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換好服裝,又等了一會,馬仍不見走回,知道豬兒最愛兩馬,常要乘騎,馬性又靈,經過主人指揮,許令豬兒乘騎,便不再抗。也許乘此空閒暗中尋來,將馬引走。
天已不早,必須在亥子之交混入莊內,探明囚人所在;候到子夜無人,將防守惡奴打倒,才能成功,不能再延,龍姑才說:“自己還是有些不放心。爲防仇敵耳目,不便同行;但想守在出口一帶,暗中埋伏接應,到時,騎了兩馬,相助同逃,仍把囚人送往青龍澗藏起。無馬如何上路?囚人再要傷重,更是難辦,”李強說龍姑多慮,仍照上次盜馬同逃,也是一樣。龍姑無法,只得應諾。
李強意欲先行,由龍姑在彼等馬。龍姑知他恐其涉險,藉故留下,不令同行,力言:
“我最留心平日和你照着莊中地圖,觀查地形,互相商計。今夜又全照蒙面大俠的方法,聲東擊西,先布疑兵,寫上好些紙條,隨處釘上一把飛刀,惑亂人心,假作行刺,晴中救人。可惜我和你常在一起,被人看見,易露馬腳,又無那樣奇怪面具,只給你用上軟緞,做了一件黑披風,以備隨時隱身遮掩和兜救受害人之用,不能同往。如多一個幫手,更易成功。接應萬少不得。”
李強勸她不聽,又知龍姑近來武功越高,膽大心細,比自己還要機警周密,只爲關心太甚,阻其同往,實則所說有理。多此接應的人,果好得多,笑道:“你真拿你無法,如再勸阻,必又說我對你輕視,以爲女子不能獨自行動了。同去無妨,但要說話算數。
無論有何驚兆,均不可入莊一步呢。”龍姑笑道:“剛說不輕視我,又說這樣的話,你們真個成見難移。你尚如此,何況別的男子。我們女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自主,不受男子拘束呢。”李強笑道:“我不過愛護關切,並非真個輕視,如何一說這樣的話,就不順心呢。”龍姑笑答:“都是一樣人,無論爲人爲己,我有才智心力,遇事便當發揮出來。如和別的女子一樣,不問對與不對,一味柔順,去討男子喜歡,自己空有一身能力,不能施展,只要男子一人喜歡憐愛,豈不和廢物一樣,成了你的玩物?我有我的志氣,也和你一樣,要爲公衆出力,盡我所能,助你成功。既然嫁你,自然要你愛我,和我一樣,情愛越深越好;但卻不要你專一憐惜,一舉一動,都怕我受傷遇險,頂好放得四平八穩,安坐家中,和你同玩,那成了什麼人呢?我最愛的是你,最感激的是林中蒙面大俠,龍駒良馬,一送兩匹,我也有份,可見看我得起。你偏怕東怕西,恨不能老把我抱在懷內才放心,多急人呢!”
李強故意賭氣道:“既然這樣,從此不再多口,由你任性,今夜就同下手如何?”
龍姑笑道:“這又錯了,事情有個分寸。去如有用,任它多麼艱難危險,人生終有死活,心志所向,百折不回,成敗均應置之度外,我行我志,管什吉凶。如果無須前往,一時任性,要是無害,也還罷了,明是有害的事,後患甚大,不比上次,心中疑念未消,好了助你成功,一同生還,不好同死,也如心願。如今已知真心,理應互相愛重,量力料事而行。萬一人事難知,皇天無眼,留得我在,還可報仇泄恨,繼承你那未完之志;無故隨你犯險,並有後患,我去作什,實不相瞞,我也明知此行仍是兇險,並非容易;但我夫妻既以救助衆人脫離苦海爲志,遇事畏難,焉有成功之望?有人受害,義無後顧,故此不再勸阻,一面卻作準備。你故意逗我,有什用呢?”
