:“干脆是没有指望。”寿二爷道:“我的意思,你们大姑娘,不要唱青衣,改唱衫子吧。现在唱衫子唱得好,比唱青衣还容易红。”大妞妈道:“除非是那么着。我想她师傅来了,求你给提一提。”
寿二爷一面说着话一面提开水,沏上一壶茶。放到桌上来,斟了一杯,放到大妞妈面前说道:“这不是末子,是二百一包的,你喝一杯。”大妞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笑道:“是好的,不错。不瞒你说,这一阵子我因为给人家作一点,晚上老是熬一个大半夜。据人说喝点茶,可以不打瞌睡,所以常常买三百一包,二百一包的,到了晚上自己沏着喝。这真不假,喝下去,就不要睡。”寿二爷道:“大姐,您可别这样,现在你勉强地做,就这样过去了,病根可种在身上。将来上了一点儿年纪,全发出来,您可招架不住。”大妞妈道:“我哪里不知道,可是要不这样,现在就没有日子过。”说毕,不住叹气。寿二爷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那份苦日子,我也知道。今儿个下午李师傅要是来了,我给他提一声儿,把《乌龙院》《翠屏山》《双摇会》这些戏,先教给你姑娘,这样的戏,只要肯卖力,总可讨好的。”大妞妈站起来提了菜筐子,口里说道:“费您心了,将来我再谢你。家里还扔下一个小的,只嚷饿啦,明儿再来坐吧。”说毕,和吕芝仙一块儿回家去了。
芳芝仙见没有了人,这才笑道:“妈,我上回不是告诉你,有一个姓刘的捧我吗?今日我没上戏馆子的时候,到九岁红家里去了一趟,可就碰着了他,他死七八赖,一定要请我今儿个去吃馆子。我听人说,他当过大兵,我可不敢去。”寿二爷道:“当大兵的怎么样,他不是人吗?这人捧得很久,请你吃饭,去一趟也不要紧。他真要能花钱,就让他到咱们家来坐。我们要人捧,想尽挑小白脸,那可不成。”芳芝仙一噘嘴道:“你这是什么话。只要捧过我的,我是满应酬,没有不理的,若是不理会,我现在哪会唱得这样红。”寿二爷道:“在天桥唱戏,红一辈子也是枉然。你师傅给我提好几次了,说是游戏场的坤戏班子,还要添一个青衣,可以想法子把你介绍过去。我是催了好几回了,他老是说不忙,我又不好老逼着他。今天他来了,你自己对他说说看。”芳芝仙道:“要好大家好,还有什么怕说的呢?今天他来了,我和他说,保管有几分成功。”寿二爷笑道:“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风门一拉,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头戴青布小瓜皮帽,结着樱桃大的红疙疸,耳朵上夹了大半根烟卷,满脸黄黝,配了短胡桩子。身上灰布夹袍,也不知道有多少斑点。外套一件青布夹马褂,由青转成了焦黄色,倒是袖口上有两处地方,放出一片油亮。他提着个蓝布胡琴袋,走了进来笑道:“怎么提上我了?”这人就是那教戏的短腿李。寿二爷道:“您来得正好,刚沏的茶,喝一杯吧。”于是芳芝仙就倒了一杯茶,递给短腿李。他笑道:“你们不用说,有什么事谈到我全知道。”芳芝仙笑道:“您说,这是什么事?”短腿李笑道:“你娘儿俩,梦里也想的,不就是进游戏场吗?唱戏就怕没有本事,有本事,自然会红,自然有人请,你们忙什么?这件事,我比你们还急呢。我作师傅的,还不愿徒弟好吗?”寿二爷一拍手,哈哈笑道:“我们姑娘,究竟比我机灵,他就说你也望好,不会不放在心上的。不过这件事,是咱们求人家,不是人家求咱们。人家要找一个唱青衣的人,北京城里要多少,也用得着到处找吗?我想总是费您心,多去找人家两趟。”短腿李道:“我不是不去找人,游戏场的那个经理是南边人,他坏得没有人比他再坏的人。你要是多去找他一两趟,他就知道你上劲,他可满不在乎。说起包银来,你准不敢开大口。”寿二爷道:“我们只要搭得上大班子,就不必谈价钱了。他就给二十块钱包银我也唱。游戏场的人,比天桥的人,总强个十倍。只要有人捧,你瞧吧。就是没人捧,这一上了大班子,以后就好办了。”短腿李道:“我实在不愿抢着办。既然是你说不在乎包银,我想那总行。今天晚上,我就给你进行。”寿二爷听了,站将起来,向短腿李一蹲身子,笑道:“我这儿先谢谢你了。”于是在身上掏了一阵子,掏出一大卷东西,有包茶叶的纸,有十几根取灯,有两三张铜子票,有两三张破手纸,有二十多个铜子,还有一小卷蓝白绵线。
