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匆匆別了玲姑,剛由樓上縱落,便聽入馬喧譁之聲快到樓前,料知狗子秦迪必已迴轉。探頭一看,糧倉火勢大盛,天都紅了半邊,暗忖:“全莊敵人均忙救火,乘機下手,再好沒有。”便將那匹玄色軟緞,纏向肩上,輕悄悄繞着樓右樹林,飛步掩將過去。仗着幼時舊遊之地,這些年來,莊中雖有興建,樹木也都格外長大,形勢仍和以前差不許多,事前又得異人所贈地圖,指示甚詳,走出不遠,便把昔年地形全想起來。囚人崖洞,本來記得,只多了大片馬棚,內有不少騾馬,互相嘶鳴,極容易找。又當忙於救火之際,全莊人等均往火場趕去,只有兩人防守牢洞,一個正在棚內飲酒,一個在外看火。李強先把身子掩藏樹後,看清內外共只兩人,越發放心。
正打算驟出不意將這兩人打倒,入牢救人,忽聽遠遠一聲馬嘶,似頗耳熟,心中一動,方想這兩入一裏一外,只要逃走一個,人便難救,還難脫身。事有湊巧,棚外那人忽想小便,徑往樹後走來,不知側面暗影中藏得有人。剛拉褲子,吃李強撲上前去,抓緊頭頸,掀倒在地,就勢解下褲帶綁好,撕下一片衣服塞向口中。跟着,掩入棚內,見那狗黨擺着一桌酒食,吃得大醉,自言自語,說:“囚人可惡,日常悲哭討厭,少時要他好看。”李強聞言大怒,掩將過去,伸出左臂照準那人頭頸,只一勾,連聲也未出,便閉過氣去,照樣綁好,放在地上。
尋到石牢一看,豬兒果在裏面,另外還有三人,綁在柱上,正在苦熬,門已下鎖,忙又回到醉漢身旁,搜尋鑰匙未得,牢門堅固,鐵鎖又重,急切問決不打開。心正發急,微聞牢門鎖響,心中一驚,料是敵黨尋來,忙把醉漢藏向馬槽後面。等了一會,不見動靜。馬棚甚大,離牢洞約有十餘丈遠近,覺着事不宜遲,照此情勢,也許外面被綁的人未被發現,忙又掩將過去。還未近前,便見牢門大開,豬兒似在裏面和人說話。跟着,便有一個囚人探頭外望,豬兒也走了出來,腿似受傷,站立不穩,見了自己,把手連招,面有喜容,忙趕過去。豬兒搶前說道:“你不是李三哥麼?怎和那位恩人打扮一樣?”
李強還未及答,牢內又有兩人互相扶持走出。一問經過,才知方纔有人瞥見門外有一蒙面白衣大漢人影閃過。一會忽又迴轉,開鎖走進,拔下胸前小刀,將四人綁索,一齊割斷,自稱南山隱名人七星子,說道:“還有一個同伴李強,已然來過,你們可稍活動手腳,等他再來,乘着無人,挑上幾匹好馬,照我所說途徑,往東方入莊大道逃走。
那裏雖有敵人防守,一半前往救火,剩下幾個已被我打倒,離此又近,千萬不可再由原路逃走。”又說:“我們少時如與見面,不可開口,犯他之忌,否則有害,以揮手爲號,上馬就走。敵人雖多,有他暗助,足能應付。這裏他每隔些日必來一次,敵人虛實性情,全都知道。今夜爲助李強救人,到處均有準備,決不妨事。出險之後,不可同回新村,只往東南方山中逃走。越過森林,到了青龍澗崖洞,把人安頓好後,換了衣服,各自回材,不可顯露形跡。底下的事,自有他來料理。”並說:“四人倒有兩人受傷,馬只三匹,五人分坐,由李強當先領路。”說罷,走去。等了一會,出來探望,不料李強,果然尋來。
李強一聽,森林中怪俠蒙面大漢竟在暗中相助,心膽越壯,喜出望外。正領四人往外走出,忽聽“噯呀”一聲,跟着,金鐵交嗚,兵器亂響,雜以呼喝之聲。搶前一看,原來蒙面大漢正尋來三匹好馬,備好鞍轡,忽見三個敵人飛步走來,忙往旁一閃,冷不防一鞭,由後掃去,先打倒了一個。三人原是防守石牢的爪牙,先往救火,剛到火場,便接老賊號令,吩咐全莊人等各守本位,不許妄動,只令沒有一定職司的人隨同各位教師分途搜索奸細,忙往回跑。剛到棚前,回顧同黨被人打倒,身後有一持鞭蒙面大漢,忙呼有賊,一面迎敵。才一照面,一個被大漢將手中鐵棍打飛,往棚中逃去,迎面遇着李強,覺着前後兩強敵,真似一人,化身爲二,形貌打扮,無不相同,剛驚叫得一聲,吃李強飛身一腿,踢倒綁起。另一個比較狡猾,又打得一手好暗器,看出敵人力猛鞭沉,剩下自己一人,決非敵手,一邊逃走,一邊取出袖箭,正待回手暗算,忽聽腦後風生,情知不妙,想躲無及,吃大漢打了個腦漿迸裂,死於非命。先倒的一個,腿已打斷,痛死過去,李強過去要綁,大漢搖手止住。見李強身上斜揹着一匹軟緞,隨手取下,把所備三馬,牽到面前,先扶兩個受傷較輕的,騎上馬背,再將軟緞剪成兩段,把兩個傷重的綁背馬上,攔腰束好。
李強早把大漢敬佩若神,見他行動敏捷,身法輕快,又有力氣,面具當中點着七顆紅星,忙即下拜,兩次請問姓名。大漢搖手不答,拉起李強,手指出路,一面用手示意,自己也要隨後追去,令引逃人先行。跟着,便見信號火花,由老賊所居樓前飛起。李強見大漢頓足,發怒催走,只得騎上另一匹空馬,照着豬兒方纔所說途向,藉着樹林掩蔽往前馳去。
這條路,本是入莊三條要口之一,相隔火場最遠。新加的幾個防守人接到號令,正往回趕,和五人前後相差,也就幾句話的功夫。李強途中回望,來者共有六七人,手持火把,相隔不過二三十丈。這一帶無什燈光,尚未發現自己。方想這夥人腳程不知快慢,如被追上,卻是討厭。剛把馬一勒,意欲斷後,忽聽後面驚呼之聲,回顧一看,來人已被蒙面大漢攔住去路,一照面,就打倒了三個,知已無事。正想此人真個飛仙劍俠一流,比我還強。又馳了一段,回顧馬後敵黨聲息皆無,只有一人,手持火把追來,其行若飛。
