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集收魂

  地上一條驢子將喪殘生;

  天上瘸下來了太白金星。

  總統也是註定今夜身亡——

  他想,收了驢子再去府旁。

  此刻他的脾氣十分不好,

  昨天的事仍舊使他煩惱;

  因爲,衙門裏面欠薪無錢,

  那收魂的布袋用了多年,

  都不換個新的,昨天爛通,

  一點他不知道,仍在袋中

  塞下當晚所收到的陰魂,

  這些陰魂裏有一個文人,

  瘦弱如柴的,在半途漏下,

  這文人的分量既然不大,

  所以由窟窿裏漏了之時,

  那馱袋的老人一毫不知,

  等他到了靈霄寶殿上頭,

  點數魂魄,方纔知道緣由,

  此刻,玉皇王母恰巧不和,

  因此報上殿時受了申呵。

  一面蹣跚着,他一面嘮叨:

  “死了驢子也要親走一遭!

  閒散的張果老長有驢騎——

  我這忙人偏拿腳當驢蹄!

  只收魂魄,自家老不死掉……

  一閉眼睛,誰還怕不公道?”

  如今他正走過郊野中間——

  大平原上臥着夜之白煙;

  饅頭樣的墳墓映着青磷。

  柏樹圍着,好像一些死人;

  在轆轤井邊,狗低聲叫喚。

  它曉得是神道來了宅畔。

  向了門神,金星說出來由;

  門神對他熟人樣的點頭,

  因爲白鬚使者十天以前

  來收過一閨女,她是輪姦

  身死的,不幸呀,這個家門,

  喪了女,又要丟得力之牲!

  進了大門,他便走去廚房,

  找那司一家之命的竈王。

  竈王揉開了煙燻的紅眼,

  涎水流滿鬍鬚,流滿黑臉;

  他見金星不幾天又前來,

  怕是玉皇大帝放的欽差

  來查剋扣芝麻元寶一案,

  在神龕上不覺慌得盡顫……

  等到金星說明來的緣由,

  他才散了滿肚皮的憂愁。

  “天還沒有亮,這畜生就鬧——

  收了它去,倒能睡個早覺!”

  冒起火的金星,眼皮一翻,

  說是竈王的話用意雙關——

  不虧司命心虛,忙認失言。

  兩員老將怕要鏖戰廚前。

  努着嘴脣,金星行過紙窗。

  他聽到母親在夢裏悲傷,

  一時刻抽噎,一時刻囈語;

  父親打鼾……沒有忘記閨女,

  不過他整天裏挖地,鋤田,

  所以夜中石頭樣的酣眠。

  驢子也酣眠着。他在夢中

  還是遮了眼在磨旁做工……

  他在胸上覺到金星伸手,

  還以爲是主人催他快走……

  不知生命之磨他已轉完,

  催他去是見天帝,見天官。

  上路以後,走了一些路程。

  老者便將布袋扔在街心——

  “這個畜生,比那富翁還重!

  拿我的肩膀壓得真痠痛!”

  “你自家的身體知道關顧,

  旁人你就任意拋上石路!”

  老者聞言,氣在心頭直衝;

  鬍鬚抖着,有如吹過輕風,

  “你這不知價的長耳畜生——”

  “我的聽官無須加以譏評。

  雙耳垂肩,正是大福之相;

  不是貴人,還沒得在頭上。

  拿它作扇,蚊蚋見而遠避,

  不須再去杭州找舒蓮記。”

  “當真!天生的好毛扇一雙;

  加上你的纖步有如女郎——”

  “誰教他們拿鐵皮來包我?

  天足,我知道,是十分灑脫。”

  “還有你那解放了的聲音——”

  “至少它強似單調的鳳鳴。

  得意之時,不妨引吭高歌,

  哪裏顧得音韻不甚諧和!

  事不公平,我也身歷不少。

  今天並不是我初次受惱——

  任人都菲薄我,說是臉長;

  有誰笑洪武?他原是聖皇!

  隆準的漢高祖誰敢鄙笑?

  我的長臉偏生受盡譏誚!

  狼,狗,熊,他們都做了天星;

  留下我一個在世間苦辛。

  孟浩然騎我得詩句梅邊;

  張果老倒騎我遊戲人間——”

  “好罷!我也騎你歸去九天,”

  說着,太白金星跨驢腰……

  於是,馱人的命死也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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