她看了一看东西,又伸手到衣袋里掏去,闭了眼睛一会,想着道:“呀!哪里去了?”芳芝仙道:“妈,你丢了什么?又是钥匙吧?”寿二爷睁眼一看,见手纸中间,露出一角红纸,笑道:“在这里了。”揭开叠的手纸,原来是包大爱国烟卷。那烟盒子,压得平平的像一块纸壳子一般。拿它起来,向左手心里一倒,倒出许多烟末,一根整烟,一根烧焦了头的半截烟。那烟卷因盒子是扁平的,也压扁了。寿二爷将那根整的,在桌上缓搓了几搓,递给短腿李,笑道:“五爷,抽根烟。”短腿李接过烟来,看了一看,也笑道:“这是上两个礼拜六,我在这儿看见你买的,今儿个还有?”寿二爷道:“菊儿她干爸爸,他抽关东烟,我除非上毛房,不然,可不抽。”芳芝仙笑道:“您真缺。”寿二爷两手伸着一翻说道:“又不是外人,怕什么?”短腿李笑道:“现在男女平权的年头儿,说这么一句话,很不算什么。”寿二爷道:“这不结了,谁吃了能不拉呀。”这一说大家都笑了。
短腿李道:“大姑娘,你今天把那《梅龙镇》再唱一遍吧,还有一两个字不大对,改一改就行了。”于是拉着胡琴,让芳芝仙唱了几段,将胡琴弓一收挂在线纽扣上,笑道:“行了,我这就去给你办事。今天怎么大妞没有来?这孩子就是这样不用功。她妈只抱怨孩子唱不红,就不管她孩子来学不来学。”寿二爷道:“今天可不怪她不来。因为她妈刚才在这儿去,托我有话和你说。”短腿李道:“她还有什么话,难道埋怨我教得不好不成?”寿二爷道:“那倒不是,她也是直抱怨她姑娘不行。因此和我商量,想不学青衣了,专唱衫子。”短腿李一皱眉道:“唱衫子,唱六子也不成。都是我的徒弟,我不能背着谁说谁。可是大妞这孩子,我实没办法。《汾河湾》四句原板,闹了一个礼拜,还不对劲儿,这件事我懒得说了,先把你们的事办妥了再说吧。”说时把耳朵缝那根烟取下来点着吸了,口里喷着烟,就溜达出来了。
他一想,这件事,先得找那后台管理袁大头。只要他多说几句好话,经理也就碍着面子,只好答应了。因此在胡同口上,二荤铺里,吃了一点东西,雇了一辆破人力车,就到游戏场来。
他们吃戏饭的人,把门的都也看得出来,他说是找人,就让他一直到后台去。到了后台,只见那袁大头,扯了几个扮了戏的女孩子,直向戏帘子下推,口里连连说道:“上,上,上。”一阵风似的,把那几个女孩子送上场了。一回头,又嚷道:“还有人呢?”就在这时,他看见短腿李了。笑道:“请你待一会儿,我就来陪你。”短腿李道:“不要紧,你去招呼她们吧。”
一会工夫,袁大头过来,拉了短腿李到一边去笑道:“我老想请你喝几盅,总是没有工夫。”短腿李道:“咱们自己哥们,还讲这个。我就是为了上次托你的话,听不到一个信儿,不知道成不成?”袁大头道:“不是你来说,我倒忘了。这倒正是个机会。我们这儿后天又要走一个青衣。经理正和我商量,要找一个扮相儿好的。我还没有说定人呢?”短腿李听了这话,心里就是一喜。因问道:“大哥,你现在有事没事?抽得开身子抽不开身子?”袁大头道:“倒是没什么事。”短褪李道:“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请你喝一盅去,咱们慢慢地谈一谈。”袁大头道:“我刚吃过晚饭了,而且这儿也走不开。”短腿李拉住他的手,回头一望,见没有人在身边,便道:“离这儿不远,有一家熟人,我们去烧两口。”说时,伸开右手的大指和小指,将大指放在嘴唇边,笑着问道:“您瞧怎么样?”袁大头眯了眼睛笑道:“怎么着?这地方你比我还熟。”短腿李笑道:“别的事我不敢说。你要抽好土的话,交给兄弟我了。保管比哪儿还强。”袁大头道:“那我们就去一趟,这儿丢下,也没有什么。”
