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回 蒼松馳道遠 明月異香浮


那條大壑,本是橫亙來路,過去不遠,便到森林邊界。李誠以爲少女必要穿林而入,哪知過壑以後走出兩三裏,忽然折向東南,繞往來路,並未覓路入林,忍不住問道:

“姑娘,你家不在森林裏麼,如何又往回走?”少女挽着李誠堅實的臂膀,仰面嫣然,手指前路,連比帶說。李誠和她走了一陣,已漸明白一點語言,少女是聰明解意,經過問答,再一查看地勢,才知那條大壑本是一條橫嶺,昔年地震分裂,將路隔斷,中間雖有未斷之處,地勢奇險,必須往返繞越,始能走往少女所居之處,此時所行一面,便是方纔所經大壑的對岸,石崖平坦,草木甚多,對崖來路,卻是峭壁排雲,削立百丈,人力絕難上下。

二人又走裏許,地勢漸高,前面又現出一座峯崖,樹林甚多,等到翻越過去,地勢忽然下降,比來路低了好幾十丈,底下現出大片樹海,前所未見。還未下到半山,少女忽然手指前面,嚶的一聲清嘯,李誠循聲注視,遙望前面,一點金星在那千尋碧浪的樹海上面一路星丸跳擲,飛馳而來,晃眼臨近,剛看出那是方纔所見黃色小猿,少女已滿面喜容,拉了李誠急馳而下,一人一猿,互相鳴嘯相應。還未走下山腳,小猿已先趕到,箭一般飛射上來,落向少女肩上,抱着頭頸,手指來路,嚶嚶急嘯不已。李誠見那小猿通體黃毛如金,映月生光,睜着一雙火眼,靈慧異常,也頗喜愛。想起方纔那一抓,堅如鋼鐵,心想一隻小猿怎會有這大力氣,打算試他一試,剛一伸手,少女忽朝小猿低聲急語了兩句,小猿便將另一長臂伸過,將李誠肩膀挽住,做出親熱神氣。李誠握着那隻前爪,暗中用力,試了一試,竟不能動它分毫,心更驚奇。猛想起方纔壑底形似猩猩的怪獸,和自己所失套索,便對少女說了,少女聽完,好似會意,便朝小猿說了幾句,小猿一聲清嘯,便自縱起,往二人來路峯頂飛馳而去。二人也同走到山下森林之中。

李誠先在上面登高四望,只是綠油油一片樹海,還不覺得;及至入內一看,林中樹木均是千年以上的原生老樹,大都兩三抱,拔地直起,樹身頗高,離地兩三丈以上,虯拔盤曲,互相糾結纏繞,合成一片其大無比的樹幕。本來枝葉繁茂,又是共同生長,小的枝幹見縫就鑽,看去極厚,休說月光不照,連風也透不進,入林才只數步,便暗如黑夜,靜悄悄暗沉沉,見不到一些光影。前後左右到處都是合抱的巨木古樹,疏密相問,有的好些株叢生一起,把路擋住。地勢雖還平坦,但有好些陰涼藤盤生其中,粗如人臂,枝蔓縈迴,棼如亂絲。

李誠久在山中往來,知道這類專一生長在陰暗卑溼之區的陰藤最是討厭,無論人獸,一不留神,踏在藤網之中,被它纏住,想要脫身,便非容易。內中再要伏有一種帶有鉤刺的蛇纏絲更是危險。如是內行的土人,還可用刀細心割斷,脫困而出;要是野獸被它纏住,越掙越緊,終至力竭倒地,非死不可。前探森林,曾看出它的厲害,而這類森林,到處巨木駢生,疏密不等,常時遇阻,須要繞越,左右前後,多是同樣木柱,無法分辨,加以終年黑暗,不透天光,稍一疏忽,便要走迷,時候一久,不渴死也要餓死。內中更多毒蛇猛獸和各種奇奇怪怪的蟲蟻,多有奇毒,端的危險已極。方纔只說少女家住林內,既能來往自如,必有通行之路,相隨同行,定可到達,沒料這片森林比以前所見還要難走,所有應用之物連同特製的燈筒均在行囊之中,已被小猿取走,這等黑暗危險,如何走法?先還想少女走慣,或者無妨,自己又是極好目力,便將刀拔出,藉着刀光白影照路,並防無意之中撞到樹樁上去,少女見他不時揮刀前進,連笑了兩次,李誠方覺少女笑他膽小,不好意思。照此神情,對方不是天生神目,便是生長林中,業已行所無事,如有危險,不會這樣拿穩。方覺不好意思,想要將刀收起,忽聽“噯”的一聲,少女好似被什東西撞了一下,心方一驚,同時瞥見少女將手中叉往後揮了一下,口中急語了兩句,拉了李誠穿林便跑。

李誠不知發生什麼變故,忙將刀交左手,摸出鋼鏢,回頭一看,瞥見來路暗影中似有一片灰影微微閃動,也未看真,料是蛇獸之類,接連兩鏢,打將過去,耳聽奪奪兩聲,好似打在樹幹上面,一面隨同少女前奔,細聽身後,並無動靜,也未追來。少女跑得更急,不時繞樹而馳,看神氣路徑甚熟,也未攔阻動手,口中還在發笑,心方不解,前面忽現出一條白影,跟着鼻尖聞到一股異香,趕到一看,不禁大喜。原來前面竟是一條平坦的道路,寬約六七丈,兩旁均是千百年以上的蒼松翠柏,大均數抱,拔地直起,虯幹蒼鱗,成行相對,最低的枝頭離地也有兩三丈,地下淺草蒙茸,甚是平坦,爲了樹身高大,每株相隔約有十丈遠近,偶有較密之處,已早被人鋸斷斫走,只剩下半段,圓桌面一樣的樹樁,可供坐臥。頭上繁枝交錯,月光下漏,鬆影交加,偶然一陣風過,宛如荇藻紛披,碧雲欲流,景色清絕。松枝上面更長滿各種五顏六色的香草和許多寄生的垂絲蘭,形如翠絛,枝枝下垂,因風搖曳,好似無數天花飛舞上下,滿樹繽紛,異香浮動。

蒼松翠柏之上掛着這樣活色生香、合成兩列錦屏翠幕,在皓月清輝之下,排成這樣寬大整齊的馳道,一路綿亙不斷,也看不出多長多遠,人好似沉浸在這香海之中。

李誠出生以來,幾曾見到這等奇景,不禁心曠神怡,神智一清,一路觀賞過去,不覺走了一大段,前面忽現出一條歧路,盡頭處一山隆起,矗列樹海月光之中。側顧少女,不時嫣然仰望,喜笑顏開,好似得意非常,正想問她方纔爲何驚呼,你家還有多遠,忽聽來路森林中傳來幾聲獸吼,與方纔壑底獸吼相似,少女忽拉李誠,走往路旁樹樁上坐定,似在傾聽來路動靜。李誠笑間:“這像猩猩的怪獸,你知道麼?”少女聞言點頭,又比說了一陣。李誠剛悟出那怪獸和小猿均是少女家養,不知何故,將它打落壑底,因知自己方纔有救它出險之意,才命小猿救它上來,連那大片菊花也是少女所種,先和少女對敵,雖覺靈巧多力,雙方至多打個平手;這樣猛獸怎會受她馴養,隨便處罰,不敢違抗?最奇是那小猿,臂堅如鋼,神力驚人,自負勇力,方纔試驗,竟不能動它分毫,偏是那麼靈巧,聽人指揮,細查少女口氣神情,壑底怪獸甚是猛惡高大,但最怕那小猿,好些怪事。

