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看遠方的那團烽燧
在邊關百尺上揚起光華……
它曾經照過胡兵結隊。
悄無聲的駿馬馳走平沙;
也曾經照過美人青冢。
氈帳般的天邊哽咽胡笳;
或是降將拿重裘夜擁。
在雙星之下望斗柄枒杈……
這疆場有如一片墳墓。
埋着不知多少名將嬌娃;
烽火是磷在塋前飛度。
照見憧憧鬼影飄忽紛拿;
那悲嘆着的荒原夜風,
有多少啾啾滲在當中!
2
或者要污泥纔開得出花;
或者要糞土才種得成菜;
或者孔雀,車輪蝶與斑馬
離不了瘴癘滃然的熱帶;
或者泰山必得包藏兇惡;
或者並非純潔的那瀑布;
或者那變化萬千的日落;
便沒有,如其並沒有塵土;
或者沒有獸慾便沒有人;
或者,由原始人所住的洞,
如其沒有痛苦、飢餓、寒冷,
便沒有文化針刺入天空……
或者,世上如其沒有折磨,
詩人便唱不出他的新歌。
3
除去了生活,人事,睡眠,疾病,
浪子的童年與蝸牛的老朽,
這六十年並沒有多少餘剩;
至於幸福的剎那,更是少有。
做不了神仙,拿我們這整世
所有的幸福由廢料中剔開,
凝鍊成一粒丸藥,縮爲一日……
我們這種凡夫只好在天災
人禍之下等候着這些剎那——
有時,讓“不耐煩”硬派給區區,
有時,讓“疏忽”,那疲勞的結果,
由我們的面前攫去了歡娛——
終於它到了;那長期的等待
拿我們的胃口又久已敗壞!
4
只是一個醉,雖說酒有千種……
熱帶的葡萄與寒帶的高粱;
酸、甜與濃、淡;白與綠,黃與紅……
反正是一團熱在肚裏,頭上。
有多種的熱。戰爭便是屠殺;
不凝滯於物的愛世間少有;
權位要高,需要更多的骨架……
純潔的熱只有藝術,只有酒。
在一切的熱裏唯有酒最好:
一醉,你便滌清了骯髒,痛苦;
醒來時,你像蝴蝶在天上飄,
雖說是冬天,聽到風在狂呼。
用不着墳墓,只需一隻酒罈
封起我的灰,連了我的詩卷。
5
如其你的目力能看透衣裳,
看到膜起心臟的那層薄紙——
打印在眼前會有許多字樣,
或急或緩,隨了情感的手指。
如其你能看透脂粉與面具——
你會看見思想沸在頭顱裏,
如同一幕晃搖的電影,給予
觀者的印象只是眩暈、迷離,
黑,白的魔鬼,天使你能看見;
你又能聽見它們呼出的聲,
這聲調“如其你的眼光算尖”
有白也有黑,不過灰佔多成……
都好,卻並不多見,純白,純黑;
只有灰與模糊在你的四圍。
6
沒有地震,那滂佩伊故墟
便無從留下珍貴的文獻。
科侖布是海盜;他的貪慾
卻拿新版圖加上了地面。
《聖經》撐起有千年的文化。
幾乎拿蓋裏留給殺害——
科學釀成了地獄的批發,
都是土星見了,降下天災。
人事的循環太難於捉摸……
建設來自破壞、善產生惡。
7
我的詩神!“愚夫聽到我叫你,
都以爲你是活的,生在世上——
我不也成了愚夫,如其費力
說你並不在人世,地獄,天堂?”
我的詩神!我棄了世界,世界
也棄了我;在這緊急的關頭,
你卻沒有冷,反而更親熱些,
給我詩,鼓我的氣,替我消憂。
我的詩神!這樣你也是應該——
看一看我的犧牲罷,那麼多!
醒,睡與動,靜,就只有你在懷;
爲了你,我犧牲一切,犧牲我!
全是自取的;我決不發怨聲,
我也不誇,我愛你,我的詩神!
8
愚蠢的是人類,需要大工程
來製造雨具,衣裳,建築房屋——
鴨子能這樣說,憑了那一身
羽毛不沾水,溫暖的白絨服。
儘管是法力無邊,人類所崇
拜的神不曾有過一百隻手——
那一萬二千隻眼睛的飛蟲,
不說凡夫,便是天帝也沒有。
要說人勝似動物在於羣力。
他又不算是十分奉公守法——
役他物爲己用的還有螞蟻,
他把乳蜜露的牛飼養在家。
不完美,人類天生得又孱弱……
它卻成了世界的主人,爲何?
9
便只有這一絲向上的真誠
可貴;卑微儘管充斥着,不怕!
要在污泥之內,你踏得愈深,
才愈覺得天空是自由,奮發。
想必有人生便少不了污泥……
是在那裏,人類的始祖蠕動;
怎麼能在身上不帶有遺蹟,
雖說他也有心,望,望着天空?
