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楊子惠作
死神端坐在檀木的車中;
車前有磷火在燃着燈籠;
白馬無聲的由路上馳過,
路邊是兩行柏樹影朦朧。
車中坐着那莊嚴的女神;
兩個仙女在旁。手捧玉瓶,
一隻瓶有淚水貯在中央,
一隻是由奈河舀的水漿。
冬青與白楊滿插在瓶內,
黑斑的蝴蝶在枝上飛翔。
車子停下了在一座廟前。
廟宇便是生之神的香菸;
殿角上的風鈴叮噹在響——
除開了這聲息,一切安眠。
殿上的琉璃燈,光亮稀微,
映着,爐煙之內,神隱黃帷。
四根大理石的柱子嵸嶐;
柱上雕刻着有力的蒼龍,
壽的玄龜以及愛的丹鳳,
麒麟象徵的是德行尊崇。
“死神,你的來意我已深知:
有一個詩人命盡於此時——
那年少翩翩你竟不憐惜;
他今天的死限不能改遲?”
“註定今天死的莫想俄延;
陰司之內不曾有過明天。”
“人生之宴他還沒有品嚐;
也沒有逢迎衷曲的女郎;
他的親戚,友朋都在人世……
冷清清的,教他怎去冥鄉?”
“人生之宴!我問,賓客是誰?
你看,豪士,賢人枵腹而歸;
只有猛虎,肥豬嚼在堂上……
不應招的倒還免得身危!”
“他的詩才已經開放花苞,
可以結成果了,再去陰曹——”
“沒有詩篇不是充滿苦辛;
世間最多感的正是詩人。
與其到後來聽他詛咒你,
何不放他現在入了墳塋?”
“固然,生並不美滿像天堂;
比起死之國來,它總遠強——
它有熱的陽光;溫暖的愛;
作對的鶯兒囀弄着笙簧;
飛蛾迷戀着靈芝的燭花;
蜜蜂在花海內整着排衙;
雨天,喚着求匹配的斑鳩;
五彩衣的雉鳥飛過隴頭;
綿羊歡樂得拿角尖相觸;
鹿引着雌鹿在林中遨遊。”
“樹的濃蔭只是等着秋風;
鐮刀在谷田上閃過鋼鋒。
河水入江,江水流入東海——
芸芸的衆生奔赴去冥中。
生好像晚霞,那光彩,新鮮,
不到多時,便將滅沒西天……
那黑衣的夜神與我無殊,
她降臨時,衆生入夢鼾呼——
一旦,星作燈光,烏雲作被,
他們要長眠在我的幽都。
“奈河裏是煙膏色的水波
遲緩的流動,像匯漆成河;
一片天空總是半明半暗;
骸骨般的白草豎立斜坡。
在這河邊,世人貴賤皆忘,
乞丐之前,泰然臥着君王;
元寶亂堆在富豪的身邊,
賊在一旁,並不思想那錢,
他們知道,在冥國之境內,
無用場的財寶不抵安眠。
“詩人來的道路各自不同;
今天這個少年任他去從——
嘆息華亭鶴唳的人,陸機,
他與謝朓是梟首在市中;
飯顆山的杜甫終世饑荒,
白酒,黃牛,一朝脹得身亡;
屈原,挾着枯荷葉的衣衫,
涌身投入汨羅江的波瀾;
李白,身披錦袍,跨在鯨背,
乘風破浪,漂去了那‘三山’。”
大柱之間忽然現出疫神——
如柴的骨架上盤着青筋;
手握赤蛇;肩上一個黑袋;
慘綠色的光輝閃在周身。
疫神與死神並立在殿堂;
依稀有一黑影來了身旁……
黃色的帷幔間揚起輕風;
有一聲嘆息低,滅入虛空。
銅爐裏,香菸舒徐的上嫋;
琉璃燈的火入定在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