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穎水初秋之夜,夏泛水漲之際,河水已快平岸。兩岸垂柳毿毿,碧雲滿地,大半輪華月高耀天心。因是月夜,岸上沙明如雪。當地除卻岸旁大片沙土,餘者都是田畝。
嵩洛一帶,民風淳厚儉樸,附近農民早已入睡,到處靜蕩蕩的。只有樹蔭殘蟬偶然曳聲,由月光之下飛往別枝;深草裏面蟲聲卿卿,起伏如潮。螢火三五,明滅其間,襯得河上夜月十分清趣。
這一帶本是離偃師東門二十餘里的一處野渡,平常無什舟船停泊,又當夜靜無人之際,河面上水寬浪急。忽有一隻小舟,長僅丈餘,上坐兩少年和一掌舵幼童,由上流頭順水游來。兩少年一高一矮,丰神均頗英秀。幼童年約十二三,卻生得猿臂蜂腰,面如冠玉,人甚英俊,穿着清華,舉止也頗安詳,一望而知是個世家子弟。獨人兒一手掌舵,臨風而立。身旁放着雙槳一篙,好似還未用過,一點水漬皆無。那船看去雖小,清潔異常。兩少年對坐中艙,正下圍棋。棋桌旁邊放着酒菜,各自手拈棋子,不時舉杯對飲。
揀些酒菜,連酒遞與幼童,令同飲食。偶然也回顧說笑,問答幾句,神態親密,好似幼童尊長,卻又不拘形跡。幼童獨立船後,一面對答,一面飲食,辭色甚恭。那麼洪大的急流,船又順流而下,本應極快,不知怎的,船行甚慢。月夜泛舟,對抨暢飲,看去頗有豪情高致。兩少年談吐說笑,均極隨便,帶着幾分滑稽,外人決看不出這長幼三人是什路道。
隔了一會,內中一個身材矮小的笑道:“日前途中所遇那一雙夫婦,真個我輩中人,可惜匆匆一見,被賊禿一打岔,便自分手。似此人中龍鳳,塵海茫茫,不知可能再遇麼?”身高的少年答道:“白兄,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聽年前一真大師之言,好似良緣天定,日內就要應驗。你想再見的,恐不止這一雙夫婦吧?”姓白的答道:“朱老弟說話老是討厭。我已看出這兄妹三人均是異人奇土,他們行蹤飄忽,令人莫測。你雖一句戲言,事出無心,如被暗中走來聽去,豈不叫人輕視?”姓朱的笑道:“聽你口氣,足見我說得不差,否則哪有如此矛盾?你方纔之言,彷彿前日一別,從此天涯,後會難期,怎又怕人家暗中走來聽去?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休看你平日說得那麼兇,一旦夙綠遇合,便願作鴛鴦不羨仙了。憑良心說,你見了那樣天人,一毫凡心也未動麼?”
姓白的還未及答,幼童接口道:“本師叔,我師父只是愛才,決無他意。”姓朱的把俊眼一瞪,笑道:“嶽受,你知道什麼?以爲你這句話,可討你師父的好,可知適得其反麼?一旦良緣成就,想起你今日之言,不好意思,他再疼你纔怪。”嶽愛笑道:
“不問如何,我師父也不會怪我。”姓白的笑道:“徒兒你不知道,你朱師叔專門討厭。
自來上樑不正下樑歪。由他說去,不要理睬,他自覺無趣,便無話說了。”姓朱的笑道:
“白矮兄不要假撇清,我如不是內子命薄,未嫁而死,眷言情好,愴惻平生,由此看破世情,有了山林之志。如在未遇內子以前,遇見這等美若天人,文武全才絕代佳人,也未必便會放過。”
話未說完,忽聽遠遠馬嘶之聲。嶽受忙喊:“師父快聽,這馬嘶之聲不似尋常,也許前日所遇凌俠女,是她尋來呢。”姓白的答道:“你倒想得好,哪有此事?”姓朱的笑道:“可見我說得不差,連你徒弟懼都代你留心,你還賴呢。”話未說完,忽又聽嶽委急喊:“師父,樹後有人。”姓朱的面正對岸,船又無篷,接口笑答:“小猴兒只管掌舵,不用你管。”說時遲,那時快,船本順流而下,這時正走到一叢大樹前面,傍岸而行,就在這三人問答之間,忽聽颼颼颼接連好幾響,由一株大樹後飛出好幾點寒星。
同時姓朱的手正拿着幾枚棋子,隨手一揚,便回敬過去。只聽錚錚錚又是好幾聲過處,火星飛濺中,敵人暗器全被打落。姓白的方說:“小朱真愛糟蹋東西。你把我徒兒這副棋子打殘,卻要賠呢。”隨聽岸上有兩三人同聲大喝:“白谷逸、朱梅兩個鼠輩,少發狂言。這三縹一箭,乃是我弟兄三人的信號,並非真要傷人。有本領的,上岸納命,莫非還要請我們上船不成?”說時,那馬蹄飛馳之聲已由遠而近,順着右岸田壠坡陽之間急駛而來。