李強見她心志堅強,所說的話,均有至理,越想越可愛,喜道:“二妹不特是我知己,又是一個志同道合的大幫手;天下女子如多像你這樣,早就好了。這麼一看,玲姑空具絕色,真可憐呢。”龍姑佯嗔道:“你看你,心心念念,還是忘不了她,當真不怕我多心麼?”李強方答:“如非兩心合一,誠信相半,怎會無話不談?但我心中之言,只此而已,莫非你還不信我麼?”龍姑笑答:“此時自然相信,將來就難說了。”李強知她故意取笑,笑說:“信不信由你,如不信我,我今夜已然答應了她,下次不再相見如何?”龍姑笑道:“可見你這人還是沒有良心,我如真個多心嫉妒,你從此不再幫她,豈不更可憐麼?”李強方答:“都依你,又不好。”
忽聽頭上有人微笑,隨聽疾風颯然飄過。所行乃是迴路山溝,快要出口,明月已上中天,明光四照,沿途山崖草樹,均似蒙上一層輕霜,雲白天青,清陰滿地,空山無人,夜景幽絕,只那一股風聲一直響向前去,晃眼出口。月光之下,瞥見前面樹上好些鴉雀,映月驚飛,半晌方止。那一帶樹林甚多,仔細觀查,並未見有別的影跡。官道上面,到處雪亮,靜悄悄的不見一點人影。遙望對面桃源莊,仍和往日一樣,深林之中,時有燈光掩映,知道土豪父子,小的固是日夜荒淫,睡得甚晚;老的更是以晝作夜,通宵不眠。
如非近年老病衰弱,懶得行動,多此一人留意,比加上許多爪牙還要周密。幸而狗子忤逆不孝,不願和父母見面,所居樓房,南北遙對,分列甚遠,和馬棚牢洞,作三角形,遙遙相對。好在輕車熟路,只要走到上次出口左近,越過山溝和溝那面的木柵竹籬,藉着沿途樹林掩蔽,繞到馬棚,便有成功之望。
經過長年查探,知道狗子平日喜歡熱鬧奉承,手下爪牙聚在一起時多,各處防守的人卻是沒份,睡得較早。候到半夜,把人救出,仍盜敵人的馬,冷不防斬關而出,便有成功之望。只是事前,還要往見玲姑赴約,探聽虛實,不知狗子是否也在後樓。略一盤算,先把龍姑藏向隱僻之處,偷偷越過山溝,貼着對岸,走了一段。那些竹籬笆和木柵石牆,就着地形,時有時無,綿亙不斷,常人決難偷渡。李強力大身輕,卻未放在心上。
繞走不遠,發現一株大樹,忙由樹上橫枝縱到裏面。落地一看,暗道慚愧,原來竹籬後面還有埋伏,地上橫列着一條深溝,並放着好些鐵藜蒺,知是近來新設防備。遙望防守人的小屋中,燈光未熄,忙掩過去,側耳偷聽,不禁大喜,連忙走去。
原來事有湊巧,玲姑之母病重將死,狗子新近又強佔了一個土人之女,正在新鮮頭上,玲姑歸寧,正合心意,只令爪牙傳話,只是男丁,不論是何親族,不許去往陳家走動。玲姑與爭無效,氣得亂抖,心憂母病,欲往送終,不能不去。到家一看,陳家親族,因陳四爲人頗好,大家都來看望;忽有惡奴趕來傳命,命男子迴避。爲了狗子兇焰日甚,比老賊更加橫暴,誰也不敢違抗,男的固是不分老幼全數嚇跑,一些女眷,也因積威之下,惟恐惹事受害,相繼託故辭去:這時,陳母臥牀數日,危在旦夕,正由男女親族相助,備辦後事,人數甚多。等玲姑到家,人已逃光。陳氏共只老夫老妻和一未成年的過繼幼子,兩個丫頭,當時便成冷清清的。