正想往下探詢,遙聞銀鈴之聲,回頭一看,一條長大像人的黑影帶着兩團金紅光華,正由來路飛馳而來,同時又聽頭上松枝微響,一條黃影飛星下墜,落到少女肩上,正是小猿。黑影也自趕到。這纔看出那東西乃是一個比人還要高大得多的大猩人,從頭到腳,都生得和人一樣,只是又高又大,形態猛惡,又生着一身黑毛,嘻着一張凸出的血口,利齒森列,猙獰可怖。李誠知這東西猛惡非常,初次相遇,未免存有戒心,因見少女神態自如,不願示怯。剛將右手刀一緊,少女忽指李誠,厲聲說了幾句,猩人來勢如風,到了二人面前,本是嘻着一張血口,目光註定李誠,聞言立即跪伏在地,朝李誠腳上連親,連聲歡嘯。李誠看出猩人靈慧解意,貌噁心善,也頗高興,便伸手摸他頭上黑毛。

猩人越發得意,緊貼腿際,不肯起立,又用毛手,抱着李誠的腿,親熱不已。

李誠嫌它羶氣難聞,方想婉言令起,忽聽小猿嚶的一聲,照準猩人頭上便是一掌。

李誠知它厲害,用手一擋,覺着力大異常,左膀好似中了一下鐵棍,打得生疼,心中一驚,同時又聽一聲怪笑,猩人業已就地滾向一旁,捧着肚皮,哈哈大笑,滿地亂滾,不能起立,心中不解;後經少女連比帶說,才知就裏。原來猩人力大無窮,身堅似鐵,但有一樣短處,最是怕癢。李誠方纔恐其捱打,左手一擋,正趕猩人縱身逃避,無意之中觸了他的癢處,小猿也極怕癢,但在肋窩之下,兩臂又長,人不能近。猩人性最粗野,又最怕癢,只被搔中,周身骨軟筋酥,要狂笑好一陣才能起立,仗着力大身輕,縱躍如飛,多厲害的毒蛇猛獸隨手撕裂,多高本領也難對敵,雖有怕癢短處,不能近身,也是枉然。但它身具特性,它那癢處一被抓中,由此畏伏,不敢再強。當夜又因李誠想要助它脫困,小猿往救時,並代少女傳話,說它應受重罰,全仗李誠說情寬免,才使上來,因此對於李誠更是感激敬畏,惟命是從,至死不二,這且不提。猩人在地上亂滾,狂笑了一陣,方始起立,笑時小猿手指猩人,歡嘯亂迸,口發銀鈴之聲,神態甚是滑稽,李誠也被引得笑了起來。在當地坐了一會,等猩人起立,方始同行,朝岔道上走去。

李誠問出少女所居,就在前面不遠山谷之中,雖知土人天真,男女之間無什嫌忌,到底初來,不知風俗,見少女挽着手臂,神態親密,惟恐犯了當地規矩,正想用什方法,將手分開,忽聽前面山後,傳來一聲人的長嘯。少女略一遲疑,說了幾句,小猿猩人立時分馳而去。李誠驚問何故,少女微笑未答,前側面已現出一條谷口,偏在山的左側,略一轉側,便是谷口,花林到此爲止。初入口時,兩面危崖交覆,景甚陰森,進約半里,地勢忽然開曠,現出數十畝方圓一片盆地。左側平地突起一座孤峯,形如寶塔,上面洞穴甚多,孔竅玲瓏,形勢奇秀,上下直立,高只十餘丈,通體生滿苔薛花草,並有天然石樑,與崖相連,月光之下,清麗如繡,好看已極。半峯腰上有一平臺,大隻兩三丈,孤零零生着一技老盤松,小猿正由上面飛落,急叫了幾聲,又朝峯崖攀援馳上。正想這樣高削的孤峯,人力如何能夠走上,少女已將手鬆開,朝上跑去。那些山藤,似經人工盤結,和梯子一樣,可以隨意攀援上下;有的地方,並還編成棧道,稍會爬山的人,均不難走,爲了花草大多,初來不易發現。

正要跟蹤走上,忽見崖頂盤松上,現出一個鬚髮糾結的白衣老人。少女已撲上前去,拉着老人的手,手指下面,有說有笑,也不知說些什麼。老人含笑點頭,說了幾句,少女立時大喜,手招李誠,連呼:“哥哥快來,我爸喊你。”李誠聽她忽然改了川音,口齒甚清,越發奇怪,正在覓路上升,少女已趕迎下來,拉了李誠,一同走上。快要到達,方始看出盤松上面結有一個形似鳥巢的圓頂篷屋,大隻方丈,乃原有松枝和各種寄生花草編制結成,不到面前,遠望只是一團花草松針,決看不出內中住得有人。老人中等身材,鬚髮如銀,頭臉幾被包沒,只雙目口鼻露出在外,目光甚亮,坐在樹下盤石之上,態甚莊嚴,知是山中異人,忙即拜倒。老人含笑命起,滿口川音,笑問來意,李誠一一說了。

雙方一談,才知老人姓宗,本是藥夫子,偶往秦嶺採取珍藥,誤入深山,被左近不遠的土人圍住,苦鬥了兩日一夜,先料必死,後才間知,這些土人共只兩三家,因避秦亂,逃亡入山,仗着水土肥美,出產豐富,自耕自給,由祖上起,隱居已千餘年。所開闢的田園甚多,先以山中缺鹽爲苦,後來發現一處鹽井,越發與世隔絕。兩代祖宗,覺着人口越生越多,雖開闢了不少田園,將來終有不能足用之時,又因先世遺訓,說山外的人最是苦痛,貪官污吏盡情欺壓,拷打勞役,已所難堪,還要受那豪族大戶凌踐剝削,無法度日,最怕的是外人入境,走漏真情,雖然山深路險,更有大片森林阻隔,人不能近,到底可慮,於是嚴訂山規,如有外人樵採誤入,能夠藉着森林掩避,將其嚇退,再好沒有。萬一被他無意之中深入腹地,只一入境,決不容其安然回去,以防泄漏。來人只肯留下,試出真心,一樣當他自己人看待,分田而耕,和大家一樣以力自食。除聽值年山主之命,遇事隨衆出力和照例的公役而外,山中飲食起居,十九相同,無什高低,只不作惡,連累公衆受害,便可永遠安居下去。開頭追截不退,便因聽出來人想要回去之故。

老人本是一個窮藥夫於,一聽當地生活自在,所說勞役,也是爲公,每年農隙時,有限幾日的操作,當時答應下來。在山中住了兩年,因其武勇機警,又肯出力,頗能相安,只是貌相醜陋,又生着一臉絡腮鬍子,滿頭亂髮,年已四旬,村中少年男女及時婚嫁,配偶都經本人自選,夫妻情厚,壽命頗高,鰥寡孤獨極少,年輕的看他不起,就有寡婦,也都年老,以致耽擱下來。每當春秋佳日,眼看人家成雙配對,勞逸同享,自己老是一個光棍,正生悶氣。

第二年秋天,忽聽鳴鼓聚衆,趕往一間,才知當地特產一種桃於,三年一熟,其大如碗,甜美多汁,共只五六十株。近年東南山谷之中,出了一個猴形怪物,皮堅如鋼,刀箭不傷,每當桃熟之時,必來爲害,搶走桃子不算,還要傷人,毀損莊稼房舍和牛馬牲畜,無人能制。先已來過兩次,中間曾經遣人往探,探出那怪物和猴於差不多少,兩臂特長,來時多在果熟月明之夜,兩臂平伸,宛如御風而行,飛騰樹梢,形蹤飄忽,動作如風,想盡方法,也難傷它分毫。不去睬它,至多糟踏一些果樹;如與爲敵,更是遭殃。三年前費了許多人力,製成一面大網,張在果林之中,設下機關,將其誘來,結果仍被裂網而出,傷了好些人畜,由此惡鬧不休,常來侵害。後來實在無法,看出怪物頗有靈性,人不犯它,它不犯人,迫於無奈,將埋藏多年的百花果酒取出幾壇,連同怪物喜吃的各種瓜果,選了十個膽勇之士,送往所居山谷口外,與之講和。