原來舟中少年乃嵩洛間兩個有名大俠:矮的一個名叫白谷逸,高的一個名叫朱梅,本是總角至交。近數年來,因朱梅聘妻未嫁而亡,雙方情愛甚厚,由此看破世情,意欲尋師學道。白谷逸與之志同道合,同隱嵩山絕頂少室峯上,人稱“嵩山二友”。操舟小童嶽霆,乃湯陰世族,幼喪父母,也是從小好武,身具神力,人又聰明靈秀。雖未成年,仗着乃兄嶽裕精明強幹,性又孝友,見兄弟雖然年幼,結客揮金,任俠仗義,不以金錢爲重,人卻毫不荒唐,彬彬儒雅,所交不是高人,便是名土,料定將來必有成就,不特從不禁止,並還多備金銀予取予求,任其隨意花用。去年,嶽受聞說嵩山二友白朱雙俠木特內外功均臻絕頂,更精劍術,親往尋訪,九次才遇,費了不少心思,終以至誠堅毅,拜在白谷逸的門下。此時嵩山二友已近中年,剛把劍術學成,尚還無什法力。二人天性滑稽,又喜濟貧。嶽受拜師以後,決計相隨入山,歸告兄長,再三哭求。嶽裕苦勸不聽,終不放心,親身往見二位異人,一談之下,大爲敬服。如非家有妻兒,二人又固執不收,幾乎弟兄二人一同拜師。回去便取了不少金銀,專供兄弟侍奉師長,並作濟貧之用。嶽受偶然也回家來探望兄長。那船乃是岳家定製。白朱二俠本領既高,性又疾惡,所樹強敵甚多。
岸上三人和另外兩同黨,均是關中大盜。因有一人爲二俠所敗,費了三年苦功,煉成兩件兵刃暗器,約了弟兄同黨,同來報仇。惟恐難勝,又把四川青城山金鞭崖旁門劍仙麻冠道人司太虛展轉託人請來相助,尚還未到。這日黃昏,無意中聞得仇人月夜泛舟,勾動怒火,忍耐不住,夜飯後商議停當,由穎水下游沿岸尋來。爲首的是弟兄三人馮泰、馮康、馮強,號稱關中三虎。另外兩盜黨是鬼書生張湘臣、神槍小韓信謝潯。共是五人。
內中只馮康吃過朱梅苦頭,下餘均未見過嵩山二友,自恃各有看家本領,不知對頭近來學會飛劍。又自恃是麻冠道人司太虛的記名弟子,新近學會幾樣邪法和十三枝飛雷神槍,越發氣壯,目中無人。馮氏弟兄雖見大援未來,敵人名望高大,不是好惹,因謝、張二賊直吹大氣,又是司太虛門人,帶有十二枝神槍,再三力主。馮康想起昔年慘敗受辱之事,勾動怒火,便同了來。一見二俠船到,馮康首先把新煉暗器三鏢夾一弩由樹後先放冷箭發將出去。不料仇人聲色未動,只用幾枚棋子便全打落,暗器反撞回來,人還差一點被那鐵棋手所傷,不禁又驚又怒。
馮強年輕氣盛,過信謝潯之言,因聞人言白、朱二俠均精水性,那船又小,動手不便,正在叫陣。白谷逸剛笑罵得一聲:“無知鼠賊。”朱梅低聲笑說:“白矮子先不要忙,爲你擋橫的人來了。”隨見一匹白馬,上坐一個白衣少女,看去眼熟。月光之下,宛如一團銀光,電馳而至,晃眼鄰近。衆賊黨也是該死,明知夜深荒郊野渡,這般時候怎會有此孤身少女單騎飛馳?馬又快得出奇,對面舟中強敵還未打發,忽又妄起色心。
內中馮強更是色中餓鬼,見那少女單人獨騎,直朝自己這面沿河騎來,不特沒有戒心,反覺對方身材挺秀,另具一種美豔丰神。月光之下觀看美人,本比白日要強得多,況又穿着那一身冰紈霧-,和所騎白馬從人到馬,通體雪也似白,老遠看過去,便覺奪目。再一鄰近,越發容光照人,美豔如仙。雖然料定不是常人,色慾蒙心之下,仍誤以爲是江湖賣解女子,或是家居近處略會武功的少女。這等現成便宜,哪裏找去?因同黨五人均是能手,對頭只是三個,還有一個小孩,目光到處,竟舍衆人,搶上前去,便想攔住馬頭調戲:說好,帶了上路;稍微倔強,便將人擒住,綁向樹上,等到打敗仇敵,再行擄走。
馮康深知對頭厲害,口雖說着大話,心膽已是微怯。見兄弟舍了仇敵,冒失上前,暗罵:“畜生,這是什麼時候,還想玩婆娘?勝了還好,只一挫敗,便加倍倒黴。”心中有氣,剛喝得一聲:“三弟!”說時遲,那時快,馮強與少女人馬相隔只有半箭多地,人才縱起,還未落到馬前,張湘臣也是色中餓鬼,在旁看出便宜,口喝:“三弟,須要春色平分。”跟蹤縱起。二賊一先一後,一躍兩三丈,還未到地,馮強突然怒吼,但只吼出了一半,身子一歪,剛往旁倒,少女連人帶馬已迎頭躥到,一聲嬌叱,手中馬鞭隨手一揮,叭的一聲,連肩帶背打個正着。馮強本往有倒,河在左邊,相隔還有一丈多寬的沙灘,吃少女這一鞭,竟將人兜住沒有倒下。再就勢一抖,馮強便似斷線風箏,在地上連搖晃了兩下,忽然隨鞭而起。吃少女鞭梢連聲帶起,朝左面甩跌出去,撲通一聲,前半身落向水中,只剩一腳掛在河灘矮樹根上,未被急流衝去。
張湘臣身在空中,瞥見馮強落地以前,先由小船後舵旁飛來一點寒星,正打中在右邊臉上。同時少女馬也趕到,相隔還有兩三丈,左手一場,並未看清是何暗器,恰值馮強受傷張口怒吼,想似被少女暗器由口中打進,人便歪倒。自知不妙,心中一驚,忙用手中獨門兵對鐵團扇護住面門,同時身往側閃,以免身在空中無法收勢,被敵人打中五官要害。就這身形微偏之際,馮強已被長鞭兜起,打落水中,少女馬頭已由身旁對面錯過。心還自負手日練就極好輕功,身已凌空,竟能施展這風揚落花,偏燕穿簾的解數,避開正面來勢,還可卸去敵人直勁,就勢施展獨門三十六手鐵團扇,反打傷敵。因是天性好色,百忙中已看出馮強前半身落水,任憑急浪衝刷,不見動轉,也未出聲,分明已遭慘死,仍不捨先前妄念。