定睛一看,正是蒙面大漢。剛把馬一停,人已追上,遞過幾根火把,打一手勢,便自退走,晃眼沒入來路樹林暗影之中,不知去向,越發驚奇,連忙趕向前面。
一會到了出口,果然柵門大開,毫無攔阻,過時,隱聞道旁木屋之內,有兩三人咒罵呼喊,知是防守出口的人,被擒捆綁,正在掙扎,便不去理他。五人三馬,容容易易跑出莊口,見橫架山溝的吊橋,也自放落,心想:“此人不特武功絕倫,走如奔馬,比我哥哥還強。那膽大機警、輕靈敏捷、心細如髮,更是出人意料。不知此去青龍澗,能否與之對面,結一志同道合、患難骨肉之交。”邊想邊跑,不消片刻,馳入東南山溝。
到了森林邊境,見山中正降大霧,如非大漢送來幾根火把,這條山溝便通不過。先把逃人引到平日牧羊的洞內,放下馬來,坐下一問,全都腹飢,便將身帶幹饅牛肉取出,各分吃了一點。細問蒙面恩人可還說過什話,豬兒答道:“這位恩人,身材相貌和你差不多,只是皮膚較黑。他說日內送你一匹好馬,無論是誰,再與相見,他不開口,不許人間。對你口氣甚好,說是事完之後,還要和你交友,結爲兄弟,別的未說。”李強把四人傷處解開,查看了一遍,取出蒙面人所贈傷藥,分別敷上,再把洞中所藏平日出入森林的燈籠,取出點燃,領了四人,往林中走進。仗着熟路,追兵決不會來,無須走快,只用軟緞把受傷的人攔腰繫住,照着地勢難易,時慢時快。
數十里的森林,走到青龍澗,天早大亮。一見日色老高,李強忽然想起:“龍姑見我天明不歸,必當失陷莊內,以她對我的深情,至遲候到中午無人之際,必往虎穴窺探,凶多吉少。”不禁憂急起來。且喜洞中飲食齊備,井有好些現成吃的,不顧再等蒙面人歸來,匆匆安頓好了四人,連話都不顧得說,便往回跑。豬兒見他忽然神態失常,滿臉憂惶,想要回走,忙拉住道:“三哥,你走不得,丟下我們誰管?恩人還要來呢。”李強急道:“你快放手,只顧救人,莫要累他吃苦着急。”隨說,把手一甩,飛步就跑。
豬兒也沒聽出說的是什麼話,忙追出去。
李強關切龍姑,心亂如麻,正往前跑,忽聽前面嬌呼:“三哥,如此慌張,是爲什麼?”擡頭一看,正是龍姑,由崖側山石後掩了出來。相見驚喜,笑間:“這大的霧,二妹怎會來此?莫非你又跟在我的後面麼?”龍姑抿嘴笑道:“你這人,樣樣都好,待我更厚,就是有點看不起人。老以爲女子不如你們男人,什麼事都應落在後面。也不想想,都是一樣的人,怎麼男人做的事女人就做不得?如非志同道合,我爲何非嫁你不可?
我兩個同在一村長大,訂婚以後,一同做事放羊,一同習武遊獵,除天生體力不能勉強而外,哪一樣比你差?如何去往桃源莊救人,我就不能同去、我也知你疼我,擔心,怕我犯險,全是好意;但我也是一個有血氣的人,身強力健,耐苦耐勞,不畏艱險,還不是和你一樣心雄志壯,想把兩村的人救出火炕,脫離險境,同享安樂?又不是那些富貴人家的小姐大太,平日只管享受,過得舒服,除了百計千方巴結男的,討他喜歡而外,絲毫不能自主。我和你自是情深愛重,如要把我管住,不許隨意行動,坐享現成,休說我不願意,也配你這樣人不上。無奈你天性固執,關心過甚,說什麼也不許我同去。恐你到時顧慮大多,我不能相助,反到誤事,只得忍住。
“自你走後,我正想起難受,覺着你如信我能力,一同前往,無須過慮。就算有險,爲了公衆的事,死了都值,夫妻死在一路,更有意思,你偏不聽。倘有疏失,剩我一人活在世人,豈不比死還難受?正在發愁,去尋爹爹商計,忽然發現他老人家手中拿一紙條出神,好些可疑,搶過一看,才知今夜桃源莊之行,有蒙面大俠七星子相助,已先人莊,暗中佈置,到時,決可成功。命我等你走後,照平日走慣的路,拿了燈籠,並把你的舊衣帶上,去往青龍澗崖洞等候。至多天明以後,你必把豬兒救往當地。以後對外,只說豬兒犯了村規,負氣逃走,不知何往;一面告他父母,假裝悲苦,別的一字不提。
等你事完,再和往日放羊一樣,一同回去,日內還要送你兩匹好馬,兩付套索,令我夫妻照他所說練習,到了時機,自然相見。偶然對面,不可多問,問也不理。他手下人甚多,暫時還不能公然出面,恐我孤身一人夜入森林,雖是走慣的路,林中野獸,均已除盡,到底難料,已命兩個得力同道,暗中引路護送,決不妨事,免得彼此懸心,引起對頭生疑。
“爹爹雖知此行無害,終恐我孤身女子夜人森林,路又大遠,好些顧慮。不和我說,又對不起人家好意。打算令我就在林外羊洞等候,不要入林,怕我不聽,還在爲難,被我發現紙條,得知真相,心中大喜,再三和爹爹說,林中大俠本領驚人,所說的話,萬無一失,我屢次受他厚恩,必須照辦,不能違背。何況近三數年,你我夫妻同出同人,寸步不離,誰都知道。明日早起,只我一人在家,桃源莊偏又出了變故,對頭非生疑心不可。近來村中常有奸細窺探,不比以前。豬兒被人救走,對頭定必命人查探,甚而公然登門都不一定。一個不巧,便是大禍。爲了全村生命財產安危,非去不可,羊羣也要帶去,以作遮掩。好在我夫妻放羊打獵,往往深入後山,半夜起身,常有的事。不遇上人更好;遇上人時,就說,你在前面解手等我,也可瞞過。帶了羊羣,容易掩飾,萬一遇見野獸,也易脫身。爹爹無法,只得答應。
