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隱見有人來,忙把衣服放下。口雖喜諾,覺着衣全破碎,污穢不堪,主人家無男丁,無法借換。終日病臥榻上,蓋着錦被,還不覺得;似此衣履破碎,傷疤累累,前胸破了一大片,不能遮掩,如何出去見人?不去自是不捨。明知無衣可換,說也無用。正在爲難,忽見秋雁捧了一身新衣趕進,笑道:“大姊怎的性急?也不想想,鄭叔病臥數日,這個樣兒,如何能去?”隨對鄭隱道:“此是三姑前日見你衣履破碎,恐愈後無法更換,特令我姊妹趕做了一身。快隨我們去往桃林西邊紅霞溪中自行洗沐,將衣換好。
另外一塊靈藥,乃瘋老前輩所賜,命你洗前將傷疤擦滿,待有半盞茶時,再入水洗,包你復原,不留半點痕跡。我家也有這類靈藥,但是好得沒有它快。聽瘋老前輩口氣,對你十分關心。性又好酒,照例不醉不走,爲時尚早。三姑最恨人髒,越乾淨越好。不要心急。”鄭隱聞言,喜出望外,連聲稱謝。偷覷二女,彷彿以目示意,急於更衣洗沐,也未留意。
鄭隱隨着二女由桃林中穿過,到一小溪前面,二女指了途向,各自走去。鄭隱見清溪如帶,並不甚寬,當地正當溪中部最寬之處。兩丈多高一座孤峯,雲骨撐空,由水中平地拔起,形勢十分陡峭。上面好些大小洞穴,大者如拳,小者如足。無數清泉細流,由這些孔竅中噴射而出,玉濺珠噴,夾着漾漾水煙,往下飛灑。溪中水色碧清,深只四五尺,水底平沙如雪。只峯腳下略長着幾叢水藻,翠帶飄飄,隨波搖曳。泉鳴潺潺,聲並不洪,與清風擊石之聲合爲幽籟,自協宮商,甚是娛耳。峯上下碧苔肥潤,一色鮮明,雜以各種紅色細花,已極鮮豔。峯旁更有一座小亭,兀立水上,碧瓦朱欄,大僅方丈,另有小橋與之通連。亭中設着一個白玉短榻和一個珊瑚衣架,上掛一幅輕絹,知是主人沐浴之所。妙在四外桃花,當中一片清泉,那峯好似一根碧玉簪倒插水內。兩頭清溪映帶,花光倒影,景色幽豔,水中再加上這樣一座華美清潔的小亭。再一想起女主人花晨月夕,清泉沐浴情景,心神先已陶醉。
鄭隱四顧無人,忙在岸上把舊衣全數脫下,裹成一團,棄向桃花樹下。敷好靈藥,待了一會。見那小亭地面明如晶玉,清光鑑人。恐有遺垢,遭心上人不快,先就溪邊洗淨雙足,捧了新衣鞋襪,赤腳先往亭內,望着架上所懸輕絹出神,疑此是心上人平日清泉浴罷,拂拭凝脂之用。意欲先行把玩,還未近前,心頭先自怦怦跳動。剛伸手要拿,偶一低頭,猛想起對方乃神仙中人,那位神僧遇事前知,如何可以生出遇想?再說這等天人,理應香花供養,永爲臣僕,也不應有此褻瀆之念。忙把心神強行鎮靜,想要摒去雜念。無如積想成癡,相思刻骨,又當無人之際,處在這等美妙景地,微一閉眼,便覺心上人的婷婷情影和沐浴時的秀髮披肩,柔肌如雪,活色生香情景,如在目前,滿腔深情熱愛,老是按捺不下。由不得湊近前去,朝那隨風披拂的粉色輕納親了一下。猛覺臉燒身熱,百脈欲沸。忽聽瘋和尚笑語遠遠隨風吹到,不禁大驚,忙往水中縱下。吃清泉一浸,心身自然清涼了些。暗罵:“我真該死!神僧和她現正等我同飲,如何在此胡思亂想?心上人未必知我此時心意。長幼三人全是少女,也不會被她看見,神僧卻瞞不過,定被知道,如何是好?”心中惶急,先就水中跪下祝告,求其原恕。並說癡愛無垢,並無邪念,望乞神僧恩憐,只求結爲神仙眷屬,同在一起修煉,於願已足。
祝罷起立,既忙着走,恐洗不乾淨;又無浴中,不敢再動那塊輕絹。只得回往樹下,把舊衣撕下一大片,當作浴中,匆匆洗完。又去瀑布下面沖洗了一陣,覺得舒暢非常。
再看身上傷疤,已成了大片黑皮,微微發癢。順手一揭,全撕下來,依然細皮白肉,和未受傷一樣,大爲高興。忙去亭內拭於水痕,將發理好,穿上衣履。重又向空拜謝,祝告神僧,請求默佑。快要起身,目光又掃到那幅輕絹之上,勾起前念,心又一蕩。暗忖:
“心上人乃天上神仙,此後能得常共往還,已是萬幸,非分之想,決難夢見,想要一親玉肌,此生未必有望。這幅輕絹,曾經拂拭心上人全身,似此奇緣,難得遇到。反正不作非分之想,趁此無人,稍微把玩,再親它一下,略解相思之苦。便神僧知道,不過笑我情癡,當不至於有什變故。”念頭一轉,忙趕近前,打算親了就走。及至二次拿在手裏一看,不禁失望。
原來那絹竟是新的,從未用過。方纔因是初經奇麗,心蕩神移,斷定玉人所用。不曾想到對方雖非塵俗中人,人品何等高華,如何肯把蘭湯拭體之物公諸外客?匆匆親了一下,正在心情陶醉得趣之際,天人交戰,猛又警覺,強制情慾,匆匆人水。不特未暇細看,也未敢去取用,不料竟是新的。早知主人備作客用,也不致用那舊衣洗浴。暗罵自己糊塗。既一想:“這塊浴中不用也好,只要神僧憐我情癡,不爲叫破,心上人必當我誤認御用之物,不敢妄動,背後如此,爲人可知。”想到這裏,一看亭中,尚有幾個腳印水跡,忙取破衣擰乾擦淨,方始起身。
鄭隱照着二女所說,趕到一看,席設桃花深處。心上人玉容微酡,似含薄醉,吃四圍花光一映,更增嬌豔,低頭不語,若有所思。靈鵑、秋雁正在分食一枚仙桃,操刀欲切。對面坐着瘋和尚,似已大醉,靠着樹幹,沉睡方甜,相隔約有三四丈。秋雁忽然回顧,嬌呼:“三姑,鄭叔來了。”無垢竟如未聞。直到鄭隱走到席前,想要拜謝,無垢方始微笑攔阻,請同就座。鄭隱悄問:“姊姊,神僧怎會吃醉?我還未及謝恩,請其賜教呢。”無垢搖手,還未及答,忽聽瘋和尚夢中喃喃說道:“今天奇怪,我酒還未吃,心先醉了。照此量小,以後如何是好?”底下語聲便已含糊,只聽出幾句似偈非偈的醉話。大意是說:良緣止此,情貴專一,人定勝天,不可自誤。底下又聽不真。一問無垢所說何語,更連一句也未聽出。暗忖:“聽神僧口氣,分明良緣前定。休說與這等天人結爲夫婦,便得一親玉肌,百死何恨,怎會情愛不專?”心疑神僧暗示玄機,心中狂喜。
忙在心中默祝:“只求神僧大發慈悲,我與無垢姊姊果是夙緣,從此努力同修,萬劫不二。”果然心剛唸完,瘋和尚又在醉夢中說道:“禍福無門,惟人自招。只一失足,形神皆滅。一劫都難,哪有來世?”鄭隱越料語有深意。自知心志強毅,女的心性又極高潔。我固不會變心易節,她也不致爲我誤了仙業。神僧必是恐我道心不堅,意在警惕。
當時也未在意。
無垢心中有事,始終沒聽出所說何語。知其平日就是這樣瘋瘋癲癲,好些話方纔已作長談,便未理會。悄問:“隱弟,你想什麼?給你留了半枚仙桃。稍進飲食,也該走了。”鄭隱先還借別。無垢笑道:“不必如此,聽神僧說,你那好友任壽,已將藏珍得到,現正想你。快些吃完,由我送你回去,行路較快,就便也可使我見識藏珍威力。”
鄭隱一聽無垢還要親送,可知方纔誤會,已全冰釋,情非泛泛,由此決可時常往還,不禁狂喜。同時無垢已將仙桃推過。鄭隱見那仙桃裝在一個玉盤之內,好似無垢已然吃過,只有一半在內。桌上除主人自釀的仙桃酒外,酒菜無多,精潔異常。笑道:“桃大如爪,又是仙種,有此半桃,想也飽了。”無垢笑說:“山居無什兼味,隱弟不妨多吃一些。”
鄭隱答道:“我還想向神僧求道,不知可否驚動?”無垢未答。瘋和尚忽然驚醒,怒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你怕我跟去惹厭麼?請還請不到呢。”說罷,奮身而起,一路叫罵,拖着兩片破草鞋,穿林而去。鄭隱誤以爲真,急喊:“神僧請回,弟子豈敢無禮。”
一面飛步追去。瘋和尚頭也未回,看去走並不快,偏是追趕不上,接連幾閃,便沒了影子。
鄭隱還待四下搜尋,連聲求恕,忽見二女追來,說:“三姑請你回去,吃完好走。
