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一個的人,就中蘊藏
有無限的情與無限的力,
衝突着,他們摻合在一起,
再沒有相諧,成美的時光……
不仁的神道大笑在天堂。
俯視着他們所手編的戲,
永遠的風魔着,沒有停息,
自從生命開了端在水旁。
不如拿生命去賣給撒旦……
不!撒旦便是神道的化身,
神道的反面,神道的奴僕;
儘管兜着圈子,到了中途,
他會將你拋下來,一個人,
在他們的前面,逗起狂歡!
2
我情願拿海闊天空扔掉,
只要你肯給我一間小房——
像仁子蹲在果核的中央,
讓我來躲避外界的強暴;
讓我來領悟這生之大道,
脫胎換骨,變成松子清香。
核桃內豐外嗇,杏仁潤涼……
有的去給世人越吃越要;
有的,趁陽春飛越過山巔
那時候,生根著葉起來,慢,
很慢的……百年後他伸手爪
〔他高呼,低喚在黑夜,白天〕
要抓住那青,成年不變換,
與那硬,任風在四邊騷擾。
3
我把過去摔在地上,教它:
你泥沼裏去罷!本來泥沼
是你的老家;你不要再吵
鬧在耳邊……它卻仍舊哇哇
作癩蝦蟆的笑聲;它緊抓,
緊抓住我的腳,兩目奸狡
如蛇的釘住我。我不能跑。
我不是懦夫;我也咬起牙,
歪下頭去看……我一陣寒噤:
因爲這個醜物已經變作
我的模樣,正在一套,一套,
變着各種的形……這時,遍身
我出汗,怒抖,整顆心像割;
我暈了……它又鑽進了心竅……
4
你這藏躲在冰凍,常虧缺,
被陰影遮滿的月亮當中
一個老賊呀!你趁了矇矓
睡眼時,拿繩子打成死結,
牽了人進牢……牢裏有刺血
而沸的寒冷;有惡臭烘烘,
那是癩蝦蟆吐的;有苦工;
有百衲的虛僞……唉,那雙闕
連雲氣的外表真像宮殿,
誘引得人世的少年,女郎,
你擠我的,都向牢門趲奔……
還沒有天狗來咬斷鎖鏈;
只聽到牢裏在詛咒,發狂……
咦,愚人!他早聾了,那惡棍!
5
忽然我想起昭君,她不願
在後宮裏埋沒,爲了一天
榮耀,甘心用塞外幾十年
牛溲馬勃的生活來交換。
世間有的是那賭徒,醉漢,
色鬼,爲了一剎那,肯把錢,
力銷耗盡……到斷氣時,榻前
有“不滿”彷彿在向他笑看;
“貧窮”,“疾病”整天的在身畔
守望着不離開,聽他呻吟
(鬼魂似的不作聲,瞧不見)……
有時,“回憶”也涌來;卻黯淡,
不像是他那嘴曾經密親,
他那手曾經密把的物件。
6
誰要走朝陽的路,去三山
尋不死之藥,他必得拿舵
交給方士,長久望星的;莫,
切莫拿它交給童女童男……
帶他們去,並非爲的航船,
是爲了藥草深藏在寥漠,
“天真”可以看見,不須尋索,
凡人,任多麼跋涉,總盲然。
去了,才知道何以那拋妻
祿的徐福情慮在東海濱
那縹緲的山上一生迤逗。
秦始皇帝可以南登會稽,
北登嶧山,可惜他想靠人
尋藥來替自己延年益壽。
7
那天我跨進了壯年的門檻,
瞧見人生在我的目前袒裸
無遺的現出真相;驟然間,我
瞠了目……這同夢想差得多遠!
