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回 最難測是女人心


李強因見倪龍姑自從昨夜同歸,情分越厚,彷彿全副精神都貫注在自己身上,又值村中少女閒暇之時,由一清早起便來相助,隨同放青。二人雖住一處,一同出入之時極少,衆少女早看出龍姑片面相思,除李強外不與別的少年交往說笑,無事時守在家中看書作針線,步門不出,所作也是李強應用衣物,對方除卻見面時天然帶着的一張笑臉,話都不肯多說一句,俱都暗中笑她癡心太甚,遇到這樣一個木頭人,有時並還拿她取笑。

龍姑始終端莊自然,也不理會。昨日見二人大清早一同出去,到夜纔回,當日又同出外放青,並肩而行,神態親密,均料李強已被感動,雙方發生情愛,又妒又羨,龍姑見衆少女只一遇上,都帶驚奇之容,心更喜慰,表面卻不顯出,互相點頭而過。

李強看她暗中得意,知她愛上自己,用情甚專,想起這些年來的心情,好生難過,惟恐誤人,想要開口示意,又恐對方難堪,不忍出口;再一想到明日之約,心亂如麻,表面還不能露出,爲難已極。龍姑知他當日只在近處放青,全是爲了自己,恐去太遠,又勞跋涉,笑道:“三哥,我們去遠一點可好?”李強笑答:“昨日太累,反正無事,就在近處也好。”龍姑原意稍微走遠一點,免被別人看去,說話也方便些,李強不肯,只得罷了。到了飯時,李強想要回去。龍姑笑說:“近來羊羣越多,趕來趕去,也討人嫌。這裏水碧山青,今日天氣又好,莫如由我回家取來,在此同吃,多增野趣。”李誠從小便受兄教,不是萬不得已,不肯拂人之意,何況對方待他那等熱忱,這一早本是敷衍,巴不得龍姑走後好想心事,聞言笑諾。

龍姑含笑走去,待了一會,李強偶一回顧,見龍姑穿着一身紅衣,繞行林樾之間,不時回望,見自己看她,立時揚手示意。當地紅樹青山,風景明麗,龍姑又換了一件新衣,嫂婷情影,掩映花樹泉石之間,看去和畫圖一樣,方覺此女實是溫柔多情,貌也端麗,樣樣都好;再一回憶玲姑幼時相聚,又是一番情況,將來不知有無聚首之日。正在感慨心酸,遙望鄰近一路的山道上,一匹白馬,上坐一人,如飛駛來,相隔約有十餘丈,忽然越溪而過,順着大路往前馳去。

那馬來勢絕快,蹄聲不響,彷彿未釘馬蹄,馬背上人,是個短衣大漢,頭戴一頂大草笠,緊壓前額,所去又是陳家一面,不禁多看了兩眼。方想:“這真是人強馬壯,怎會由青龍澗那面山路走來?先當山中採藥的人,由青龍澗谷口山溝側面採藥迴轉,去往西北方秦迪新闢的村鎮之上發賣,但是不應孤身一人,沒有同伴,馬後又未帶有藥材。

也許尋常趕路的人,過時在山地裏繞了一圈山路。”正尋思間,那一人一騎,竟往對面鄰近桃源莊的一條山溝中駛去,知那地方又僻又險,盡頭處危崖高峻,無可通行,玲姑的家,便住崖後,前日赴約,便由此路翻崖而過,來人到此作什?方疑把路走錯,還要退出,否則,馬不必說,大漢除非和自己一樣,天生神力,身輕如燕,又慣爬山,才能攀援過去。這條山溝因是死路,老賊父子,至今不曾設防,來人這等亂撞,如被土豪爪牙發現,加了防備,明早前往,豈不討厭?心方一動,猛瞥見那匹又高又大的白馬已由原路退回,其行如飛,晃眼便由面前大路經過,順着來路山徑飛馳而去,歸途更快得出奇,一路竄山跳澗,昂首奔騰,鬃尾迎風倒立,四蹄翻飛,不消半盞茶時,便駛出老遠。