瘋老前輩向來如此,你追他不上,快回去吧。”鄭隱無奈,只得同回。無垢見他面帶愁容,笑道:“我看你和他交情甚厚,怎會不知他的脾氣?當初如何相識?”鄭隱便把結識瘋和尚經過說了。無垢笑道:“這就莫怪了。此老最重恩怨,我看他對你甚好,決不至於得罪。只管放心,吃完走吧。”鄭隱見心上人殷勤勸飲,笑語生春,不忍堅拒。前事似早無干,心更高興,吃完起身。無垢令其並肩而立,取出一道靈符,朝空一展,便有一片銀光擁了二人,同時飛起。
二人到後一看,才知任壽早起,往臥眉峯未歸。書僮胡良,本經二女送回,因在途中發生一事,剛到不久,見主人歸來,忙即上前拜見。鄭隱令往翠屏峯探看任壽在未。
胡良答說:“主人受傷第二日,我被申仙姑帶到裏面,在門外看了一眼,當日由二位姑娘送到翠屏峯後谷,便行分手。我正要翻山回來,遇一怪老太婆,喚往她的洞內,住了兩日,賜一隱身靈符和兩粒丹藥,吃後可以七日不飢。令在峯旁小洞中等,如見有人私人主人所去洞內,立將靈符展動。守到昨夜,果見兩妖人去往洞內,忙照所說將符展動。
老太婆忽然飛來,跟着便將妖人引走。今早見任大爺由當地經過,忽然折轉,走往洞內。
兩妖人也去而復回。老太婆也趕了來,隨聽洞中風雷之聲,命我速回。午後往看,崖洞已成了一片整的。”
鄭隱不信,同了無垢趕往一看,果是一片整崖,只得迴轉。鄭隱還想趕回臥眉峯去,無垢斷定任壽必回,令在當地等候。鄭隱見無垢肯留,甚是心喜,便將下人全數遣開,陪在園中對棄。無垢連問瘋和尚以前有何話說。鄭隱答道:“起初雪中救人,原是一時仗義。等到發現對方是位有道高僧,第二日便不辭而別。只在行前略示仙機,並留了一封書信,指點拜師之事和翠屏峯靈藥藏珍,並未提起別的。日前誤犯姊姊禁制,便由尋他不見而起。”無垢聞言,也未再提。
跟着,任壽迴轉。鄭隱二次受了誤傷。無垢見傷太重,知非尋常傷藥可愈,重又將人帶回家去醫治。任壽看出二人十分情厚,頗代鄭隱喜歡。又由胡良口中問知大概。心想:“無垢兩姊均是仙人,方纔已見過一位,還有那位神僧,必與師父相識。他們都在臥眉峯隱居來往,如往尋訪,不知能否問出師父下落?還有雙劍威力如此神奇,如不及早見師傳授用法,似此厲害,如何敢用?那兩位老仙令我自練,也不知能否如意。左右無事,何不用起功來?”當夜便照所說,按照以前坐功,運用真氣,如法勤習。先還不敢將劍全拔出來,未了試出只要真氣凝鍊,按照古仙人所留劍訣,用志不分,不特雙劍全可制住,收發也可如意,漸漸對着劍尖呼吸,居然試出人劍互相吸引,生出感應,能以真氣駕馭。到了第三日夜間,便能由心運用,無須傷人,飛出多遠,均可隨意收發,隨念而至,越發高興。因青索劍煞氣較重,決計把紫郢交與鄭隱,自留青索和那靈翠峯。
第四日一早,便興沖沖往臥眉峯趕去。到後一看,靈鵑、秋雁一同迎將出來,引了任壽往裏走進,說是鄭隱第二日便已傷愈,只前胸肌肉尚未長好,已和好人一樣。任壽心中一放,便同走進。和主人剛一見面,鄭隱便把任壽拉向一旁,說起日前到家,剛上完了傷藥,大姊無妄、二姊無咎先後飛到。始而互相爭論,又把無垢喚向一旁,談了一陣。跟着,便由大姊作主,說二人夙世情緣,今生應爲夫婦,只問鄭隱願否。鄭隱自然喜出望外。本定任壽到後,完姻合巹。昨夜無垢忽往房內,笑對鄭隱說:“如爲尋常夫婦,至多修一散仙。以你我二人的資質,天仙也非無望。兩姊便爲此事爭論。二姊竟說你是我的情孽,將來必至兩誤。大姊卻說我玉骨冰心,生具仙根,雖然有此一段情孽,必能善處。隨將我喚去說了。我因憐你情癡太甚,爲我兩受重傷舊前瘋和尚又允力任其難,只要我答應這場婚姻,必以全力助我成道。我知此人言出必踐,更因二姊說話氣人,直言雙方情投意合,我已心許。二姊無法,才由大姊出來作主。你如真愛我,便做一個名色夫妻,同修仙業,彼此都好;否則只有年餘恩愛,便要分手多年。這兩樣我全可依從。但我爲人意志堅決,向無更改,既不容你中途反悔,更不許你到時強留,今日一言,便算定局。好在你那日已曾說過,能得常共往還,於願已足。現在雖是名色夫妻,從此仙山同修,永不分離,自比一年零三月禽處獸愛要強得多。你意如何?”