短腿李见袁大头已经答应去抽烟,心里很是喜欢,就和他到一家私卖大烟的人家来。短腿李引他进来,这人家平房三间,除了中间屋子不算,两边两只大炕,一边炕上各摆下一副烟家具。他们一直走进房,早就有个二十多岁的娘们,笑着迎上前来招待。先把烟灯亮起,挑了二个小盒子烟膏放在炕上,袁大头望着那豌豆大的灯火,不由得张了一张嘴直乐,于是二人放头横炕睡下,扶起烟枪,鸦雀无声的各烧了几口。直等到满屋子烟雾腾腾,短腿李这才烧了一个极大的烟泡子向斗里一插,然后顺过枪口,对袁大头道“大哥,您抽这一口。”袁大头手扶着烟枪,却笑道:“怎么尽让我抽?”短腿李道:“你先抽这一口,下一口我就抽了。”袁大头也不客气,就捧了枪抽上。短腿李提了烟签子,就着灯火,给他拨弄枪斗上的烟泡,一面说道:“咱们哥儿俩,同混了这些年,彼此什么事不知道?你瞧我现在闹到这步田地,就不成个样儿。虽然教了几个女学生,全不争气,没有一个成的,我这一辈子,就算完啦。现在总算有点希望,教了一个芳芝仙,戏是我教的,我不是在您面前吹,若说她的扮相,明儿您瞧,和游戏场的坤角儿一比,准不能比下去。就是一层,没有机会上大班子。在天桥红上一辈子,那又算得什么?”他说话时,袁大头口里吸着大烟,鼻子里就不住地哼哼。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拿了烟盘子边的茶壶,嘴就着嘴,昂起头来,骨都骨都,喝了一口瘾后茶,然后鼻子里嘴里和火云洞一般雾气腾腾的将烟喷了出来,他面孔倒好像是江西的庐山,完全都隐在云雾里了。这时他带喷着烟带说道:“我也听见人说,你教出一个好徒弟来了,这姑娘多大岁数了?”短腿李道:“才十七岁。大哥,要不,我带来给你瞧瞧。要是成,就费您心,这个缺别让人得去了。真是不成,交情是交情,办事是办事,我不能说一定要您办成。”说着话时,又是烧了一口挺大的烟泡子,插上烟斗,顺着枪送了过来。袁大头将手背一反推烟枪说道:“得了,我够了,你自己来一口吧。”短腿李哪里肯,一定要他再吸这一口。
一阵烟瘾,过得袁大头心满意足。坐将起来,把手按了一按膝盖,说道:“好兄弟,俗言说,肥水不落外人田,这一句话,你都不知道吗?这孩子据你这样说,一定不会错,你明天带她到我家里,当面谈一谈。回头我带她去见我们那经理。因为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爱这么一点儿虚面子,总得先敷衍敷衍他。”短腿李只要那事办成,袁大头怎样说怎样好。
到了次日,在南方稻香村,买了四色点心,又在水果铺子里,买了一篓水果,带着芳芝仙到袁大头家去。袁大头一见短腿李提了许多东西走到院子里,心中早就是一喜。再一看,后面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是一副鹅蛋脸儿,漆黑的眼珠,漆黑的头发,正好配上那一张白脸。旗人家姑娘,多半是直挺挺的,这姑娘的腰身,却十分苗条。不用猜,就是那个芳芝仙了。
袁大头由屋里向院子外一窜,连笑带嚷道,“这是怎么说,来就来是了,还带东西作什么?”短腿李还不曾说话,芳芝仙便止住了步,遥遥蹲了一蹲,四平八稳,给袁大头请了个双腿儿安。袁大头笑道:“这就是寿老板了。很好,很好,请进来坐。”袁大头的妇人金氏也迎了出来,把芳芝仙请到屋里,满盘招待。芳芝仙本来预备了一肚子的戏学,等候袁大头考试,不料袁大头竟是说好,一句也不曾问。短腿李是个知事的,便对袁大头道:“这不算礼物,不过姑娘初来,不好意思白手进门。我那里预备了几两好土,自己没有敢熬,明天一准送过来,聊表寸心。”袁大头笑道:“那是什么话?我这里收的礼物,还没道完谢呢,你怎么又说送礼的话!可是我话说明,要说有好东西,自己哥儿们,大家尝一点,这个我承认。若说是谢礼,做这么一点芝麻大的事,先得要好处,我这人瞧着可不够朋友。”短腿李道:“谁又敢说是谢礼呢?”袁大头越发笑了,因道:“那就好。你请回去,我带着姑娘一块去见那经理。姑娘这样温柔的人,他八成儿就对劲,只要他一点头,不但可以加入,以后准能红。”短腿李道:“唱红是没准儿的,一来要用功,二来也要碰造化。我这就是拜托一件,务必请您帮忙,给她说成。钱我是不敢说,只要您在戏码上多维持一点儿就把忙帮大了。”袁大头道:“反正我是尽力去办,办到哪里是哪里。今天我们那任经理,正在园子里查账,这个时候就去,没有卖票,办事的人,也都没到,可以从从容容地谈一谈。”短腿李对芳芝仙道:“你就和袁大叔一路去吧。说话谨慎点,别露怯。”芳芝仙含着笑点头哼了几声。这就三人出门分头而去。