這等高大神駿的快馬,從未見過。過時,又看出馬背上掛着大盤長索,還有幾點亮光,閃閃映日,相隔尚有三數十丈,馬行太快,看不出是何兵器。馬背上人卻是不見,一時好奇,趕往高處遙望,那馬已馳入往青龍澗森林山溝之中,好似認路,絲毫不曾停留,再往前便被崖溝遮住,不見蹤影,隨聽遠遠兩聲驕嘶,隨風傳來,暗忖:“對面是條死山溝,那人來時,好似輕車熟路,直馳入內,事已可疑;那馬又舍主人跑回,過時,曾見馬繮挽在馬背之上,不似溜走,這等千里良駒,自必愛護,相隔那遠,歸途還要乘騎,大漢並非土人,斷無到了地頭任馬自去之理,何況所去之處是條死路,崖那面地勢偏僻,只有陳家和自己幼時舊居,此外便是兩家所種田園和一些樹林,大漢來此做什?

這片危崖,如何過去?”越想越怪。

四顧日光近午,過岡商客行旅因那一帶兩邊山野並無村落房舍,中間又隔着好幾里長的黃牛阪,一條高岡阪道,來去的人,均在土豪所闢村鎮和離此七裏的官柳溝鎮上打尖歇腿,吃飽再行過岡。照例中午時節,官道上清靜靜的,無什人跡,天時又熱,至少要到午後未申之交才見人跡,越想越奇怪,便往陳家崖後山溝趕去。相隔一里多路,一會趕到。走到盡頭危崖之下,哪有人影?料知大漢必已翻崖而過。也許陳四近年所交藥商,偏又不走正路,來勢太已詭祕,加以玲姑久別重逢,日夜相思,到了崖下,便不捨回去。想起大漢可疑,看那來意,分明知道此時雖是白天,中午時節,大路上無人往來,所有商客和桃源莊那班爪牙全在鎮上交易,無人到此。出其不意,趕來尋人,看似行險,實比清晨暮夜還要穩妥,不會被對頭警覺。心上人就在對崖居住,大漢行動如此詭祕,想必也是土豪對頭,何不乘此時機過崖相見:

正待上援,忽又想起心上人性情固執,約定明日清早,提前往見,難免不快,萬一狗子也在她家,突然撞上,豈不惹事?哥哥行時那等叮嚀告誡,如何連日神魂顛倒,違背當初對兄長的諾言?爲一女子輕身犯險還在其次,全村生命財產所關,我如失閃,哥哥未回,豈不斷送?就爲心上人與狗子拼命,不問死活吉凶,也應捱到大功告成之後,此時理應忍辱負重,怎麼糊塗起來?心中一驚,剛往下跳,走出不遠,心中戀戀,重又立定回望。深谷無人,危崖壁立,心上人共只一崖之隔,渺如天河,不能相見,還在其次;最可氣是還有一個情敵,秦家狗子,每日虎視眈眈。玲姑爲了父母安危,不能不與敷衍。自己孤孤單單,望崖悲忿,她卻絲毫不知我相思之苦,也許正和仇敵一起遊樂飲食都在意中,越想心越酸。

正自咬牙切齒,心中難受,忽有一物當頭打下,心靈眼快,一閃避開,見是一個小泥團,已然散碎。擡頭一看,不禁狂喜,原來離頭七八丈危崖缺口上,站着一個黑衣少女,正是日夜苦戀的心上人陳玲姑,忙趕過去,還未近前,玲姑已頓足搖手,低喝道:

“你這人怎不聽話,誰叫你此時來的?”李強恐她發怒,忙分辯道:“我本不來,因見一個大漢騎馬到此,馬卻放回,趕來探看,人已不見,料他翻崖過去,心中奇怪。本想過崖,恐狗子也在你家,於你不便,正往回走,你就來了。我可能上去和你說兩句話麼?”玲姑氣道:“這些閒話,說它無用。既答應你明早見面,多麼艱難,也不違約。