失望仍然失望;同時,這簡單
示見了唯有一個同趨之所
在這世間上,那人事的繁夥
是路,那迷目的外表是遮攔。
可珍的是那夢想,我決不能
拿它捨去。它走的路與凡俗
同方向;它的歸宿卻在上方。
自古來,新生鼓舞起的哲人,
他不顧徑中有訕笑與埋伏,
他的眼睛一直在觀看太陽。
8
古代的書說,女鬼能在凡人
那想象的雙目前變成妖豔
蕩心意的容貌;不過到三遍
雞啼的時候,要是還不放行,
她,黑暗之女,就會現出原形,
撲上來,抓住這人,撕成肉片。
這兩面的女妖,今朝我發現,
並非虛構,她實在便是人生——
聰明的人,在幸福不告而來
到身邊的時候,欣欣然接受
並享取;到了她告辭的時候,
他並不去強留,因爲他明白……
可憐的是癡人:這幻影他要
留下來,他不肯聽一聽雞叫!
9
我有一顆心,她受不慣幽閉,
屢次逃了出來,向過路的人
歌唱,好像孩童,在歡樂撞門
那時候,遇了人便傾吐喜氣。
大了,她明白了,當時的失意
與惱怒都是稚態,別個哪能
不拿這異樣之物,來得無因,
抱起來耍,或是閃了身躲避?
從此,她守着幽室,一顰一笑
只讓自家看見,也只讓自家
聽見夢中的囈語……要知道,她
原是生物,有時免不了要叫
喊出獄中的痛苦;她卻不容
這心聲送到陌生人的耳中。
10
辜負了這園林中的清氣,
從前只有麻雀,力竭聲嘶,
依然唱不出佳妙的歌詞,
與鵲鳥,流俗般披着俏麗……
今天你來了這枝頭,黃鸝,
只是矜持的將你那調子
唱了,並不曾拿尾端的紫,
身上的黃來賣弄着梳齊。
在翠氛中,你如今是想念
什麼?可是那鳳凰的國土,
你離開不久的?詩歌之友,
你要知道,這裏有那飛舞
在半空的鷹,將戰聲高吼,
威嚇着,不容你在此留連!
11
誰都道這是沙漠,唯有駱駝,
那迂緩的沉默,在踏步前行;
前面有綠洲麼,它不敢相信,
它拿袋子珍藏起泉水一勺。
“毀滅”在這裏安了家:那作虐
爲非的颶風是“毀滅”所親倖,
它能立起柱子來取悅,它能
把高峯推倒了,立刻變平坡。
可欽的是摩罕默德:他坐在
天篷下望見了樂園的倒影;
他起身,上馬,領着他的信徒。
一班虔誠的壯士,向那仙境
疾馳而去了……他們留下凡夫,
與駱駝,在漠中一世受天災。
12
突然你退臺了,火神鼓風
捲去了羽翼之下的詞人,
“花間集”的後嗣!那些愛聽
你吹笛子的有萬頭攢動;
他們聽一縷心情由七孔
泄漏出的時候,替你酸辛……
也有人議論,說是你本身,
並非笛子,在那兒受搬弄。
我這臺上的怎能不長嘆,
這率爾前來獻醜的弦管,
已是寒傖,又消沉了一個!
到明天,我們的來客定準
要受那一班去聽“玉堂春”
看時事電影的人們奚落!
13
這麼一件殘缺,連我自家
都久已灰心了的,咳,朋友,
想不到你居然來了,拿手
托起來,撫摩遍它的亂疤!
或者,風雖是吹,雨雖是打
在這個肢體上,佈滿了鏽,
蹄子雖是來踩踩缺了口,
那實質,堅硬的,依舊無瑕。
那麼,便由你放它在案上……
不!要放在書箱底下;殘缺
與完整本來不可以齊排。
放它在書箱裏,除你而外,
更沒有人看見,省得他咧
眼睛,那時,你也替我心傷。
14
有一首詩懷在這顆心裏。
教我甘心輸引春的滋長
與秋的成熟來拿她培養,
培養着她的天真與美麗。
一直到生命運成了週期,
爲了她,我不能容許思想,
行爲的高位上坐着尋常……
我的孱弱要扶持呀,上帝!
你給我的生命,等到悔悟,
已經被稚性蹂躪得無遺——
如今又給我詩,你的恩惠!
放心:那無從補救的前非,
它在提醒我,只有一條
在前面了……我不能再自棄!