玲站見老母病重,老父滿面憂惶,兄弟是過繼來的,尚未成人,又不懂事,如非帶有四個丫頭,連病人都無法照應。想起狗子妒心奇重,不近人情,終日荒淫,對於自己,卻似防賊一般,寸步難行。除陪他淫樂,服侍而外,連親族都不許見,差不多成了孤鬼。
人又一味橫暴,喜怒無常,語言面目,無不討厭。幸而當初將他制住,現雖沒有初嫁時聽活,總算未受別的虐待。單這心、身苦悶,已是難熬。照他陰險刻薄性情,將來實在難料,越想越心寒。父母正在悲苦臨危之際,惟恐引起傷心,又不便把滿腹愁腸傾吐出來,越想越傷心,坐在榻前,略問了幾句病狀,兩行珠淚已忍不住涌將出來。
陳四知道女兒心意,先將帶來丫頭支開,強忍悲懷,溫言慰問道:“女兒不要傷心,只怪我當初膽小,不捨祖宗墳墓,三毛年紀尚輕,他哥哥又未回來,惟恐逃走不成,連累許多人受害,我全家性命,更是不保,才落得這般光景。我父女近雖不常相見,你的心境,我全明白。總算我女兒聰明,還有手段,居然過了好幾年未生變故,少我一層愁慮。”玲姑忍淚接口道:“爹爹不要說了,這都怪我不好,決不埋怨爹爹。只恨自己命苦糊塗,明見三毛那等氣概,無論心性爲人,文才武功,都是頭等。幼年和他情分既厚,又受救命之恩,不知怎的,鬼蒙了心,被狗子強騙到家,動強輕薄。當時雖未被他強姦,卻被他甜言蜜語所哄。想起三毛,爲人放羊,光景窮苦,新村無論男女都要耕作,就好好嫁過去,也弄不慣。秦家飲食起居無不豪華,享受舒服已極,何況這該死的小賊,對我跪前跪後,賭神罰咒,低聲下氣,百依百隨,脾氣好到極點,不似三毛對我雖是愛極,還有剛性。心想,小賊娶我不成,必要害我全家,反正難逃虎口,敬酒不吃,等到受逼無奈吃了罰酒,反受他制;不如乘機將其制伏,好歹全家過個好日子。只要聽話,終能勸其歸正。譬如不遇三毛,又當如何?於是答應了他。
“最不該是三毛情熱心真,性情強毅,如不事前一刀兩段,必冒兇險,尋我糾纏。
小賊妒心奇重,一定不容,一經發覺,三毛必死,我也連帶受累。可是三毛對我情義大深,又救過我的命,他最愛我這雙腳,從此生離死別,不讓他稍微親熱,於心不忍,爲此約定私會,想由他親熱個夠,算是報恩;再與說明利害。不料那日久別重逢,兩次見面匆匆還不覺得,這一對面,不由勾動前情,越看他越好,偏已答應了小賊,事難兩全;再一想到雙方家境,一面拿定主意仍嫁小賊,卻不願三毛再娶別人,爲此用了許多心機手段,便其傷透了心,但又給他露出未來一線之望。我對三毛性情爲人知得最深,女子再嫁,別人認爲可恥,他卻說是理所當然。除非真個情厚,自願堅持,不是沽名釣譽,才無話說。此時女兒心情也是亂極,說了許多使他悲憤傷心的話。他先似受了刺激,稍微表現,又強忍住,由此便聲色不動。
“我真該死,自己負心,偏恨極了他娶親,當時直恨不能他死在我的面前纔可放心,見他含笑對立,不再和我親近,一味謙和,恐他激變了心,萬分難過。實不相瞞,就那一會,他只把我強抱了逃走,我一定願意,連爹孃都可忍心丟下。但是爲時不久,後來要他拉我的手送下崖來,居然勉強答應,以爲不曾死心,才高興起來。我想嫁他不成,好歹把他的心給我留下。事後尋思,率性照着原定,明言利害,哭訴心事和不得已的苦衷,他倒不會變心。不是想好法子助我全家一同逃走,就是勸我暫時仍嫁小賊,等他準備停當,時機到來,再報前仇,破鏡重圓。