此時卻是不行。還有我二人交情只此,想要再進一步絕對不能。你不知道,前日見那一面有多麻煩呢,快些回去,我不能在此久停,他一會就來我家,被他撞見,你就走不了。

本想今日和你把話說完,恐有差錯,你也不肯死心,請明早來好了。”說罷,轉身就走。

李強還想問大漢何人,可是來訪你家,爲何神情詭祕,玲姑已不見影子,低喚了兩聲“玲姊”,未聽迴應,想起自己滿腔熱情,對方卻比前日見面還要不如。那日當着狗子,還借說話眉眼示意,今日揹人相見,反倒沉着一張臉,全無相見驚喜之容,始終疾聲厲色,沒口好氣,匆匆說完,轉身就走,並無絲毫留戀憐惜。就算狗子兇橫勢盛,無異虎狼,揹人之時,難得有此機會,也不致如此膽小害怕,越想越覺對方受人威逼利誘,已變了心,不禁心中一寒,直冒冷氣。再一回憶龍姑殷勤體貼,柔情款款,盡心愛護,無微不至情景,兩兩相形,何殊天淵。呆立了一會,越想越酸,垂頭喪氣。

正往回走,偶一轉念,又覺玲姑前日礙着狗子,不敢交談,意思甚好,如其昧良,違背昔年分手時的盟誓,也不會一再約會,許因自己情熱太甚,性剛膽勇,恐惹亂子,彼此不便,故示冷淡,好在明日還要見面,有無真心,當可看出,真要人得不到,連心也得不到,率性把全付心力獻與全村,然後逐漸推廣,使我所到之處,無論何人,均享安樂,死而後己。剛一轉念,又想起龍姑的癡情熱愛,將來如何了局?心正煩亂,猛一擡頭,瞥見龍姑在前行走,相隔只七八丈,忽又轉身迎來,一看地形,才知人早出谷,走向大道之上,忙趕上去,未等開口,龍姑已先笑道:“三哥怎的走開,菜都涼了。”

李強見她雖是笑臉,目有淚光,眉宇間隱含幽怨,料是久候自己不歸,暗中掩來,恐被看破,正往回走,見已迴轉,重轉身迎來。回意前情,越發愧對,忙賠笑道:“二妹,我真對你不住,只顧追人,忘了吃飯。你想必餓了罷?”隨說經過,龍姑見他臉漲通紅,忸怩抱歉神情,心氣一平,微笑答道:“你說的全是真話,那馬我也看過,果是可疑。

我回家多炒了兩樣菜,還怕你等久腹飢,趕來人已不在,惟恐菜冷,原自尋來。我並不餓,快吃去罷。”

李強見她依傍身旁,笑語從容,仍是那麼溫柔良善。走到一看,提籃共是三隔,除昨夜留下的月犒雞肉而外,又炒了兩樣自己愛吃的蔬菜,內中一味,乃是自己最愛吃的烤筍。爲了自己食量大,樣樣豐滿,飯菜均用盆碗蓋住,十分精潔,心更不安,笑問二妹:“今日爲何盛設,蒸饃之外,還有米飯,此時哪來的鮮筍,又如此嫩法?”龍姑見他吃得香甜,讚不絕口,不似有什心思,滿臉感激之容,方纔愁雲全數掃盡,聞言笑答:

“我因和三哥頭一天相對吃飯,難得昨日又逢全村例犒,留有不少葷菜。今春出筍時節,知你愛吃嫩筍,代你作了許多筍脯,又用瓦盆和罈子挑那背陰處的筍苗,將它罩上。那筍不見陽光,又受重壓,便在裏面盤曲生長,不會成竹,隨時取用,全是嫩筍,只是不能再見風日,否則變老成竹,不能吃了。初次試驗,想不到得了許多嫩筍,掘出土來,現吃現烤,吃在嘴裏,又嫩又香。要不,我怎會老早就回去呢?”