“因想看你背後心意,先把羊羣藏在去年尋到的小洞之內,免你過時發現。剛入森林,便見前面有燈引路,彼時霧還未起,我也帶得有燈,走路方便。忙問,前面可是大俠七星子派來,那人答說:‘正是,我還要回去接應遇救的人,請你快走。’我追了半夜,也未追上。到時,天還不曾亮透。想起分手時和你說定,天明不歸,我便入莊探看之約,料你有此異人相助,必能成功,只不知對我真意如何,匆匆把帶來的現成食物安排停當,便藏起來。
“先在洞內等了一會,眼看天已大亮,尚無音信,引路人早在出林以前失蹤,始終不曾追上。霧退以後,太陽滿山,越等越心焦。正自疑慮,去往林中探看,忽聽人馬說笑之聲,有你在內,這才放心,忙又回身藏起。這崖石後面有一小洞,正看洞內,見你忽然神情慌張,滿臉愁容,累了一夜,一點東西不吃,就要回趕,知是爲我擔心,越發歡喜。本還想逗你發急,尾隨入林,走上一段再喊,後聽回答豬兒的話,全由心裏發出。
你平日何等沉穩,無論遇到多麼驚險危急的事,都是定心定神,聲色不動,像這麼心慌意亂、滿臉愁慮之容,還是第一次見到,心中實是不忍,才迎出來。實不相瞞,我此時樣樣心滿意足,只一想到你以前和我訂婚出於勉強,不是自然愛我;再想到,你爲私見玲姑,那等日夜盼望、悲憤愁急神情,對我不曾有過,心便難受。今天這麼一看,你真個至性至情的人,也不在我對你一番癡心。雖然害你多着了一點急,我心裏卻喜歡極了。
說也笑話,我常恨人自私自利,照這行爲,我不是自私的麼?”
話未說完,李強見她秀髮蓬鬆,一張白裏透紅的蘋果臉,映着朝陽,滿面春風,皓齒嫣然,雖是荊釵布裙,樸實無華,但是言動真誠,至情流露,別具一種天真之美,不假絲毫裝飾做作,自然嬌豔,比起玲姑,大不相同。不等話完,早情不自禁,一把攬向懷中,抱緊柔腰,親熱起來。再一想到,孤身少女,爲了自己和公衆安危,深夜荒山,驅了羊羣,獨行數十里森林,絲毫也不畏怯,單這膽勇忠實,聰明機警,也是出人意表,迥非玲姑所及,越看越愛。
還待親熱,忽想起有人在旁。回頭一看,豬兒正朝自己扮了一個醜臉,吐了吐舌頭,退回洞去,臉上一紅。方想鬆手,龍姑也正回手相抱,不忍令其放開。心想:“夫妻恩愛,人之常情,豬兒討厭,理他作什?”忽聽豬兒朝所救三人喝道:“第二個恩人是我哥哥,他在洞外和人說話,叫我管住你們,不許出去。”隨聽諾諾連聲,知其討好,率性和龍姑互相扶抱,同尋山石坐下,攜手並肩,靜靜的聽了下去。聽完,笑道:“二妹,你冤枉我了。我不哄你,玲姑實是美貌可愛,又有以前情分,實不相瞞,至今我仍忘她不了。但她心志不堅,使我傷心大甚。照我初意,女子自來膽小懦弱,況她父母全家均在虎口之中,改嫁出於無奈,不算負心。又料定狗子將來必遭惡報,常人不喜嫁過人的婦女,我卻不以爲然,只要兩心如一,身嫁別人,心仍有我,將來不論多麼兇險艱難,也要破鏡重圓。不料分手時那等涼薄,才把我心寒透,覺着女子終不可靠。夫妻之間,如以利害相合,並無情義,有什意思?她和我從小長大,情深愛重,尚且如此;何況別人?再說,別人也沒有比她再好的,於是灰心,終身不娶。只把一生經歷爲了公衆賣命,不死不休,能夠由小而大,使天下的人同享安樂,固是萬幸;至少也使兩村的人和鄰近山民同登樂土。不料蒙你厚愛,深情感動,心中成見,第一次被人打破,由此志同道合,越來越好,已認爲再沒有像你這樣溫良和善、勤儉耐勞、多才多能而又具有極大膽勇智慧的女子,不特是我未來賢妻,也是一個志同道合的終身伴侶,近些日來,越發敬愛。
才知玲姑,雖然天生尤物,美貌如仙,從頭到腳,無不使人愛到極點,不過溫柔美麗,使人對而忘倦,不忍割捨而已。我如是個花花公子,無行文人,有此美妻,自是香花供養,愛如性命。無如一個人生在世上,還有我的事業心志,須爲衆人出力,不應只圖個人享受,纔不虛生一世,辜負自己天賦的才力智慧。
“昨夜未見她以前,實恨不能當時飛到。見面以後,更覺她少婦風華,比前更美,也更動人。不知怎的,談起話來,反倒不對心思,把去時熱念減去大半,也說不出什麼原故。彷彿她是她,我是我;不似近來和你一起,無論行事說笑,一同操作,好像兩個人已然合而爲一,有時想到什事,連口都不用開,不約而同,一齊下手。平日相對,說不出的一種舒服親切,如影附形,自然相合。未訂婚前半年,一離開你,我就不慣,近年更是少你不得。除夜來歸臥外,你不在旁,便覺無趣,彷彿暗中具有一種極大力量把我吸住,但又不似以前對於玲姑那樣,只在一起,便恨不能親她愛她,摸她抱她。只管平淡,親熱時少,只是互相吸引,不捨分離。