身往下落,反手一鐵扇,待向馬股打去,準備打斷馬腿,生擒少女,快了淫慾,再打報仇主意。誰知死星照命,腳才沾地,手中鐵扇剛一用力,叭的一聲,被少女回手一長鞭橫掃過來,由後背掃向前胸,打個正着。覺着前胸肋骨被打斷了好幾根,當時奇痛攻心,眼前一黑,一聲急叫,待用鐵扇招架。少女馬鞭也不知何物所制,約有七尺,不算甚長,不知怎的,打在人身,竟比鋼鐵還堅。這還不說,最厲害的是能剛能柔,好似具有靈性,只一打中,身子便被搭緊纏牢,一任奮力掙扎,休想掙脫。張賊本就痛得徹骨鑽心,神志昏迷,驚悸忘魂中,再用手中鐵團扇一擋,沒有擋開。剛暗道一聲:“不好!”也和馮強一樣,被少女揚鞭一抖,將人兜起,這一次甩得更高,也更顯出少女的驚人神力。竟由右側相隔河岸兩大多的沙地上把人兜起,由人馬頭上越過,甩向河中。
事也真巧,馮強原是先被嶽霎一粒鐵蓮子打中右腳,負痛怒吼,把嘴一張,正趕少女飛馬而來,揚手一梅花針,打中咽喉要害,當時慘死,所以只吼了半聲。這時左腳掛在河邊矮樹樁上,水流太急,本決沖走。張湘臣恰好甩在上面,叭嘰一聲,矮樹立被壓折。張賊重創之餘,本就難保活命,哪裏再禁得起一甩一壓,傷痛昏迷中不及閃避,雙目又被樹枝紮下,痛急怒吼。還想掙起,再一用力,於是連人帶斷樹,一同墜入河中。
二賊一個已死,一個重傷殘廢,本就難於活命,再吃幾個浪頭一打,立隨急流衝去。這原是瞬息間事,共總不過兩句話的工夫,二賊相繼慘死。
馮康先只覺着兄弟冒失,強敵當前,如何還起色心,無故惹事?後見張賊也跟了去,又見少女月光之下美如天人,也自有些心動。覺着現成便宜,人果真美,難怪動心。念頭一轉,喊了一聲,便未上前。另一面,舟中強敵也已起立發話,以爲一個少女,怎禁得住兩個能手夾攻?但盼少時全勝,今夜便可快活。就這微一疏神之際,二賊已相繼慘死。
馮氏弟兄做夢也未想到二賊死得這麼快,少女竟有這麼高本領。急怒交加之下,正待上前和少女拼命,忽聽哈哈一笑,一條矮小人影已隨笑聲飛墜,落向面前。馮康知是嵩山二友中的笑方朔矮俠白谷逸。少女馬也馳到,立在道旁,按轡旁觀,微笑不語,神情頗做,意似賊黨不堪一擊,故意留與敵人下手神氣。馮康心雖憤怒,因嵩山二友威名遠震,來時早就有些膽怯,上場還未出手,又折了兩個同黨。馮強因是平日過於自恃,酒色淘虛,還可說是驟出不意,中人暗算。張湘臣是有名的鬼手書生,不特武功驚人,並還學會一些法術,竟會一件也未用上,便爲少女所殺。目前只靠謝潯一人和朱梅交手,再要一敗,萬無生理。不由銳氣大挫,哪裏還敢大意。
少女手指白谷逸,正要發話,忽聽船上幼童喊道:“師父,這類鼠賊,不值你老人家親自出手,請留一個給弟子試試新學會的鞭法如何?”跟着,便見一條人影,由小船後縱上岸來,正是掌舵幼童。同時又聽朱梅喝道:“小猴兒,只顧跟你師父班門弄斧,這部交給誰呢?”幼童笑答:“朱師叔,我船已係好了。”隨說,人早飛落當場。
馮康人最刁狡,深知這男女二敵人無一好惹,見乃兄初會強敵,不知厲害,已朝白谷逸趕去,眼看動手,起了私心。暗忖:“今日形勢大糟,最好只守不攻,多挨時候,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盼到謝潯得勝固是極妙,否則先自逃走,等司真人日內趕到,報仇不遲。”忙即拿話朝乃兄暗示,令其設詞拖延,只守不攻,相機行事。不料舟中幼童也來爲敵,心中有氣。哪知嶽雯已得高明傳授,年紀雖輕,本領高強,如何可以輕視。
以爲區區幼童,也敢欺人,不由怒從心起,厲聲大喝:“無知小狗,也敢……”說未說完,叭叭兩聲,面前人影一晃,已捱了兩個大嘴巴。忙想招架,已經無反,當時順口流血,滿嘴牙齒差不多全被打鬆,疼得兩太陽穴直冒金星,眼裏都快流出淚來。連忙縱向一旁,定睛一看,正是白谷逸。
原來白谷逸早聽朱梅說過,關西三虎,馮康最強。政軍之將,竟敢來此尋仇,料定必有殺手。再聽出黑話暗示口氣,有心取巧,本就憤恨,又恐愛徒吃虧。見馮泰指手畫腳,說之不已,懶得再聽,想把嶽雯替下。身形微閃,便縱向馮康身前,一正一反,打了兩個大嘴巴。身法手法,快得出奇。馮康也是綠林中能手,雙手並還持有兵對暗器,竟被打了個滿臉雙花,昏頭轉向,奇痛非常。再看敵人,打完之後,仍和沒事人一般,笑嘻嘻說道:“你不要忙,把狗嘴裏殘牙吐了再說,免得咽將下去,梗痛咽喉,不好放屁。”
話未說完,嶽雯在旁笑道:“師父常說,弟子不會劍�`n �`n J� �ױ �`n �`n @ �`n �姑打死兩個,朱師叔又把那一個敵住,只剩兩個,留一個給弟子試試手也不肯麼?”白谷逸方罵:“小猴兒,那旁不是還有一個麼?上來你就用鐵蓮子打死一賊,剩這兩個還和我搶?”