李強見她如此聰明用心,無論何事,都是那麼沉穩莊靜,做了再說,永不自誇,越想越覺龍姑心性爲人無一不好,竟把方纔心事忘卻,又當腹飢,對方再一殷勤,吃得更多。剛一吃完,龍姑又由未層籃內,取出大壺濃茶,又是本山絕頂雲霧中所產的白雲苗,李強驚問道:“此茶最是珍貴稀少,每家分得不過數兩,近來人多茶少,更難分到,哪裏來的?”龍姑笑答:“今春分茶時,爹爹見你愛它,便將自己那份與你留下。我知爹爹也愛吃茶,只將我那一份與你,不料被人聽去,有那受過你的好處而又大方的人,紛紛送來,推謝不掉。我恐你知道定要退回,又經來人再三勸說,情願不賣給桃源莊,茶分到手,便送與你。我因此茶最能明目,專解山嵐毒霧。你去年在山中染了邪毒,頭暈煩渴,一吃就好,拼着見怪,代你收下,共有一斤多呢。你不怪我冒失麼?”李強想了想,笑答道:“二妹對我這等好法,哪有見怪之理。不過,此茶明目治病,最是難得。

秦家父子當成寶貝,每年拿許多有用東西來換,有多少,要多少,他們送我不甚過意而已。”龍姑笑道:“你由早到晚常年在暗中爲全村出力,多得一點茶葉,也不爲過,何況出於自願,來意甚誠呢。”李強便未往下再說。二人同坐半坡草地之上說笑,到晚方歸,大漢始終不曾再見,均甚奇怪。龍姑初和心愛的人一同遊玩,固是興高采烈,便李強初次遇到這樣溫柔體貼的愛侶,也覺溫情無限。比起幼時和玲姑一起,又是一種況味,幾乎把滿腹心事也全忘掉。

次早應赴玲姑之約,事前早和玲姑說定,並未告知。半夜起身,悄悄走出到了路上,回顧斜月光中,房後崖上,坐着一個少女,知是龍姑,暗忖此女真個情癡得可憐,明是知我將往赴約,藉着望月,在彼窺探。有心回去勸其歸臥,又恐多延時候,只得狠一狠心,往前馳去。當地離玲姑家中尚有七八里路,中隔官道,必須在天明前翻崖而過,纔不致被人黨查。李強由定約起,好容易捱到日子,惟恐去晚,仗着腳程輕快,不消片刻,便達崖下。尋到崖缺口,側耳一聽,上面靜悄悄的,仔細查看,也無人影,匆匆援崖而上。玲姑尚還未到,先頗失望,覺着對方情薄,好容易難得見面,理應在此相待,如何還不見到?及至仰望星月,離明尚遠,才知心急太甚,來早了些,心想早到總好,省她等我,便尋一山石坐下,盤算見面時,這一肚皮話如何說法。

誰知等了一陣,終無動靜,俯視陳家後園,就在右首崖下,玲姑臥房也在那裏,眼看天已快亮,人還未來,越等越心焦,暗忖:“玲姊不是不知我的心性,莫非天已快亮,人還未起。”有心下去,又覺此舉易生嫌疑,玲姑又有改在崖頂相見說話方便之言,只得耐心等候下去。漸漸明月西沉,東方有了曙色,正在苦盼,忽聽下面門響,低頭一看,果是玲站,穿了一身短衣褲,開門走出,去往竹林後面,心中大喜,滿擬必要尋來,誰知頭也未擡,自往房後小屋走去,知其入廁,不便呼喊,只得耐心靜候。又待了一會,才見玲姑從容走過,忙即趕往崖口,拾了一塊泥土,待要拋去,玲姑已走到自己房前,忽似想起一事,停步回望,見李強在上,先將手連搖,不令走下,近前低聲悄語道:

“你來得早,等我梳洗完了再來,有好些話要和你說呢。”李強一聽,對方不曾早起等候,反說自己來早,心有些涼,聽到未句,又覺心上人素來嬌慣,也許近來不愛早起,既有許多話說,可見不曾忘了自己,心又熱將起來。

正想開口,玲姑說完,把手一揮,已自走去。又等了好些時候,不見走出,心想:

“此時天已大亮,你我雖是通家至好,揹人私見,終有嫌疑,這一面如此艱難,光陰何等寶貴,如何去了這多時候?”心中怨望,又不便下去,掩在樹下,等上一會,又去崖前探頭窺看,似這樣,往來跑了好幾次。正在心煩意亂,忽聽玲姑嬌呼“爹爹”,隨聽父女二人爭論之聲,正恐乃父膽小怕事,不令出見,心中氣憤,玲姑忽然走出,周身衣履全新,頭髮也甚光潔,緩步走來,到了崖下,沿梯而上。李強見她行動遲緩,來得又慢,又愛又恨,心想這等寶貴時光,和我多見一會,暢談些時,豈不是好,無故梳頭換衣,許多耽延,豈不可惜?心正怨望,玲姑已離崖口不遠,因先搖手,不便過去,剛低喚得一聲“玲姊”,玲姑已嬌嗔道:“你也不拉我一把,這還有好幾尺高,沒有梯子,我如爬上,剛換衣服,不髒了麼?”話未說完,李強已忙趕過,低頭伸手,把玲姑雙手抓住,輕輕一提,便到崖上,方覺心上人這一雙手纖細涼滑,人握如棉,玉膚映雪,又細又嫩,新裝之後,比起上次相見更加美豔。幼時雙方握手親密之情如在目前,心中喜極,把方纔滿腹怨望,完全消個乾淨。

正在呆看,玲姑忽把手一甩道:“這裏不是講話之所,崖那邊松林中清淨得多,不會被人看見。”說罷,領頭先走。李強連忙追上,並肩同行。一路細看玲姑,年已成長,經過晨妝,陽光之下,宛如朝霞映雪,倍增光豔,越看越愛。幾次想要開口,均不知說什話好。到了林內,同尋山石坐下,玲姑見李強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註定自己,一言不發,笑問道:“我知你非見我不可,有什麼話,說呀?”李強此時心亂如麻,見人以後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玲姑又問,李強才接口道:“玲姊,你我一別多年,才得相見,我想了一肚皮的話,暫時竟無從說起,坐上一會再談罷。”玲姑把嘴一撇道:“你肚子的話,我全知道,還不是以前那一套,光陰不多,閒話少說,最好說點正經的。”李強一肚皮的熱情熱愛,爲對方豔光所奪,加以處境艱危,暫時不能兼顧,明知心上人必落虎狼之手,偏又無法保全。雙方分手時,年才十四五歲,雖然耳鬢廝磨,笑言無忌,一別多年,彼此成人,以前親密的話,不能暢言無忌,本就難於傾吐;再吃玲姑這幾句話一說,越發難於出口。呆了一陣,強笑問道:“你我見面,何等艱難,我半夜起身,來此等候,又不敢下去喊你。玲姑怎起得這晚,又有許多耽擱?”

玲姑幼時,專喜挾制李強爲樂,不容違忤,聽出口氣埋怨,不禁氣道:“剛說難得見面,又埋怨人,莫非大早起來,專爲你埋怨麼,深更半夜,我不比你們那邊的姑娘力大耐勞,善於爬山,就起得早,這麼陡的山崖,又背月光,如何走上?你又不能下去相見,至於你那一肚子的活,不必你說,我也知道。天已不早,我費了許多口舌,爹爹才許和你私見一面,如無話說,就要說我的話了。”李強見她還是當年有我無人的性情,雖和自己玉肩相併,同坐一起,毫無嫌忌,口氣神情,卻不似小時那樣親切,心方有些失望。玲姑忽伸玉手,朝頭上拂了兩下笑道:“我看你簡直成了野人,這一頭的灰哪裏來的?還有兩片樹葉。”李強見她時嗔時喜,丰神無限,纖手微擡之間,露出一段白藕一般的皓腕,端的玉膚如雪,粉鑄脂凝,袖口內又不時傳來一股溫香,由不得心中一蕩,重又熱起,一時情不自禁,回手一把,將纖腰摟住,軟玉溫香,剛一入抱,猛覺此舉輕薄,恐遭嗔怪,想要鬆開,不料玲姑毫無不快之容,反就勢倚在李強懷內,代爲拂拭頭上灰塵,又取手絹,爲之擦臉。