“方纔功成歸途,拿你二人一比,方始悟出我和玲姑是愛,和你是情。那愛譬如好花好鳥,看去悅目賞心,高興非常,歡喜已極,恨不能含在嘴裏,香個不完;可是花還是花,我還是我,一旦春殘花老,只管使人留戀,與我本身卻不相干,是個沒有靈性的東西,好看可愛而已。情之一字,卻是不然。無論何時何地,都和我成了一體,生死安危,無不相共,隨時具有一種潛力,助我成功,使我增加膽勇智慧,安慰心身,真個地老天荒,更無窮盡。本來沒有,自不覺得;此時一有了它,便片刻少它不得。由此看來,人情反覆,事過境遷,心熱易冷,愛有盡時,而朝夕相依,禍福與共,互相扶持勉勵,彼此志同道合,自然膠漆,情無止境。
“我此時固仍懷念玲姑,並不欺你,不過那是我的天性較厚,念舊情長,既覺一個絕代佳人遇到這等苦痛環境,將來結果,又必悽慘。譬如一朵鮮花,誰也不忍使其受人摧殘踐踏,況又加上以前情分,她固負心背盟,到底昔年曾經熱愛,當其身陷水火之中,眼看大難臨身,如何視若路人,和仇敵一樣對待?除這一點,我要求你原諒,許我將來爲她盡心出力,不要多心而外,至我二人的情分,方纔已然說過,你自細想罷。”
龍姑聞言,連連點頭笑道:“你說得對,和我平日感想一樣。實不相瞞,近年看出你對我情愛日增,以前疑念已然去淨,心滿意足的了。不是這樣,依我性情,遇事決不後人,早和去年探險一樣非跟去不可,怎會勉強聽話呢?我因玲姑比我美得多,難怪你愛,老恐將來事完之後,照你爲人,決不致於對我變心,難受是表面對我好極,心卻愛着別人。你又沉穩細心,樣樣周到,看不出來,豈不把人悶死?既有真情,和我對你一樣,愛我不愛,由你去罷。”
李強見她倚在懷內,笑語如珠,映着朝陽,越覺溫柔美豔,重又摟緊笑道:“如何不愛?這愛是由情而生,只有與日增加,越久越深,只怕愛不夠呢。”話未說完,二人早摟抱一起。正自互相親熱,纏綿不捨,忽聽石後豬兒低語道:“三哥,他們口渴,有的又要拉屎,怕髒了地,可許他們出來?”李強知道豬兒最是淘氣,天性滑稽,人卻忠實,愛巴結人,討好說笑,忙把龍姑放開,回顧豬兒隔着山石問話,並未走出,身後小洞,已被石塊遮好,知其表示不曾偷看,暗付在內偷聽也是一樣,好在所說的話,並不怕人聽去,心中好笑,起身答道:“誰叫你不許他們出來的,各自方便,我們也快走了。”豬兒一顛一拐,趕了出來,笑道:“我知三哥不會怪人,是怕三嫂討嫌我們,有好些事,要靠你,得罪三嫂,和你說幾句悄悄話,我就苦了。”龍姑未婚少女,自是好羞,聞言罵道:“放屁!再這樣喊我,下次讓狗子捉去,誰再管你纔怪。”豬兒賠笑打躬道:“怪我不好,不會說話,二妹不要生氣。”
豬兒是個紫黑臉膛的小矮胖子,身量不高,卻生着一個大圓頭,滿臉紫斑,小鼻小眼,又生着一張大嘴,體力本甚健強,因被惡奴毒打,腿傷未愈,說話搖頭晃腦,走路一顛一拐,神態越顯醜怪。龍姑笑道:“好心沒好報。我知你被人擒住,受了幾天活罪,身上沒有換的,暫時又無法回家,特意給你帶了一包衣服來。如不是我,你看你身上,東掛一片,西吊一片,又臭又髒,周身是泥,真和豬圈裏走出一樣,是什樣子?那包衣服,藏在石榻後面,還不換去?”
說時,另三人均是藥商,也全走出,同向二人拜謝。龍姑笑道:“人和人本應出力互助,我更不曾在旁,無須客氣。裏面還有兩間後洞,人口雖小,石室卻甚整潔,到了裏面,把洞堵好,不論蛇獸,均進不去。冬暖夏涼,食用東西又都齊備,請同住在裏面,靜待時機。蒙面大俠紙條留字,曾令我們二人日內得馬之後,藉着放羊,自在山中練習幾日,早出晚歸。三哥更要去往官道,鄰近桃源莊人口,和敵人鎮集左近,隨時窺探對頭虛實,有無能手約來。爲防疑心,暫時不許再來青龍澗過夜,以後每月至多來此兩三次。左近有的是肥土和珍貴藥材,像夥我早運來,尚差兩份,日內自會送到。你們傷勢不久養好,年輕的人有的是力氣,我們村中,男女老少均有事作,沒有閒人,平時無事,請各隨所好所能,自己下手,免得無聊心煩。將來出山,不論是隨我們開荒,或是仍作本行,到底也有一點積蓄,不致空手上路也好。”三藥客一名尹射,一名辛忠仁,一名錢士隱,都是常跑山中的壯漢,聞言同聲謝諾。李強重又領去洞內,一一指點,吃了一點東西,便和龍姑上路。
走出森林,日色已是銜山,正是夕陽西下,放牛羊人歸去時候,忙到羊洞內,換了破舊衣服,換上草鞋,藏好兵器,趕着羊羣,夫妻二人走完山溝,再唱山歌,從容歸去。
一路之上,紅桃如笑,綠柳含煙。下面青山綠水,茂林修竹,綿亙不斷;上面白雲片片,因風舒捲。二人驅了羊羣行走其間,外人眼裏看去,固和畫圖一樣,便景中人,也覺美景當前,心曠神怡,更無一毫思慮。一路指點菸雲花草,泉石松竹,說笑高興,把昨夜飛騎救人、夜行森林許多險阻艱難,也全忘個乾淨。快要走到新村路上,龍姑眼尖,遙望前面樹林中似有人影閃動。當地恰是一片牧場,綠草成陰,更有松石點綴,忙裝作在當地牧羊,拉了李強,故意背朝去路坐下,用鞭一揮,那羊久經二人訓練,因在洞中關了多半日,吃的多是陳草,見了那片鮮肥草地,本就戀戀不捨,得到主人號令,便各散開,啃吃起來。
龍姑暗中偷覷,來的兩人,果是土豪手下惡奴打扮,由樹林中掩將過來。己快到達,悄囑李強,留意身後狗黨,故意笑道:“我沒見你這個放羊的,村中現成草地,偏要東一處,西一處,由今朝起身,我們已換了三個地方,老坐不住,莫非有什心事不成?”