怪物先見人來,剛由崖頂飛落,想要爲敵,聞得酒香,又經去的人連打手勢比說,居然會意手勢,停了下來。但它天性多疑,竟將去的人擒去一個,強迫先飲,待了一陣,見無異狀,方始放回,由此未再騷擾。可是每隔一二年,必來討酒,土人自不敢抗,並有專人應付,每年桃熟,必來採折,新值年山主,想起氣忿,聚衆商議,覺着此桃山中特產,聽祖上傳說,吃了長壽,自從發現猴形怪物,每次桃熟,全被吃去,就能剩下幾隻,山規照例有福同享,無論何物,人人有份,也無法分配,只好拿來釀酒,仍是便宜了怪物。最氣人是爲省糧食,酒釀不多,這些百花果酒原是每年釀成,專作冬臘新春公宴歡樂之用,卻被怪物強討了去,累得大家吃春酒時不能盡歡,也實氣憤,意欲想一方法,將怪物除去。

老人一聽,怪物雖然厲害,無故並不傷人,又問出送酒講和之後並不常來,每隔些時,或是討酒前後,必有許多被怪物打殺的野獸送來,意似雙方交換,而左近森林內的毒蛇猛獸,差不多被它趕盡殺絕,就討一點酒吃,也不爲過。已然說明兩不相犯,不應背信,陰謀暗算,一個弄巧成拙,反受其害,又非人力所敵。見衆憤慨,七張八嘴,紛紛獻計,亂成一堆,覺着土人無知,此舉必要闖禍,忍不住越衆上前,向山主力勸,說此舉太險,就要除它,也不是這樣容易,事前必須設法與之接近,看清它的性情習慣和短處,方可下手。照怪物這樣靈巧機警,難免弄巧成拙,反受其害,萬萬不可。

偏巧那值年山主剛愎自用,強做無知,老人看清利害,口又大直,山主連說兩條妙計均被駁倒,當着衆人羞惱成怒,竟說老人輕視山主,許多無理,犯了山規,要將他綁吊起來處罰。照例這類事須要當衆評判,大家都無話說,方始行罰,老人一則吃了外人初來的虧,無人與之作主,有幾個平日相好獻計的人又被得罪,眼看危急。老人知道土人平日雖極和善,難得爭吵,但是山規嚴酷,毫無情面,最厲害是被罰的人從此被人輕賤,難與再處,一時情急,當衆大聲疾呼,說:“我此舉原是爲公,怪物非親非故,怎會幫它?與其將我綁吊三日,不如給我兩罈美酒,去尋怪物,查探它的心意,相機行事,以爲除害之計,免得輕舉妄動,惹火燒身。好在東南山,除卻那條山谷,到處森林包沒,我也無法逃出山去,再不相信,派上幾個弟兄,押送守望也可。”

山主還不肯聽,總算旁邊幾個明白事體的土人黨着老人所說也頗有理,在旁勸說,方始答應。仍限老人帶了毒藥前去,不將怪物除去,不許回來;再想逃往山外,更是休想活命。老人應諾,挑了兩擔酒果,便去尋那怪物。走到谷口,回顧押送土人,業已退走,罵了一聲蠢材,就見怪物,也是好商量,我決不用陰謀暗算,害人害己,說罷,便將身邊毒藥,取出丟掉。因見當地水甘土肥,求生容易,方悔來時忘帶農具種子;否則,就在這谷口外面隨便耕些土地,也可生活。猛覺急風飄墜,臂膀已被抓緊,宛如鋼箍,休想掙扎分毫,大驚回顧,正是衆人所說猴形怪物。那東西通體黃毛如金,柔軟非常,身材只有半人多高,兩條膀臂卻比身子長出兩倍,前爪張開和小扇子一樣,指爪甚長,抓在身上,鋼鉤也似,看出是個從未見到過的通臂猿猴,並非什麼怪物。知其厲害,笑說:“我給你送酒來的,抓我作什?”黃猿似知老人護痛,將手微鬆,但仍未放,睜着一雙火眼金睛,上下打量了一陣,連聲歡嘯,手拉老人,令往裏面走進,一面將扁擔拿起,因太矮小,不能學樣挑起,便用單臂舉向頭上,示意同進。

老人見它馴善靈巧,能通人言,心越放定,同到谷中小峯之下。黃猿先將酒罈打開,聞了一聞,便做兩三次往峯上運去,事完縱落,又拉老人同上。老人見它住在崖頂盤松之上,酒果均藏旁邊石洞之內,隨時取用,甚是珍惜,飲時並還取來村中盜來的盤碗酒壺,處處學人動作,雖然言語不通,卻能以手勢會意,本是好量,酒又極美,從未嘗過,黃猿再令同飲,不由多吃了些。醉臥醒來,聞得煙味,睜眼一看,天已黃昏,山石上好些鍋碗用具,旁邊還放着一條羊腿和一些蔬菜,另外一枝點燃的樹枝插在石縫之中,崖角上堆着許多柴枝。看神氣這些東西均由村中取來,黃猿正學人的樣,想要升火烤肉,又弄不慣,手忙腳亂,急得亂跳,一見老人坐起,手指地上,不住歡嘯。老人當它想要吃肉,便代弄好,收拾乾淨,將肉烤熟提過,黃猿將頭連搖,轉令老人自吃,才知爲他而設。照此形勢,以後生活,足可無優。聽來時山主口氣,不將怪物殺死,回去決無幸理,難得此猿如此靈慧,明日索性託它取些農具種子,就在峯下耕種起來,一樣可以度日,省得回去受欺。心中歡喜,連聲稱謝,吃了一飽。黃猿又由洞中,取出兩枚桃子,與之分吃,挨坐一起,親熱非常。

第二日早起,剛看出那是一隻母猿。黃猿忽然長嘯一聲,往下縱落,隔了些時未回,心想這裏風景水土全都好極,一樣可以安生,只是夜來風涼,下去天氣越冷,沒有衣服鋪蓋,如何過冬?人猿言語不通,又恐誤會,侵害村中土人,問心難安,非等日久,雙方通曉語言,不便託它往取。自己出身寒苦,終年爲人犯險,人山採藥,常時死裏逃生,年逾四十,還是衣食不周,無家無業。好容易誤入深山,有了奇遇,能夠以力自給,不愁衣食,又受土人歧視,平日還不甚顯,遇到事情,立分厚薄,明是一片好心,反遭忌恨。最氣人是,以前遇事賣力,只管受人誇獎,想要聚妻,不問老少,均無一人肯嫁,想到這裏,心方一動。忽見黃猿捧着一大抱東西一路歡嘯而來,到後一看,原來自己所想的衣服枕被全部取到,只亂糟糟一大堆,男女大小都有,驚喜之餘,惟恐黃猿爲他結怨,受人暗算,一面表示感謝,一面用手勢勸告,不令再往。黃猿居然點頭,表示不再前去,神態越發柔順,但更親熱,依傍身旁,如影隨形。老人無論需用何物,當時取到,漸漸試出,不特靈慧絕倫,連人語也似多半能解。夜來將被褥鋪向樹下同飲微醉,剛一臥倒,黃猿便縱身入懷。老人一時乘興,由此一人一猿,成了夫婦。

一晃八九年,中間土人見他一去不歸,只初去數日黃猿曾往擾鬧,盜走不少動用東西;第二月又來搶了一些五穀菜子和農具,由此便未再來。當年最歡喜的桃子也未來採。

可是連往谷口送了幾次酒,都不見這一人一猿影子。所居山谷深險,無人敢進,後來試驗,將酒停送,也未強討,甚是安靜,好生奇怪。這一年,又值桃熟,安然無事,以爲怪物已死,惟恐老人逃出山外,正要命人深入窺探,森林中不知由何處來了另一怪物,生得似人非人,看去像個大猩猩,比黃猿還要兇惡,常往村中擾鬧,搶奪瓜果蔬菜,無人能敵。有時被人圍攻,激發野性,無論人犬被它撈住,當時撕裂,厲害無比,嚇得土人聞聲喪膽,望影心寒。總算那怪物也不吃葷,不去激怒,不喜傷人。望見它來,只要把預先備好的瓜果取出,放在地上,由它大吃一陣,將剩下的帶走一些,便可無事;否則,便要怒吼奔馳,到處搜尋,糟踐莊稼,毀損房舍。雖然每月只光顧兩三次,每日提心吊膽不去說他,最厲害是那麼猛惡的東西說來就來,事前悄無聲息,一個準備不周,應付稍慢,或是膽小逃避,仍不免於受害。

