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升見主人那等氣憤,想起翻車之事當是雷八之過,所以懷恨,便問雷八:“怎不小心,闖這大禍。”雷八氣道:“誰闖大禍,叫你家主人憑良心說,是誰不好?我受了他害,車翻馬仰,前後路斷,你們又是官價,如非你二爺還有一點人心,馬料錢都不夠。
如今前後路斷,進退兩難,除卻把馬賣掉,連飯都吃不上來。自己拉了一褲子屎,還要怪人不好。”隨把前事說出,向衆評理。張升見他話太難聽,主人已羞惱成怒,拿起一根柴棒,頓足大罵,想要動武,卻又不敢上前,當着來人,實在不成體統;又見雷八,怒目橫眉,挺身而立,依舊說之不已,知道所說均是實情,忙向主人暗使眼色,一面把雷八拉開,故意說道:“天有不測風雲,此事誰也難怪,你少說幾句,到了前面,想法多要一點賞錢,補你苦處,豈不是好。”姓金的跳腳罵道:“這該死的王八蛋,千刀萬剮,死有餘辜,非嚴辦他不可,休想得我分文。”雷八哈哈大笑道:“你那髒錢我也不要,拼着一條命,皇帝老子也不伯。昨夜在店內玩婆娘,又怕巴結不上差事。先是和那婆娘勾纏不捨,臨走還在車前把肉麻話當成有趣,說個不完,又和婆娘要雙舊鞋做表記。
那婆娘看在幾個臭錢份上,怕他官家勢力,恐怕別的客人看破,斷了財路,實在沒法,跑回屋去,把她老鴇孃的舊鞋,胡亂拿了一雙前來。那老鴇娘在鎮上多年,出了名的汗臭腳,他卻認成寶貝,坐在車上,隔不一會,便取出來,又看又聞,當成情人送的活寶,就不嫌髒,莫非那腳汗臭味也聞不出,我乾乾淨淨一塊鍋魁,不過放在車上一會,硬說髒了他的坐墊,非拿開不可,也不想想,這類趕客店的花娃破鞋,都是賤貨,剛把姓張的情哥送去,又把姓李的抱在懷內喊心肝:只怕連洗屁股水還未冷透呢,只一分手,她認得你是誰。實不相瞞,那叫小白菜的花娃,去年我就玩過她一回,鎮上有名的爛桃,外號又叫尿缸。本來我看她浪得有趣,也有一點着迷。不料那個婆娘吃心大重,太不乾淨,我共總和她睡了兩夜,倒病了三個多月。昨夜你們的主人叫她來玩,怕我給她獻底,又想起以前的甜頭,着實許了我一些好處。我因去年這兩夜,差點沒把命送掉,連嘴都不敢親她一口,也不好意思分她臭錢。她見我不肯抽頭,又想日後勾搭準保昨夜說我好話,走時,又朝我施媚眼,還捏了我大腿根一把。你家主人被她迷住,說什麼才子佳人,千里姻緣一線牽,等到藩臺姊夫委下差事,還接她去做官太太。還有好些話,酸溜溜的,我聽不懂。只知這婆娘生意做得大狠,吃過人的暗虧,每天至少像我這樣三個小夥子才能過癮。你就有財有勢,還得自己有本錢,才能逗她喜歡,休看你是官親老爺,想她嫁你,她還不願意呢。我見那婆娘假裝抹眼淚,說鬼話,揹着你主人,朝我做媚眼,打手勢,說他廢物,你主人一點看不出風雲氣色,臨走還給她好些銀子,我真笑得肚疼。這婆娘貪圖我年輕力壯,送上車時,愉偷塞了一錠小的在我馬料籮內,方纔雨後穿衣,才得發現,不信你看,這銀子是不是和你們用的一樣,就知道了。”