袁大头雇了两辆车,一块儿拉到游戏场的门口,就在前引导,引到经理室去。那经理任秀鸣,刚刚把账给清过去,衔了一根雪茄烟,斜躺着坐在一张半旧沙发上,微微闭着眼睛,在那里养神。这时忽然听得门敲了两下,接上有人叫了一声经理,任秀鸣道:“进来吧。”一抬头,只见袁大头之后跟随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只穿着一件长长的花布旗袍,羞答答地走了过来。还没有开言,袁大头就对她道:“这是任经理。”人家听说,就斯斯文文鞠了一躬。任秀鸣一猜,就是一个唱戏的,不过没有一点女戏子的习气罢了。当时点了点头说:“请坐。”
袁大头先坐下,芳芝仙却微微向后退了几步只靠住了一把椅子,没有敢坐下。任秀鸣见她这样子不由得就先带三分喜色,后来袁大头婉转地说,她能唱许多戏。也真是有缘,任秀鸣却不怎样考量,便道:“我们反正要找人,寿老板愿来,那很好。”芳芝仙心里预料着这事不定要费多少唇舌,不想一帆风顺,三言两语,便解决下来了,心有一阵子愉快,那脸上就禁不住有一点笑容。还是不住地低了头,偷看任秀鸣的颜色。任秀鸣见她含情脉脉益发是欢喜,又道:“我说了这样办,就这样办,你回去和你家里商量,定下前三天打泡的戏。三天以后,我们就可以正式订合同。你既然唱了有些日子,自己当然也有些把握,这事总办得妥。”芳芝仙道:“我家里没有什么商量的,只要您这儿答应了,我自己就可以定下三天打泡的戏。”任秀鸣答道:“好吧,你就先说出来,我给你记下。”一面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桌子边去,坐下拿起笔来,偏着头望她,等她报戏。她报一样任秀鸣就写一样,写完了,都是如《玉堂春》《汾河湾》之类,很重头的戏。任秀鸣把头在笔杆边连连点上了几点道:“行行行!”他的手按在一张写字台上,芳芝仙报起戏来,就站在他的左手下,两手不知不觉地按住了桌沿,真个像十根水葱儿摆在人面前。
任秀鸣道:“好吧,我们的话,就是这样一言为定。至于详细办法,我托袁老板和你府上去商量。”芳芝仙一机灵,又给任秀鸣请了一个安,连道两声谢。这才掉转身躯,缓缓而去。袁大头问道:“经理,你看这孩子怎样?扮相准不会错,可就不知道能唱不能唱?”任秀鸣道:“你不是说,她师傅很好吗?既然有好师傅,一定不会坏到哪儿去,我们就让她打三天泡再说。”袁大头向来是跟着任经理说话,经理都说这人能唱,自己哪有不赞成之理,便连连说好。那边短腿李,正也恨不得早一刻得着消息,当天晚上就到袁家去了一趟,袁大头一见面。就连拱两下手道:“恭喜恭喜,事情全办得了。”短腿李道,“有您出来帮着办,我就知道这件事坏不了,但不知道任经理是怎样的说法。”袁大头一想,人家曾答应送我几两烟土,应该先给人家一点好消息才是,便把任秀鸣完全满意的话,说了一个痛快。短腿李一想,连经理都乐意了,这事还有什么问题,便笑着一拍手道:“大哥,我不是说了吗?这事只要一办成,准不能让您丢人。这样一来,我们共事的日子可就长了,以后还得请您多多维持。”说时,眉毛向上一扬胸脯也挺了起来,看他这一份得意,简直是不可以用言语去形容。至于烟土的话,却一字不曾提到。