鄭隱一則愛極無垢,聽出話風不願做那實際夫妻,恐其不快,以前的話又收不回來。
心想:“此女性情溫柔,遲早總可感動。果能同效于飛,死都無恨,何況還有散仙之望。
事須緩圖,何必使其不快?”想了想,慨然答道:“實不相瞞,自從一見仙容,早已刻骨銘心,愛逾性命。無如仙凡分隔,不敢作那非分之求。又知姊姊恩憐,全由受傷所致,惟恐傷愈便要分別,從此天台路遠,仙洞雲封,休想再見顏色。爲此日夜乞求,寧受傷痛,不願離開姊姊。後蒙深情垂憐,結爲骨肉之交,私心喜慰,夢寐難忘。不料那日癡心太甚,愛極忘形,本是傾吐心腹,誰知姊姊誤會,差一點沒有把我嚇死。直到二次養傷,蒙大姊、二姊作主,姊姊以夙緣前定,慨然下嫁。我早心想,能夠常見顏色,已是九生之幸,何況神仙美眷,夫妻同修,從此天長地久,永爲不貳之臣。我對姊妹奉若天人,早已由愛生敬。縱然有時情不自禁,只要姊姊面容稍微不快,我便驚懼欲死,如何敢於違背?不過我對姊姊實是愛極,別的不許,只求平日允我稍微親愛,應了景兒如何?”
無垢笑道:“無怪瘋和尚說你沒出息。如非那日傷愈,你往溪中沐浴更衣,揹人時作出那些醜態,我也不會向你叮嚀。話已說定,永無更改,否則休怪薄情。”鄭隱才知那日沐浴更衣,天人交戰情景,心上人竟早得知。強顏笑道:“姊姊冤枉我了。當我未入水前,想起那是姊姊平日沐浴更衣之處,當地景物陳設又是那麼清豔華麗,誠然觸動情懷。但才一轉念,自知不合,便自鎮懾心神,不敢再存他念。姊姊神目如電,既悉隱微,我那懸崖勒馬以及水中跪祝,想必也都知道。”
還待往下說時,無垢笑道:“虧你沒羞。我因見你沒有浴中,將二姊海外帶來的芙蓉絹剪了幾尺,與你應用,你卻誤認是我所用。也不想想,我雖非世俗女子,何致把貼身浴中供一男子使用?看你始而作盡醜態,後來發現新中不曾用過,那種失望神情,幸而連日相處,尚談得來,受傷由我而起,又有瘋和尚竭力爲你說話,任換一人,早已爲我飛劍所殺了。實不相瞞,此間禁制,多是二姊所留,具有好些妙用。除你來那夜,因瘋和尚暗助,一時疏忽而外,外人休說深入禁圈以內,只要在五十里內,一言一動均難逃我耳目。你以爲暗中默祝,活未出口,我便不知你那鬼心事麼?我因事前瘋和尚再三向我苦勸,心想你來時裝得那麼老成,反正免不掉這場情孽,不問夫妻真假,終是同夢之人,有何嫌忌?想看你背後對我如何,果然狐狸尾巴全現出來。總算還有幾分挽救,再加一個瘋和尚苦勸,果如你初到亭內那種醜態和存心,也不會理你了。”
鄭隱被她問得無言可答。見無垢說時雙頰紅暈,面帶嬌羞,語聲輕柔,娛耳醉心,心中愛極,又不好意思出口。只得挨坐上前,一把摟着細腰,握着纖手,紅着一張臉,賠笑道:“好姊姊不要說了,從此改過,把姊姊敬若天神就是了。好在未來歲月還長着呢。”無垢笑道:“愛則有之,敬則未也。”鄭隱見無垢被自己摟緊,毫未推拒,只覺暖玉溫香,宛然入抱,柔肌涼滑,吹氣若蘭,不由心神皆蕩,四肢欲融。一面摟緊,一面笑道:“卿憂亦憂,卿喜亦喜,喜怒哭笑,均是深恩。不容我花開並蒂,帶結同心,難道心坎兒溫存,眼皮上供養,也是不許麼?”口中說話,就勢想往臉上湊去。無垢把頭微偏,回眸嬌嗔道:“你這叫是恭敬麼?剛一起頭,便這樣纏人,以後我真替你擔心呢。”鄭隱連日看出無垢外和內剛,只能以水磨功夫,至情感動;再鬧下去,對方一生戒心,連想稍微親熱,都是艱難。忙即放手,正色說道:“我真該死,既然敬愛姊姊,當以姊姊之意爲重,如何今日愛極忘形,又自忘卻?以後再犯,請姊姊提我一聲如何?”