15
不見十多年了,我們又重會,
這切膚的親熱還一似當先;
不同的是,如今我知道留戀,
在冷落中留戀着你的相偎,
這其間,有許多熱已經高飛;
有許多希望已經遮起笑臉……
剩下我一人,在這空的冬天,
想着拋去的半生,憂傷,懊悔。
春天我不要瞧見它:那暖風
會來掻我的臉皮,低聲嘲弄,
說,青春,幸福,如今去了哪裏!
還是你多情,又溫暖,又淒涼,
不忘記我,悄然的來到身旁,
將沉滯挑動了,點燃起記憶。
16
在一場奇特的夢裏,我瞧見
軀殼中化出來了一雙自我——
美麗,天真,左邊的她正唱歌;
右邊的,光芒繞體,他舞寶劍。
那護身的白光關照到四面,
不容煩惱灑的水絲毫透過,
同時,煩惱澆上了音樂的波,
那情調更豐富,節律更莊嚴。
這一架的殘剩我毫不關懷;
盡由你們去分了,“人生”,“破敗”!
你們抓不住那永恆的一雙……
雖說他們的途徑各自東西,
唯有在天空上,唯有在夢裏,
歌聲才叫得應那劍影低昂。
17
“人世間所有的都是些環道。
一個丟了,你還要踏上一個;
重複無聊的生命該你去過。”
“但是:有些路在陰沉下圍繞;
有些摟着光明,看花思媚笑。”
“太陽亮的時候,只聽你嚷渴——
冬天,你才知道,它便是快樂。”
“至少我能有回憶,照着寂寥……
不曾見過有黃鸝變作鸚哥:
天註定的,我該走這個環道——
它便是我的生命,我的快樂;
只要它勻圓,哪怕珠子樣小。
天可憐!這牢籠居然也擺脫;
我又能自在的啼,自在的笑!
18
任人去選:柔;戰鬥的剛。
“紗·但”是我所奉的主義……
柔軟的,好比那絲綠意,
向着東風我索得了光。
那朵雙瓣的紅教我狂;
好比電光閃入了大氣,
鑽進心竅的那縷消息
給我緋紅又給我焦黃。
最新也最舊,不比其他,
這主義,只需世上一天
還有活人,它決不動搖……
不信,去問那循環的草;
去問地心的那團火焰——
最好的還是,問你自家。
19 Hawthorne
如其我能有你的那座苔屋,
日裏在廊前看暖色逗清幽;
晚上讀書,或許,陪伴着朋友,
聽栗子與柴薪對語在牆爐……
如其我能有你的深沉雙目,
與但丁的一樣,在蜂翼,花頭
看見死去的蜂,花裸裎,顫抖,
又看苗條在已朽的根株……
如其我能像你那樣,看人生
像看晚景,知道那光華,形象
只是日神在天上故弄狡猾;
只是一剎那的,那蟲聲似海……
等到他去了,唯有云氣茫茫,
或許,好些,有一輪皓白東昇。
20 寄夢葦子惠
爲詩神你們犧牲了性命;
她可曾撒開手給了什麼……
她一定在肚裏暗笑呵呵,
蔑然望着這愚魯的虔敬。
當然,神的尊嚴不好侵凌;
同時,她也是女子,在寶座
坐退了虛榮心,她也飢渴。
她也需要撐持;最愛談心。
要偉大先得成功:要好詩,
你先得,溫柔的,把她抓住;
抓住了,儘量的你不妨要,
她自然會給你〔馴服如貓,
體貼,有如楊貴妃的狸奴〕
給你變幻,光華,如月如日。
21
這條江,雖然半涸了,還叫汨羅:
這裏的人,或許還與當初一樣;
這白雲裏暮秋時令的白太陽
還照着,不知在何處,你的魂魄。
你留下了“偉大”的源泉,我慶賀;
我更慶賀你能有所爲而死亡,
好比,向了大湖,蜿蜒着這波浪,
目標總不變,雖說途中有頓挫,
在你誕生的地方,呱呱我墮地。
我是一片紅葉,一條少舵的船,