張升見雷八當衆宣佈主人醜事,同來的那班山民又都天真無知,這裏越說越難聽,他們卻越聽越有趣。又因雨水太大,土豪秦迪爲防途中有失,又將推轎土人多帶走了兩個。仗着相隔甚近,當地離桃源莊不過兩三里路,最難走的是官路一段,也只半里之遙,越過驛路,過一石橋,山洪雨水全都流入道旁絕壑之中。莊中地形,雖是亂山中的一塊平地,因其當中地形較高,四面均有深溝大壑環繞,前人經營,煞費苦心,田旁溝渠縱橫,沒有水閘,平日溪流如帶,迴環索繞,一遇大雨,水勢就下,全有出口,可以宣泄,山洪又侵不進,多大的雨,也存留不住。只官路一段最險,歸途又是逆流,每轎只有四人,另外還有兩人提燈引路,土豪走後,一點人數,少了兩個,雨又下大,耳聽轟轟發發之聲,宛如八月裏的秋濤,震撼山野,隱藏雨水中的洪流,力大異常,恐被衝倒,想等人來再走。好在光腳不怕臭水,又貪分那衣服,人都入洞避雨,洞小人多,本就雜亂,再聽雷八說得有趣,全都擠了過來。
姓金的越聽越氣,愧憤交集,雙足亂跳,大聲咒罵,要把雷八送官重辦,活活打死。
這班土民,來時聽土豪說來了兩位貴客,都是省城大官,再見方纔官太太入莊之時,車馬馱轎,好幾十乘,前呼後擁,勢派驚人,莊主相待,如此恭敬,多半膽小害怕,以爲官大大如此威風,這兩位貴官不知如何厲害;到後一看,朱,金二人,赤身露體,戰兢兢鵠立洞中,神情那等狼狽,又都猥瑣惡俗,其貌不揚,看去毫不起眼,反不如雷八,神態軒昂,理直氣壯,像個漢於。這類苦人,彼此間都有同情之感,互一相形之下,均覺官親老爺怎麼這個神氣,還沒車伕登樣,說話更不講理,專門拿官家勢力嚇入,又不敢真和人打,一聽要將雷八綁上,故作未聞,仍就圍住一堆,差一點笑出聲來。
姓金的以爲衆人各分了一件衣服,新得賞號,又是秦迪手下,必能聽命,說綁就綁,先把雷八暴打一頓出氣;不料這班全是佃工苦人,害怕土豪兇威,冒雨涉險,來此擡人,出於無奈,並非本心;秦迪因此行不是與人打架,手下爪牙一個未帶,無人管束,對於雷八,反倒同情,全裝不曾聽見。姓金的空自氣得聲嘶力竭,雙足亂跳,無計可施。張升見雷八不聽招呼,當衆出醜,連自己也覺難堪,本想發作,及至看出衆人心意,暗中叫不迭的苦。初來不知莊中細底,惟恐傳到主人耳中,引起輕視,見主人還不知趣,跳罵不已,只得由人堆裏擠將過去,悄聲說道:“土人性直,雷八小人,性情粗野,何苦與他一般見識,這等亂吵?昨夜之事,如被太太知道,反而不美。舅老爺要出氣,到了地頭,還不是一句話,何苦先受小人惡氣,這條路上,又不好走,棒客山賊,多與車伕勾結。我們雖然帶有親兵,都是一些空架子,有的連刀都舞不動,真遇上事,就是麻煩,到了省城,隨便一句話,就收拾他一個夠,此時理他作什?”姓金的聞言,想起乃姊爲了姊夫剛作大官便行納寵,氣得每日咒罵,說男子都無良心,凡是拈花惹草的均非好人,昨夜之事如被知道,定必大怒,休想再和姊夫說好話,提拔自己,聞言心中一驚,姓朱的又在一旁力勸,故意大聲說道:“你說的話不差,我是官舅老爺,不應和他粗人計較,你看他還在亂說呢。只到秦家,不再胡說八道,我不辦他也行。”張升忙又轉身,擠向前去,笑對雷八道:“你們全是一時之氣,這一車二馬,是你養命之源,難怪情急。看我面上,只聽我話。到了秦家,我不開口,不許亂說。車修不好,我來賠你。如有耽擱,都由我向莊主討來給你,決不使你把馬賣去如何?”