這麼一來,反而有望。他對我也必相諒,終身不會再愛別的女子。我真不該先給甜頭,後又給他苦痛,一味自私,良己負心改嫁,還要防他再愛別人,處處愚弄,使其傷心太過。他本聰明絕頂,爹爹嫌我心腸太狠,想起他哥哥行時重託,問心不安,再故意高聲和我爭論,所說的話,必被聽去,所以不到兩年,便聽說有一村女和他同出同歸,親熱非常。他那樣人,自易受人愛重,無足爲奇。
可是說他再娶,我仍不信。後又聽說,果未訂婚,因爲寄居倪家,代人放羊,倪女龍姑愛他,隨同出入,他素不喜使人難堪,外表看去,自顯親密。
“上月小賊去往縣城,我正無聊,在花燈林中想心思,他忽悄悄走來,先頗驚喜。
略一定神,纔看出神情不對,不似爲我而來。同到樓上房內,果然心地光明,自說來意是爲救人,窺探虛實,並說和龍姑訂婚之事。女兒每日錦衣玉食,過的卻是監牢生活,只一虎狼般的野獸和我同室而居,休說外人親族,連父母都難得一見。倪家龍姑,不知幾生修道,終日同了恩深情重的好丈夫自由自在,遊行青山綠水、泉石花樹之間,同出同歸,無拘無束,彼此相親相愛,說的都是溫存體貼的話,何等快樂。哪似我那豬狗一般的丈夫,明爲愛我,卻把我當成囚犯盜賊一般看待,行動不能自主。高興時,把我當成玩意奴婢,樣樣要稱他的心,日夜服恃;不高興時,便暴跳狗叫一陣,再不好佔土人之女,荒淫爲惡,始亂終棄。所行所爲,更是天人共憤,宛如燕巢危幕,早晚玉石俱焚,同遭慘報。兩下一比,端的一個天上,一個地獄。
“我當時連氣帶痛心,幾乎發狂,知道今非昔比,不能再用以前方法,也曾軟硬兼施,用上許多心機,他偏神色自若,毫不爲動。悲憤之極,想起好好一個情深愛重的英雄丈夫,我偏不要,嫁給一個豬狗不如的野獸。當夜他穿着一身奇怪短裝,身帶兵器,迥不似平日假裝放羊娃衣不蔽體的神氣。就在平日,他穿得雖然破舊,也掩不住他那英氣。這一打扮,更顯得儀表堂堂。威風凜凜,令人舍他不得。大錯已成,生前不能再得到他的情愛,轉不如死在他的面前。也許能在死後,得他一點憐惜。當時避往後房,正自痛心欲哭無淚,他竟追了進來,說是當夜救人心切,不能多談,以後每月看我一次,如受小賊虐待,必來救走。聽口氣,只是舊情難忘,愛我之心仍在,不過心已傷透。他又有了知心伴侶把我當成朋友,決不要我。
“我愛極生恨,正想和他拼命,同歸於盡,忽然火起,小賊也自回家,進門就鬧。
底下的事,爹爹全都知道。他在莊中鬧得河翻水轉,只一個人,救走四個苦人。小賊這面,連死帶傷好幾十個。膽更大得出奇,樓上下那麼多的武師打手,竟會騎着一匹白馬,孤身趕回,打得落花流水。臨去還用巧計,把小賊淹個半死。到處飛刀警告,神出鬼沒。
當他騎馬回鬥之際,真和天神一樣,我正捏着一把冷汗,誰知從容往來,如入無人之境,連毫髮也未傷一根。最奇是,一個人深入虎穴,做了許多事,那四個囚人,竟不知怎麼救走的。先還當有同黨,次日二三十個打手去往南山查訪,忽又單人獨馬,蒙面出現,再打了個落花流水。回來的人異口同聲,均說不是人力所能抵敵,害得小賊這一月來減了不少兇威。直到前數日,聘來兩個新武師,吹了不少大氣,膽才壯起。
