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劇)
人:
男——畫者,
女——他的愛人。
畫者之母。
景:
臥室。男躺在牀上。白被單蒙起了頭部。女坐在牀沿。母坐臂椅中。
女 (揭開被單,向着死者的臉瞪視了許久。拿出提琴來,站在牀邊,奏輓歌一曲。)哪!這是你喜歡的一曲,在生前……我還記得你當時靜聽着的臉,也是這麼遼遠,也是這麼嚴肅……這是最後一回了……除非在墳墓前頭,我再來奏給你聽!那時光,這一串乳白的情感在節奏上,你聽得見它麼這黑色的悲嘶,隔了一層青草的土?……你當真死,死了?……不!我不相信!在我的心裏你還活着!這熱烈,這一腔情意,與那聲腔,神色;與那許多的吻——這些都還抓住我的肉,抱住魂,不放,一直要到我死的那一天,它們纔會鬆手!並且,在人世間,你還留下了這許多的畫……放心,我自然會保護,這些你的性命,這些你的痛苦,瘋狂。它們同時也就是我的。到將來,總有一日,像許多畫家那樣,人家會了解你的真價。人本來是這樣:黑夜來了,他纔想白天;老了,想少壯;畫家死了,他們纔會嘆息,誇張。
母 用不着他們誇張,也不須嘆息——他那裏聽得見?徒然苦了自己一世,沒有享過福,還要替我們日夜操心。這麼幾張畫,我要問,就能夠換去我的一個好兒子?兒啊!我看見你生了,又看你死?或者有人看中了,要買你的畫,但是,我在手裏怎麼能收得下錢,拿你的性命換來的?
女 不要哭。婆婆!不要哭了——要是這樣稱呼,我向來沒有用過的,你聽得慣,我就這樣稱呼罷——已經有兩晚你不曾睡過好覺了,你老人家。下午又要勞神;我攙着去樓下歇一會,最好……
男 (在女來蓋起面部的時候,睜開眼睛。)路好遠啊!
女 呀!……怎麼!……媽,來看,他活了,素心又活了!
母 活!誰?素心?
女 活了!又活了!
男 二妹,你來……
女 我不行二呀……他自己沒有……奇怪……口音也不對……啊。想必是才甦醒,神氣還不清爽……
男 你們是誰?
母 (與女)素心!
男 (有女扶起身來,靠坐在牀上;母端過水來,喂他。)不敢當。這些事情可以叫喜子。兩位貴姓?怎麼知道我的名子?多麼甜,多麼爽神,這一杯白水。
女 這是媽。這裏並沒有你的二妹,如其是真的,你當時的一番話——你醒過來了麼?這是我。這是媽。不能夠把自己的母親,這三天,就忘記掉了?我倒還沒有改變,在這三天裏面。
男 我……我也是女流……這位姐姐,你爲什麼身上發抖?這裏不是陽間麼?我還是陰魂在陰司裏麼?這裏又並不混沌……怎麼?這是誰替我換上了男裝?這雙手,怎麼,與我的完全不像!這是誰替我戴上了結婚戒指在這裏?……那決不可以……絕對不是……我是一世不結婚的;你們不必來勉強我。上一回,由顏料包裏,我不是化服了藤黃麼?這一回,照樣的我還是要化服它,除非你們答應了我,一世不提結婚!
(想,可是取不下戒指來。)
女 你不頭昏了?
男 我的頭已經不昏。
女 你剛纔的一番話並不是夢囈,是醒話?
男 除非是我還在陰司裏。
女 那麼,這是你的戒指,現在退還。
男 這是什麼意思?奇怪……
母 讓我來看,湄波,你不要忙。說來你會不信——從前講,凡人的壽限早已註定,陰司裏不能夠增加,也不好減;要是勾魂的鬼差,錯了,在陽間攝去了壽限還沒有到的魂魄,他們必得要放回;有時,再一錯,男魂便會復活在女子的屍身,女魂復活在男子的。這次,多成也許是這樣。貴姓?
男 車。
母 啊,車……果然!我猜對了;我們的韋字,你驟看,不是像車字麼?府上哪裏?
男 北平。
母 原來就是本城裏。現在我請您把家身詳細說說,要是您的氣已經歇過來了。不用擔驚,着急,這裏是陽間,是北平,不過我們姓韋,並非車府上;想必是還魂您還錯了;素心是我的男孩子,前天過去的……這都是鬼差,該死!誤了事。
男 ……不好!我穿的這是男裝……這怎麼辦?在一個男子的身上我還過了魂來!啊,啊,我的災難!這一身男子的衣,我要是不穿,我又明明的是男子;要是穿着,我又擺開不了這閨女的羞縮在心裏。天哪,連死都不能自主?我不要活了,偏偏還教我吃苦——如其是不該我還陽的,那麼,天,你這番差錯真是殘忍的作踐,無論是你有意這樣,還是無意……我的家身麼?我不情願再重提,除開了這一句,是我不要自家——肯讓人知道的,我又何必自殺,在當時?每人的心裏可不都是藏着有一兩件事情,只讓天知,地知與己知的?那麼,請不要問我的前世;還要請不必去追根究底……既然做了男子了,活一天就有一天的未了事……媽,你睡眼矇矓了!應該回到房裏去休息休息一下;這三天也累夠了你。我知道。湄姊,您可以坐下談心——不過我倦了,只好您談,我來聽。
母 你想把我們賺開麼?那不能夠!你還是我的骨,也還是我的肉,雖說魂魄不是了。雖說是聲音好像小生,又像扮鬚生的坤伶。兒子是已經丟掉一半了;還有這一半,我決不肯輕容易放手。
女 你自己才真殘忍呢,怎麼能說天?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錯還了魂,你只好既來之則安之;你並不是天,能夠把一切的事按照了你心中的意思去安排。好比,在前世,爲了自己的痛快,你自殺了;至於家裏人的心境——你的家裏有些什麼人?