李強會意,嘆道:“你哪知道,我心裏有多煩呢。昨天睡得太早,想起哥哥一去多年,久無音訊,有許多事,都要等他回來與我作主,省得老是寄居你家,終日放羊斫柴。別人都有許多田地,我連房子都沒一間,這一夜翻來覆去也沒睡好。剛一閤眼,你爹爹便將我喚起,出來放羊,心情太亂。想看山景解悶,連日春暖花開,走到這裏,又想那裏,心老定不下。要沒有你作伴,更難過呢。”龍姑笑答:“你這人太固執,沒見把個哥哥當着天神一樣看待,莫非他一輩子不回來,你就永不成家立業?你那心事,早聽說過,你家沒有大人,爹爹作主不是一樣。我兩個年紀也不小了,等他到幾時呢?”李強答道:
“話雖如此,有哥哥在,到底要好得多。再等一年半年,如不回來,再作計較吧。”隨又說了一些家常日用的話,互相留意身後,似有兩人低聲低語,知是惡奴偷聽。分明昨夜之事土豪已生疑心,命人來此窺探。也許村中已有人去過,不知衆人如何應付,急於回去。
正想再說兩句起身,二惡奴忽由身後走來,到了面前立定,先朝着龍姑上下打量。
龍姑心中有氣,起身說道:“天不早了,帶的饃已吃完,該回去吃飯了。”內一惡奴詭笑道:“這嫩娃倒有幾分姿色。”說罷,走近身來,似要開口。二人見那惡奴,面貌兇惡,一臉橫肉,一個佩刀,一個手持鐵棍,手中各拿着一根打人的皮鞭,兩雙狗眼一齊覷定龍姑,似有調戲之意,全部心中氣憤。一面後退,一面四顧,準備真要逼人太甚,便將其殺死除害。李強認得內中一個名叫伍祿的,乃是二路教師,在鎮集上專一恃強橫行,欺凌良善,強買人家東西,隨意打罵。見他首朝龍姑進逼,來意不善,越發有氣。
回顧遠遠官道上,還有人馬往來,正在暗中叫苦,忽聽前面有人急呼:“伍老師快來,我看見昨夜奸細了!想是在莊中鬧了一夜,人太疲倦,睡在離此不遠的山崖底下,馬也在旁吃草,沒有繫住。方纔你去時,我就說新村沒有這樣打扮的人,未釘馬蹄的白馬更未見過。李三毛人最老實,就有幾斤蠻力。不會武藝,只有一柄打獵斫柴用的板斧,別的兵器全未見他用過。他和倪家二娃子這幾年來寸步不離,必是同出放羊,不在村內。
他們年輕貪玩,放羊打獵,常時走遠,不回家吃午飯常有的事。我平日留心,決未看錯,你偏不信。如今人馬均在那邊,你自捉去。我聽你們說得那麼厲害,沒有那大膽子。”
說時,來人已早走近,二惡奴也忙着迎上前去。
李強、龍姑一聽,蒙面大俠倦臥前面危崖之下,恐在睡夢中爲惡奴所害,正使眼色,心中愁急。因見來人正是假逃人村開荒,來作奸細的土豪心腹朱四。上月朱四幼子失足落水,曾被自己救起,又幫過他幾次忙,於是結有好感,故代自己洗刷,暗忖:“一個人的力氣真不白用。我不過念他夫妻只此一子,一時仗義,由洪流中冒險救起,本無恩怨敵我之見,後又幫他賣了兩次勞力,就有這等好果,可見能拿誠心誠意真力對人,比用威勢金銀所得更多。只不知大俠七星子怎會如此大意,莫如假裝趕去相助,將其驚醒,憑這兩個蠢才惡奴,也打他不過。”剛一轉念,內一惡奴已先嚷道:“你只管絮聒有何用處?莊主本未說定是那放羊娃,你得過他什麼好處,如此盡心,爲他分證。難得這狗強盜睡在那裏,打他不過,不會悄悄掩將過去,把腿斫斷,再綁回去?反正不會容他活命。只留口氣,能容他說話,就是奇功一件。朱四哥還不領了我們快走。”伍祿冷笑道:
“我越看那放羊娃越有氣。他那女娃,長得倒對我心思,反正這事不是他,也是他,除非把那女娃讓我,早晚休想活命。你還不引路快走,想代李三毛洗刷,說假話騙人麼?”