原來張升,早已看出車已修好,馬也照樣神駿,土豪正想巴結官親,休說隨行車馬人衆,便是一條狗,也必奉若上寶,怎會聽憑車伕自己度用,樂得賣好,並向主人暗中示意,挾制恐嚇。雷八誤認好人,接口笑道:“張二爺,我雖苦入,也有骨氣,遇上暴風暴雨,車馬是我駕的,仗着好人相助,保得一命,已是便宜。這類事誰也料不到,何況官老爺們的錢另有用法,除卻去塞狗洞,受人欺騙,甘心願意,再不就是自己享受,花錢和水一樣,對於我們苦人,照例算盡算絕,恨不能人家賣了血汗,還倒找他幾個,心才舒服。真有夭良,也不會拿官價僱車,打完對摺,還要扣去伙食了。他們玩婆娘一夜的錢,夠我們過半年的,這還是村店中的下等婆娘,要是省城那些花娃,更不知要加多少倍。到了路上,我們那樣受累;想討一碗水喝,一文錢買三大碗,他都不肯,還說僱車時節,總包在內,把說話的人大罵一頓,動不動就送官嚴辦。這樣人,想他賠車,豈非做夢?我雷八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自來不肯受人作踐,自一上路,便打好了主意,譬如裝上兩個瘟神,早點送到了事,好在他不會在我車上坐一輩子,我又光棍一個,不像別人,拖家帶口,應上一趟官車,路再長些,比在家生了一場重病還要厲害。在家生病,不過多花葯錢,沒有買賣,那兩匹馬,還可牽到野外放青,養得它壯壯的,等病一好,就能生財。如應官差,對摺之外,還有扣頭,三停路不夠一停用,別的好省,馬是衣食父母,不給草料,如何能走長路?走得慢了,非打即罵,不由家中帶點盤川賠墊,便須沿途賒借,賠了心力血汗,還要賠錢,誰叫我們是老百姓呢!只好退一步想了。不過一肚皮話,不說出來,實在難受。方纔的話,你未聽完。他先和破鞋小白菜親熱不走。
剛一上路,便催快跑,連尖都不許打。再三和他分說,馬不餵飽,只怕不能過岡,偏不肯聽。事先說明,我拿不準,你們宮親老爺的身價都不怕險,莫非我還膽小,又不願受人閒氣,勉強聽他,差一點沒有鬧出入命,已是便宜,那個狗孃養的,纔想官親老爺,體恤窮人,我早認命,車馬全毀,也不想他賠我分文,只盼水退以後,放我回去,好在那幾個差錢,我還未用,你們車轎又多,怎麼也夠坐的,就此分手,免你主人生氣,我也難受,本來還想向各位大哥評理,既有由你出場勸解,不論解僱不解,決不再提如何?”
張升一想,這情面看得倒不錯,鬧了半天,還是把那滿腔不平的話說完才罷,接口笑道:“這樣甚好,全聽我的,包你沒有虧吃,舅老爺也不會再罵你。自來窮不與富鬥,民不與官鬥,你這是何苦呢?”雷八聞言,又氣憤憤道:“誰不知道官老爺不得勢時,連癩狗都不如,跪在地下,恨不能叫人祖宗;稍微得勢,便狐假虎威,把我們一腳踏在泥裏,連氣都不許喘,照例如此。你罵那個驢日的,不曉得他們厲害,可是我雷八是個漢子,寧死也不輸氣,我又無家無業,不就是一條命麼?真要逼得無法,拼得一個夠本,兩個就是賺的,誰還怕他不成,當是三禿子他們,爲了官差錢不夠馬料,家口又多,無錢賠墊,空着肚皮,趕了多半天的餓馬,載得又重,到店大晚,你主人爲了車上裝有貴重東西,恐怕出事,急得亂跳,等他車到,己然點清,一件不少,還有兩個押車的作證,說公道話,還是不問情由,硬命官差把他吊在樹上,毒打一頓,他除了哭喊求饒,一句話也不敢說,我雷八不是那樣膿包。方纔還有一位恩人大哥,也忘了問他貴姓,曾經再三勸我忍氣。我早打好主意,他媽的說好便罷,真要仗勢欺人,我雷八豁出一條命不要,多少也賺一個本錢。”張升見他又把話箱打開,衆村民全都面容興奮,各在暗中點頭,現出讚佩之意,暗忖:“山中人民,粗豪心直,此去還有多日耽擱。莊主初交,不知性情,萬一都是這類人性,豈不被人輕視?”回顧主人,滿臉怒容,手拿一包,似有發作之意,不知包中就是雷八所說舊鞋,因聽前言,愧憤交集,但一想到土娼昨夜恩愛情形,又不似假,那舊鞋雖是家中取來,尺寸大小,全部相同,疑信參半,想丟不捨,以爲又要開口,發威罵人,正想上前勸解;姓朱的素來膽小,聽出雷八口氣激烈,已趕過去悄聲說道:“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們多高身價,老弟與一無知下等粗人對吵,徒自取辱。你看這廝,目露兇光,萬一恐你辦他,情急拼命,如何是好?”