男 同一個妹子。有父親
女 ——是呀,他們的痛苦,你就像是扔了屍首那樣,不顧。喜子想必是你的丫鬟了?
男 正是。
女 那麼,你並不是沒有衣穿,飯吃……好生一個閨女——你愛看《紅樓夢》?
男 當然!你不愛看它麼?
女 情形不同現在不比從前了;從前我不單是愛看它,並且不穿衣,不吃飯,整天睡在牀上的看它。林黛玉,不用講,你最崇拜了?我在過去也是一樣的,你倒用不着紅臉,不好意思。你們這一班小姐!天恐怕是一番好心腸,教你還魂在一個男子的身體裏,並不問你情願不情願。好像是我,久已與迷信絕了緣的,不管我願意不願意,天又拿了你放在面前,一個我愛過的肉體,可是裏面已經沒有我愛的靈魂了。
母 素心,不要聽了湄波的這番話,吃驚到那樣。脾氣雖說是躁一點,她有的是一顆真心,半點也不假。她同我們一起吃的苦,有的是,真是數不完的;我只說一件事來給你聽……
女 以往的事不必再提。看來你是會畫畫的——(由牆上取來一個鏡框,)這張裸體你以爲怎樣?(打開鎖着的抽屜,取來一張沒有配鏡框的。)還有這張,乍一看,你的臉上怕要迸出小姐的汗,你的那雙小姐眼睛怕要連忙閉起來罷?果然!現在,你正好想一想,那兩張裸體是不是略爲有一點像我,雖說是有衣服堆砌在我的身上?
母 夠了,夠了!湄波。她老是這麼唬話人……當初笑我也笑得有的,在我初來到這裏,同你一起住的時候。剛纔提起要說一件她的事給你聽……
女 陰司你去過了,它是一個什麼樣子,你說給我們來聽聽看;當真有十殿閻羅,奈河,等等,像小時候所聽見的,在書裏所看到的那樣?譬如說罷,你是自殺的,在殿上判了你受什麼罪,受完了才送你回到陽間?
男 我先起來……
母 你肚中餓了罷?
男 有點。現成的,牛奶,點心。女
母 這四天裏面,她很少閉起眼睛,休息過。不是在家裏,就是出去張羅一切。剛纔說的……
母 這孩子!就是不喜歡聽人家說她的好處。你不要看她外面是這麼樣熱鬧,在心裏她才真老成呢;她浪漫在口頭,不在嘴上。
女 再開口了……記着!不許
男 她同我的表哥倒有……陰司與我們所想的完全不同。(吃着點心,牛奶。)並沒有牛頭,馬面,與其他各種醜惡的鬼差。他們是一些聲音,只聽得見,看不見的;他們引領魂魄去投生,奔死。有時,也變女 他們變作了誰來安慰過你?你的表哥,對不對?化作山、水、鳥、獸、男、女,那只是唬話人的,安慰人的。
母 人家說着正經話,你也開玩笑。再這樣,不單是素心,我也會惱。
女 一個人,去過一趟陰司了,眼界,比起前世來,總該要寬闊一些。
男 閻羅有沒有,我並不知道,雖說我去過一趟陰司;可曾罰了我受什麼罪沒有,我也並不知道。也可以說是忘記了。奈河一到,鬼差就帶了我走進一個圓亭——過河去投生,便只有這條路徑——亭子是赤銅鑄的,有三根銅柱撐着;亭子裏一片乳白色的霧,鬼差說,是柱頂上有三個水口,龍頭的,它們所噴出來的。我走霧裏出了亭子,把陰司的一切便都忘記了。那霧的味道有些像蜜蒸的苦瓜,一半苦,一半甜,又有些像糖溶在藥汁的中間——
女 比起這碗牛奶來,你覺得如何?
男 ——這霧,鬼差講,是守亭人從奈河引來,噴下的。走過銅亭的底下,明明是還有兩座圓亭子,銀瓦,銀柱的與鐵瓦、鐵柱的,我同時也看見了……我記錯了?……
母 人本來是有三個魂的,所以講“三魂七魄”。
男 那就對了。這一對亭子差不多與銅亭一樣,只是沒有霧;正中是水池,圜形,石砌的;水裏扭動有蝌蚪。看不見魚;龍蟠的石柱頂上有三個龍頭源源的傾注白水——黑水。
女 偉大的夢在纖細裏蘊藏;等將來,我看你提起畫筆來畫出這個夢!這支筆,你記着,是一個藝神的兒子,真摯,超脫。專一,熱烈,嚴肅,他所留了下來,給後人的;他已經駛入了大海,那片煙霧的海,在生命這河流所傾注進去的一端;一聲說走,他踏步便上了死之舟,去玄祕,不容回顧的遠方,與那國度裏那許多爲了理想而鼓舞的人去永久同住了。這些他所遺剩下來的幻夢,那裏當得了生前他所幻夢過的一半;它們裏面也有的,我知道,要與草木同朽;但是,在他的心目前曾經逗留,輝耀過藝神,屢次的,這也是我所知道的。這未竟之業,要閃躲它的,除非是弱者!我們由古代襲承了這人生,難道,傳入未來手裏的時候,我們能夠不增加。
男 湄姊!好一顆雄壯的願心;言辭,是多麼燦爛:盡有女子的魂魄,線一樣的細,針一樣的尖銳,在畫家的身體裏面投生了;它織成天衣無縫去獻與天帝——一個神祇的女紅!即使是一點的金,一點的光華,一點的向上心麼?
女 我去了。(下。)
母 你該信了,我說的不錯?
男 信了;雖說是猛一點……幾乎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