隨了秋水,秋風的意向,我漫遊。
那詩靈〔他便是我的宗主,皇帝〕
是前路如何連自己都不了然——
雖說他已經給予了鰱鯉,浮漚。
22
捧着六十塊圓璧,魂靈呈獻
在人生的龕上:有真也有假;
有精也有粗,那雕鏤成的花
盤繞過小周的月,大周的年。
並非無量大的,這廟宇莊嚴……
衆生的敬奉雖是全都收下,
存留的卻並不多;它們懸掛
在楹柱上,或是佩戴在胸前。
不做恆河的沙,長此有圓璧
〔這是多麼可欽!〕陪侍着芬芳,
光彩,恬靜;長此供後人瞻仰;
魂魄也能燃着碧色的燈籠,
常來眺望往昔的辛勤,幻夢,
一直到全身頹圮入了污泥。
23
沒有出息的是人,他需要熱,
雖說是惱人,痛心的;那冷靜,
非得無聊了,沒有地方談心,
他決不靠攏邊來搖動脣舌。
雖說睡眠有妻的一切賢德。
人並不拿它作目的,只是憑
倚着它把今天的勞碌洗淨,
再作準備,好享明天的煊赫。
死,日月的兒子,睡眠的生父,
有些人厭避,因爲它是結束;
也有些人追尋,想着拿最後,
不可避免的冷靜,改頭換面,
化作最高的熱,人真是可憐,
他要用罌粟花點綴滿墳頭!
24
潮汐的血仍舊敲開了紅門
又帶攏,你仍舊跳着像當初——
你並不曾死去呀!心!是何故
你化成了崖石:任水沫狂噴,
任波濤鼓着長舌雷厲的問,
你總是冷然不答,昂然而顧
那渾圓的天,在衷曲裏企慕
它那尚不曾推測出的底蘊?
除非是烈火,那在你的根株
底下跳蕩着的,循由了脈管,
將你胸膛裏的美噴成巨花……
那天會來歟?……如今,只有砑䂘
與冷漠流露在外;以及溫泉,
它略爲指示出了你的豐富。
25
在這個世界上,談不到真僞,
善惡;我們只能說有美有醜——
連這個都是憑了主觀,盡有
你認爲是醜的能將他迷媚。
美麗必能給予愉快的滋味;
那青天,暖陽,花草,少年,享受,
就是行遍世界,他們都異口
同聲的說道,這是美!這是美!
便只有這個標準,人事與人……
全真的人古代也曾經追求,
卻一無所獲,並且,該的,挨笑;
沒有全善的人,也並不需要……
有全美的人,並能永遠存留,
只要你的心上永遠有愛情。
26
如其有一天我不再作小鳥,
迴旋在溷濁的最下層空氣。
只聽到人類惹是非,話柴米,
只看見人頭上茂生有煩惱!
如其有一天我能化作鷹,高
飛入清冷的天;在雲內滌翼;
追隕星;對太陽把眼睛瞪起,
要那無上的光明向裏面跳……
下邊,我看見有洋海在呼吸;
大江,小河一齊蜿蜒去心臟;
山峯挺着她的奶,孳育羣生——
也偶爾自人境飛上有風箏,
向着天與日發出𬭩聲嘹亮,
在生機蓬勃的時候,春天裏。
27
我向你們致敬了,從前與現在
與未來的一班偉人!爲着理想,
你們犧牲了性命,生趣的安享——
雖說愈剷除愈多的是那障礙。
物質差不多全被征服了;將來,
那生命,玄祕,矛盾,一面能頌揚,
一面又該詛咒的,朝了新方向
在你們的手中也要完全更改。
縮地,飛昇,與許多古時的幻夢
已經創造成實體羅列在眼前——
除開一種,便是一種,長生不老……
在如此的世界,長壽並不需要,
除非只有偉人存留在宇宙間,
高擎着理想,即使摧毀了天空!
28 W.H.Davies
我還比你好些:雖說就世人
看來,由地位上我已經墮落
有許多階級了……我仍舊是我,
一個作詩的,不靠貧富分等!