李強聞言,心更氣憤,知道上前說話,徒自取辱。一見三人,邊說邊走,伍祿刀已拔在手內,正打不起主意,如何跟去。繞道前往,又恐警覺。龍姑忽然想起一計,悄聲說道:“這兩個豬狗決非七星子之敵,你在此地稍等,我裝取東西,翻崖繞去,將其驚醒,就被狗黨看破,不留活口,也不怕他。這些惡奴狗黨,大可恨了。”正商計間,猛瞥見前面樹林中有自馬影子一閃,定睛一看,白馬已往東走去,林中又有一人閃過,正是那位蒙面怪俠,掩向樹後,猛想起此人何等機警,昨夜把桃源莊鬧了一個天翻地覆,他又有一匹能通人性的千里馬,就是人倦想睡,不願穿過森林,羊洞之中,儘可安眠,怎會臥在山口外面容易被人發現之處,分明爲了李強彼此身材貌相相同,恐敵人起了疑心,故意顯露。這兩個惡奴,此去必有殺身之禍,至多留一活口,如同隨往,反有牽累。
細查前面三人,只顧說話爭論,並未發現敵人蹤跡。龍姑忙催回家,李強知道龍姑心意,但對蒙面人關切大甚,不捨就走。
朱四原因中年得子,愛如性命,蒙李強冒險救起,感激萬分,又在暗中查看,實無他異,反比別的少年老實忠厚,不過生得雄壯一些,因此不願昧着良心,討好害人。又比別的狗黨能耐勞苦,在村中住得最長,見全村老少男女合力同心,終年耕作,無論何事,都出公意,分田而耕,量力而獲,人無棄力,年有增益,休說像秦氏父子那樣惡霸土豪,更無一個大富之家。但是衣食無憂,不畏水旱災荒,終年安樂,不聞愁苦怨嘆之聲。偶然有個多寡高下,全由各人智力勤勞而得,所耕的田滿了限度,餘力餘富,雖然歸公,但可由他本人指定公益之用,或是贈與老弱無力之人,法良意美,勞逸平均,享受相同。看去勤勞時多,但遇良辰令節,決不虛度,只不荒廢農耕和應做的事,任憑結伴狂歡,與衆同樂。這類集會,至少每月總有一次。遇到農閒之時,更是一連好些天殺豬宰羊,全村同歡。爲了有苦有樂,不似富有之家過慣無奇,得來越發香甜。以不耐勞苦爲恥,個個勇於任事,顧完自己分內的事,再顧別人,情如一家。一面勞作,一面才盼那快樂日子之來,不是比武角力,聚衆打獵,採藥人山,以其所得,換那有用之物;便是壯男少女,結伴嬉遊,老夫老妻,殺雞爲黍,舉酒歡呼,共話桑麻。到了夕陽西下,明月東昇,再結合親愛的人,各隨所喜,飲酒歡聚山巔水涯之間,漚歌四起,遠近相聞。
花林深處,更有新婚夫婦、少年情侶,對對成雙,草間並坐,攜手遊行,見人不驚,互無猜忌,各隨所好,其樂無窮。這才真是人間樂土,世外桃源,無懷葛天之民,除卻平時勤勞耕作,閒時快活而外,直不知人間還有憂患二字。
哪似秦氏父子暴力壓制的桃源莊,有名無實,一面錦衣玉食,酒肉狼藉,剩下的連狗都吃不完;一班土人卻是鴉衣百結,鳩形鵲面,終歲勤勞,所有收穫全被統制的土豪收颳了去,自家欲求粗糲,藜藿皆甘,勉求一飽,苟延殘喘,而不可得。平日還要受盡土豪凌虐,豪奴惡氣,鞭打呼斥,牛馬不如。能夠負苦力作,日夜不休,代作務重艱險的事,免去鞭打,便算運氣。到處都是揹人掩泣,充滿悲苦愁嘆之聲。兩下對比,相去無殊天淵。
始而貪着土豪重賞和桃源莊的不勞而獲的安逸享受,還看不起人家,也不耐那自耕自食的勞苦,只是討好貪功心甚,覺着每次來的同黨,均過不慣那勞逸有序,非用心力不能得到享受的生活,日子不多,各自溜走,什麼真情也未探出。主人現把此事看得甚重,也許來人大多,這等時去時來,不免被人看破,加了防備,守口如瓶,致探不出虛實。我帶家眷來投,又能耐苦久住,只要拼受辛苦,日月一久,多麼隱祕也要泄露。對方又因自己年已快老,格外厚待,免去開荒,分了田畝農具,其勢不能坐吃,新村的人不出勞力,照例得不到衣食享受,如不努力耕作,大家視爲情人,不會有人親近,如何訪探?只得勉強學樣,隨同耕作下去。誰知內中含有真趣,日子一久,竟是越過越好。
尤其春夏之間,自己所種的東西逐漸生長,土地又肥,不是其黃如金,便是其碧如翠,遍地綠油油,青蔥也似,不時聞到一陣陣的清香,看去都覺愛人;再見牛羊豬雞各種牲畜,也都長得肥壯。不久收成,家家都有一大堆,一文不費,平空得了許多東西,比起平日,奴顏婢膝。狐假虎威、上欺下榨、用盡心機、巧取豪奪的衣食錢財,不知怎的,要高興得多。加以終日無憂無慮,夜來夢穩神安,做完了事,家人對坐休息,引逗愛子,全家說笑,身由自主,平添出許多樂趣,不似以前隨時隨地均聽主人驅使,隨同對方喜怒,心情緊張。吃穿雖好,自己作不得一點主,彷彿是個沒有心肝的人,一任呼來喝去。
雖有威勢,只欺壓一些土人。細想起來,實在損人者多,利己者少,只有作惡作孽,清夜們心,往往難安,哪似大家平等,勞逸相當,自在安閒,無憂無慮。事情做完,要如何就如何,不怕上受主人責罰,喜怒莫測,下受同輩排擠傾陷,日夜盤算,心神無時安靜。好感一生,樂趣日濃,漸與村人同化,幾次想要回去,俱都戀戀不捨,遷延至今。