姓金的偷眼一看,天已昏黑,土人所帶燈籠,已全插在崖石縫中,光影昏黃,照在雷八臉上,紫滲滲一張大臉,越顯得悲壯激昂,帶着幾分殺氣,心方一驚;又聽洞外水響,跟着,便見四名手持刀鞭的壯漢提着燈籠踏水而來,都是頭帶雨笠,身穿對襟密扣短裝,神情矯健,身後還有數人,卻和先來土人一樣,穿着破舊,行動也頗遲緩。爲首四人,到了洞前,先向張升含笑點頭,略一詢問,便朝朱、金二人打千賠笑,說道:
“外面水大,敝東方纔用六七個人推擡回去,不料水勢大大,差點翻倒。惟恐二位官親老爺因這班蠢牛忙着趕回,不等人來接應,便先起身,出了事,擔當不起,又恐他們途中偷懶,特命我們四人代爲接駕,隨向護送,看管他們,且喜還未起身。如今雨雖小些,風力更猛,恐二位舅老爺怕冷,送來幾件毛氈,請上轎罷。”隨向衆土人喝道:“你們這些狗日的,瞎了眼睛!貴客在此,這小一點地方,都擠進來做什,莫非你們還怕雨淋?”說罷,內中一個身材高大的,揚手就是刷刷兩鞭,打得衆土民連搶帶擠,往外逃避,亂成一堆。這四人均是土豪手下武師爪牙,兇橫異常,見衆上人往外奔逃,內中一人又怒喝道:“驢日的敢跑,這兩下不過給你撣灰,就受不住了麼,再跑,打斷了你們狗腿!再不許動,快分兩旁,把轎於搭進來,請二位舅老爺上轎。先在水中推走;到了無水之處,將木排取下,免得礙事。只要轎子歪上一下,休想整個身子回去。”
可憐衆土民,平日受盡土豪和手下爪牙凌虐,當日由未刻起,便被土豪傳令喚去,忙了半日,再由狂風暴雨之中涉水而來,穿得又少,全部又冷又餓,暴力兇威之下,哪敢還言,同聲應諾。當時打轎,搭向洞口,餘人便全退往風雨之中,肅靜無譁。四教師重賠笑臉,轉請二人上轎;忽想起行爲兇暴,恐客不快,爲首一人方自笑說:“這班土人又蠢又壞,其懶如牛,我們如不趕來護送,就許中途受驚。他們天生賤骨,不這樣,簡直不行。”哪知把人料錯,朱。金二人見狀,非只不以爲奇,反覺心雄膽壯,得意非常。姓金的素來狗仗人勢,更是快意,暗忖:“原來這四人才是秦迪手下。”想起土人可恨,方纔不肯附和自己,意欲乘機說上幾句小話,隨口笑答:“果然非此不可,你們未來以前……”爲首一人,忙問:“我弟兄未來以前,這班豬狗難道還敢無禮不成?”