我還比你好些:那冷雨的繩
在荒野上圍住你無由擺脫,
它還沒有落上我的身,雖說
我已經認識了,風與人的冷。
我還比你好些:暮色的絕望,
那一種無憑倚,無歡的感覺,
我還沒得:有心地好的朋友,
男的,女的,不單用心,還用手
來扶助——不是我,那原可忽略,
是詩,她落了火在我的身上。
29
這許多百衲衣,草簍,長扁擔,
鱗比在甲板之上,有如螞蟻
不知有多少頭,漂泊於水際
一片葉,逃着不知什麼災難。
當時何必生育得如此的繁,
生下來供給寬裕人以歡喜。
替“貧困”揚眉;始終數十年裏,
免不了奴事着齷齪與艱難。
有的是風浪來與生命之舟
作對……要靠純鋼,憑不了朽木,
光耀的,生命如欲達到歸宿。
不能螞蟻落水;要鯉發龍吟,
要豎起旗杆來作萬里之遊,
與風濤,冰雪爲儔侶的大鯨。
30 Dante
自問我並不是你,叵耐境遇
逼我走上了當時你的途徑;
開始浪遊於生命弧的中心,
上人家的後樓梯,吞着殘餘,
中古時代復興於我的疆域,
滿目是“紊亂”在蠕動,在橫行,
因爲帝國已經摧毀了,已經
老朽了儒教,一統變爲割據。
你所遭的大風暴久已渙散;
污穢澱下了九層地獄,九重
天更是晴朗,九級山更純潔……
在同樣的大風暴裏,我欹斜
如一隻船,難得看見在雲中
懸有那行星,引着人去彼岸。
31
到頭來還不都是人造的偶像,
無論是玉皇上帝,佛!亞拉,基督,
還是愛國與平等,科學與藝術,
以及任何物,凡人類所能幻想——
何必枉費了如許的錢財,信仰,
又何必去修,去登這盤曲的路,
與那牽了人不放的力量相忤,
山頂上如其只有空洞的矞皇?
不然!那開朗與新鮮;那片江水
在日光下冒起銀色的小火焰;
那白牆黑瓦紛擁着一片浮漚;
甚至於那疲乏,健康的好朋友——
這些都羅列在朝山者的面前
作天賜,宣示他以無上的智慧。
32
只是同樣的山嶺,迴旋
在這裏便增添了聲價;
因爲有春天留戀着它,
“美麗”也安有一程驛站。
湖裏的便是岸上的山;
不過那青翠倒影而下,
在水裏顯得生動,變化,
像戀愛的形影在心坎。
要翠環映出白的手指……
沒有山,這湖水在薄暮
由那裏去染嫩綠,藤黃?
由那裏,在山餘輪廓時,
去尋這一片煙,像綃縠
在迷離的水面上飄揚?