似這樣,被它鬧了兩年,無計可施。越是土人歡會之際,越易出現,突如其來,防不勝防,鬧得衆人終日惶惶,心神不安,煩惱已極。最後想起前番毒計,先用一罈酒放在森林之中,暗中偷看,果被吃個乾淨,並還醉倒林內,剛看出那是一隻母猩猩,肚皮高起,似將生養,因其刀斧不傷,又瞪着一雙兇睛,不敢冒失下手,退了回來,連試三次,酒都飲完,最後酒中放了毒藥,方想暗算,忽然不知去向。又隔兩三月,怪物忽往採果,肚皮已消,形態似較馴善。土人見它又來,重起殺機,還防怪物性長,中毒行兇,又多傷害,仍用前法,暗中將酒放在森林之內。

這時,黃猿已然懷胎,新生一女,才只十來天,老人感它情義,並不當作異類看待。

又見所生女嬰雖然瘦小可憐,但是健強多力,十分靈巧,雙目炯炯有光,除身上薄薄一層絨毛,手臂較長而外,全都和人一樣,越發歡喜。這日抱着嬰兒相對說笑了一陣,遙聞谷外森林中起了騷動,一片折木之聲。自從成了夫婦,爲防黃猿受人暗害,時常勸告,不令遠出,尤其是往土人村中走動,每出指定是在谷後危崖那面。黃猿終日守着丈夫,也不願離開,已有數年不曾去往谷外走動。森林地方廣大,相隔土人材落甚遠,並不知有一猩人去往擾鬧之事。老人因黃猿無意中在峯頂上尋到一本形似首烏之物,服後越發身輕力健,知是難得珍藥,當時同往崖頂覓取,偶然也得到一兩根。自從黃猿懷孕,兩年未養,恐其流產,後又新生女嬰,先後己有大半年不令上去。

這日天氣晴和,想起峯後崖頂居高臨下,可以看出老遠,望到昔年舊居折木之聲,正由土人村落一面傳來,恐有變故,又知黃猿與人不同,產前雖極苦痛,嬰兒落地不久便復原狀,忙同趕往崖頂探看。朝陽光中,遙望鄰近山村的森林宛如波濤起伏,一條黑影不時上下隱現,一片樹木折斷之聲,夾着轟轟怒吼,聲震林野,正往山村那面馳去。

這時,人猿已通言語,驚問:“那是什麼東西,如此厲害?”黃猿答:“此是深山中難得見到的一種猛獸,名叫猩人,猛惡無比,只有我能制它。”老人也是關心土人安危太甚,又覺出猩人是因受了土人暗算,前往報仇,想起前事,這樣生裂虎豹的惡物,無人能敵,被它撲到村中,豈不全被殺光?一時情急,剛脫口說道:“其實他們都是好人,以前雖想害你,也是你去擾鬧,於心不甘,難怪他們,好歹請你幫上一幫。”

話未說完,黃猿已將嬰兒遞過,令其不可跟去,飛身而起,月光之下,直似一溜金星,箭一般往那黑影去路橫斷過去。隔不多時,就聽遠遠吼嘯哭喊之聲嘲成一片,老人聽出怪獸猩人猛惡已極,不知黃猿吉凶,心甚驚疑,那哭喊吼嘯之聲直到午後方始停止,黃猿也未歸來,越想心越不安。有心趕往探看,又因初來那兩年,黃猿探出上人對他夫妻惡念未消,不敢冒失。嬰兒戀母,又在啼哭。正是惶急憂慮,忽見兩土人飛馳而來,內中一人恰是昔年交好,迎上一間,才知猩人中毒之後野性大發,不知怎會識破陰謀,趕往村中,不論人畜,抓起一把,便自腹破腸流,連被它傷了十好幾個,眼看難於倖免,黃猿忽然趕到,飛身撲上,兩下扭結一起,滿地打滾,拼命惡鬥,看神氣黃猿猛惡不在猩人以下,無奈對方情急拼命,狀類瘋狂,性子又長,接連惡鬥了兩三個時辰,大片田地均被踏平,黃猿幾次連聲急叫,意似求助,人都不解,後來好容易由猩人肩上翻向背後,用那一雙鐵腕箍緊猩人咽喉,再將長爪繞到肋下,猛力一抓。猩人起初似知遇見剋星,只管拼命惡鬥,兩膀夾緊肋下要害,無法進攻,直到力將用盡,方被抓中要害,一聲狂笑,倒地死去。黃猿力也用盡,又被猩人奮身縱起,背朝下猛力一摜,這樣又沉又重的身子,黃猿強弩之末,自禁不住,被猩人壓倒地上,急切間掙扎不起,下部血流不止。

土人先不敢近,後來看準雙方一死一傷,又知黃猿代人除害而來,方始趕過,將猩人屍首翻轉。黃猿剛一縱起,便躍坐在地,指着這面,將手連招,悲號不已。本年輪值山主人較聰明,料有原因,命來探看,不料你會和它同在一處,還生了這樣一個嬰兒。

老人聞言大驚,忙同趕去,見黃猿已是力盡筋疲,不能轉動,幸而山中備有急救的藥,老人又是內行,忙即取來,與它服下,上了傷藥,嬰兒早已撲上前去,由黃猿一手抱住吃奶。老人料知命已危殆,自是傷心,黃猿卻不在意,自說無妨,尋到靈藥,仍可痊癒,但要送它回去。當由土人用山兜擡送同回,行至途中,黃猿忽說,左近還有仇敵氣息,恐有猩人同類藏伏,命衆留意。更命代問土人,可曾見過兩個?土人忽然想起猩人懷孕之事,也許是個小的。黃猿命快擡走。到了山中,命丈夫送走土人,速往崖頂尋藥,總算機緣湊巧,居然尋到所說藥莖,只比以前所服小了好些,當時生吃下去,靜養了好些天,雖然痊癒,已不似前輕健。

隔了一年,忽然遠出不歸,父女二人,正在憂念,這日忽由大雪中迴轉,手中抱有一個長約三尺的小猩猩。老人間知猩人所生,便欲殺以報仇,黃猿力阻,說它自知命不能久,你父女同居荒山,難免不受蛇獸侵害,這類猩人,最是勇猛,如能從小訓練,大有用處。一面指點它的要害,告以制它之法。小猩人初來,本極猛惡,及照黃猿所指要害試了兩次,稍微觸癢,便周身無力,狂笑不止,由此畏服,指揮如意。成長又快,不消兩年,便和人差不多大小,力大無窮,縱躍如飛。這時黃猿腹又有孕,見猩人長得大快,女兒林娃雖比常嬰易長,看去也只六七歲高,又是人形,強弱相差大甚。正和丈夫密談,想令林娃試它一試,如敢反抗,還是生前殺死,免留後害;不料當夜發動,又生一女。老人一看,這次所生,竟是一個小猿,和乃母形貌一樣,也是火眼金睛,一雙長臂,剛生便能縱躍,力大身輕,想起三年前黃猿外出不歸之事,好生不快,無意中說了幾句氣話。後來想起黃猿對他恩情,十多年來,只此一次遠出,從未離開,看它相待情形,又不似有什外心,說過也就拉倒。哪知黃猿由此便不起牀,每日餵奶,和老人、林娃、小猿人猿四個,互相親熱。似這樣,過了三月,眼看小猿筋骨健強,在老猿指教之下,猩人畏之如虎,忽對老人談稱,說:“小猿乃是同類所生,爲想保全丈夫女兒,纔想出這樣方法。”並說:“它愛極林娃,務要格外憐愛。”老人雖然氣憤,一個異類,也無法和它講理,生了一陣悶氣。剛剛睡熟,忽聽女兒小猿哭喊之聲,起身一看,天已大明,近年所搭樹巢已空,縱下一看,黃猿死在山下,悲傷了一陣,將黃猿屍首埋葬。