袁大头一见,心里有二十分不高兴。于是将脸色一正,只管晃着脑袋道:“天下事情不能看得那样容易吧?无论是谁,没有上台,事情都不能定的。任经理是喜好无常的人,他说的话,不能就说是刻板刻的,没有变动。就算他真的答应了,在旁边挑眼的人,还有的是啦。”短腿李道:“是的,是的,作兄弟的还有什么不明白,凡事都求您携带,我决计忘不了这一份情。”袁大头见他又软下来,索性道:“据我看,我们那任经理,他就是靠一时高兴做事,也没有去想一想。你想也没瞧过人家的戏好不好,马上就请她。若是到了台上之后,并不能唱,她唱的人要什么紧,可是戏院子里丢了这个面子,向哪里挽回呢?这样办,我就不大赞成。”短腿李道:“袁大哥说的这话,自是有理。可是兄弟和大哥的交情不同,只要能对付,大哥就得帮忙。我不敢说我们姑娘唱得怎样,不过上台唱总是能唱的。你瞧,我说了半天的话,把一件正经事倒忘记了。”于是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两个纸包来,一个纸包,都有豆腐块那样大。他手上托着纸包,笑嘻嘻地送到袁大头面前道:“大哥,这就是我上回说的那点东西。少虽少一点,好在咱们哥儿们,不是外人,你就留下玩几天。这话可又说回来了,瓜子虽小是人心啦。”袁大头不曾打开那纸包,早就迎风闻到一股陈土香气。及至将纸包接到手里,掂了一掂,约莫有二两一包。这种土,是不能照市价算的,就是照市价算,也得三元五毛上下才买到一两。三四一十二,四五得二十,就这样算,也够十四元钱之多了。笑道:“我大胆喊你一句兄弟。老兄弟,你这样办,似乎有点和老大哥开玩笑。以为大哥做这一点事,还要你送黑礼吗?这话让外人听了,透着咱们哥儿们没有义气。这是何必呢?你就不费事,难道人家经理都答应了,我还有不作这顺水人情的道理吗?你费事我真不过意。”短腿李道:“我又不是买的东西,费什么事呢?”袁大头道:“虽然是家里有的,你存着这点东西我一齐给你拿了来,这是显得有点儿过分。”短腿李道:“不,我家里还有,又不止这个。你熬得了,我再要到这里来,咱们哥儿俩,就可以对吹几口了。”袁大头笑着将烟土收起,拍了短腿李两下肩膀道:“不是你哥哥夸口,我准保你以后有好土抽。”短腿李道:“戏院子里的事,我就托重你了。说句不见外的话,我的事,也就和你的事差不多。总不至于要我老惦记着。”袁大头不住的将头乱晃,说道:“不至于,不至于。你放心回去告诉大姑娘,预备打泡吧。”短腿李见事已十分有把握,自是欢喜,便告辞回去。
要走的时候,袁大头要拉住他在家里吃饭。短腿李再三不肯,袁大头才将他送出大门。短腿李得了这种好消息,首先便是向芳芝仙的母亲寿二爷去报信。
到了寿家,正遇着芳芝仙的继父大秃牛。大秃牛穿着一件对襟排扣夹袄,连着里面的汗衫一个钮扣也不曾扣上,露出胸面前堆油也似的一摊肥肉。沿着胸窝由上直下,稀稀落落长了一路细丝卷头的黑毛。他倒是像一个有福气的人,挺着一只大肚子,横锁了一条板带,束住裤腰。裤带上搭一条毛绒手巾,正抽下手巾,来揩头上的汗珠。短腿李先笑道:“大爷,没有出门?”大秃牛道:“没出门。你瞧,大姑娘还没有红起来,先长了脾气了,嫌面条儿没卤,要吃烙饼,她妈也是倔,又不理她。没法子,我只好来动手。你瞧,几张饼烙我这一头的汗。”短腿李笑道:“这会子你烙饼给她吃,到了明年这时候,你怕她不会烧鱼翅海参给你吃吗?”大秃牛道:“那个我可不敢望,只要她多挣几个,能凑乎着大家过一个安闲日子,那就得了。”短腿李道:“我瞧这孩子准有希望,不信,你望后瞧。刚才我从袁大头那里来,先是直挑眼,后来我拿出那三两多烟土来,什么都答应了,只差没有叫我爸爸。我就知道这东西爱贪小便宜,只要眼面前能吃点亏,事情没有办不成功的。”大秃牛笑道:“我不知道您是要用这种手段。若是我知道,用不着四两土,只要把两毛钱买一盒烟卷去送他,他就够乐的了。”两人一路笑着进屋里去,寿二爷嘴里,正衔着一根烟卷,两手一叉腰,靠住了房门望着芳芝仙吃烙饼,那样子心里是有些不大愿意,见了人进来也不作声。短腿李向她拱手道:“大嫂,恭喜恭喜,事情总算全妥了,就让我们自己拣定日子登台。那袁大头抽了三四两土,完全跟着我们说话。据我看,以后我们多给他一点好处,一定能给咱们帮大忙。”