姓金的未及答言,瞥見雷八滿臉不平之容,正把那柄寒光閃閃的板斧,插向胸前腰帶之上,斜視自己冷笑,心中一驚,略微停頓。姓朱的覺着土人無知,並未多言,不過有些同情雷八,不聽招呼,初來作客,如令鞭打土人,未免太下不去,忙接口道:“他們方纔並未無禮。我們是說方纔四位教師未來時,他們在內避雨;四位教師一到,立時退出,這等聽話,真比我們官法還嚴。可見莊主與四位教師的才幹罷了。”爲首大漢冷笑道:
“我原說呢。來時,敝東莊主早有吩咐,真個吃了熊心豹膽,也打他一個半死。”姓金的又指雷八,想要開口,吃朱、張二人分別拉了一把,只得鑽進轎去,退往洞外。第二層轎子又到。秦迪格外討好,給張升也備了一乘轎子,分別坐好,推往水中。
雷八看出秦家是當地惡霸,想起少年行時所說,本不願意跟去;不料姓金的一指,四教師會錯了意,以爲想將雷八帶走,秦迪又有連車帶馬一齊運回之言,不由分說,一面指揮土人,連擡帶拉,把車馬拉走,一面強勸雷八同行。雷八面熱,見四教師情意殷殷,說話客氣,又見愛馬被人牽走,只得應諾,隨了同去。這時,雨勢漸止,風力越大,衆人逆風而行,前面岡頭上衝下來的山洪力大異常,每乘轎子均由四個土人逆水迎風,連拉帶推,冒着片面狂風,掙扎前進。前頭兩人,反轉身子,各用繩索綁緊兩邊轎槓,一步一步向前猛拉。兩條褲腿雖已掖到大腿縫裏,無奈山水大深,下半身全浸水內,身再往前倒仰,整個身子差不多臥向水內,全身盡溼。後面兩人,握緊轎扛向前猛推,狂風由轎頂吹來,氣透不轉,只得把頭埋下。山水深達三尺以上,人面相隔水面不過寸許,風力稍微激動,便濺一個滿臉,周身熱汗交流,吃涼水一激,冷得周身發顫,難受異常。
四人用盡氣力,所爭不過舉步之地,稍一疏忽,或是風力大猛,一股急流由上而下猛衝下來,人力自當不住,稍一鬆懈,前仰後撲,紛紛跌倒水中,木挑立被衝退好幾步,人也受傷。
那四個教師仗着一點武功,前呼後喝,稍有不合,立即趕上前去,沒頭沒尾照着那些村民揚鞭亂打,到了後來,覺着風狂浪猛,回去比來路厲害得多,連自己也禁受不住,又見內中傷了兩人,再如打傷幾個,更難成行,這才停止鞭打,一面喝罵示威。衆土人除以全力與風水拼鬥而外,不再挨冤枉打,纔好了一些。可是轎中的人也不一定好受,爲了風力太猛,洪水力大,轎外雖有轎簾,擋住一點風吹,那迎面衝來的洪流,卻順木排往轎中涌進,越來越多。剛剛流退一些,第二個浪頭相繼打到,漸成有增無減之勢。
水與坐位已然齊平,人全浸在水裏。轎下面的木排時輕時重,吃狂風一吹,左右亂晃,有好幾次,差一點沒有翻到水裏。坐轎的人膽子又小,急得周身亂抖。共總半里來路,走了半個多時辰,才行脫險。
雷八起初也覺難行,後來看出那兩匹馬亂流而進,卻不費事,忙即趕上。無奈水中行路,舉步艱難,手又拿着一些零碎東西,等快追上兩馬三轎,也自出險,越過官道,走往桃源莊路上。這班土人因畏教師鞭打,離水之後,又想趕早回家,匆匆解下轎底木排,擡了轎於,如飛馳去。雷八方喊“將馬交我”,來人已牽馬跑走。雨中昏黑,路徑不熟,一行連與風水搏鬥,零零落落,分成了兩三段。雷八在外趕車多年,是這樣大水頭次遇到,過橋以後,已累得氣喘吁吁,稍一停息,忘了急追。前行四教師早擁了朱、金二人的轎子當先跑遠。張升的轎雖然落後了些,吃空身行走的幾個追上,把人替下,相繼追去。雷八望見前面風雨中昏燈掩映,猛想起此地不曾來過,忙即追趕,昏黑中微一疏神,吃樹根絆了一下,跌倒在地,將腳筋扭傷,勉強趕了半里來路,前面燈光,已隱入暗林之中。
腳是越走越痛,手上又捧着一個馬料籮和些零碎東西,行動不便,好生累贅,暗忖:
“方纔如照那位大哥所說,等在洞內,何致受這活罪,這班驢日的偏又強拉上路,洞中火滅,臭味難聞,只得隨了同來,沒想到走落了單,腳上受傷,進退兩難。”越想越有氣,突然性起,把籮就地一擲,怒罵道:“雷八,你也是一個人,爲何終年辛苦,動不動就受狗官狗差惡氣,我不幹了!等到村中,訪出方纔那位大哥,跟他種地,也比吃這碗苦飯強些,何況我還有兩匹馬呢。”心中尋思,見雨又下大,不能久留當地,只得強忍腳痛,用板斧斫下一根樹枝,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不料黑暗中把路走錯,走到半夜,飢疲交加,始終是在樹林田野之間打轉,後來實在疼得寸步難行,忽然發現林中有一房舍,電光照處,好似一座小廟,強掙進去一看,裏面昏黑,並無人跡,連喚數聲,也無迴應,一摸身上,帶有火種粗紙,多半水溼,費了好些事,才得點燃,用火一照,乃是一座家廟,神位前還有幾枝殘蠟,不知此是昔年村人公廟,爲受土豪侵凌,移往新村,除卻春秋祭掃而外,向無人來,雖有兩家看守祭田的殘餘族人,日在暴力凌辱壓榨之下,終年勤苦,衣食不周,輕易不往廟中走動。爲了昨日春祭,照例來此上香,留有幾根殘蠟在此,便點燃了一根,在神前拜墊上躺了一陣。越想前事越有氣,忍着飢痛,又點了半枝殘蠟,四面一照,現看出那廟甚大,裏外兩層,到處供滿牌位。左邊房內堆有好些乾柴,忙取些來,就在大香爐內點燃,把衣褲脫下,烤乾穿上,覺着溫暖,人也疲極,蓋着破棉襖,昏沉睡去。
待了一會,睡夢中覺着身上一緊,耳聽喝罵之聲,睜眼一看,全身已被人綁緊,只留兩腿,面前站定方纔教師中打人的大個子,怒問:“你們將我請來,中途丟下,並無過錯,何故綁我?”大個子怒罵:“驢日的,也配說話,見了金舅老爺,自然叫你明白,還不快滾!”話還未完,揚手就是兩皮鞭。雷八料知朱,金二人報復前仇,向土豪說了壞話,當時激怒,厲聲大罵:“你這豬狗不如的奴下奴,倚仗人多,暗算老子,虧你還自稱教師,是好的,把我解開,把板斧還我,和你拼個死活。”大個子也不答話,刷刷刷接連又是幾鞭,怒喝:“快走!”雷八暗忖:“此時身落人手,且容他狠,反正沒有死罪,至多毒打一頓,只一放開,便和驢日的拼命。且先問明是誰使壞,認清仇人,再作計較。”忙道:“我和你無仇無怨,先莫動手,不過方纔追趕你們不上,腳扭了筋,無法走路,你叫人擡我前去吧。”大個子怒喝:“放你媽的屁,共總不到半里路,爬也爬了去,誰來擡你!”說罷,又是兩鞭。雷八破棉襖已被揭去,穿得單薄,那皮鞭打在身上疼痛非常,想起日間少年之言,知強不過,白吃苦頭,只得咬牙忍痛,一顛一拐,用腳尖找地,隨同上路。
出門一看,就這半夜工夫,業已風停雨住,一輪明月,高掛天心,天是又青又高,自雲片片,映着月光,宛如一團團的銀絮,雲邊微映彩霞,連天帶雲都似洗過的一樣,說不出那麼幹淨。地上雨水全退,月光照處,滿地雪亮,路已被雨水衝淨,偶然散着一些碎沙浮土。只低凹之處略有水光閃動。道旁好些花樹,狂風暴雨之後,只管到處敗葉殘枝,落花狼藉。被風吹斷的樹木東歪西倒,枝頭上雨後新開的花朵依然映月娟娟,含苞欲放。清風過處,花影電亂,化爲片片碧雲,滿地流走。夜景清絕,又聽轟轟之聲,遠近相聞,十分聒耳,忙朝前面一望,原來當地四面皆是峯崖,中隔深溝大壑,大雨之後,平添了無數飛瀑流泉,有的匹練橫空,有的玉龍倒掛,映着月光,銀光閃閃,好看已極。在那平闊高峻的危崖上面,山洪挾着雷霆萬鈞之勢,順着崖口往下飛墮,展起千重銀雪,萬馬奔騰,倒卷而下,水煙溟漾,幻爲彩霧,不往下落,反似出嫩閒雲,蒸騰欲起,更是從來未見的奇景。再見沿途,平疇千頃,花樹蔥寵,所有人家全都掩映其中,看去十分富足。暗罵:“這麼好的地方景緻,卻被這班驢日的豬狗佔住。方纔那些土人,捱了毒打,連氣都不敢出,可知平日不知如何受罪。自己常說,官差官親,最是可惡。