好的是童年,不分善惡,美醜——
既要踏新鮮的感覺於水田。
也要不在人造的一切內守,
去灘上,去坪內吸藍的新鮮;
美醜分辨得清楚,成年也好——
該喜歡的時候喜歡,該惱,惱。
10
向了公認爲真實的君子
我要追問,有時處境離奇,
逼得他不能,不願吐實詞,
他是否也拿白謊來遮蔽?
護身之色許多動物都有;
便不能說人類,一種動物……
要虛僞不在世界上存留,
除非人類,生命全體覆沒。
太陽並非光與熱的源泉——
不信,去問冰期,去問日蝕。
人畫的平行線,伸到永遠,
總平行不了,有交互之時。
真並非事實也無足失望……
正該去創造的,真這理想!
11
殺得人的鴉片,醫士取來
製成藥,救濟了許多的人——
它又拿文士的想象展開,
讓節奏的文字就中馳騁。
吞服砒霜的有權臣,愚婦
由七竅中流出生命之液——
和了酒吃它的又有漁夫,
他捕魚在淵水冷如冬夜。
人類都需要食品作營養——
百病叢生,何以都是由口?
懲羹吹齏的,古代有癲狂,
他想闢了殼來延年益壽。
事物不能說它有毒,無毒——
只有適當,不適當的程度。
12
草還沒有綠過來。但是空中
膨脹開的晴已經顯得異樣。
竹子,冬青不見得怎麼變動;
柳枝子卻有了小牙齒在長。
面色已經活動了,開朗了,山,
雖說它還是硬起頭的,沉靜。
湖水袒開了胸口對着蔚藍;
它的情緒在飄搖——許多遊艇!
冬天,好一個冬天!過得真久。
天知道。我的身體,心也知道。
已經有人,在空樹林子下頭,
聽不見聲音,絡繹的在旋繞。
又由蟄眠裏醒了,希望、快樂……
都是它在作怪,無一片晴和!
13
我情願做一個郵政的人——
信封裏的悲哀,熱烈,希望,
好像包藏在白果裏的仁。
堆積在面前,讓我來推想……
我也情願做郵務的車輛,
跟着包封裏的許多情感,
在車快的時候,一同發狂;
或者咕噥,要是車走得慢……
我又情願做信封,來觀看
接信時的許多,許多面孔,
有各種表情,變化,在開函
展讀的時候,向上邊紛擁……
我更情願做僥倖的信封,
去遊熱帶,寒帶;坐船,航空!
14
啊,靈魂、我們是一對孩子——
我少不了你,你也要居所——
在人生的書裏我們認字;
一同遊戲;一同啼哭,快活。
春天來了。我們齊聲的說:
上路去罷!路邊有木槿花。
高過我們的頭;草裏藏躲
有金鈴兒,顫鳴着小喇叭。
在沙灘裏我們一起玩沙,
曬太陽;聽湖水舐岸作聲;
看雲行在天上,水鳥在下;
湖風吹着;只有我們二人!
等到晚鐘響了,鳥兒在巢,
我們也一起回家來,睡覺。
15
世上所喜歡的人便是三種。
兒童逗引起了光明的回憶,
沒有憂慮,生長在慈愛之中;
又連貫起未來實體的希冀。
繁夥在世上有悲慘與痛苦。
難得的是破涕開顏能一笑——
不用藥的醫生,花臉的神甫,
丑角,臺上,臺下的,都不能少。
英雄是許多實現了的慾望——
自然的,他們到處受人崇拜。
陸續不窮的幻夢附加而上,
他們便化爲一個象徵、時代。
這三種人不怎麼喜歡自家,
因爲,離心力是人性的大法。
16
只是一鐮刀的月亮,帶兩顆星,
清涼,灑脫,在市廛定下來的夜;
遠方有犬吠,車輛奔走過街心,
寥落的;擾攘與喧囂已經安歇。
古老的情思驀然潮起在胸頭,
以及古老的意境。彷彿有羣蛙
搏動在原野內,榆柳,田舍,河流
展開在夜露之中,在山麓之下。
山靈的喉舌微語着,一條山溪。
彷彿是終古的,松柏,寶塔,寺廟;
它們並不迎迓遊客,也不嫌棄
要是他來了,坐在石磴上,閒眺。
總是這麼古老,悠遠的,我幻想,
對了兩顆星,與一鐮刀的月亮。
17
是青蛙的稻田,這一片蘆葦……
急劇的,水鳥在與聲響接吻。
便是驢子都誇獎夜涼甜美——
柳條兒嘆着氣,那更是本分。
遠處有火車,綿連的,奔走在
回聲的山谷中,瀑布的崖下;
近處有綠瓶在肚子裏作怪,
有油紙作的玩具,孩童正耍。
月亮是圓臉的白癡;在水裏,
他扔下來了許多珠子,滾動。
鳧過水麪的蛙兩條腿在踢
兩條白光,頂上是白髮蓬蓬。
到明天再來看小荷葉,淡青,
拿沒有熟的桃子畫在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