馮泰原是勢成騎虎,又聽兄弟用黑話暗中警告,更是情虛。再一回顧,船上敵人已將飛劍放起,將謝潯新發的一道黃光敵住,兄弟又受了傷,越發害怕。無如敵人太已強做,上來笑嘻嘻望住自己,毫不理睬,不等說完,只一閃身,便把自己丟下不理,僅憑一雙空手,將馮氏三虎中最兇的一個打得順嘴流血,自己竟被幹在那裏。馬上少女頓轡旁觀,見敵人言動神情無不滑稽,笑得花枝亂顫。馮泰越想越覺難堪,再聽師徒二人這等問答,不由氣往上撞。暗忖:“是福不是禍。關中三虎多年盛名,已然死了一個,屍骨無存,便回去也沒臉見人。莫非一個小孩也打不過?謝潯如敗,全都難幹活命,不如殺他一個,夠本再說。”正要上前,嶽雯已答得一聲:“弟子遵命,莫叫凌姑姑笑我無用,殺個毛賊,也要師父幫忙。”說罷,不等馮泰發動,先就縱將過來。
三虎雖都兇橫淫惡,內中大虎馮泰比較粗豪,並還稍顧臉面。一見嶽雯空手趕來,雖恨不能一刀劈死,先行解恨,終覺對方年紀太輕,又是空手,厲聲怒喝:“小畜生不拿傢伙,難道想和大大爺動拳腳麼?”嶽雯從容笑道:“無知瞎眼狗賊,既然對敵,強存弱亡。莫非遇見山中豺狼,還教它先拔了牙,再等砍頭不成?管什拳腳刀槍,如有本領,只管施爲,小爺兵刃暗器全身都是,隨時可用,說這廢活做什?”馮泰也是該死。
因見嶽雯穿着一身熟羅衫褲,腰間懸着一個錦囊,大才兩三寸,微有幾處凸起,並不像有什暗器在內。雙手空着,右手袖口雖然微挽,因是單衣,月光之下也看不出藏有兵刃。
聞言雖然大怒,仍然遲疑,二次怒罵:“小狗少發狂言,既有兵刃暗器,何不先行取出?
雖是你自己找死,免人說我以大凌小。否則,用手也行。”話未說完,嶽雯冷笑道:
“狗強盜,我師父規矩,對敵時照例讓人一步。要我先取兵器,這是你說的,做了怨鬼,不能怪我。”隨喊:“師父,這狗強盜找死,要徒兒先動手呢。”白谷逸回頭喝道:
“想打就打,誰來管你?”
馮泰早就怒火上攻,聞言剛把手中厚背雁翎刀一擺,還想喝罵幾句,再行砍下。猛聽鏘的一聲,敵人手揚處,兩點寒星已由袖口飛出,迎面射來。倉促之中,還未及看清是何兵刃,因其寒光耀目,來勢特快,覺出厲害。百忙中只覺敵人兵器二龍吐須也似,彷彿甚細。意欲閃身一刀,憑着刀沉力猛,將其斬斷,或是磕飛。不料刀架上去,錚錚兩聲,竟被裹住。這纔看出敵人的奇怪兵器:前段形如兩根三尺來長,細才如指,上有密鱗倒刺的怪蛇,蛇頭亮若銀電,寒光射目,後梢藏在袖口以內,先前競未看出。長蛇出洞,來勢絕快,並且逢硬即轉,手中鋼刀竟被纏緊。雖覺厲害,不是尋常,仍妄以爲對方是個幼童,決敵不住自己的猛力。又因敵人兵刃後段深藏袖內,心料必是純鋼精製,中有機簧,綁在手腕之上,一發即出。只不知先前隔着一層單衣怎看不出。一見纏緊,自恃力大,忙往回奪,想把敵人手腕就勢扯斷,誰知上了大當。他這裏剛一用勁,敵人先似力氣大弱,隨同往前帶走了好幾步。馮泰還自暗喜,忙用刀一絞,就勢朝前扎去,誰知用力雖大,那兩條蛇形短鞭仍纏刀上,並未絞動,對方神力竟在自己之上。心方一驚,眼前寒光亂閃,乘着他二次情急奪刀這勢,那雙頭蛇形短鞭忽然自行解開,一上一下,迎面點到,來勢比前更快,又是驟出不意。如若用刀前砍,敵人就被殺死,自己也是不保,落個兩敗俱傷。當時手忙腳亂,忙即往後縱退時,敵人左手一揚,又是三點寒光連珠打到。連忙橫刀去擋,緩得一緩,噗哧兩聲,一條人影已撲到面前,胸前先被蛇頭上兩點寒星透胸而入。那三粒連珠鐵蓮子打得更巧:一粒把右手掌骨打斷,負痛丟刀;另兩粒一中左眼,一中山根。都是同時打進,頭上兩粒並還深嵌入腦,便是鐵人也難活命,馮泰當時慘死。
馮康先聽仇敵那等說法,用舌一舐,果然滿口腥鹹,牙齒斷了兩枚,連忙吐出。又見男女二仇敵一個神奇滑稽,盡情嘲罵;一個好似笑得肚痛,手指幼童誇好。匆促問也未看出別的。敵人動作如飛,一別三年,本領更高,除卻全勝,萬無逃生之望。那旁朱、謝二人各放飛劍對敵,謝潯已有相形見絀之勢,大出意料。失望之餘,也自橫心,憤急罵道:“矮鬼無須猖狂,是好的,三日之後,嵩山少室絕頂分個高下存亡如何?”白谷逸哈哈笑道:“放屁!你們伎倆,我已見過。上次便爲這類話放你逃生,一去三年,不知害了多少人和良家婦女。今天不過約了一個略會邪法劍術的無知妖孽,便敢耀武揚威。
真有靠山,自會代你報仇。你是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想要藉此逃生,簡直做夢。
再說,你們關西三虎無惡不作,二虎已死,剩你一隻少牙沒毛的殘廢回去,我替你也不好意思。還是定一定神,由我那位朱老弟,先把你約來的幫手除去,再打發你往閻老五那裏報道,省得死不甘心。你說好麼?”隨喊:“朱老弟,這類旁門餘孽,老逗他玩做什?趁着良月未墜,夜景清麗,還可下完那半局殘棋,並請凌俠女泛舟夜遊,探詢凌兄梁孟仙蹤,不是好麼?”