對於李強,更是愛重,知道他和龍姑雖未訂婚,出入必偕,明是一雙情侶。聽出伍祿色迷心竅,想害李強,霸佔龍姑,心中老大不快,冷笑答道:“伍教師,我從小便隨老莊主,總算是個近人,你那時還未來呢。爲了老莊主再三告誡,不許貪功誑報,以防時機未至,激出變故。除非對方有心自投羅網,或是我們假作投荒,窺探虛實,誰都不許妄入新村一步。小莊主也是這等說法。我平日連家中雜事都是土人代做,如今在此開荒,必須親自耕種,每日勞苦,已有一年多,無非爲了事關重大,想報主人之恩,實話實說罷了。李三毛一個放羊娃,因他不會耕田,專做粗事,衣食均靠人家,怎能將我買動,幫他欺騙主人,豈非笑話?你二人今朝闖入新村,耀武揚威,向人盤問。他們果如老主人所料,是個隱患禍胎,經此一來,便不惹事,也要打草驚蛇,使人家多上一層防備。本莊女娃被你強姦的,已好幾個,還不夠受,索性跑到新村,來打野食。人家二娃於多好看,你也不該違背主人的話。那蒙面強盜,我方纔實是眼見,此時如走,莫非我還賠你一個?離此不過半里,我看他睡得甚香,你如快走,自趕得上。你們當教師的,平日隨同主人耀武揚威,一點事沒有,拿了人家俸祿,好容易百年不遇,來了一個強盜,老少主人,氣急了一夜,小莊主還受了傷,得信理應快走,有本事活捉回去獻功。如打人家不過,乘睡下手,打傷再綁,也是一樣,這功勞是你們的,我並不要分你一份。我一路催快,卻不肯跑,專打人家女娃主意,萬一強盜醒來,騎馬逃走,反說我所報不實,莫怪我和你尋主人說理去。”
伍祿知道朱四從小便是老賊書僮,在秦家多年,因其謹慎細心,誠實可靠,最得寵信。狗子秦迪更說他老成持重,視爲心腹。去年命他窺探新村,又不辭勞苦,隨同耕種,不得真情不歸,不似別的惡奴,不耐勞苦,去不幾天,便拼捱罵,設詞退回,於是越發信任,提起就誇。自從昨夜蒙面人大鬧桃源莊,今早狗子帶病升堂,把衆武師打手連同手下惡奴挖苦大罵一頓,命出查訪蹤跡,並說:“原有的人無用,要用重金另聘能手。”
狗子狂暴任性,話大使人難堪,再想:平日受人厚待,這多的人,會被一兩個外賊打傷好些人,救去四個囚人,燒了兩座糧倉,毀了一座木橋和兩處出口木柵。老賊探病時,說要土人分賠所燒糧米。剛一回樓,便有一口飛刀帶着紙條由樓窗飛人,釘向煙具之上,上寫“只稍欺壓土人,不出三日,先將狗子處死,再尋老賊全家晦氣”,老賊嚇得心膽皆寒,只得連夜收回成命。黑夜之間,任怎搜索,除受傷的人外,誰也不見敵人影子,面子上實下不來,這才互相商計,分頭出外查訪。自己本領有限,因對頭說是家住南山避秦嶺,連地名均未聽過,這等強敵,如何敢去?知道南山雖不似東南山口,有森林之險,以前打獵,曾隨狗子去過,差點被狼咬死。已有幾個本領好的同事結夥同往,去了也顯不出自己。遇上強敵,便是禍事。只得約了一個同伴,名叫苟老的,走出莊來,先想取巧敷衍。忽想起狗子曾說,新村多年舊仇,須要留意,平日曾見新村中人全是善良,以爲好欺,便趕了去狐假虎威,吵了一陣。
因李強身材高大,與蒙面人相仿,一問不在,生了疑心,被朱四夫妻勸回,去往鎮上,吃了一個大醉,睡完午覺,起身時天已下午。一問衆人,藉着打獵爲名,人山查訪,尚未回莊,想迎上前去,相機探詢,再同迴轉。又不願深入,一路流連觀望,想挨時候,至多走到山口爲止。不料遇見李強,看上龍姑美貌,想要調戲,朱四忽然跑來,一聽蒙面大漢睡在前面,心方驚喜,猛又想起對方的厲害,萬一走到身旁,忽然驚醒,豈非送死?不去又不好意思,正想多挨一點時候,打好下手主意再跑,忽聽朱四這等說法,恐其歸告土豪,碎了飯碗,老羞成怒,又不敢發作,忙答:“四哥,不要多心,我這是說着玩的。誰還不知四哥忠心耿耿,莊主一提就誇,今天去往新村,實是李三毛這小狗形跡可疑,忘了老莊主的吩咐,望你老大哥,多包涵罷。”朱四見他還在延宕不走,笑道:
“我向例有一句說一句,蒙面強盜就在前面,不敢去捉,趁早說話,我好去尋別人,不跟你走這冤枉路了。”
伍祿本是強盜出身,爲了武藝不高,被人衝散,投到狗子門下才只數年。爲了昨夜的事,本就愧憤難當,聞言怒從心起,不禁犯了兇野之性,擡腿便將朱四踢倒,一腳踏住,對苟老道:“老鬼可惡,回去必說我們壞話,休想再混下去,索性將他殺死,栽在李三毛身上,把他擒去,功勞歸你,我只要那女娃,豈不是好?”李強本在觀望未走,伍祿語聲又高,全聽了去,不禁又驚又怒,暗忖:“朱四若死,立是一場大禍,此人頗有天良,何不將他救下?就被看出破綻,聽他背後之言,也必不會泄露。”念頭一轉,正待趕去,伍祿不聽同黨勸阻,已揚刀待所,方道不好,猛瞥見斜陽返射中寒光微閃,隨聽噹的一聲,伍祿刀已落地,正在驚惶四顧,微一疏神,朱四原是冷不防被人暗算,本就暗中用力,準備掙逃,伍祿本領又是有限,就這微一疏神之際,猛然奮力一滾,縱起身來,就往回跑,一見李強、龍姑回望未走,急喊:“老三救我,必有後報。”如飛逃來。