寿二爷先是知道这事成功了,总怕还有什么变卦。现在短腿李又是这样说了,事情已是千稳万稳,心里也是欢喜,就不怨芳芝仙要吃烙饼了。因道:“这儿事既然成了,天桥就不用去了。趁这两天工夫,好好的把嗓子吊一吊。”芳芝仙自伏在桌上吃饼,却不理她妈。寿二爷道:“怎么不言语了。我们不说你什么,你倒生我的气吗?别生气了,我给你摊两个鸡蛋吧。”芳芝仙笑着将身子一扭道:“别理我,我不吃鸡蛋。”大秃牛对短腿李笑道:“怎么样,我说大姑娘长了脾气不是?”说毕这话,嘻嘻地直乐。寿二爷看见大秃牛乐,她也乐,芳芝仙只管噘嘴,他们都觉得那是有意思的。短腿李是师傅,更是要捧场了。
从这天起,芳芝仙就换了一种身价,行动方便,穿吃好了起来。过了几天,靠了袁大头作内应,已经在游戏场登台,打了三天泡。这一位任秀鸣经理,是终年也难得正正当当听一次戏的。在芳芝仙登台的时候,他竟抽空看了两次,第一他就觉得扮相好,第二态度也非常温柔,不等三天的泡打完,他就先对袁大头说,一定请她。到了第三日短腿李带着寿二爷、芳芝仙,三人一路,到经理室去订合同,依着任秀鸣的意思,原来有两个二路青衣花衫,一个是每月六十元,一个是每月包银八十元,芳芝仙是天桥新上来的一个人物,钱不必给得太多了,就打算给她六十元,事先和短腿李谈了一谈,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天芳芝仙穿了一件淡绿色的夹旗袍,学着女学生,平分左右,梳了两个圆圆髻,头发抹得光滑不乱,齐齐整整,大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任秀鸣就不由得生了一个念头,凭人家这样的身份,只给她六十块钱一月,未免对不住人。还是给她八十元吧。我们这大一个公司,一个月哪在乎二十块钱呢。因是大家进来坐下之后,他就说寿老板戏不错,只是怕戏太少一点。短腿李听他这种口音,料定他不过是给六十元的包银。望了望任秀鸣,又望了一望寿二爷,料也有事宜在后。不料任秀鸣说道:“我看寿老板人很老实,将来可以长久的共事,我也不照原额算,总可以加个十块八块的。”他说这话时,心里计算着,就是出的钱介乎六十八十之间。让他们一争,再加到八十元。就在这个当儿,他的听差,送来一壶香茗,把茶杯子摆好了,正要向杯子里斟茶,电话铃响了,于是放了茶壶去接电话。芳芝仙正靠了桌子坐的,她见茶壶摆着,就提起壶把来,先斟了一杯茶,先嘻嘻地笑着,又轻轻地说道:“经理,您喝茶。”一说着这话,脸上一红。任秀鸣受了这种优待,心里更乐了,刚才,想给她七十元的意思,现在又改变了。觉得要和人家表示好感起见,总得给八十元,若先说七十,让人家争了,再加为八十,面子上就不大好看。听差回来斟过茶之后,任秀鸣把一只右腿架在左腿上,向着短腿李道:“我总特别优待,打算暂定八十元的包银,不知各位意下如何?”短腿李还没有作声,寿二爷将身子挺一挺,脸对着任秀鸣一笑,接上说道:“照经理说,经理给这么多钱可也真不少。不过我们姑娘在外边,行头是可以穷凑乎,到你这儿来了,可不行啦。第一就得制许多所行头,其余的都多花起来,自然,我们自己先得想法子,垫着花。可是戏馆子里包银多一点,我们以后就可以每月还债,一面还找补些。经理,唱好了,也是戏馆子里的好处啊。”任秀鸣原是不大愿意得罪芳芝仙的,再经寿二爷一说,便沉吟了一会子。
芳芝仙原不开口,默然坐在一边,现在见母亲说过,任秀鸣虽没有答应,也不曾拒绝,或者还可以要求加一点,因笑着对任秀鸣道:“经理,我妈说的都是真话,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什么说的,请你多帮一点儿忙。”任秀鸣听了这几句话,面子又软下来。便道,“我们先订两个月合同,每月包银八十元。过了两个月,真是彼此相投,再加一点,也没有什么办不到。”短腿李一听合同期限这样短,却有些着慌,眼睛看着寿二爷,对任秀鸣道:“经理说的很对,包银我们就不争了,倒是合同日子订长一点的好,省得将来又说第二次话。”任秀鸣心里暗存着一百块钱的数目,让他们慢慢去争,不料只出八十块钱,事就妥了。短腿李说要把日子订长一点,当然可以办到,于是大家欢天喜地的,就把合同订定六个月。