“聽說,前日又由鎮上擒來兩人,本意還恐仇敵尋來作對,打算藏起;因那兩個新武師力言無妨,正好用以誘敵。不來便罷,來則送死,仍囚馬棚之內,勸也不聽。接連三天,不見動靜,新武師吹得更大。我知三毛言無虛發,看他那身打扮,分明是個首領。
既然下有警告,和我又曾訂約,今將一月,斷無不來之理。我想今夜難免來此救人。自他鬧完去後,我對他的心情已大改變。自知上月和他婚後初次見面,又當心情萬分苦痛之時,所受刺激大甚,以致失了常度,所行所言,全都不對;事後回憶,方始清醒過來。
我也不想別的,只想等他到來,說明心事,向他認錯,此後也不再作他想,只在暗中助他爲衆土人� �[ �[ p=� `�� h�[ �[ �( �[ 不上夫妻二字,何況本是強迫,毫無情義可言呢。
“可惜小賊防得大嚴,母親病重,今午才由小賊口中漏出,說母親想我送終,已派人接過三次,因嫌爹爹居家大無架子,送來奴婢,也不肯收,只勉強留下兩個丫頭,還是我見這兩個土人之女,粗蠢可憐,如在秦家,早晚打死,強勸爹爹收下。常說我家男女混雜,貴賤不分,一點不像他的嶽老太爺。因怕那班土人親族見我好看,亂想心思,使他疑心生氣,因此不許我回孃家。今早聽說娘病危急,爹爹又親自上門去接兩次,不好意思,才行出口,就這樣,還和他吵了一頓,才得起身。防人偷看,所過之處,全莊人等均須遠避,一面通知孃家,不許男子進門,並在路口,派上惡奴把守,路上連鬼也未見到一個。這還是新近霸佔了一個土人之女,防我吵鬧;否則,能否回家還不一定呢。
其實,我每次和他吵鬧,全是見他害人,於心不忍,本是假的,頂好他一輩子不見面纔好呢。三毛今夜如來,直到我家,豈不是個機會?”
陳四見愛女面容悲憤,淚隨聲下,哭訴不已。老妻病臥牀上,已不能開口,拉着愛女的手,欲哭無淚,只把一雙乾枯老眼注視不已,好生傷感。聽完勸道:“乖兒所說有理。比三毛走後第二天所說明白得多。事已至此、只好逆來順受,靜待時機。悲苦無益,不過說話聲音不要太高。雖說現在房子比前加大,親族人等已全嚇跑,方纔防你回來,不免訴苦,有話要說,連你兄弟也打發去睡,不令在旁。夜深無人,這裏又甚隱僻,到底你還帶有四個丫頭呢。”玲姑氣道:“我纔不怕呢。休說同來四個丫頭,兩個蠢牛一樣,兩個是我心腹。爲了小賊喜怒無常,動輒毒打,她們心膽早寒。見了小賊,如見惡鬼,嚇得戰戰兢兢,一站多半日,連大氣都不敢出。小賊偶帶怒容,看她們一眼,便嚇得亂抖。小賊見了有氣,不說自己兇暴殘忍,反說這些土娃子討厭,輕則拳打腳踢,重則交與手下惡奴用皮鞭亂抽一頓,可憐已極。
“小賊又喜擺架子,房中至少要有十個八個服侍,他連解手扣衣服紐子都不肯自己動一下。夜來同睡,也要他們輪流站班,全不避人。初嫁時節,真把人羞死。近來臉皮才老了許多,由他鬧去,勸說無用,只得隨時留心,暗中化解。小賊越兇,他們越發變臉變色。小賊看了也越生氣,打得更多,壓得他們和木頭人一樣,哪有一點生氣,個個當我救苦救難的菩薩。因小賊高興時,我和他吵,或是真個情急拼命,也還聽兩句話,纔好一點。如是未婚前一兩年的行爲,這幾十個土娃子早被打死。