李強早順寒光來路,發現蒙面怪俠繞着樹林,已然走近二惡奴身前,寒光便是所發飛刀,心更拿穩,忙迎上去。伍祿一見朱四逃走,飛步趕來,情急萬分,不願再查寒光來路,忙將地上鋼刀拾起,飛步回追,口中急喊:“老五不要糊塗,老狗勾結敵人,我們如不殺他,回莊必害我們,還不快追?”苟老聞言,也着了急,急喊:“四哥快回,好好商量,最好和解。”邊說邊同追來。李強暗笑伍祿也不想手中刀怎會被人打落,還在窮追朱四,想要害人,這等蠢才,也配當什教師。同時望見蒙面大俠已由樹後縱出,身法絕快,晃眼到了二惡奴的身後,連軟鞭也未取下,苟老覺出一股急風由身後撲到,猛一回顧,瞥見蒙面大漢已然追近,離身不過數尺,剛驚呼得一聲,回棍打去,大漢哈哈一笑,伸手將棍接住,下面一腿,將苟老踹出一兩丈,順着道旁山坡滾將下去;跟着,揚手一飛刀,正趕伍祿聞聲回顧,連人也未看清,便被釘在頭上,透腦而出,翻身栽倒,死在地上。
朱四見李強代他迎敵,心想:“此人真個義氣,可惜手中沒有兵器,不知是否能敵二人?此時新舊兩村,只有人來,便可報仇泄恨。”忽聽身後大笑,回頭一看,伍祿已被蒙面大漢打死,忙喊:“老三快逃,這個你打不過!”說時遲,那時快,大漢發刀時,早朝前面揮手示意,低喝“速退”,李強聽出語聲好似哪裏聽過,還待上前探詢,朱四一喊,大漢又假着拔刀要打,猛想起朱四在旁,如何與他說話,假裝害怕,“噯呀”一聲,便往回跑。龍姑尚在前面遙望,料知李強有勝無敗,又防惡奴逃走,想斷他的歸路。
正在觀望,一見大漢追來,故意急呼:“這人厲害,三哥還不快逃!”二人連羊羣也不顧,便和朱四一同逃走,只聽颼颼連聲,四五道寒光由後打來,但未傷人,均由三人身旁飛過,釘向沿途大樹之上,只有一刀由朱四頭頂擦過,把斗笠打穿一洞,連頭髮削去一片。二人知是蒙面人故意做作;否則,他那飛刀百發百中,誰也休想活命,一見朱四亡命急竄,心膽皆寒,已連摔了兩跤,不禁暗笑。偷眼回望,大漢又在揮手示意,飛刀己不再發,只將前發的刀收去。正在邊逃邊喊,故意叫苦,說那許多肥羊,必要被人搶走,忽聽一聲長嘯,大漢忽然回走,跟着,便見那匹白馬穿林駛來,晃眼臨近,大漢飛身上馬,哈哈一笑,便往南山口馳去,所行並非青龍澗山溝一路。
再看朱四已精疲力竭,跌倒前面樹下爬不起來。過去扶起,說:“這是何人,彼此無冤無仇,爲何要殺我們?如非閃避得快,差一點被那小刀打死。走時,那匹馬更是奇怪,不用人牽,一喊就來,騎上就走,不知我的羊受傷沒有?二妹你扶四哥回去,我去找羊。”龍姑方答:“要去都去。天已快黑,留神羊羣驚散,你顧不過來,和上次一樣,丟了羊,爹爹怪你。我們和大漢素不相識,無緣無故,怎會欺人?也許那刀,不是想斫我們。”朱四早被扶起,喘吁吁說道:“對了,此人專和桃源莊的人作對,聽說專幫苦人,方纔必是恐有誤傷,我才未被打中;否則,先聽伍祿驢日的說,此人神出鬼沒,他那飛刀百發百中,怎會連發好幾刀,不曾打中?分明我這條命因你二人才得保住,沒見我頭上斗笠穿了一洞,連頭髮也斬斷了麼?實不相瞞,我是秦莊主派來,他最恨你哥哥,又疑心你是他對頭。我雖代你說過多次好話,仍說你弟兄好些可疑,命我仔細考查。連老帶小,都是一般口氣。感你救命之恩,人又極好,才說真話,千萬不可向人多口,日後我必盡力,爲你解救。只要你沒有報仇之心,平日練武,不是對他,十九沒事。羊羣如有失閃,改日由我去桃源莊牽來還你。你們只去一個人,省我害怕,以後我爲人也要另打主意了。”李強只得勸住龍姑,自往前面趕去。
羣羊戀草,無一走失,本是做作;丟了兩隻,也不相干。帶了羊羣正往回走,忽聽南山口內人聲喧譁與號叫之聲,心方驚疑,龍姑忽然迎來,悄告李強道:“朱四果然還有天良。他說許多教師均往南山查探蒙面人的蹤跡,這喧譁之聲不問勝敗均要由此經過。
他們全奉狗子之命對你留意,遇上難免盤問,又受惡氣,叫我催你快回。七星子自稱人在南山住家,並非真話。方纔又曾在此出現,這班狗教師惡奴,休想討到便宜,莫要敗逃回來,半夜吃桃子,挑軟的捏,受那狗氣。”李強越想越對,忙驅羊羣急走,一會趕上朱四,談不幾句,回顧南山口夕陽掩映中涌出好些人馬,神情甚是慌亂。朱四急呼,“果然他們被人打敗回來,趁他相隔尚遠,我們快走。你二人更要藏起,免得他們拿你出氣。敵人跟來,一同先逃。否則,我還迎上他們,看苟老死了也未。如其未死,正好藉此代你證明,免得日後又受冤枉。”李強含笑點頭,先驅羊羣,藏向附近山凹裏面,避開來路,再出眺望,見一二十個教師打手,連步帶騎,匆匆走來,十分狼狽,互相議論,爭吵不已。有的還帶了傷,走得並不甚快。看神氣,大漢並未追來。狗黨似由放羊之處越過山溝,走往官道。太陽已快落山,知道不會由此經過,轉告朱四,朱四又叮囑了兩句,忙出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