33
三十年的舊賬一筆勾銷,
金貴的是光陰,不能浪費
在簿上,去査米是便宜,貴,
油,鹽,菜今天是吃了多少。
三十年的經歷卻要藏好,
那便是你的資本,與這對
血脈,這團金不換的腦髓,
這些骨頭,天賜予的大條。
自從那根臍帶一刀割斷,
赤裸裸的,你便來到世上。
一個渺小的單位,數目,零;
你的價值如何,要瞧環境
可排列其他的單位在旁,
還要瞧,他是如何來計算。
34
作詩的原不該生下,
應分的我受盡羞辱,
又吃世間各種的苦——
比起有些人來,還差。
詩神的侍從,我不怕
遠離了做一個凡夫;
這天賜的舌頭說出,
並非我的,是她的話。
旁的我並不敢希望,
只要這番堅忍,詩神
能以知道,是爲了她。
我也不理會人唾罵
爲一個乞丐:向神聖
只好去求,不能勉強。
35
一間房,不嫌它小,只要好安居;
四時有潔淨的衣服;被褥要暖;
下雨的日子,一雙套鞋,一把傘;
一頓飽餐,帶水果,菜不要鹽須;
舊書鋪裏買的,由詩歌到戲劇——
文學以外的書籍,興到時也看;
最重要了,寫詩,作文的筆一管:
它是我的生活,也是我的歡娛。
不受歡迎的是疾病,炎熱,騷擾。
攘奪受我的詛咒!零星這幾件,
辛苦中得來的,自己還要理會。
旁的我並不企求,也沒有需要,
除了中等的菸捲,夠抽一整天……
常時的在夜裏;七月,冰糕一杯。
36
哼着,電車來了,好像是埋怨
兜了一天的圈子還不休息;
它走過去,好像是哄在鍋底
一竈光明的火,炒菜,煮晚飯。
汽車好像是舞女滑過地板,
身披着光澤;透明的,在車裏
安坐有行旅,富庶或是遊戲,
照了他們的話,車開駛,停站。
火車,在夜裏,呼聲特別的高——
玄祕,朦朧的時候,雖是奔走
於刻板的軌道,也覺得上勁
好像是打哈欠,偶爾叫一叫,
輪船,蹲伏在水面,伸出舌頭
向了高飛的月亮,向了衆星。
37
給我一個浪漫事!不論是“兇狠”
與“罪惡”安排起圈套等候“理想”;
還是漂泊在遠處沒有人,異常。
只有原始的“破壞”“創造”在混沌;
還是神仙,未來,希望者的乾坤……
只要一個浪漫事,給我,好阻擋
這現實,戕害生機的;我好宣暢
這勇氣,這感情的塊壘,這糾紛!
樹木,空虛了,還是緊抓着大地。
盲目的等候着一聲雷,一片熱
給予它們以蓬勃,給予以春天……
自然不是來享福的,活在地面,
“淡漠”之領域;不過,這心在旅舍
要住六十年呀!那麼,給它勇氣!
38
受佑了,醫藥!人類的仇敵。
就中有唆使痛苦與溷惡
來蝕體,戕生的一個妖魔,
什麼都降服不了,除去你。
你的祭司盡有一生不息,
守望到深夜中,以求解脫
人世間苦惱的,他們證果
爲呵護四方的大、小神祇。
久已消滅了,他們的肉身;
卻有籤,有聖水留在龕上,
百無一爽的,來超度苦難。
你的旨意也有僧侶廣傳,
說,有求者必應;但是自強
不息的有靈光照在頭頂!
39 George Bernard Shaw
神聖的喜角!望着這片故土,
你的那雙老眼或許要奇怪,
這麼奇特的一箇中古時代
在搬演祕斯特瑞;或許也不……
只涌現了儒家,道家的一幕
於煙霧中;以及唐朝的光彩;
以及文化的摩銳利提,存在
而沒有生長,阻折了在中途。
不多時,倦人的悲喜劇將有
又一場開演;它的插劇,你看……
開閏在招手……那是狄司的門……
七級的山下,音樂也有亡魂——
腳底下是深穴,風在嗥在喊——
他歌唱着,你所熟諳的節奏。
40
是呀,親愛的,世界是如此淡薄……
並且如此忙亂,像輪上的輻木;
越忙越熱,它們在旋繞着車軸。
那便是錢財,生活的主宰,惡魔!
不要望它了,天排就的這大錯……
還有另一個車輪,情感之幸福,
也是天排就的……不然,這條道路
如何去走,且不用提遼遠,頓挫。
各有各的車輛,雖然是異於年代,
形體。當然,親愛的,那製作不良,
照管不周的值得我們去嘆息;
不過,誰來嘆息我,誰又嘆息你,
要是——當然,那決不會!——在情感上,
生活上——那可能——我們有了更改?
41
這便是戰神,“破壞”的長子,
所留下的浪漫事!有窟窿,
明的,暗的,瞪視在骷髏中,
對了空虛,光亮,想着心思……
是那夜,火焰窒息到要死,
那摟抱給了你瘋狂,劇痛:
還是,憤然,望着樹的虛空,
再一度的,你要嫣紅奼紫?
最欲旺,最繁殖了,那“破壞”!