芳芝仙也就天天来唱戏,先是顶着原来青衣的缺,戏码子唱在半中间,芳芝仙就和后台管事袁大头商量,能不能把码子往后挪一挪。袁大头说:“照着咱们私人交情说,那是可以的。不过由我把戏码子乱挪,别人是要反对的,非经理下命令不可。他现在正在经理房里烧烟,你何不寻他去?他对你,我瞧倒很客气。”芳芝仙每次碰到任秀鸣,他总是笑嘻嘻地点头,料得去说话,不至于碰大钉子,就整了整衣裳领子,摸了一摸鬓发走到经理室去。她走到那门口,就闻见一股很浓重的鸦片烟气味。隔了门帘子,听见唏哩呼噜,门里有人抽鸦片抽得正酣。她明知是任秀鸣在里面,却低低地问了一声道:“经理在家吗?”任秀鸣一听那声音,非常地尖脆,就知道是芳芝仙,连连说道:“请进来,请进来。”
芳芝仙一掀门帘子,只见上面一张铁床上,被条叠得高高的,床中间一盏烟灯之下,照着摆了许多烟家具。任秀鸣一个人横睡在左边,床面前放了一个方凳他摆脚。他见芳芝仙进门,一翻身坐将起来,踢着床面前的方凳子,让芳芝仙坐下。芳芝仙又将方凳向后挪了一挪,这才坐下。笑道:“经理,你一个人烧烟吗?”任秀鸣道:“我没有瘾,不过玩两口提一提精神,自己随便烧烧就行了。你会不会这个?”芳芝仙笑道:“我们年轻轻儿的会了这个那还了得吗?”任秀鸣笑道:“你师傅可是个大烟鬼。”芳芝仙道:“可不是,我就为他这事发愁啦。”任秀鸣将腿一架,身子一晃,对他笑道:“有你这样的本事,还怕养不起师傅的大烟吗?”芳芝仙道:“这话可不敢说,遇事还得请经理帮忙。”说到这句话,就要出口,多少有些害臊,不由得低了头,抽出胁下掖着的手绢来握了嘴,接上咳嗽了几声。任秀鸣道:“我还不帮你的忙吗?只要说得出去的,我总是办。”芳芝仙默然了一会,又微微咳嗽了两三声这才红着脸向任秀鸣笑了一笑道:“我有件事求求您。”任秀鸣见她这样,料到必有所求,便道:“你只管说,我总可以商量。”芳芝仙偷眼看他颜色,是很和气,料到没有什么大问题,便笑道:“这事在您,说难就难,说容易也就容易。”任秀鸣道:“究竟是什么事呢?你想改合同吗?”芳芝仙道:“那怎么成?我的意思,不过和您商量商量,想把戏码子给我向后挪一挪,可是真要不成,我也不敢勉强。”说这话时,低了头,眼睛只看了胸面前,任秀鸣看不到她的脸,他只能看到她黑缎子似的发顶。因笑道:“就是这一件事吗?这倒没有什么难的,你的意思,要挪后多少呢?”芳芝仙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道:“这就是您的意思了。我说要唱压轴子,那也能够吗?”任秀鸣在烟盘子旁边,拿起一筒烟卷,掀开盖,送到芳芝仙面前,说道:“抽烟。”芳芝仙笑着站了起来,摇了一摇头。
任秀鸣于是自取了一根,擦了洋火,一口吸去,只见烟卷上的火头向里直烧了过去。任秀鸣取下烟卷,站起来,向茶几上烟盘子里弹了一弹烟灰,然后背着手在屋子缓缓地踱着。芳芝仙看他这情形,料是不容易办到。便站起来道:“我不过这样说一声儿,若是经理真觉得为难那就不必提了。”任秀鸣道:“把戏码子挪一挪,那是不成问题的事,只要我对袁大头说一声就行了。不过我还有些排新戏的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你哪天有工夫,我请你吃饭。”说这话,扛着肩膀只是向着芳芝仙傻笑。
芳芝仙见任秀鸣踌躇了半天,当然是戏码子不容易挪动,不料说了出来,却是要请她吃饭。吃饭虽然是一种很平常的事,可是任秀鸣不坦然地说出,倒显得不大方便。芳芝仙正了颜色,低声道:“这您不要客气。”这您不要客气六个字,出了她的嘴唇,几乎就没有了声音,任秀鸣并没有听见一点。不过她要说的那种意思,任秀鸣倒是知道,因笑道:“那要什么紧,她们我也是常请吃饭的。我就是这样,有赏有罚,谁的戏要唱得好,我不另外报酬一下,心里是过不去。”芳芝仙道:“要唱得好,也是我们本分的事,哪里能另外要谢礼哩。”任秀鸣道:“这是我的意思。又不是你和我要求的,那要什么紧?我明天也不请你到外面去,就是这里面的美味轩,随便吃点东西,你早一点来就是了,你不来,倒是不给面子。”芳芝仙心想,一个刚进戏院子的角儿,经理给面子单独的请吃饭,哪有可以不去之理?若是不去,岂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当时答道:“您倒不必客气,明天有工夫我就来叨扰。没有工夫,就改日再说吧。”任秀鸣笑道:“你无非是到戏院子来唱戏,那里边还有别的事呢!来吧来吧。回头我对袁大头说,明天就把你的戏码子,移到倒第三。只要你努一点力,唱压轴子都没有什么难的。”芳芝仙听说马上就挪戏码子,这个机会,是不能放过,就向任秀鸣蹲一蹲,请了一个安。任秀鸣笑道:“多礼多礼,明天就候驾了。”