兩人兩獸,同住一起。一晃十多年,林娃長成,生得十分美秀,山村土人,已把這一家四口奉如神明,幾次請他回去,老人不肯。林娃天性愛花,常往大壑廣溪一帶遊玩,因那崖上盛產菊花,異種甚多,土質甚奇,一經移植,便沒有那樣鮮豔,好在山中無人,那一帶土人不去,便就當地栽種。等到花時,前往賞玩,偶然也採些回來。早戒猩人不許傷折。這日又往看花,猩人先往,上了小猿的當,因奪糧袋,無意之中將林娃最心愛的一叢菊花折斷,林娃怒火頭上便命小猿金兒打它,猩人害怕,被金兒一追,無意之中滑落壑底。先向上面吼叫求饒,金兒嚇他,主人大怒,令在壑底餓上三天,此時上來,便要它命,一面將行囊拿走。林娃發現花叢中到處都有人的腳印,花又折去幾朵,越發有氣,本意是尋李誠晦氣,不料雙方動手,打成相識,並還發生情愛,歸告老父,想嫁李誠。

老人本想在土人中擇婿,連看數人,林娃俱都不願,忽然鍾情李誠,又見對方少年英俊,強健多力,也極喜歡。說完前事,便問願否。李誠原無室家之念,聞言方自尋思。

老人微笑道:“你不願意麼,只恐來得去不得呢。”李誠隨手指處一看,谷外草樹叢中已有不少人影刀光閃動,再看林娃,目注自己,面容悲憤,想起方纔惡鬥扭結之事,忙笑答道:“姑娘這樣美貌,有本事,哪有不願之理?我是在想新村初立,仇敵惡霸就在對面,我如不歸,無人作主;又因仇敵對我最是忌恨,如能在此隱居,以爲後圖,也許有用,因此在想心事,遲疑不決。”老人笑說:“這個容易。”隨把手一揮,說了兩句,林娃立帶一猩一猿趕往谷外,和衆土人說了幾句,便各回轉。

李誠問知自己蹤跡,由今早起便被土人發現,跟蹤在後,準備來人中途折轉便罷,只一過溪,深入腹地,便是不殺即留,休想生還。來時,林娃林中驚呼,便是土人暗地跟來,如非林娃在旁,早被擒去。林娃因李誠是山外人,不知乃父願否,先拿不準;又知山中禁例,爲防被人看見,特由暗林中繞來。後遇金兒,說老父令帶來人往見,並無不快之容,忙命金兒援上猩人,並向上人恐嚇,不許與李誠爲難。及見李誠答話遲疑,心正悲憤,沒想到不是爲她,好生歡喜,打發土人之後,老少三人重又商計。老人便命李誠早日人山成婚,李誠告以許多難處,新村還有許多事要佈置,請緩一兩年再行婚禮,並與林娃約定日後相見之地。次日由林娃親送回村。

李誠便和倪仲猷等爲首諸人幾次密計,一面佈置未來之事,一面裝起病來。老人已通知山村土人分了耕地。李誠也幾次抽空,前往相會。夫妻二人先將房舍建好,由林娃先往耕種,到了時機,假裝人川求醫,便自起身。因兄弟李強鍾情玲姑,陳四人又機智,雙方交情甚厚,約定將來內應,便先趕往約會,想爲兄弟定親;不料玲姑中變,兄弟娶了龍姑,更是佳偶,心中甚喜。近年一切準備停當,常時蒙面騎馬,假名七星子,去往村中救人,暗中查看兄弟心意,才知他對玲姑雖無婚姻之想,又得了龍姑這樣一個同心合力的知己佳偶,不能再娶他人。對於玲姑,舊情仍在,而龍姑既愛丈夫,對於玲姑也頗投緣,又想借此考驗丈夫心意。

當日李誠乘着大水發難,本定兩路夾攻,先由陳四作中間人,假爲雙方說和,由一土人首領出頭,與惡霸父子交涉,只要對方不再壓榨剝削,分些糧食土地,便可兩罷干戈。李誠兄弟各當一面,隱在一旁,相機指揮。明知惡霸父子平日驕橫,無惡不作,此時雖知羣情憤激,起了反抗之心,外面還有一個大對頭七星子和新村許多強敵,不是好兆,仍想仗着財勢,官私兩面均有強力,表面敷衍,實則拖延時候,緩兵之計,想等官軍到來一網打盡,儘管土人願望極低,好些都是空話,敵人也必認爲失了體面,非但不肯答應,反更恨毒,官兵一到,立下毒手。自己樂得乘機準備,一面命人埋伏中途,斷他援兵,一面暗令新舊兩村聽令行事。

正和陳四密談,忽然聞報,出了亂子。原來玲姑背盟改嫁,原是一時虛榮,迫於財勢。嫁後光陰,本不如意,只爲享受奢華,狗子新婚頭上,先意承志,事事百依百隨;玲姑聰明,又善權術,所以開頭還能相安。日子一多,那些豪華享受已是習慣無奇,心靈上始終得不到一點安慰,而狗子又是那麼淫兇強暴,一味自私,專以本身享受、縱慾爲主,漸漸露出本相,橫惡異常。不是玲姑天生尤物,機警靈慧,善於應付,又不屑吃醋,照狗子那樣得新忘舊、恣情縱欲。有己無人的性情,早已翻臉成仇。關防又緊,尊卑之分更嚴,休說親友不能見面,偶然歸寧,也要請命而行。玲姑只管厭惡狗子,心中悲憤,爲了本身和母家安危,一面雖還端着一點身份,不肯十分自屈;一面卻是服侍周到,人又那樣溫柔美豔,所以狗子只管荒淫極欲,對於玲姑,依舊少她不得。稍微離開,便覺好些不慣。

玲姑有時能夠挾制狗子,暗中操縱,以柔克剛,實由於此。可是大好園林和那許多樓臺亭閣,只能一人賞玩,遇到春秋佳時、良辰令節,狗子張燈夜宴,火樹銀花終宵不斷,繁華富麗之景,一時也說不完。可是狗子照例同了一批狐羣狗黨在前面樓廳內縱酒淫樂,玲姑仍是一個人徘徊燈山花海之中,明明繁華熱鬧的場面,偏是孤孤單單,反更勾起淒涼況味。狗子法規嚴酷,玲姑所到之處,照例肅靜迴避,不許有人窺探。隨行雖有不少使女丫頭,在狗子淫威鞭打之下,一個個戰戰兢兢,休說不敢和女主人隨便說笑,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任玲姑好言開導,除卻諾諾連聲,休想她們吐出一字,細想起來,還是一個光人。

碰到狗子高興頭上,偶然同在一起,事情更糟,狗子自私心重,玲姑又大聰明細心,每一見面,旁邊白侍立了許多人,偏要玲姑親手服侍,所說不是淫穢不堪的怪話,當着衆人動手動腳,隨意調弄,再不便是挖空心思,想出許多飲食之奉,還要玲姑親手去作。

玲姑起初原因木已成舟,打算固寵,日子一久,成了習慣,心雖煩厭,仍須忍受,這類痛苦,還是其次;最可恨是,狗子沒有人性,御下慘酷,旁立美婢甚多,不是忽然發動獸性,當着玲姑公然蹂躪,便是稍不如意,一聲怒吼,便拖將下去,毒打一頓。當此花月良宵,賞心樂事,好端端打個鬼哭神號,血肉橫飛。除卻狗子天生獸性,一面打人,一面還在縱情狂歡,若無其事;休說旁立僕婦人目膽寒,魂魄皆震,便是玲姑見此殘忍慘狀,也是心魂驚悸,悲憤到了極點。當狗子怒火頭上,還不得不強爲歡笑,柔順奉迎。