便是太陽,都要讓它一半……
這幾千年的埋骨地,你瞧!
天地間的美麗,真實,良好,
都要受它的蹂躪,除非喊
叫出戰聲,不顧成功,失敗!
42
可狂喜又可痛恨的,情感!
如其沒有你,冰期在天下
儘管來往,不會有人,怕它,
由泥土之中將文化發展;
如其沒有你,今日的人寰——
幸福已經在頭頂上啞啞——
也不會在水中盡是敲打,
沒有空手去抓住,只好看。
是由你的手中,過去生長
爲現在……你還要主有將來。
冷臉的,你瞧着匹敵,理智……
他的計謀儘管永無底止;
你的也一樣……寧可給破壞
得了人生——你的主權不讓!
43
你這個鬚髮皆白的老漢“寒冷”,
沒有半絲生氣!向着你我一看,
血液便凝滯了在手,腳的脈管,
又傳染到了傷風,可惡的疾病。
自家老朽了,來忌刻壯旺的人。
一聲不響,你只是打噴嚏,吐痰……
我的頭腦膨脹了;四肢在發顫;
眼睛熱;握起拳頭來,我蹬腳跟。
你好像外邊的樹木,枯槁,羸瘦……
夜裏,我躺在牀上,想起你不眠,
雖是蓋着厚的絨被,想到這裏。
我一身都溫暖了。只希望永久
你便是這麼躺着……那時刻,春天
是要歸我與樹木,還是要歸你?
44
攙着自家的孩子,在這春天,
一同去曬太陽,吸花香,草息……
他抽條,長葉在溫和的氣裏;
我作山,帶着他,開朗了容顏。
又笑又說話,他是鳥聲的尖,
是石卵的圓潤,是溪水的急……
康健灑上了身來,一點一滴;
還有快樂,它駘蕩着在身前。
循環的生長着,時與人與物。
雲不見了,憂慮也已經消散……
我仰起頭來,歌頌圓的蒼蒼。
不用知道,他自己便是“生長”!
到將來,又一遭的,他也要攙
他的孩子,在春天,走這條路!
45
這一顆種子,天用手指拿住;
除去扁圓而外更沒有形象,
渺小,輕——一下拋落了在地上,
深棕色便吞進了深色的土……
土壤要是膏腴的,拿這微物
來培養,要是有春雨,有太陽,
它便會膨脹,會發育……那時光
便是天的意旨,也不能攔阻!
有許多的偉大蘊藏在渺小。
五穀是神工。花兒肌理細膩,
噴出了濃香將人,蝶給醉迷,
樹木紛披着亮晶晶的綠袍;
或是,塔一般,它的株柯十抱
將生欲高舉到天的視,聽裏。
46
上燈時候的都市!通衢大道。
假寐於晌午的,都醒了回來;
巨大的螢放射,流動着五彩;
車輛擠着車輛,在瘋狂,喊叫;
鑼鼓聲中的廟會,兩旁紛擾
在行道上有無量數的腦袋,
給光華迷眩了,醉了……那樓臺
上面的夜在深,深;有誰去瞧!
好像是崖旁,在炎熱的地帶,
嘶鳴着的斑馬馳回過茂草。
又像是大樹,頭上頂着雲霾,
在踊躍的炬光中;刀槍,珠寶
與血液在瘋癲,鐃鈸在震駭,
鼓在澒洞……蠻荒的一夜舞蹈!
47
並不曾徵求同意,生到世上……
號碼已經印好的一張彩票
便是遺傳;環境呢,已經排好——
多半的時候,命運有車在將。
聽從擺佈,童年是沒有話講;
學徒時代的光陰多半虛耗;
獨當一面的還算時來運到。
雖說有的是口舌,勞苦,強梁。
黃金的情感,思想,快點藏起!
社會,撐着踉蹌,遲慢的民船
來載人的船戶,他慣會謀財。
僥倖沒有被他,被風浪謀害;
得你吃夠了魚腥,“死”在江岸
又等候着……他也不徵求同意!