無垢道:“事在自己,單我提醒何用?人非太上,孰能忘情?只要能有克己之功,稍微親熱,又有何妨?”鄭隱正色答道:“本來此時尚未拜師,仙緣遇合不知何日,理宜清心寡慾,同求仙業。與其圖那片時之歡,還是道成以後,永矢雙棲,要強萬倍。小弟業已知罪,姊姊不必試我。即此朝夕聚首,已出夢想之外,如何還不知足?此時業已悔悟,只請放心便了。”無垢見他意甚誠懇,心暗喜慰。知次日任壽必來,算是媒人,等行禮正名,將景應過,再在當地同居,靜候仙緣遇合。
任壽聽了,自是喜慰。雖覺女家兩姊應該到場,以爲仙人不尚俗禮,也未在意。當日便向男女雙方道賀。鄭隱忽然驚道:“大哥眉毛怎麼長出好些?容貌越發清奇,真和畫圖上仙人一樣了。”任壽連日一心練劍,用志不分,有時雖覺眼角發癢,也未留意。
聞言剛想起翠屏峯八字朱文,無垢已遞過一面鏡於。就手一照,果然雙眉長出寸許。心正驚喜,忽聽門外瘋和尚笑道:“你二姑和大姑賭氣,一個不來,難道我瘋和尚就做不得女家媒人?”
任、鄭二人聞聲,連忙出迎,瘋和尚已和秋雁一同走進,三人均有心事,想要求教,瘋和尚笑道:“先吃喜酒,到了桌上,再說不遲,我喉急着呢。”無垢正色道:“酒食現成。今日之事,全由神僧一人作主。我姊妹三人幾乎爲此失和,總算隱弟尚知自愛,話已說定,不愁反悔,即便果如家姊所料,也不至於鑄成大錯。將來我夫妻如有危難,你卻要一力承當,全我們始終呢。”瘋和尚朝鄭隱看了一眼,苦笑道:“我也明知事非容易,我和尚既然出頭管此閒事,自無話說。即便是我冤孽,也決不會誤你,放心好了。”說罷,又朝鄭隱看了一眼。任壽見他雙眉微皺,欲言又止,心方奇怪,無垢已然起身拜謝,隨請人席。賓主四人,一同起身。
席設桃林深處臨溪一間大廳之內,靈鵑、秋雁早用五色桃花繫上喜彩,裏外都是繁花布滿,燦若雲霞,瘋和尚朝二女喝道:“好好桃花,被你兩個如此摧殘,只供一日之歡。何如留在枝頭,長久賞玩?你們也不怕造孽?待我瘋和尚爲你們減消這場冤孽吧。”
說罷,大聲喝道:“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還爾真如,大觀自在。”喝罷,張口一噴,廳內外所結花屏彩幕上的花朵忽然連枝飛起,朝四外桃花樹上冉冉飛去。一時花雨繽紛,錦雲瀲灩,頓成奇觀,晃眼都盡。任壽方覺此舉雖然隱蘊無限生機,到底二人頭一天喜期,把一片繁華晃眼化爲烏有,如在常人眼裏,豈非不祥之兆?偷覷鄭隱面容,果帶驚疑。無垢卻是笑容滿面,十分高興,連贊佛法無邊,真乃幸事。瘋和尚笑道:“你幸我不幸,有什相干?炔拿酒來,”鄭隱本來覺着掃興,因見無垢玉靨春生,笑語如珠,高興非常,全不以此爲意,略微動念,也就放開。這一頓酒,直吃到深夜。瘋和尚又在席上沉沉醉臥。二女因姑娘新婚,暗運巧思,點綴風華,便請任壽陪着瘋和尚少坐。
二女同引新人回房,隨把手一揚,那千百枝桃花樹上忽然現出無數宮絹花燈,齊放光明。望去燦若繁星,明燈萬盞,與花月爭妍,繁華富麗,花團錦簇,巧奪天工,耀眼生纈,奇麗壯觀,從來未有。二女各在前面撐着一盞宮燈,引導新夫婦同歸洞房。無垢只笑罵了一句淘氣,便和鄭隱起立,由二女前導,穿行燈海花林之中,往新房中走去。
雲鬢仙裳,在花林中略一出沒,隨聽細樂之聲,笙蕭迭奏,響徹水雲,悠揚娛耳。