桃源莊風俗,少年男女往來無禁,以前親戚情侶結伴出遊,原是樂事,沒想到到了狗子家中,便入樊籠,只供他一人蹂躪玩弄,分毫不得自由。每次歸寧,第一日便下嚴令,無論親族、三尺之童均須迴避,除父母外不許一人走近。孃家偏住莊西,相隔最遠,好幾里長一條水碧山青花柳成行的道路,自己過時,見不到一點人影,彷彿嫁了狗子,便和人類隔絕一般。親友中的女眷雖然不禁見面,但這些人當初原是躬耕自給、樂業安居的土人,雖不似秦家豪富,日子過得也頗舒服,自從秦賊父子勢力愈大,成了全村惡霸,在他暴力壓榨掠奪之下,全都衣食不周,沒有逃往新村的都成極貧,終年悲苦,無以度日,對於秦賊父子個個咬牙切齒,敢怒而不敢言,自己偏嫁了狗子,人們表面恭維,暗中咒罵譏笑,本就疏遠,再恐一言之失危及身家,又看自己不起,於是藉口尊卑懸殊,不敢高攀,連昔年幾個情份最好的小姊妹也都避而不見,斷了來往。算來算去,這世界上除了父母,便是那和自己有時同牀共枕的豺狼,另外還有許多彼此隔膜。似有若無的丫頭,更無其他人類可與相處言笑。

玲姑是個有熱情而又歡喜熱鬧的美貌聰明少女,這心情的萬分苦痛可想而知,但又無力自拔。每次回家,必要痛哭一場,日子越久,越想起李強的好處,無奈對方心早傷透,大錯業已鑄成,再也挽回不來。後來見面,明知李強天生至情,對她仍是始終愛護,不曾忘懷,但他另已有了同甘共苦的知心伴侶。患難恩愛夫妻,對於自家只是昔年舊情未斷,餘愛猶存。此人情有專一,決不會舍彼就此覆水重收,更無兩全之策,絕無同夢之思,只爲憐念自己,將昔日餘愛變作兄弟姊妹之情而已。率性斷絕也罷,越是這樣,心越難過,也更覺得以前對他不起。

前一兩年,每一想到,便柔腸百折,心傷如割;近來連和李強見面,在連番開導之下,忽然醒悟,覺着秦賊父子罪惡如山,如不除去,新舊兩村善良的人均要受他暴力危害,死而後己。人生世上,並非專爲自己而生,不論智力大小,均須各盡所能,互相扶助,除暴安良,許多人結成一個力量,共同生活,努力前進,方能得到福利。大家都好,我才能好,每一個人都是爲人而不爲我,乍看幫助別人,結果還是幫助了自己,不過一個是自私在前,憑藉財勢侵吞剝削,使得衆人皆窮而我獨富,在種種心機盤算之下,暫時也未始不能得到享受,稍經風浪,便是一敗塗地,家破人亡,不能自保;一是爲人在前,結果自己仍必收了成效,既是衆人皆有,在共同扶助的原則下,自然斷無衆人皆有而我獨無之理,大家都過美滿生活,沒有你侵我奪,到處充滿一片歡聲喜容,逍遙自在,豈不快活?自己落在這樣豺狼手中,終日淒涼孤單,提心吊膽,不定何日觸怒虎狼,一樣受那毒刑拷打,非人凌辱。平日所聞所見,無一不是厭煩痛恨,真的生不如死,這樣自私自利、禽獸一般的丈夫,與他相對,只有增加痛苦,轉不如大義滅親,爲衆人除此大害,使新舊兩村的父老兄弟脫出水火,同登樂土,好歹減去以前罪惡,報答李強對我的一點情義。此後落個孤身,便是無人憐愛,做個自由自在的人,比做人家小鳥一般的玩物,供其蹂躪,也強得多。

主意一定,一面作了李強內線,一面離間狗子與老賊同黨的感情,暗中破壞不算,並將秦賊父子許多罪惡,暗告那位藩臺夫人,因恐對方不肯深信,又想了好些方法,假作遊玩全村,也未和狗子商量,引了對方往看各種慘無人道的實景;水發之後,又將狗子鞭打土人的慘狀偷偷告知引往偷看。藩臺夫人是個吃齋唸佛的中年婦人,心腸最軟,聞見到這等慘狀,眼淚也不知流了多少,如非玲姑再三勸說,此時不可泄露,對於同來二位官親,更須慎祕,莫使知道,幾乎發作。

玲姑並說:“金、朱二人已受她丈夫買動,勾結爲惡,非但本莊土人常年受他虐待,永世不得翻身,爲了新村那班土人終年勤勞,無人剝削,日子過得較好,秦氏父子相形之下心生忌恨,己然設下陰謀毒計,想用官私兩方勢力,硬說這些安善良民是反叛盜賊,想要全數吞併,霸佔過來。此舉不知要害多少好人,身受官刑,家敗人亡,居心陰毒到了極點。我雖是他家的人,這等慘無人道,實在看不過去,身是女子,無力挽救,他父子二人忠言逆耳,又決不聽勸說,惟恐造孽大多,同遭惡報,實在無法,纔想釜底抽薪,減小他的罪孽。

“今日這場大水,便是他父子暗中派人乘着大雨之後掘發山洪,想要淹沒新村,乘機下手,殺害良民,霸佔人家田產所致。後見害人不成,反而害己,用了多年心機,地勢也早探明,算計極好,不知怎的,連本莊同被水淹,損失許多房舍花木和大片莊稼,就是方纔土人請求救濟,也是因爲所種糧食全被蒐括了去,沒有吃的,遇到這樣大水,無法去掘草根樹皮,求他暫借一點粗糧,也不爲過。方纔毒打土人,逼着人家餓着肚皮爲他捆紮木排,也曾親眼得見。他因土人竟敢開口借糧,便認爲大逆不道,等官兵一來,便要將領頭說話的殺死幾個立威。這等殘酷,哪有人理?

“如今二位舅老爺得了他的財禮,一到漢中府,便要仗着藩臺勢力,假說土人謀反,向當地鎮臺告密,派了官兵,來此洗山,拿許多人的鮮血,大家分贓,升官發財,天良業已喪盡。我知夫人正直心好,又是念佛的人,既知此事,必能主張公道,事情也都眼見,此去漢中,如能以夫人之力,將這一場大禍化掉,一面警告二位舅老爺,一面暗中留意,不令發難害人,憑着夫人口角春風,使這許多安善良民保得生命田業,單是這樁功德便非小可。莊主人雖兇惡,終是我的丈夫,請夫人看在我的分上,只是從中化解,從此不許二位舅老爺再與勾結。千萬不要向人泄漏,未走以前,更不可吐露一字,免得他們陰謀未成,又生別的毒計。”

藩臺夫人見玲姑說時,淚隨聲下,悲痛可憐之狀,人又生得那麼美好,不由更加同情之念,再三安慰,一口答應。玲姑原是斷定秦賊父子惡報將臨,既想隔斷他官家的勢力,又恐對方知道狗子罪惡,回去告發,引動官家,生出別的枝節,反而有害,並非真個愛惜他那虎狼一樣的同牀人。仗着聰明美豔,又善應酬,上來便用全副精神取得對方信任憐愛,使其相逢恨晚。不是玲姑警告,說山洪險惡,也許越來越大,萬一發生變故,非但擔待不起,也對不起夫人,再三勸走,簡直不捨分別。

本來話己說好,藩臺夫人守着玲姑之誡,只催起身,一句也未泄漏;又是那叫金蘭狗官親由姊弟談話中看出乃姊和女主人情投意合,交情甚厚,臨走以前,執手依依,不時揹人密語,乃姊當日對他神情冷淡,又限他至遲明早必須押了行李坐船上路,萬一途中耽擱,趕在前面,或是中途相左,自己未到漢中以前,不許拿姊夫名片拜客,與當地文武官員見面,以免招搖,覺着乃姊最好虛面子,這等口氣從來所無,何況中途遇水,行李又多,許多不便,照理要託官府迎接照護,如何不許與地方官相見,好生奇怪。

等人送走,又見乃姊與女主人殷勤話別,相對落淚,俱都不捨,神情十分親切,猛想起到的頭一夜,男主人正打雷八,爲己出氣,女主人忽引姊姊趕到,夫妻二人幾乎爭吵,又是滿臉怒容,自己喊她,理都不理。主人爲了女客所居相隔頗遠,哭罵之聲決聽不到,無人通信,怎會尋來?事後生疑,曾經拷問下人,底下便未聽說。昨夜老莊主向他力囑,說七星子多厲害也是個人,莊中高樓大廈、千門萬戶,用人甚多,防備極嚴,近來許多隱祕的事,稍一動作,仇敵定必得知,來去又快,實在奇怪可疑,斷定莊中必有奸細內應,並且還是自己人;否則,好些心腹朋友尚未聽說,如何仇敵已先知道?再三令其留意,尤其是對身邊的人更要小心考驗,暗中查探。主人因爲外面的人不會得知,後園全是婦女,法令又嚴,雖在身旁服侍,從無一人不聽呼喚敢於走近;再說這類話,也未當着他們說過,只有妻子,聰明機智,料事如神,偶在牀上談起,莫非好好莊主夫人不做,無緣無故幫一外來仇敵去做奸細,豈非笑話?