他們不過倚勢橫行,欺壓良民,口頭上還肯說些愛民如子的假話,遇見年景荒旱,還要辦災辦賑,雖是虛情假意,層層剝削,人民就能得到一點,也毫不濟事,管他口是心非,有時到底還裝一點虛面於,就是打人,也無如此隨便,連口都不許開。這班土豪惡霸,卻比貪官污吏還要萬惡。一面勾結官府,狐假虎威,一面欺壓人民,無惡不作。這裏山高皇帝遠,想必更兇,莫要被他活活打死,仇報不成,白送一命,豈不冤枉?”正自越想越恨,暗中咬牙切齒,大個子又揮鞭打來,只得強忍痛苦,連顛帶迸,往前走去。
又行數十步,由一桃林穿進,面前忽然現出大片整齊高大的莊院。當中大片講究房舍,門前大片廣場,四圍繁花盛開。場上兩旁,設有刀槍架子,還有幾個木樁。剛一到達,大個子便命隨行打手將雷八反綁在木樁之上,獰笑道:“你這驢日的,翻了車已是該死,還敢欺負藩臺大人的舅老爺,說要殺他,我們不去,必要謀財害命。等我把舅老爺請出來,叫你這驢日的受用。”雷八聞言,知道不妙,方自厲聲怒吼。土豪秦迪,討好心急,已和朱。金二人聞聲趕出。秦迪口中哼了一聲,身後惡奴飛步趕去,一會端了幾把椅子、兩張桌子出來,擺在木樁前面,算是公案。跟着,惡奴請賓主三人中座,獻上煙茶。大漢只三人初出時迎上前去,垂手低聲說了兩句,便退下來,也不再向雷八打罵,退往一旁立定。隨來打手,也都散開。雷八雖料凶多吉少,決無好意,因大個子停了打罵,也就不再開口。朝前一看,見朱、金二人,已不是方纔避雨時那等周身亂抖、狼狽狠縮、卑鄙可憐神氣,從頭到腳均是新的。姓朱的神態還較安穩;姓金的卻是趾高氣揚,神氣活現,不特與前判若兩人,似連身上傷痛也全忘記。主人讓座時,毫不客氣,微微把手一拱,便居中上座。秦、朱二人左右相陪。坐定以後,並未發作,只顧大聲說笑。自己綁在前面,竟如未見。暗忖:“這驢日的,決無好意,必是記恨前仇,想要消遣老子。此時人被綁住,無可如何。除非把我殺死,如能脫身,不報此仇,誓不爲人。”
心正不耐,想要喝問,忽見賓主三人互相低語了幾句,耳聽姓金的笑答:“叫這王八蛋先看一個榜樣,省他嘴強。”秦迪笑道:“任他頭等鐵漢,也受不住我的刑罰,今日不過湊巧罷了。這裏殺個把人,和宰雞一樣,只敢口出不遜,不會先把舌頭與他割下,誰還怕他狗叫不成?再如無理,把他吊在馬棚裏面,每日打他,把他這身狗皮全數揭光,再行處死,與舅老爺出氣,那比凌遲碎剮還要難受,只要他有這大膽子。”雷八天性剛直、明知身落人手,除卻甘心受制,任人宰割,越是倔強,吃苦越大,無奈天生直性,聞言由不得氣往上撞,兩道濃眉往上一豎,瞪着一雙大眼,正要破口大罵,猛覺頭上被石子彈了一下,跟着滾落下來,乃是一個小泥團,約有手指大小,心中一動。再定睛朝那泥團一看,原來右面是片桃林,內裏掩着一人,正是前遇少年壯漢,換了一身白色短裝,頭上面具剛取下來,藏身花樹暗影之中,揹着月光,正朝自己連打手勢,先朝口邊比了一比,再伸手連搖,接着打了兩個手勢,看那意思,似令不要開口,少時當來解救,心中驚喜。想起少年日間所說,如聽他話,留在崖洞之內,何致爲人所擒,受此凌虐?
便把嘴閉上,不再開口。因恐仇敵發現,忙又往前注視。忽聽悲號之聲,兩個形似打手的壯漢,和牽羊一般,用草繩綁着一男一女,由少年藏處花林前面繞過。方恐撞上,再看少年,就這轉眼之間,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