芳芝仙当时也没有说什么,自告辞回家。到了家里。她母亲寿二爷,看见她脸上带有笑意,便问道:“什么事情办好了,你又这样乐意。”芳芝仙道:“我和任秀鸣办好了,戏码子望后挪,挪到倒第三。”寿二爷两只大巴掌一伸,霹霹拍拍地拍了几下,笑道:“我说怎么样?这位任经理。待咱们不错。”芳芝仙道:“南边人是不好惹的。这家伙可真缺。”寿二爷道:“他缺他的,咱们干咱们的,那有什么关系呢?”芳芝仙道:“怎么没关系。您瞧,我要他挪戏码子,他就请我吃饭,还说明了,只请我一个人。”寿二爷道:“他请吃饭,你就扰他一餐。反正又不是我们吃亏的事,有什么不干?再说你想红起来,不拍着他一点可是不成。”芳芝仙道:“后台早就有人说闲话了。说是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我一个新进来的人,经理这样相信。”寿二爷道:“我也听见过这种话的,他妈的,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我们还是干我们的,我们红起来了,他们白瞪眼,能拿咱们怎样?唱戏的就没好人,要作大姑娘小姐,待在家里待着做去,唱了戏还要个什么干净。”
大秃牛提着一只鸟笼,正由天桥茶馆里回来,一进门就问道:“这又同谁嚷?这么大嗓子。”寿二爷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大秃牛眯着两只肉眼,先笑了起来道:“好哇,大姑娘。有经理请吃饭。这一下去,你还不是台柱子?”芳芝仙道:“照你们这样说,那是大可以去的了。”寿二爷道:“为什么不能去?这样的机会,人家找不着,你倒有些不在乎。”芳芝仙道:“去我是去,告诉师傅,不告诉师傅呢?”大秃牛道:“别告诉他吧。他又好吃,又好喝。他知道经理请你,死七八赖的也要去闹一分儿,那就很讨厌。”他们一家人商量了一阵,就完全决定了。
当晚芳芝仙唱夜戏的时候回了任秀鸣的信,到了次日寿二爷给芳芝仙梳条辫子,又给她换了一件衣服。一到十点钟,寿二爷就催芳芝仙去。芳芝仙道:“人家请的是十二点钟,去得这样早作什么?”寿二爷道:“由家到园子里,总要半点钟。在那里等人家一会儿,也就是十一点多钟了,情愿咱们等人家,也别让人家等咱们。”芳芝仙一想也对,就上戏馆子去了,任秀鸣昨天晚晌听了芳芝仙的回信,心里就乐了。当时就把后台管事袁大头叫来,芳芝仙的戏码子,排得大不妥当。我们排戏码子,不管是新人是旧,只要他能叫座,就望后排。芳芝仙的戏码子,从今天起,就挪到倒第三。袁大头道:“倒第三,太后一点吧?这里就剩一个胡子张仲波。花衫梅少卿,她们要是合串起来,芳芝仙就到倒第二了。”任秀鸣道:“倒第二就倒第二,那要什么紧?依我说,梅少卿的本领,未必比芳芝仙高多少。而且梅少卿的妈梅月柳架子太大,好像我们戏馆子,非她不可似的,我很讨厌这一股子劲。”袁大头见把台柱子压下去了,那还说什么?于是芳芝仙的戏码,就决定了从这日起,列为倒第三,任秀鸣也觉得这种办法,很对得住芳芝仙,到了十一点钟,就到美味轩去等候。真是知己之见,大抵相同,不到十分钟,芳芝仙就来了。任秀鸣乐得什么似的,直给她要汤要菜。吃过饭之后,又沏了一壶茶,细谈一阵,然后兴尽而散。过了两天,芳芝仙的师傅短腿李,和任秀鸣私下借几块钱零用,任秀鸣给了,所以他们的交情,总见得日有进步。总是有志者事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