任壽心想:“主人共是姑侄三人,這滿園花燈,還說事先趕造,行法點燃;這細樂之聲,少說也有七八人吹奏,從何而來?莫非還有人來道賀不成?”不禁呆望,側耳靜聽。待了些時,忽聽瘋和尚自言自語道:“人世繁華,不過如此,明日終要還它一個乾淨,癡女娃真個多事。”任壽回顧瘋和尚說完前言,重又呼聲震耳。一時無聊,因聞樂聲忽止,走向廳前,想看那些花燈何物所制,如此好看。還未出門,便聽一聲輕雷響過,眼前倏地一暗,立有萬片錦雲,同自花間涌起。只當禁法觸動,忙即退回,覺無異兆。
再定睛朝前一看,先前所見上萬明燈,已隨殘雲飛舞,同時消滅,無影無蹤。只剩明月桃花,依舊爭妍,碧空千里,素魄流光。溪中泉聲潺潺,自成音籟,四外靜蕩蕩的。不特方纔大片繁華美景,轉眼消歇,連方纔賓主對談,良宵喜宴,彷彿均是夢境。回顧座上男女諸人,俱都不在。只剩廳中殘燈孤懸,冷焰無光,瘋和尚伏桌而臥,杯盤狼藉。
方纔良朋相對,麗影雙雙,笑語如珠,柔情似水,只於此中依稀留出一點痕跡,回憶前情,猛觸靈機,心中一動,若有所悟。
瘋和尚忽然醒轉,朝着桌上猛拍了一下,哈哈笑道:“你醒了麼?”任壽忽然大悟,撲地便拜。瘋和尚笑道:“這個也是多餘,快隨我走。”說罷,拉了就跑。任壽以爲又和那日一樣,用縮地移山之法,陸地飛行。誰知並未走遠,過橋一轉,順着臥眉峯下,行約小半圈,前面忽現一座崖洞。瘋和尚笑道:“此中大有佳境,你一人敢進去麼?”
任壽恭答:“神僧令我入洞,必是有意玉成,怎敢違命?但是弟子愚昧無知,此行有何使命,還望明示仙機,以免延誤,致負恩意。”瘋和尚笑道:“自來福緣多是定數。你那眉毛現已生長,從此便入佳境。此洞長達數十里,與翠屏峯相通,內中歧路甚多。只要照我所說,不要走錯,自有遇合。萬一遇上什事難於應付,可將這枚鐵環帶去,照我所傳訣印,口誦六字真言,向空一拋,自生靈效。無論遇見多麼奇怪的事,不可害怕。
可惜好些話不能預言,全仗你志誠勇毅,機警膽大,以及這雙劍護身,即便不能盡如人意,怎麼也可挽回一半。還有一層,你累世修爲,夙根至厚,此番轉世,全爲前生心願未了。如論根骨功力,非但目前三清教下,近數百年無此人物,便你未來兩位師父,也未必如你。休看你此時尚未入門,不久便要青出於藍。在未遇令師以前,毋須自卑,致爲好惡所誘。此環除供危急防身之用而外,還可用以鑑別善惡。以後無論遇見任何人物,你只要將環放在眼前,隔環往外一看,便可看出多半。任他多麼高明的邪魔外道,也必現出原形。因你福緣深厚,越是法力高強的邪魔,越不敢於傷你。此行如成,功德無量。”隨把洞中途徑走法,一一說了。
任壽見他說時十分注重,話也一點不瘋。再接過鐵環一看,大隻寸許,黑黝黝的,並看不出有何奇處。心想:“眼前便是一位神僧,何不拿他先試一下?”心念一動,立時放在眼前,隔環一看,瘋和尚相貌未變,只是頭上隱隱現出一圈佛光。還待再看下去,瘋和尚已大怒道:“我叫你去尋老魔頭晦氣,看我作什?”任壽連忙謝過。瘋和尚喝道:
“此去逢石即住,見血而歸。不可心軟,自尋煩惱。明日你見了鄭隱、申無垢,休提今夜之事。”說罷,轉身就走。
任壽還想請問,瘋和尚已不知去向,暗忖:“神僧行事,令人莫測。所說口氣,洞中好似邪魔所居,爲何又說我有遇合?修道人管什艱難危險,既命前往,必有用意。”