跟着便說:“乃父年老糊塗,疑心病太大,爲了媳婦防他老不正經,不肯每日前往侍候巴結,心中懷恨,隨便想些話來挑撥他夫妻反目。”始而父子二人越說越僵,話越難聽,自己見他們已由低聲密語變爲爭吵,雖然房中只得四人,到底不是意思,正要分勸,老的好似情急,冷笑說道:“天下事往往出乎情理之外,要是什麼都被人曉得,也不會發生變亂了。我不過是見前夜你在前面打那車伕時,藩臺夫人突如其來,強令將人放掉,你妻業早回房,天已深夜,怎會得知?事後未查出何人送信,你也未提。第二日我聽一老教師說起,仇敵七星子好似早就趕到,並非救人之時纔來。事前有人發現兩次,內中一次便是你綁吊車夫還未動手拷打之時,後樓曾有一白衣高大人影一閃,因你後樓一帶四面雖有專人防守,所居樓前向例不許男子擅自走動,那人正告同伴準備埋伏,一面注視動靜,再一現形,立發信號,四面合圍,以防一時看錯,不料白影並未再見,隔不一會,便見你妻匆匆帶了兩個丫頭,往女客所居樓前趕去,看神氣回房多時,連衣服都未脫,否則,不會那樣快法。又隔不多一會,藩臺夫人便和你妻朝前面趕去。次日,我因聽說七星子飛刀留柬,將人救走,想起仇敵越鬧越兇,你又不肯聽我的話,仔細查問,那人開頭只說發現人影,因拿不準,故未聲張,後來才知果是此賊,無意談起,並未提到你妻,是我盤間出來,忙借一題目,命人向當夜幾個丫頭探詢,衆口一詞,說是你妻本是等你回房,忽然想起藩臺夫人夜來常發心痛,自往送藥,到時恰巧犯病,又聽到前面悲哭之聲,才往勸阻。我別的不說,你只要平日靜氣仔細想想,對方是個貴客,女主人和她分手已久,人家業已上牀,就是答應送藥,也不應半夜趕去。剛一見面,便聽出前面哭聲,天下哪有這樣情理?

“因你寵愛媳婦,忠言逆耳,只想少年夫妻決不會做奸細,卻不想你那婚姻是由強迫而來,她和新村李三毛從小長大,曾聽人說,他父原有許配之意,便你娶妻以前也曾說起,南山打獵歸途,她與三毛相遇,神情親切,後來偷入本莊,與之私會,被你看見,你還生氣,說她逼你將三毛放掉,還被牽走幾條肥羊,對於三毛,甚是袒護。你吃醋心盛,回來向我跳腳,說三毛再來,固要將他打死,便是婚姻不成,也必取他狗命。彼時我見你迷戀美色,非此不可,雖然代你用心思,將此女娶來,開頭也頗疑心,後經仔細考查,此女雖和你性情不投,尚能相安,也就罷了。不料不多幾年,仇敵七星於忽然出現。偶聽人說,三毛近已長大,和七星子身材大小差不多,先疑是他,暗中命人仔細查探他的動靜,這廝假裝老實,雖有許多做作,對於我們未安好心,孤身入莊擾鬧,還沒有那大膽子本領。內有一次,他正同一村女在官道上走風涼,同時七星於也在莊中出現,我雖料錯,不是這廝,但一想到他哥李誠身子何等強壯,膽勇過人,本領又高,忽然推病,一去不歸,我們派往新村窺探的人,每次歸報,只說三毛人好本份,喜爲衆人出力,對於這個大敵隱患,從無一人想念提起。

“他是當初領頭去往新村開墾的第一個爲首人,跟去的人又是越過越好,照理應該時刻想念他的好處,如何極少談論?尤其新村現在主持的一些對頭均是他的死黨,平日奉之如神,一去不歸,竟無一人提過一字,斷無此理。他弟兄身材如此相仿,我便疑心非是這廝不可;否則,我們這裏地理虛實不會那樣熟悉,料定他當初推病離山,便是防我父子容他不得,此時去而復轉,並敢出入本莊,隨意擾鬧,不是多年苦功,練有驚人本領,便是約來有力同黨,有意尋仇,此是我們一個大害,爲你性情太暴,雖養有不少打手教師,照我看來,還不夠用,恐你冒失下手,一個不巧,便難收拾,因此不肯明言,只在暗中隨時戒備。實對你說,我雖年老多疑,遇事如不考查明白,決不隨意出口。姑且當我是瞎疑心,挑撥你夫妻感情,如今無論什麼機密,仇敵全都知道,實在大怪。你以後無論對誰,多留點心總可以吧。”

小的先是憤怒不聽,後來不知怎會被他說動,氣得面脹通紅,口雖冷笑,說前夜的事業已問過妻子,她並不曾有什推託,照直回答,說她因見自己打人大凶,於心不忍,又聽當夜下令捉那車伕爲二位舅老爺出氣,覺着一個苦人,何必計較,便留了心。一聽哭喊之聲,知已將人捉到,自往解勸未必有用,又有外客在坐,恐又打出人命,二位官親雖然出了惡氣,傳到官府耳中,當我父子山中惡霸,難免忌恨,自己又有豪富之名,這多田產,萬一官府生心,前來生事,將事鬧大,如何得了。想起事由官親而起,才往告知藩臺夫人,略探口氣,不料對方心腸太好,恐二位官親造孽,立時匆匆趕來,雖失了丈夫一點面子,也是想起自己身家財產,惟恐一時氣憤,惹出後患,情急憂慮,出此下策,本心全是爲好,如何能夠怪她?至於仇敵七星子,無論是否李賊兄弟,除非每日守在我夫妻牀下,寸步不離,才能知道這樣快法,哪有此理?老的隨被氣走,可是小的也是滿面怒容,急衝衝趕往後面院裏,去了個把時辰纔回,並未再提。

自己當時還未覺着,回房之後,朱表兄心細,看出好些可疑,便向服侍下人打聽,近兩月來,莊中下人因那蒙面怪人七星子常在後院出沒,本領太高,無人能敵,形蹤飄忽,來去無常,追不上還好,對面相遇,非死即傷,莊主性情又暴,每一發現,定必跳腳,大罵所有的人都是混蛋飯桶,怒極時甚而動手,使人難堪,而那敵人,近日來得雖勤,蹤跡多半是在夫人所居樓的前後,並不一定有事,如不喊人告警,稍微出沒,便不再見,除非土人被擒受刑,決不公然出面。反正敵他不過,只要主人不知,樂得裝不知道,大家省心。對方似知這些教師打手無用,越發輕視,膽子更大,近來幾次來去,卻不大避人。後經一個膽大的同夥暗伏樓側,窺看多日,見他每次樓前後出現,都在莊主前面會客之時,動作極快,一閃即隱。有時連來帶去俱都看見,時候不多,彷彿在摟上下一轉即去,並不停留。因後院中心不奉命不能走進,莊主疑心又多,伏處相隔頗遠,難於看清。