李強初涉溫柔,覺着通體血脈債張,心頭怦怦跳動,抱持越緊,望着玲姑倚在懷內仰望自己,秋波瑩瑩,皓齒嫣然,玉貌花容,嬌媚絕倫,越發愛極,忍不住低下頭去,朝臉上親了一下。正自心神陶醉,如在夢中,玲姑忽把手一推,掙坐起來,轉身笑問:

“你夠了罷,我還有話說呢。”李強不知何意,自覺心神恍惚,如醉如夢,又是感激,又是高興,忙道:“玲姊,有話請說。我爲你肝腦塗地,均所心願。”玲姑接口氣道:

“以爲你這幾句話是對我好麼?我恨極了這些話呢。”李強不知何意,忙分辯道:“下次改過,不說就是。”玲姑笑道:“你如聽話,今日就讓你親熱個夠,只要不起壞心,全都由你。別的不說,好歹也報答你一點救命之恩。”

李強此時被情絲綁住,神智已昏,急切問,又不知對方心意,只當兩心如一,情深愛重,再見玲姑說時,把右腿擡起,差不多快要搭向自己膝上,想起昔年,最愛她這一雙底平指斂、其白如霜的玉足,屢想撫摸而不可得,如今長大,比前只更可愛,竟會放在自己面前,又聽玲姑許其親熱,也未細想,試伸手一握,果未抗拒。正待溫存親熱,玲姑笑道:“你不要忙,肯不肯聽我的話,還沒有回覆我呢?”李強心中迷戀已極,如何肯舍放手,忙答:“玲姊的話,哪有不聽之理?你說好了。”玲姑見他,左手握着自己的腳,右手試探着又想摟抱過來,熱情如火,自然流露,臉也漲得通紅,人是那麼英俊,穿得雖然破舊,並掩不住那颯爽英姿,也頗有些感動,由不得嘆了口氣道:“你真是我冤孽,我有什麼好處,值得你如此愛法?既肯聽話,我就由你。”隨說,身又微側,二次倒向李強懷內,互相摟抱一起,任憑李強盡情親熱了一陣,幾次欲言又止。李強見她這次比前不同,一任自己親熱撫愛,只將秀目微閉,似害羞不害羞的神氣,愛到極處,直恨不能把兩個身子溶成一起,再不一口水吞將下去,纔對心事。

正在難割難捨,不知如何愛法纔好,忽見玲姑,媚目微啓,現出兩點淚水,不禁慌道:“玲姑,恕我無禮,我不敢了。”正要鬆手,不料反被玲姑雙手抱緊,知未見怪,心中一放,重又偎着玲姑的臉,邊親邊問道:“玲姊,不要傷心,爲了何事,你快說呀。”玲姑悽然答道:“你對我如此情深,叫我怎麼忍心出口呢。”李強大驚問故,玲姑忽把眼淚擦乾,問道:“我已由你稱心快意,方纔答應聽話,我知你言而有信,卻不可更改呢。”李強忙答:“那個自然。”玲姑隨說經過,與處境之難,和自己的心意。

話未說完,李強已把手放開;聽完,好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心中一急,幾乎暈倒。

再一轉念,忙把心神鎮定,想了又想,強打笑臉,從容答道:“我當然說話算數。既然如此,只要玲姊不受狗子虐待,或是想到我時,我必惟力是視便了。”

玲姑滿擬李強聞言,定必悲憤,不料這等神態,反倒呆住,略一尋思,把足一頓,嘆道:“此是我的苦命,來生有緣,再報你的深情。天已不早,請回去罷。”說罷,雙手微伸,想任李強親熱一陣再走。李強竟如無覺,道聲:“玲姊珍重,我去了。”玲姑看出對方傷心已極,也自不忍,想要喊回,再談一陣,又恐勾動情腸,想起自己負心,好些愧對之處,心正不安。李強忽又迴轉,笑說:“崖口梯子太短,可要我扶你下去?