便往洞中走進。因是由明入暗,先見洞中沉黑,以爲這等黑暗山洞,目光決看不見。誰知所服靈藥早生奇效,不特身輕力健,連目光也有異尋常。竟能暗中視物。起初不曾試過,還不覺得,及至走進,洞中並無亮光,不知怎的,目光到處,全能看見。那洞外觀深才兩丈,便到盡頭。裏面怪石縱橫,高高下下,甚是難走,又極陰溼污穢,如非有人指點,決想不到裏面還有人口深藏怪石縫中。任壽事前原經指點,只要把人口尋到,便可通行。前半洞徑又險又窄,最狹之處,必須低頭側身,貼崖擦過。上下均有怪石阻路,鋒利如刀,走起來稍不留神,撞在上面,不死必傷,形勢奇險。仗着目光敏銳,視暗如明,就這樣,仍費了好些事,隨時留心,纔將前段走完。前途雖較平坦,忽又現出好多歧徑,縱橫羅列,密如蛛網。稍不留心,便會把路走錯,不特不會走到地頭,而且被困在內,無法走出,都在意中。
任壽見歧路大多,知比前段還險,格外留神,照着瘋和尚所說進三退一,兩左一右的走法,加急前進。又行三數裏,洞徑忽然展開,前面現出又高又大一片廣場,共計不下一二百畝。地上石齒森列,長均尺許以上,有的密集如猖。洞頂上懸着無數大小石鐘乳,形均尖銳,看去鋒利異常。地更崎嶇,絕少插腳之處。宛如刀山劍樹,上下相對;又似巨靈張口,利齒交錯,似欲吞噬。光景越發陰森。更有無數奇峯怪石,兀立暗影之中,看去好似許多惡鬼夜叉,飛舞來撲,吃洞頂倒懸的石鐘乳回光一映,顯得越發陰森淒厲,看去可怖。任壽也不害怕,一面注視前路,一面小心戒備,仗着力大身輕,耳目靈敏,先還看準腳底朝前飛馳。後見石齒密佈,大小石筍森若刀劍,無法下足,索性施展輕功,由那形似刀山劍海的石筍尖上一路縱躍,飛越過去。等把廣場走完,知道途程已去了一半。
任壽心想:“神僧除把洞徑說得極爲詳細而外,始終未說此來何事。別時雖說了兩句似乎偈語的話,第二句還有一點講頭,頭句‘遇石而止’,卻是不通。如照所說,方纔曾見不少奇石,便這山洞也是石質,早該停止,此言如何解法?”正尋思間,忽聽一聲悲嘆之聲,從遠遠傳來。
這時已是深更半夜。任壽孤身一人,奔馳暗洞山腹之中,已然走進三十來裏。全洞不見一絲天光,景物又是那麼陰森奇險,空洞無人,稍有響動,便起迴音。儘管身輕如燕,似此時上時下,縱躍飛馳,也由不得要發出一些聲響。任壽走過那片滿布怪石的廣場時,便聽身後寨餌亂響,彷彿有什鬼怪由後追來神氣。那兀立在暗影中的怪石,又似惡鬼夜叉作勢欲起,像要攫人而噬。走着走着,突然發出一兩聲異響,跟着全洞一齊震撼,遠近相應,半晌方息,啾啾卿卿,如聞鬼語。再不,便是道旁洞頂所懸崖石似要崩墜,迎頭下壓。剛一走過,忽聽驚天價一聲大震,轟隆轟隆之聲,震耳欲聾。彷彿全洞就要崩塌,將人埋葬在內,四壁也在暗中搖搖欲倒,不禁大驚回顧。原來洞頂所懸石鐘乳,或是崖石,斷墜了一塊,剛落在地上,雖只一二尺大小,因其自高下墜,空洞傳聲,到處皆起迴音,聲勢越發驚人。
任壽初次經歷,先頗膽寒心悸。及至走了一大段,見慣無奇,心方寧貼。不料前面又傳來這一聲悲嘆,聲並不大,但極淒厲刺耳。當此荒山古洞,孤身犯險深入的黑暗影裏,一任任壽膽勇過人,驟出不意,也由不得毛髮皆豎,吃了一驚。想起神僧口氣,此洞分明有厲害邪魔在內。初來途徑不熟,歧徑又多,相隔人口已有三四十里,莫被暗中暴起,受了傷害。此是深山古洞之中,連逃都沒法逃,一經遇敵,能勝而不能敗;否則,一落下風,便是凶多吉少。忙把腳步停住,掩在一旁,靜心細聽,不禁好笑。