話未說完,馮康便是泥人,也有土性,越想越難過,心中恨極。暗忖:“仇人竟會飛劍,實出意外,今夜不勝必死。這矮賊雖然厲害,未見飛劍出手,也許還未學會。我用三年苦功所煉暗器,也還未用,與其等死,何如試它一試,索性連那賤婢一齊暗算,報仇再說。”心正尋思,微聞少女說道:“狗賊無恥,以爲司太虛這賊道日內便可趕來相助,不知日前途遇韓仙子,幾乎把命送掉,還丟了兩件法寶,才得免死。此賊靠得住麼?想借此一溜了事,做夢。白兄的話一點不差,難得今夜三賊都來,正好一網打盡,免得又去害人。”馮康只當少女自言自語,也未聽真,一心拼命。瞥見大虎已爲嶽雯所殺,越發怒火上攻。
馮康所煉暗器,除卻三鏢夾一箭外,另有一種獨門祕製的暗器,名爲五毒蜈蚣鉤。
不用時附在身上,看去宛如寸許來長鋼片所制蜈蚣形的鱗片。用時只消暗中一按機簧,再將雙臂一振,立似一窩蜂,由所着密扣緊身之上紛飛而出,朝敵人飛撲過去。這類暗器形如鱗片,看去不大,爲數甚多,前胸一排僞裝的密扣和後心五十九朵桃花更是厲害,一經施爲,齊朝敵人猛撲,方圓五丈均在籠罩之下,無論大小,均具奇毒。到了人身,蜈蚣腳上倒須鉤刺立時由分而合,抓緊人的皮肉。只一見血,多好武功的人,也活不滿三個時辰。頭臉五官如被打中,固是必死;便是內外功極好的人,吃那後心五十九朵形似桃花和那數十個紐絆打中,上面鋼針毒鉤立時舒展開來,有的細如牛毛,有的形如刀片,隨着機簧自行轉動,多好氣功,也被破去。又是一蓬接一蓬,爲數不下千百,方圓好幾丈全在死圈之內。對敵之際猛然發難,端的防不勝防,厲害無比,如非嵩山二友威名大大,馮康又是驚弓之鳥,一開頭先挫了銳氣,跟着同黨相繼傷亡,心膽已寒,如對旁人,有此利器,早就發難了。這時因是死中求活,把平日卑怯顧忌,欺軟怕硬,專一取巧的心理一掃而光,不特打算冷不防將白谷逸殺死,並還妄想連那姓凌的少女也一起暗算。
主意打定,故意喝道:“矮鬼,休要發狂,我手中兵刃暗器還未用過呢,也該叫你知道二太爺的厲害。”說罷,剛把手中純鋼蛾眉刺一揚,猛想起:“這兩個敵人均極厲害,即便被暗器打中,當時不死,只要被迫上,仍難活命,先前也曾想到,如何遺忘?”
無奈話己出口,只得硬着頭皮,縱身上前,假裝動手,右手鋼刺朝上一晃,就勢丟掉,左手所持弩筒,把胸前機簧拉開。緊跟着,雙臂前胸一齊振動,再朝身後一拉,前面數十條形似蜈蚣,中藏毒鉤的暗器,立似暴雨一般,朝敵人飛撲過去。同時身後五十九朵桃花也朝少女連人帶馬迎頭飛射。這時少女和白谷逸相隔不過兩丈遠近。馮康早已看準地勢,藉着發話,閃向二人中間,冷不防突然發難。月光之下,只見大蓬寒光,正朝二人當頭罩下。猛聽一聲怪笑,那兩蓬寒光已離男女二人頭臉不過二尺光景。突有一股疾風,由少女身旁古樹後飛出,只聽呼的一聲,忽然反撲回來。
馮康因恐白谷逸內外功均臻絕頂,即使打中,被他一爪抓上,也難活命,更恐敵人和方纔一樣突然發難,不敢挨近。一見數十百條暗器已朝敵人當頭罩下,對方似未覺察,心中暗喜。惟恐還攻,忙往回縱。忽聽腦後風生,回頭一看,二三百片寒光花影不知怎的,忽又反撲過來,已快臨頭,不禁嚇得忘魂皆冒。知道所煉蜈蚣鉤和五毒桃花刺中上一下,便難活命。先前恨極敵人,惟恐一發不中,差不多全數發了出去,眼看成功,不料害人不成,反害自身。這暗器奇毒無比,中上之後又痛又癢,又酸又脹,宛如百蟲鑽心,在骨髓裏亂抓亂咬,直到痛死爲止。當時心膽皆寒,忙把身子撲地,就地一滾,想要躲過。誰知所有暗器竟似有了知覺,隨同下落,從頭到腳,一齊佈滿,晃眼便覺痛苦難禁,忍不住悲聲慘號起來。
另一旁,朱梅手指一道白光,也將謝潯所發黃光斬斷。謝潯見勢不佳,揚手又是一片灰白色的遁光。待要騰空而起,忽聽另一少年喝道:“這廝決逃不脫,雪妹放心。”
同時便有一股罡氣迎面撲來,遁光立被擋退。謝潯不禁大驚,擡頭一看,面前飛來一個美少年和一美婦。暗道:“不好!”未及抵禦,一道白光又由下面電射而上。謝潯剛喊:
“諸位饒命,我有話說。”那白光已經飛近。謝潯驚懼忘魂中,把頭一低,劍光齊口一繞,由口起,先把大半個人頭斬斷。緊跟着環身一絞,連頭腰斬成了三段,落向河中。
白谷逸收回飛劍,笑道:“這廝賣弄口舌,喜說大話,死前還把舌頭割去,豈非報應?”