這日莊中關了三個土人,當夜他便連來兩次,爲了莊主事前料他必來,設有埋伏,後樓左近也有教師,暗中保護,剛發現他的人影,追到樓上,只夫人剛由夢中驚起,搜遍全樓,並無蹤跡,隔不一會,便接到西北方的信號,七星子已逃到當地,還傷了一個自己人,忙即分頭趕去,只那人因埋伏了多日,看出一點來蹤去跡,守在當地,沒有離開,方覺敵人不會去得這快。忽聽樓上夫人驚呼,說是有賊,跟着,便見敵人由上縱落,這次相隔較近,燈月又亮,無意之中,看出敵人與平日所見一樣,隻身上多了一件黑披風,面具上好似沒有七星標誌,旁邊本來還有幾個同伴,剛一開口喝罵喊殺,敵人揚手先是兩枝長箭、三把飛刀,將人打傷,張口一聲呼哨,便有一匹白馬由樹林中縱出,眼看他縱馬如飛,從容逃走。跟着,便聽守牢的人被七星子打倒,所囚土人也被救走,鬧了一夜,敵人更不再見。先當他會分身法,後經同伴互相對面,一問經過,西北方和東北土牢出現的敵人面具上均有七星標誌,這才明白敵人不止一個,連所騎的馬,也不止一匹。經此一來,越發害怕,哪裏還敢告知莊主等語。

惡奴原是無心之談,並未疑心主母與敵勾結,金、朱二人何等好猾,又做了多年官親,仔細一問,便聽出破綻,自身是客,雖疑玲姑另有情人,畢竟不好出口,這時因見乃姊走時神氣,想起切身厲害,心中一驚,惟恐陰謀泄露,但又不便對狗子明言,朱如章已走,無可商量,覺着別人家事,雖不便過問,看姊姊走時神氣,大不滿意自己,萬一作梗,好好一樁升官發財的美事豈不落空?一心只想誣良爲資,升官發財,哪還有什天良,竟冒冒失失寫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說:老莊主疑心本莊有人內應之言頗有見地,自己本也不信,由昨夜起忽然發現好些線索,事關重要,不便明言,請照老莊主所說隨時留心。如其不信,不妨以實力虛,暗中試驗,便可分清真假,另外獻了兩條計策。

狗子雖和老賊爭論,因老賊談到李氏兄弟,觸動心事,想起上月玲姑夢中哭喊三毛之事,醒來向其追問,答話雖巧,終覺可疑,立被勾動前念,入內盤問。玲姑近來常與李強相見,本就作賊心虛,仗着口齒靈巧,平日狗子寵愛未衰,沒有破臉;藩臺夫人恰又尋來,狗子忙於應酬官親,商量毒計,就此岔過,狗子一直無暇再問,每一想,便自起疑憤。跟着便發大水,送走官親時,人在前樓,正要入內,忽聽下人報說金舅老爺留有一封密信,心中奇怪,打開一看,狗子本就生疑,哪再經得外人這樣挑撥,雙方狼狽爲奸,交情又厚,當面不說,留信相告,分明早已看準,不好意思面談,當時怒火中燒,便坐小船趕往後樓。

如在平時,玲姑聰明絕頂,善於詞令,又深知狗子性情,容易應付,當日卻是不然,一個是疑念已深,想起未婚以前所聞李強與玲姑愛好之事,由不得怒火中燒,怒上加怒;玲姑又因秦氏父子大勢已去,惡報將臨,想起身世悲慘和將來淒涼況味,不是狗子財勢強迫,自己早已嫁了心上人,夫妻恩受,何等美滿,如今落個人不人,鬼不鬼,對方另有患難夫妻,既不會覆水重收,自己背盟違約,以前所爲又大對他不起,就算仗他之力,保得性命,由夫妻之愛變爲姊弟之好,自己年紀還輕,此後孤身一人,眼看人家知心伴侶,同心合力,受新舊兩莊的人敬愛,白頭到老,自己卻是孤孤單單,便人家對我還是愛護,有何意趣?送客走後,越想越難過,本就氣憤,再稍受點刺激,越發橫心,連死生也置之度外。

狗子人又陰險,早就想好主意,氣沖沖到了樓上,忽把滿面怒容變成一副笑臉說道:

“這就好了,我見土人怎會如此大膽,果然爹爹料得不錯,又是七星子鬧鬼,連本莊被淹也是此賊引來,經爹爹想好誘敵之計,假意命人說和,恰巧我請的那幾位名武師昨夜趕到,對頭不知深淺,我命他們假裝下人,代往西山崖講和,暗中下手,不料此賊竟在那裏,這還不奇,最奇是白衣蒙面人竟有兩個,一樣打扮,被我們的人,冷不防將腿斬斷,綁將起來。揭下面具一看,怪不得七星子出沒無常,和會分身法一樣,原來是弟兄兩人聲東擊西,迷亂人的耳目。”說到這裏,故意停了一停。玲姑還未聽完,早已急得心跳,先還不甚相信,後來越聽越像,正在萬分悲憤,情急無計,狗子忽賣關子,不往下說。玲姑忍不住,脫口問道:“這兩弟兄真個被捉住了麼?到底是誰?是東南山來的麼?”說時也未留意狗子的一雙狼眼正帶着滿臉獰笑,朝她注視。還待往下追問,狗子見她情急,強忍氣憤,哈哈笑道:“你還沒聽出麼,這兩個該萬死的狗強盜,正是那年被你放走的李三毛和他哥李誠。這兩個強盜故意把臉蒙上,來此擾鬧,非將他千刀萬剮不能泄恨。你是我的好老婆,聽到這樣喜事,總高興吧?”

玲姑先因李強孤身犯險,出入莊中,見了苦人就救,敵人對他恨之入骨,又不聽勸,自己又想常時相見,不見就想,每次見面,都是提心吊膽,非聽人說七星子己無蹤影,才稍放心,事後想起,還在愁慮,常時夢中哭醒。近知弟兄二人同時下手,並有兩匹久經訓練靈慧無比的好馬,才稍放心,一心只盼李氏弟兄早日成功,又因近來李強差不多每日必見,昨夜還說,老賊發動大水,天明前也許再來探望一次,並告自己,到時如何應付,以及脫險之策,不料由此一會,便不再見,果然發了大水,因不知倒灌桃源莊之計是否如願,新村是否被淹,初次見到這樣大水的威力,送客時又聽狗子說:“今年水大得出奇,莊中地勢較高尚且被淹,新村土人必已成了甕中之魚。”李氏弟兄偏又沒有音信,幾次憑窗四望,始終不見人影,想起他弟兄本領多高,這大的水也施展不開,再聽心腹丫頭密報,說秦賊父子請到不少能手,並有幾個精通水性的江洋大盜,敵人敢來,只是送死,同時看到各處樓房上下俱都佈滿了人,張弓搭箭,手持刀槍,如臨大敵,一個個耀武揚威,凶神惡煞,都說水中不比陸地,馬已無用,這大一片水,若敢坐船來攻,相隔十丈以內,無論來多少人,也被亂箭射死,越發想起膽寒,心中優疑。狗子的話,正與所料相同,不由不信;話又說得活靈活現,悲憤填膺,忘了顧忌,忍不住怒聲說道:

“你真將他打傷了麼?人在哪裏?”

聲纔出口,猛瞥見狗子目射兇光,註定自己,滿臉獰厲之容,心中一驚,剛想起自家不應神態失常,難免引起這豺狼的疑心,再想救他兄弟,更非容易;急切間,只顧擔心舊日情人,還沒想到本身安危,方想轉變話頭,拿出平日那套溫柔美豔的軟功,耳聽怒喝:“該萬死的賤人!”聲才入耳,還未聽真,面前人影一晃,狗子已怒吼縱起,猛撲過來,當胸一把抓住,上面兩個嘴巴,底下一腿,將人摜倒,跟着連踢帶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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