好在只此一會,除卻玲姊尋我,不會再來的了。”玲姑脫口笑道:“我嫁此人,本非心願,以後我只要製得住他,遇見機會,仍可暗中相見。方纔所說,並非從此不見。我一薄命女子,除卻幾分顏色,尚堪自信。論我爲人,又無志氣,又無良心,實比別人要差得多,你爲我傷心,何苦來呢?”李強自聽玲姑最後之言,人已清醒過來,心雖氣苦,分毫不令顯出,聞言神色自如,從容笑答:“玲姊多心,此時我心已無他念。時已不早,請回去罷。”玲姑邊走邊答:“此時路上往來人多,秦家打手連日奉命打狼,常時經過,恐被撞上。可要等到中午無人之時再走?”李強笑答:“多謝玲姊好意。自信這班惡奴,犬狼一樣,尚不能奈我何,請自回罷。”

玲姑見他英姿颯爽,儀表非常,和狗子一比,實在高得大多,回憶方纔相愛情景,也自戀戀不捨,立定氣道:“你不要裝腔作態,故意氣我。你還不是有個後補的人在那裏,打算從此不再理我,當我不知道麼?我固然負心,對你不起,卻不知道我那處境有多難呢。”李強聞言,心方一軟,忽又想起:“方纔對方所說的話,玲姑一個弱女子,迫於狗子威勢,還要顧到自家安危,自然難怪;但她談到狗子,已不似那日口氣,並有過門之後,只要新村不記舊仇,便當設法使雙方化敵爲友之言,全不想到秦氏父子殘虐土人,罪惡如山,分明威迫之外,又受利誘,自己心已寒透。”話到口邊,忙又忍住。

玲姑見他微笑不答,知已激變了心,賭氣說道:“你不理我更好,彼此都少煩惱。”說時,已到崖口,李強照樣伸手,助她下去,和方纔一樣,關切愛護。玲姑心又一活,回首媚笑道:“好弟弟,請你不要怪我,將來自見人心。”李強未答,忽聽陳四高呼玲兒,似有怒意,忙把手鬆開。玲姑到了下面,又回頭向上揮手,連說了兩句:“三弟保重。”

李強天生至性,經此重大刺激,表面鎮靜,心如刀割,聞言只好點頭苦笑。轉身走不兩步,忽聽陳四父女爭論之聲,心想玲姑莫要爲我受責,忍不住立定,想聽下文。剛掩往樹後,便聽陳四大聲說道:“玲兒,你受迫違約,保全父母,自是無奈。這麼好一個少年對你癡心癡意,新村那多少女,個個對他看重,終日一起,全不理睬,一心一意,守定了你,就不念昔年情分,也應念在日前救命之恩,告以真情,莊重相對,如何還要藕斷絲連,引他想你,這樣豈不害人?”玲姑先爭論了幾句,語聲較低,不曾聽清,隨聽陳四接口道:“前日你對他尚有幾分真情,昨夜又說,此舉想絕他望,免得將來害他,故此不曾攔你。可是前日你已答應小狗,並有一半出自心願,這等作法,早晚豈不惹事,誤己誤人?”玲姑忽然抗聲氣道:“實不瞞爹爹說,起初我雖恨極秦家小狗,不肯嫁他。

自從前日看出他性雖兇暴,對我處處服低,他家日子又那等舒服,今年作了莊主,更是樣樣稱心,這才點頭。但是李三毛從小就和我好,分手時節,爲了雙方年幼,誰也不肯去向大人稟告,只在私下定約,後來才知他哥哥看出此事,已向爹爹求親,並還交了聘禮,我已打定主意,非他不嫁。此時中變,出於意料,本想和他斷絕,方纔見面,越看越覺他好,除新村那麪人日子勤苦而外,如嫁此人,再好沒有。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害羞,我雖嫁與別人,卻不願人嫁他氣我,不過說了幾句好聽的話。爹爹近一月來,也幫秦家說話,如何怪我一人?”李強聽得畢真,對方心意,已全明白,不願再聽下去,把牙一挫,便自回走。