48
一,二,三,四,五,六……因爲不眠,
我用了億兆人用的公式
來給夢神算路……七,八,九,十……
我數完了一百,又數一千……
再而三,三而四的盡遷延;
但是幾何,夢神他總不齒,
擺起無窮大的架子,像是
我等於零,我等於小數點……
這個難題叫我頭腦發漲;
焦躁的銳角亂刺在心坎——
像是閉十的牌抓到手上;
商家在交易所賠了鉅萬
一,二,三,四的,兵開到前方,
心七上八下的,一支算盤。
49
不須柳浪聞鶯:只要春初,
微風欲雨的時候,盡欹斜,
盡飄拂着柳條,不曾著葉——
只是許多絲線穿着香珠;
只是齋中書格旁的塵拂,
望着檀末的煙嫋入深夜;
只是絲穗,在西施那一捻
如蜂的腰上,隨了她曼舞。
雨不來;只有一薄層的煙
遮掩在羣蜂之上,是畫圖,
年代久了,蒙着一層雲霧。
由蒼璧轉成水銀了,湖面
已經空了遊艇;薄暮的天。
是玉盒,蓋下來地的薄暮。
50 Rabelais
並不是因爲你生在古代,
也不是因爲你忽略人生——
慾望,神話中的那個巨人,
在你的書裏吞山也吞海——
道院這名稱你所以拿來
刻在楣上,這裏面有很深,
很遠的用意。還有那院名
也一樣。你的書像《奧第賽》。
同時又像山羊腿的神祇
所吹的一支曲:矛盾,紊亂
沸騰在遒勁的節奏當中;
腳下是青草,頂上是太空;
在古代;樂調,許多的海船,
飄揚進了永恆的水聲裏。
51
橫越過空間的山,時間的水。
向你我們呼出了最後的一聲……
從此我們是依然分道而行。
像從前那樣,沒有溫柔,陶醉。
你受祝福了!……只須登涉崔巍。
月明人靜的時候,你能實認
這真的我,何以到今日才肯
喊出來這最先,最後的一回!
慳吝的命運,人怎麼去埋怨?
這百紀的饋受中並無美滿——
何況是他拿這美妙的形象
給予我了,時光愈久愈溫柔!
永別了!呈與你的只容我有
這一聲遼遠的,鬱結的瘋狂。
52 荷馬
啊,盲目的先知者,看見光明
在黑暗之中,分不開,二而一;
又看見那一身兩面的神祇,
與頂禮膜拜者的聲調,形影。
一個聲音生的,便只是聲音——
你歌唱出日神所宣示的謎:
說遠征的“熱烈”是如何快意。
“智慧”的歸家又是多麼艱辛;
說人生開始於美麗的攘奪,
說人生終結在另一種美麗,
中間是風浪,屠宰,溷濁,鬆弛……
如此,遵照了神祇們的意旨,
它完了……至於他們的那遊戲,
盲人,你並不知道怎樣結果。
53
雲霾升起於太空了,水面
有蜻蜓低舞;喧噪着,烏鴉
像樹葉在深秋旋繞而下;
草坪在風內急劇的蹁躚。
我的太陽已經行到中天——
可是,陰沉着,並沒有光華,
蒼白的,好像睡眠在牀榻,
悄然無語的病人那張臉。
過去是一個悠久的晨間,
同時又短促;也聽見鳥啼,
也看見太陽蝸行在窗上。
在如今這時候,正能默想
已逝的溫柔,成灰的友誼,
以及將臨的暴風雨,來年,
54 Don Juan
或許最浪漫的你這個怪物
同時也便是最忠實於人性。
人本不是神祇,那永恆的精
超出了他的能力,便只有粗
與剎那的精爲他所能,所驚——
便是神祇,人類的較大形影,
也是永恆的在舍了舊趨新,
永恆的獲得不着圓滿,厭足。
人與獸或許沒有多少懸殊。
高越的理想永遠還是理想;
好容易造作成了,又去毀滅……
赤裸裸的只留下本性,急切
要暫時的滿足;是一陣瘋狂,
一上了身,連什麼它也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