少婦回顧馮康,身上滿附蜈蚣形鱗片,疼得滿地打滾,聲如豬嗥。笑道:“此賊雖然惡貫滿盈,且給他一個痛快,省得聽這豬嗥討厭。”隨手一指,一線金光飛將過去,朝頭上閃了一下,便自了賬。
少年男女便同飛降,姓凌的少女也便下馬走來。嶽雯忙上前去,分別拜見。
這先後來的三人,均是劍俠一流。兩少年夫婦,一名凌渾,一名玉龍女崔五姑。騎馬少女,乃是凌渾之妹凌雪鴻。日前曾與白、朱二俠在嵩山少室峯下無心相遇,談得甚爲投機。不料有一妖僧與凌渾夫婦爲仇,命徒來請,淩氏夫婦因往赴約;雪鴻事前又往左近山中去尋前生師長,未得暢談。雪鴻當夜原奉師命,來尋白、朱二人。淩氏夫婦因與二人投緣,也想結交,本意去往嵩山相見,無心經過,發現二人與人爭鬥,看出敵人是江洋大盜,只有一人手發飛劍,與朱梅對敵,雪鴻正在旁觀,便同飛降,隱往雪鴻身旁大樹之後。
凌渾夫婦早聽師父巨山真人說過,本派道法並非玄門正宗,但與別的左道邪教不同。
真人初意,本想自作開山祖師,創立教宗。一則,夙孽未盡,尚須另轉一劫;二則,門人只有淩氏夫婦,人數太少;三則,所積外功也未圓滿,好些難題。凌渾便告奮勇,力言:“弟子願以虔心毅力,代師父完成善功。”真人笑說:“徒兒果能如此,我轉世以前,必將本門心法傳授與你,並將所得道書天府祕籍交你夫婦,同往雪山,閉關修煉。
等到煉成出世,先去隱跡風塵,行道濟世,仗我所傳和所煉法寶,足夠應用。候得機緣到來,立可開創教宗。事情也許還早,但可免步我的後塵,以致徒勞。雖然本門不禁婚嫁,將來天仙無望,散仙歲月也頗逍遙。我生平只收你夫妻二人爲徒,門人無多,由此你便成了開山祖師,我也得以勉修上乘仙業。但此三甲子內,只有你夫妻二人同修,無人相助;你性情又極孤做,落落寡合,容易樹敵。稍有疏忽,便要延誤仙業,卻是大意不得呢。”
凌渾因自己本是湘潭世家,弟兄妹三人,長兄早死。幼妹雪鴻,聰明美秀,十二三歲便有小俠女之稱。幾次代求師父,收到門下,均未答應。趁着高興頭上,又代請求。
真人笑道:“非我不允,此女福緣根骨,尚在我師徒之上,這等美質,求之不得,焉有不允之理?無如她本佛門中人,只因夙世情緣未盡。佛家雖重夙世福慧,但與道有不同,累世元真固是極好,便本身已經婚緣,只要參得上乘真諦,當時仍可成道。她那丈夫,和她已是七世愛侶,早在她前轉世,又是爲她而死。佛家最重因果,必須完成這段姻緣。
她那前師,乃是一位前輩神尼,佛法甚高,不久便要遇合。如拜在我的門下,反倒誤她道業。”凌渾聞言,只得罷了。
果然第二年,雪鴻騎馬出遊,被前世恩師川邊倚天崖龍象庵神尼芬陀度到門下。
初意師父憐愛,可以披剃。不料芬陀大師對她雖極鍾愛,但不令更換僧裝,和師妹花無邪一樣,只算是個記名弟子。後經再三苦求,大師方以佛法恢復她的前生靈智,告以前因。並說:“你不特情緣今生難斷,並還有許多殺業未了,將來均須應過,無法避免。
爲此我只傳你防身禦敵之法和你前生所留飛劍,以備在外行道之用。你那丈夫和你累世情侶,並還均是佛道兩門弟子。無如夙孽太重,每次都爲一事延誤,不會如願。當他未次爲你遭劫兵解,未死以前,抱頭痛哭說:‘以前諸生,都因生得英俊美豔,一個美男,一個美女,由第一世起,便一見傾心。情緣糾結,不能分解,結果兩誤,受盡離合悲歡,艱難危害。好容易今生你我同在散仙門下,師恩深厚,許我二人將所奉使命辦完,結爲夫婦,有了指望,心方狂喜,不料中途忽生波折,爲妖人所暗算。你雖堅執同殉。但恩師使命未完,須你繼續守護,以免功虧一賞,我更不捨你隨我同死。我已受夠,轉世之後,因你不喜矮子,我必變爲又醜又矮的形貌,使你一見,心生厭惡。等到重返師門,悟徹前因,那時雙方已均成道,決不致再有夫妻之念。由此結爲同道至交,彼此成就,豈不是好?’
“你和他本就情愛深厚,你一聞此言,悲痛萬分,接口哭說:‘我蒙你癡愛七世,都因我向道心堅,自私念重,不是百計推搪規避,便是波折橫生。中間你爲助我脫難,不知受了多少危害。直到今生,我方爲你深情熱愛所感,決計相從;不似以前那�`n �`n J� �ױ �`n �`n P8 �`n �而起。早知今日,還不如早稱你的心願,免你死有遺恨。實對你說,我除膽小顧慮而外,早已心許。
不久我向師覆命,定必自殺。到下一世,無論你變得多麼醜怪,也必報你恩情,使你如願。即便多受辛苦艱難,延誤功行,多轉一劫,也非所計。不過,我再前世恩師,今生苦訪數十年,始終不曾尋到。萬一再世相遇,重返師門,此約雖是必踐,但只嫁你半甲子,和你共度完了人世夫妻最幸福的年份,我必削髮出家,到時卻休攔我。’“他雖堅拒,但是深情流露越甚,直到斷氣,尚抱緊你不放。因中邪毒大重,本來這段情緣便難解脫,如非夙根深厚,早已墮入迷途。即此已是萬分難得,何況心許在先,有此夙約,更非踐過不可。如你與之相見,重圓舊夢,今生決難成道,必須再轉一劫。
除非你肯負心背盟,當時便可免去好些艱險危難,成道也快。但是此人因爲前幾生對你癡愛大切,未能如願,今生因想斷念,又把形貌變得十分矮醜,性情更是偏激古怪。你如嫁他,不特變化他的氣質,並可助他抵禦強敵,把許多兇險危難度過,轉禍爲福。你意如何?”