還未下崖,便見谷口有女子人影一閃,料是龍姑暗中跟來,心更難受,連忙下崖趕去。出口一看,路上往來行人車馬頗多,龍姑不見,知她不放心自己,暗中跟來窺探,又恐看破,見將回轉,已先避開,且喜不曾遇見敵黨。匆匆趕回,到家一看,龍姑未回,仲猷說是天明起身,人已不在;你二人怎未一起,羊也不曾放青?李強便把赴約回來曾見龍姑人影一閃,也許尚在途中。仲猷先聽愛女未與一路,本有愁容,聞言才放了心;又見李強神情微帶沮喪,知其喜怒不形於色,料是玲姑負心背盟,將嫁狗子,試一探詢,李強含糊答應了幾句,心念龍姑用心可憐,又恐仲猷愁慮,忙答:“我尋二妹,再回放青。”說罷,匆匆走去。

其實龍姑已由小徑穿林而來,不料李強腿快,仍是先到,只得暫停。方想這次尾隨未被發現,忽見李強和老父匆匆問答了幾句,便去尋找自己,神情慌張,似頗關切,心中暗喜。恐其撲空愁急,跑冤枉路,忙由林中跑出,先朝仲猷打一手勢,隨後追去,高呼:“三哥快回,我未走遠。”李強聞聲趕回,仲猷也自迎來。龍姑剛問:“三哥何時出門,我怎不知?”仲猷接口笑道:“你們這些癡兒女,將來如何是好。你恐三哥涉險,暗中跟去,他回時已然看見,何苦又說假話?”龍姑見被老父說破,臉上一紅,氣道:

“爹爹真愛說我不好,多急人呢。過天再說真話,人家也不相信了。”仲猷笑道:“是非真假,久而自明。你三哥以後纔信你呢。”李強見龍姑素來端靜,爲了隱事被乃父說破,不好意思,神態口氣十分天真,另具一種嫵媚靜好之態,耐人尋味,本心便覺她好,加以連日這番情意,相處親密,再又想起方纔玲姑相待情景,心中一酸,由不得更生好感,從旁笑道:“二妹端莊嫺靜,言行如一,此舉全爲我好,哪有不信之理。”仲猷含笑點頭道:“你兩個哥哥妹妹,情如手足,越來情分越厚,我也少了心事,快些吃完飯,一同放羊去罷。不久就要分羊,全仗賢侄出力。我們掌管的羊又多又肥,全村誇獎,大家都有面子,不是好麼。”李強聞言,心中一動,想要開口,又覺不便,只得罷了。雖然滿腹悲憤,無奈龍姑情意殷殷,形影不離,其勢不忍獨行。由此起,二人同出同入,成了慣例。

不久便聽人說狗子秦迪不等陳家所約年限,磨着老賊秦十交與全權,就便完婚,把玲姑娶到家中,夫妻十分恩愛。狗子那麼陰險兇橫的人竟聽玲姑的話。跟着,陳四藉着趕集,與李強帶來一信,大意是說:“寒家德薄,好些事出不已。且喜秦迪新婚頭上,尚聽小女之言,暫時數年,當不致與新村爲仇,請自放心。”李強看完燒掉,只和仲猷父女說了幾句,也未向外泄漏。

光陰易過,忽又新春。想起林中怪人之約,便和龍姑商量,欲往一探。龍姑先見狗子作了村主,比乃父平和得多,不似以前,常命奸細來此窺探,森林到處奇險,猛獸又多,想起以前經歷,便自膽寒,婉言勸阻。李強笑道:“人心難測,狗子新得美妻,自然不暇害人。我和狗子見過兩次,早看出他狼子野心,兇狠陰毒,年輕任性,將來只比老賊秦十更兇,豈可不防?陳四來信,好似暗助我們,實則是念哥哥屢次幫他大忙,又是近親近鄰,平日交厚,知我弟兄不大好惹,狗子多不好,是他女婿,論他本心,只想雙方化解,雖無惡意,卻沒想到桃源莊那班土人受的是什罪孽,我們更是未來大害。一個不巧,便有滅村之禍。林中怪人甚多,均有極高本領,起初爲了無因而至,我也防他。

直到今春,毫無動靜,可見是些隱跡深山的異人。還有去年去往陳家的騎馬大漢,也由青龍澗那面跑來,到了陳家,並未再見,再次往見玲姑,均未及問,也許於此有關。此時正當我們居安思危之時,如何可以大意?不過林中太險,最好由我一人前去,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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