帶來這四個,兩個是我愛的,聰明憐俐而又謹慎,兩三次快死,都是我強救下來。內中小桃比較秀氣,怕受糟蹋,終日隨我,寸步不離。小賊進房,我總把她支開,當我親孃一樣。另兩個實在太蠢,放在家中,必遭毒打,才帶了來。轎子剛一回去,聽她四人低聲議論,均說:‘今夜到此,心膽才定。最好外老太太多活幾日,她們跟着沾光,過幾天安寧不害怕的日子。’請想有多可憐。就在旁邊,也必不會走口;何況先已招呼,說娘病重,不喊不許進房。她們終年不得好睡。近來小賊出門,往來縣城,一去好幾天,我總是放假,許其回家,任意閒散,安上幾天的心。這類事好似皇恩大赦,難得遇到,正好叫她睡去,以防三毛萬一尋來到底不妥,爹爹只將家中那兩個安頓好了就是。”陳四道:“我想你三弟今夜必來,只不知什麼時候,事前我已料到。我年雖老,體力尚健。你母親的病,暫時尚不致死,神還未散,少說也有五六天。我又懂醫。有我父女在旁服侍,只比那些蠢娃要強得多。病人只得一個,亂糟糟的反使心煩苦惱。你娘原把三毛當成女婿,也常想他。你未來時,已先招呼,知你帶得有人,命我家兩個丫頭作主人,好好待承,隨意飲食安睡,只不要脫衣服,以防你孃的病有什變化。這後院一帶清靜已極,各屋都點有燈。
向來不關的兩層院門已全關好。表面是聽小賊的話,不許外人上門,實則似想三毛萬一尋來,秦家就有人來窺探,你兄弟住在前面,一聽打門,自會通報,或藏或逃,均來得及。”
玲姑又向病母親熱勸慰了一陣,越想越覺李強當晚要來。天己半夜,尚無動靜,又恐去往秦家錯過,心甚不安。陳四看出女兒心意,勸道:“你不要愁,他今夜非來此尋你不可。那兩個藥客,也必被他救走。你再嫁他固是無望,好在你已明白過來,不作此想。此事固然是我膽小。錯了主意,你也有對他不起之處。但他生具至性,寬宏大量,遇事替人設想,必能原諒。以後你和他結爲姊弟,不也好麼。”玲姑嘆道:“女兒天性好勝。前月相見,看出他仍念舊情,對我愛憐,越覺對他不起。休看昔年分手時他才十四五歲,從小相處,心性深知,他輕易不會愛上一人,何況有我在前,別人更比不上。
他那龍姑,不問品貌如何,至少對他情深愛重,是他志同道合的知己,不然決打不動他的心。女兒別無所長,只仗一點品貌,又嫁過他的仇敵,如何能比人家?就他愛我太甚,肯收覆水,他必是一面愛我,一面卻把龍姑看得更重。人家是個完全的人,這口氣先爭不來,終日苦痛愧悔,其何以堪。所以第二日起,便把念頭改過,他彼時神情,只管有些憐愛,心卻十分輕視,這一層我最氣不過。他如騙我,一去不來,我還不能怪他,才真把人悶死呢。”邊說邊又流下淚來。回憶前情,柔腸如割。
正自哭訴,悲悔交集,忽聽窗外有人輕輕彈指之聲。陳四正問何人,玲姑已急呼道:
“你真尋來了麼?”話未說完,人已搶將出去。陳四雖知李強必來,因未見人,又未開口,還疑同來丫頭,或是秦迪多疑,命手下爪牙暗中來此窺探,再不,便是莊中出了變故,命人保護。來人見外面兒子睡得大香,重門緊閉,家有病人,又不便大聲驚動,深入內室,故在外面敲窗,等人問答,再說來意。一見愛女驚喜失常,覺太冒失,如將真情泄漏,馬上大禍一場,忙趕出去。剛到堂屋門口,便見滿院明月之下,站着一個身披黑色披風、白衣短裝,腰纏鋼鞭飛刀,威武英俊的蒙面少年,認出正是李強,和愛女對面立定,都是一言不發,呆在那裏。愛女滿面均是淚容。忙趕過去,悄聲說道:“老賢侄,夜入虎穴,大非容易,你還有應辦的事,不能久停。你嬸病臥在牀。改日有事,我自會偷往新村尋你。我引你們二人到對面房中談上一會,各自走罷。”