雪鴻這次轉世,前生之事已全遺忘。只平日無事之時,老覺心中有一最親最厚的人,不知人在何處,偏生想他不起,追憶童時伴侶,又無此人,本就奇怪。及經佛法指點,悟徹前因,想起這歷劫七生的愛侶和幾次生離死別的情況,本就悲從中來,大師便不這等說法,也恨不能當時把人尋到,抱頭痛哭一場,略解前世悲思之苦。又知佛法最重因果,背盟不特負心,萬一爲了一念自私,雖得兔去一次兵解,但他偏激過甚,樹敵又多,難免由此墮入歧途,或爲仇敵所害。不論相隔多少年,仍須了這一場公案,縱能避免再嫁,對方一日不成道,任是多高功行,也不能算完結。再如罪惡大多,度化更費心力。
繼一想,休說背盟負心,就這樣盤算利害,也是對他不起。忙向大師跪下,哭告道:
“弟子現時醒悟,想起前情,悲痛萬分,便拼百死,也無負心違約之理。只是罪孽深重,道淺力薄,前途艱危。只望恩師大發慈悲,多傳授一點防身法術。靜候轉劫之後,再返師門,靜參上乘佛法,以求正果。”話未說完,便忍不住,伏在大師懷中痛哭起來。
大師對於雪鴻,本最鍾愛,手撫她的秀髮,微笑道:“徒兒心地果然光明純厚。你不負人,人也決不負你。此後你二人結爲夫婦,你雖多轉一劫,彼此均有大益。不過他已仙緣遇合,正習飛劍,還未到相見時期。可自用功,到時自會命你前往。”雪鴻一知丈夫轉世,恨不得當時便尋了去。無如大師佛法高深,神儀內瑩,寶相外宣,自具一種莊嚴氣象。”只管萬分敬愛親熱,有如愛女之對慈母,不知怎的,不敢分毫瑣讀。見話已完,不敢再問,只得退了出來,照舊用功。經此一來,道心便亂了一些。暗忖:“事已定局,反正二三十年塵世夫妻,終於兵解,不能避免。不知他光景如何?如和我前些日一樣,不記前生之事,還好一些;如其夙因未昧,以他那等癡情熱愛,多年未見,定必百計尋訪,這相思之苦,如何禁受?偏又不敢冒讀大師尊嚴,每一想起,心便難受,幾次想要覷便請問,均爲大師莊嚴氣概所懾,沒敢開口。大師也從未再提。
這日做完功課,獨立對面雙杉坪上,正在練劍爲戲,忽見兩道遁光在前飛馳,另外兩道青氣如長虹經天,在後追逐,先未打算多事。因內中一道遁光本是並肩同飛,忽然折轉,朝自己這面飛來,同時後追兩道青氣也已臨近,同朝前頭一道追去,中途離開同伴飛來的一道已經下降,便指飛劍上前攔阻,喝問何意。來人遁光一閃忽隱,面前卻現出一個美貌道姑,未等開口,便先躬身說道:“姊姊助我,事完再說詳情如何?”雪鴻見道姑所駕遁光,看不出是何來路。這道姑年約二十來歲,穿着一身雪也似白的道裝,玉貌花容,皓齒嫣然,明豔絕倫,神情又極和善。由不得一見心喜,當時減了敵意,還禮笑問:“道友,你那敵人只追你同伴,並未追你。這裏是雙杉坪,對面是倚天崖龍象庵,乃家師清修之所,一向無人敢於在此生事。有話明言,只要不叫我違背師規,均可勉效微力。”說時,因見道姑仍是滿臉憂疑之容,不禁生憐。正恐所答的話使其失望,道姑已慨然答道:“來前三日,我蒙一前輩神尼點化,已知道友爲人來歷。別的無暇細談,我也決不累你。令師已往嵩山訪友,離庵他去,別的無所奉求,只請容我在寶庵中待上半日,便可免去仇敵糾纏。不知可否?”雪鴻屢生修爲,前生法力靈智已多半恢復。
自信師父多年威名,決無一人敢來侵犯,況是登門騷擾。越看道姑越投緣,笑答:“你我雖是初見,看你爲人,決不至於累我。只是家師並未遠出,尚須稟告,我也必爲先容。
道友便有難題,只要不爲惡犯規,定當效勞,如何?”道姑大喜謝諾,同往庵中飛去。
雪鴻見她行時不住留神朝左右身後回顧,面有忿急之容。正想見過師父,如允所請,再行盤問來歷姓名,人也飛入庵內。剛到殿前,花無邪正由內走出,見面笑問:“師父已往嵩山訪看優曇大師。你在對面坪上練劍,可曾見師父飛過?這位何人?”三人原是邊說邊走,雪鴻一聽,果如道姑所言,師父已離庵他去。心方奇怪,人已走進殿門,猛瞥見金光一閃,忽聽“哇”的一聲怪叫,兩條藍影正由道姑身後飛起,破空逃去。同時一片金光祥霞,也由大殿內師父平日打坐的蒲團上突然涌現,中現一隻畝許大的金手,帶着霹靂風火之聲,朝那兩條藍影追去。雙方勢子都是比電還快,轉眼相繼投入高空凍雲層中,一閃不見。雪鴻見是師父大旃檀佛法中的大金剛須彌神掌,照此情勢,道姑必非惡人,越發生出好感,先前疑慮一時全消。
延往禪堂一談,才知道裝少女姓韓,父親是大溟真人韓霄,乃東海落星礁旁門散仙中老前輩。所生子女甚多,全家老少二十餘人,均擅邪法。少女出生不久,乃母便遭兵解。因是未生幼女,生得十分美豔靈秀,根骨又是極佳,韓霄對她最爲鍾愛。暗忖:
“左道旁門多無善果。只因僻居東極邊界,以前仗着島上風景靈秀,到處長滿瑤草琪花,靈藥珍果,散仙歲月逍遙自在。子女婚嫁均是互相愛好的同道中人,平日管束又嚴。除大荒山無終嶺同門師兄枯竹老人和南星原師姊盧嫗而外,休說遠適中土,便這以上兩處雖然同在東極遼海,但是中隔十萬裏流沙落滌,程途大遠。而這兩位師兄姊法力甚高,脾氣十分古怪,加以同門先進,門下無什弟子,常說:‘本門法力雖兼諸家之長,終是旁門外道。像我二人這等獨自勤修,連門人都不收一個,每隔數十年,並還神遊中土,化身濟世,到了最末一次天劫,是否能夠避免,尚不可知。你夫妻生有那麼多子女,門徒又衆,一任教規多嚴,也不免於生事。依我二人看法,休說道家千三百年一次的未劫你躲不過,只恐四九天劫也難避免,隨着因緣時會而來的災害更是難防。你如不聽良言,將子女門人法寶收回,仍舊傳以本門心法,早晚遭劫,還有滅門之禍。’