原來洞中伏有好些晴泉,泉聲幽咽,如泣如訴,空洞傳音,宛如幽靈怨語,鬼物悲鳴。方纔所聞嘆息之聲,似由此出。暗笑:“平日自負膽勇剛毅,今日不過處境幽險黑暗,又在山洞之中,行進太深,便覺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可見古人所說養氣至難,吉凶禍福毫不動心,實非容易。既然受命自天,便有鬼物,能奈我何?以後深山修道,不知要遇多少艱難危害,似此膽小,如何能行?”想到這裏,心膽立壯,照舊前行。那泉流之聲,也越來越近,越聽越像人的嘆息。聽明以後,自更不加理會。
又進三數裏,道旁歧徑已不再見。前面乃是一條又寬又長又高又大的甬道,沿途所見景物越發詭異,奇峯怪石,到處都是。有的朵雲出地,停空而立;有的飛崖倒懸,似欲崩墮,暗影中看去,上面還有奇鬆盤曲,矢矯如龍;佳卉從生,幽蘭吐蕊。時聞各種花香迎面襲來。所有峯崖怪石,無不玲瓏峭拔,形勢奇秀,虎躍猿升,殊形異態,備諸美妙,各不相同。暗忖:“山腹之中,竟有這等奇景。可惜洞中光線黑暗,雖仗目光敏銳,均能看到,到底比在光天化日之下要差天淵。尤其那許多奇花異卉生在這裏,宛如明珠暗投,神物沉淵。休說能得高人雅士矜寵,連日光月華和雨露滋潤都得不到,豈非恨事?”
再走一段,漸覺景物靈奇,超出想象之外。妙在歷時不知經過幾千萬年的荒山古洞,竟是到處於乾淨淨的,連絲毫塵垢劫灰都見不到,落葉殘花也未發現一片,直似有人長期打掃。一樣。心方奇怪,猛又聞得一片悲傷嘆息之聲,竟比先前所聞還要淒厲;好似無主孤魂,沉淪九淵,奇冤慘痛,無可告訴,發出哀鳴。由不得使人聞之心神悸越,若有鬼氣撲來。任壽心雖一動,還當泉聲嗚咽,一時誤聽所致。由此便留了神,暗把鐵環握在左手裏,右手按着雙劍,放緩腳步,又往前走。
忽見前面暗影中矗立着一座玉石牌坊,共有五座牌樓,十分高大。近前一看,那牌樓形制精工,氣象莊嚴,上有“石神宮”三個徑丈大字橫額。沿路行來,雖然光景黑暗,仗着服了靈藥,變成一雙神目,暗中視物,纖微畢現,遠近全能看見。及至走近牌坊,往裏一看,竟是暗沉沉的。彷彿內裏地甚寬大,只看不出絲毫影跡。比起以前昏夜行路,還要黑暗得多,又不似霧。心正驚疑,忽又聽嘆息之聲,雜以鐵鎖曳地叮叮之聲,越發刺耳。這才聽出這些怪聲均由牌坊裏面暗影中傳來。方纔泉聲已早過去,兩種聲音雖然有些相同,但泉聲決無此淒厲。料知前途必非善地。孤身至此,只憑新得雙劍防身,師還未拜,毫無法力。又想起前半夜同飲喜酒時,申無垢和鄭隱所說正邪各派來歷家數如何分別。照此形勢,如是妖邪盤踞,決非尋常,爲數也必不在少處。孤身一人,如何抵禦?即便吉凶命定,凡百無畏,也須早作準備。已然到此,又無中途退回之理,否則神僧也不會命我來此犯險。跟着又聽牌坊裏面傳來婦女悲嘆哀泣之聲,竟似不只一人。
任壽正在側耳傾聽,猛覺腦後吹來一股陰風,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周身汗毛根根倒豎,猛又覺右手一震,緊跟着鏘鏘兩聲龍吟,紫青雙劍同時自行出匣,閃電也似,各冒出尺多長一段。料知有警,連忙縱身回顧,不禁大驚,忙把雙劍拔將出來,先把身護住,迎上前去。要知身後是何怪異,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