李強也早上前行禮,喊了一聲“四叔”,同去房內,陳四苦笑道:“你二人說完了話,走時可到對屋,四嬸還想見你一面呢。”說罷,走去。玲姑見那披風甚是長大,穿在身上,分外威武好看,正是上次所贈軟緞,苦笑道:“三弟請坐,難得今日機會,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數年未見,何不把這鬼臉殼取下,讓我也看你一眼,看與平日所想臉貌變了沒有。”李強隨即坐下。玲姑見他不曾回答,答道:“你放心,以後無論到什光景,只有盡我力量助你成功,絕不壞你美滿姻緣,夫妻情愛。上月見面,乃是久別重逢。平日想念大甚,日子又過得太苦痛,驟然遇見以前最愛的人,想起對不起他,又見你對我神情和所說訂婚的話,忘了我已嫁人,當是昔年相對,又是悔恨,又是傷心,一時糊塗,神志失了常度。後來見你仍戀舊情,追進房來,雖更傷心,人卻明白過來。剛想明言,便見火起,我那冤孽丈夫又回了家,匆匆分手,一直後悔到今。你既來此看我,好歹見上一面,容我說幾句話如何?口都不開,莫非只爲答應在先,不肯失信,連真面目都不讓我看麼?”隨說,隨代李強解那面具,李強剛答:“玲姊不必傷心,我來已有多時了。”話未說完,面具已被解下。
玲姑聽他語聲哽咽,說是人已早來,方纔父女問答必全聽去,無須再爲洗刷。背後之言,自更容易取信。又見李強也是滿面淚容,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淚光閃閃,註定自己,隱蘊深情熱愛,足見以前所料不差,芳心大慰,不由悲喜交集,慨然笑道:“這樣我死也自心甘。你的心我已全知,舊事不必再談,我的話也無須再說,各盡各心。得你今日一見,已是滿足。你還要去救人,難得今夜我丈夫貪戀新霸佔的土人之女,新來兩個教師好說大話,必無真實本領,是個機會,正事要緊。你的本領,我也深信,必能手到成功;只是時光寶貴,天亮得快。以後遇機再見,不必限定日期,有事再來,請快走罷。”
李強見她辭色悲壯,與上次相見直似換了一人。回憶前情和方纔所聞,更生憐惜,反而不捨就走,強笑答道:“想不到玲姊美若天仙的人,也有這等志氣膽勇。改日再見和你細談,只是四嬸還未請安呢。我見過四嬸再走如何?”玲姑笑道:“我只顧聽你說話高興,忘了我娘想你。還有我雖有夫之婦,但我丈夫形同豺虎,他父子罪惡如山,就有夫妻情分,也應爲衆人除此大害,何況本是勢迫利誘而成,想起只有痛心。我以後決不嫁人,但非助你爲民除害不可。新近莊中虛實和他父子的陰謀,你還未必盡知,難得有此機會相見,也須和你一談,只不誤救人之事便了。”說罷,引了李強同往對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