語多難堪,而且每見面必要教訓一頓,實在氣憤,逐漸斷了來往。滿擬照此下去,決可無事。即便天劫將降,憑自己的法力和島上陣法抵禦,也能免難。起初不曾在意。及至愛妻偶因釣鰲磯採藥,妄恃法力,強奪正教門人新採得的芝實,因而成仇,互相報復,遭了兵解之後,自己又接師兄警告,說四九天劫將臨,令我準備,以免形神皆滅,方始心驚。因未註明時日,連費好些心思,只算出年數甚近,別的俱算不出。連向師兄姊通誠求告,均無迴音。不敢怠慢,每日修煉,無暇管束。這班門人子女,本就喜與海外各島妖邪爲伍,近年更乘機勾結,去往中土爲惡,屢戒不聽,陽奉陰違。先還按規重責,無如天生惡根,習與性成。雖爲此事清理過一次門戶,但是子女多是親生,殺既不忍,逐出之後恐更變本加厲,爲惡更多,弄巧還把強敵引上門來。”料知枯竹老人說他運數將終之言已驗,事已無可救藥。自己或可提前兵解,早晚全數滅亡。既恐愛女玉石俱焚,與之同盡;又恐染上兄嫂惡習,墮入歧途。
仔細盤算了幾日,特將女兒送往離島七百里小東溟山神仙洞,拜在女散仙野雲仙子申無妄門下,加以重託,禁與兄嫂子侄來往。又過些年,韓霄竟仗枯竹老人預示仙機,在天劫將臨以前,將所有門人子女假託閉關,全行遣散。又把平生所煉三百數十件至寶奇珍,一半分與子女,一半埋藏海中,準備先期兵解。深知愛女天性孝友,恐其趕來,遭了波及,本不想使之知道。不料韓女甚得師長憐愛,此十餘年中功力大進。因那散仙不禁婚嫁,並說她情緣未斷,將來非嫁人不能超劫成道。這時剛剛遇合,也是一位成名的散仙,姓乙名休,本是獨身,相貌十分英俊雄偉,人更豪爽誠厚。偶遊東極大荒,往訪枯竹老人未遇,歸途偶過小東溟,與韓女相遇,不知怎的,一見傾心。二人雖然相識不久,雙方已有極深的情愛。這未來愛婿甚是多情,爲了韓女,特由中土移居小東溟附近,以便日常相見。
這一雙情侶偶往海邊遊玩,無意中殺死三條修煉數千年,不知傷害多少水族的惡鮫,救了一羣人魚。人魚將其引往水中鮫窟一看,那特製的水牢內囚禁着許多奇形怪狀,深海所產的魚介,內中還有一大一小兩隻金蛛。依了乙休,這類多是水中精怪,意欲同時除去。韓女天真,見那許多深通靈性的魚介,有的向其叩頭悲嘯,聲如兒啼;有的竟吐人言,哀鳴求救。不由動了惻隱,固執不允。說:“這類東西雖然兇惡,均有靈性,況有救命之恩。我們不來,未一條毒鮫傷重未死,已然逃回,口噴毒氣,要殺它們泄憤,到晚一步,一個也難活命。一個異類修成這樣,頗非容易。好在師傳禁制之法一經施爲,如影隨形,不論相隔多遠,只一違揹我的心意,立時周身發火,自焚而死。莫如試它一下。”乙休不忍拂她心意,只得應諾。
後來僅少數幾條毒蛇海怪犯禁,爲神火所殺,形神皆滅。下餘本無二志,經此一來,越發害怕。那兩隻最兇毒的金蛛,韓女喜它們靈慧,意欲馴養,已用法寶收去。
韓女因多年未回,曾令所收水族往探父兄家人動靜,去的兩個均是修煉多年,變化通靈,並還能通人語的海怪。到時正值韓霄遣散衆人之際,隱身窺探,得知底細,立時歸報。韓女一聽大驚,連師父、情人也未告知,便即趕回。韓霄兵解,本由外人下手,惟恐愛女情急誤會,只一出場相助,立敗大事,並且時機已迫,挽救更難,心正愁急,愛女忽與對頭相繼飛到,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方覺非糟不可。誰知對頭法力高強,竟知他的心意,到了洞外,便先叫破。初意只想告誡一場,也不和他對敵,捱到時候,任其遭劫,各自走去。韓女見父受辱,大怒出門。敵人忽然改了態度,笑說:“你雖左道中人,平日無什惡跡,只不該收這許多心性惡劣的門人。子女本賦惡根,再受這班人的引誘,連帶爲惡,無形中代你造了惡孽。你見天劫將臨,好好求我助你兵解,並非不能。
你偏暗用詭計,欺我門人。又恐我不受激,乘我不在,把我小崑崙靈景毀去好些。留書約我,今日來此,一決勝負。我看透你的詭計,應約而來,本意稍給你吃點苦頭,以示懲罰,捱到你劫難將臨,各自走去,使你身受慘報。也許你爲惡由於無心,生此孝女,不但至性純厚,並有別的因果。現看在你女兒份上,賜你兵解,並還不用飛劍殺你,免你元神受傷。雖有幾個時辰苦痛,決不至於誤事,並可爲你減少罪孽,你父女也可藉此訣別。你意如何?”
韓霄忙即喝住愛女,下拜稱謝。未及開口,對頭原是前輩散仙中一位奇人,隨說將手一指,面前金光一閃,前額上已釘着一把長約兩寸的金刀,跟着一片明霞閃過,人便無蹤。隱聞遙空中喝道:“今日大大便宜了你。少時你父女二人把話說完,或見劫難將臨,有什警兆,可朝空下拜,念着我合沙道長的名號,伸手朝刀頭上連彈三下,由你愛女將刀拔去,當時兵解。此寶自會飛回,無須管它。由你女兒料理身後便了。”韓氏父女想不到因禍得福,抱頭痛哭了一場。
韓霄本來鍾愛幼女,經此一來,自更憐愛,深悔不該把那一半法寶分與其他子女。
便對乃女垂淚說道:“你那兄嫂俱都非人,將來必遭慘報。日前不合舐犢情深,把我平生法寶分賜了他們一半。給你留了幾件,已另託人轉交。下餘我均分別深藏兩處海底山腹之內,雖經行法封禁,他們早晚必要生心,設法偷盜,得去定必助長兇焰,爲惡更甚。
乘我尚在,同往取來,一齊賜你,以免你們日後生出事來。事應縝祕,千萬不可泄漏,以免異日羣起與你爲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