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緣第七回 侯一娘入京訪舊 王夫人念故周貧

詩曰:

擬效桃園結孔懷,須知天意巧安排。

乘時事業轟天地,未遇身名困草菜。

貧裏光陰情不已,難中知遇果奇哉。

從今母子分南北,回首雲山天一涯。

話說進忠等發誓同盟,祭拜畢,燒化紙錢,將福物煮熟,聚會衆孩子飲了一日散去。果然情投意合,終日遊蕩。看看歲殘,人家都收拾過年。

光陰迅速,不覺又是早春天氣。但見:

三陽轉運,萬物生輝。三陽轉運,滿天明媚似開圖;萬物生輝,遍地芳菲如布錦。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雲。漸開冰凍山泉溜,盡放萌芽經路青。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風氣暖,雲淡日光新。道旁楊柳舒青眼,膏雨滋生萬象春。

交了新春。那石林莊雖是個村莊,到也風俗淳厚。人家賀節,皆尊長敬客。一娘在莊上也是這家請那家邀,到元宵還請不了。又住了個把月,只見風和日麗,草綠花香,人家士女皆車馬紛紛拜掃先塋。又早是清明節近,客媽媽也備酒餚,請幾個親眷並一娘同去上墳遊春。衆女眷也輪流作東,又頑了幾日。過了清明,一娘也思及醜驢死得可憐,無人燒化紙錢,浪蕩遊魂不知飄泊何所,也備了些羹飯,喚着辰生,就在溪邊樹下襬設了,望空遙祭,哭了一場,正是:

壘壘荒墳陌路邊,從來客死更悽然。

試觀嫠婦山頭望,野祭招魂鬼不前。

一娘哭了半日,衆婦女勸住。回來見這春光明媚,觸景生情,想起雲卿臨別之言,餘情不斷,又要入京去尋。先喚辰生來與他說知進忠道:“這樣好安穩日子不過,卻要去投人,倘或不在,那時怎處?”一娘道:“在此住着也非常法,久住令人厭,他雖不趕你,你自己住得也沒趣。不如走一遭,過些時再來,人情也新鮮些。”進忠見他必於要去,料難拗他,答應了。出來對劉、李二人說道:“明日要與賢弟們分別了,不知何時再會。”永貞道:“哥哥要去,我們也同你去。”劉?禺道:“你不得去的,你公公如何肯放你去?只是望哥哥早些回來,我們到店裏去吃杯敘敘別。”

不說他三人去吃酒。且說一娘來對客媽媽說了要上京,客老道:“既是大嫂堅執要去,也不好再留,只是務望還來走走。”媽媽便置酒與一娘送行。一娘吃過酒,謝了,回房收拾行李。陳氏晚間又備酒在房內餞行,舉杯向一娘道:“難得大娘下顧,一向怠慢。幸喜情投意合,本意常在此相聚,不料又要遠行,只是我有句話,久要向大娘談,又恐不允。”一娘道:“一向承大娘恩情,感激不盡,今一旦別去,原覺沒情,奈因舍親久別,急欲一見。有甚話,但請分付,無不從命。”陳氏道:“你我相處半年多,一旦分離,恐日後相逢,或孩子們他日相見,情意疏了,意欲與大娘拜爲姊妹,將月兒聘定辰生,不知意下如何?”一娘道:“多承大娘美意,只是我仰攀不起,姊妹已不敢扳,況姐兒下配犬子,怎麼當得起?”陳氏道:“甚麼話?我們也不過莊戶人家。”遂令丫頭擺下香案,同拜天地,卻是一娘長些。二人又對拜過了,復拜了親。向客老夫妻也拜過,又叫過辰生並印月,各拜了姨娘、丈母。小夫妻又交拜過。陳氏吩咐印月道:“以後哥哥相見,不要生疏了,須以嫡親相待。”復坐下吃酒,正是:

莫把他人強作親,強來到底不爲真。

誰知今日稱兄妹,翻作西簾待月人。

飲至更深方散。

五鼓起來,吃了飯。客老送了五十兩盤費並衣服行李,陳氏又送了二十兩並衣服首飾等物。一娘謝了,收起,叫進忠備馬。客老道:“一匹馬難騎兩個人,到路上也無人尋草料,不如留在這裏,遲日再來取罷,且僱兩個騾子去。”一娘拜謝了衆女眷,到廳上,等騾夫到了,遂將行李等搭上。客老道:“腳錢一兩六錢,我已付清與他,送到前門上卸的。恐他們路上須索,不要理他。”一娘又謝了衆人,大哭一場。印月也知,扯住姨娘,大哭不放,丫頭們強抱了去。一娘同進忠上了牲口,悽悽惶惶而去。

此時日色纔出,走了有二三里路,進忠道:“兩個兄弟說來送我,怎麼還不見來?”騾夫道:“想是在大路上哩。”又走了裏許,只見有人在後面喊道:“哥哥緩行!”進忠勒住牲口,回頭看時,見劉、李二人也騎着馬來了,後面挑了兩擔走到,三人並轡而行。永貞道:“哥哥來行恁早,我們半夜裏宰了羊,煮熟了纔來。且到前面柳陰下去。”挑擔的先走,衆人來到樹下芳草坡前,鋪氈坐下。請一娘上坐,衆人圍坐,擺下餚饌。永貞斟酒奉一娘道:“孩兒們一向未曾孝敬得母親,今日遠行,聊備一杯水酒,略伸孝敬之意。請母親滿飲此杯,望前途保重。”一娘接酒稱謝。飲畢,劉?禺也敬了一杯。二人又敬了進忠。衆人狼吞虎嚥,吃了一會。

日色將中,騾夫來催道:“晏了,走罷,要趲路哩。”一娘等起身。三人扶一娘上了牲口,劉?禺道:“我們再送母親、哥哥一程。”進忠道:“兄弟們回去罷,送君千里終須別。只是兄弟們前程萬里,須各努力保重要緊。”永貞道:“哥哥到京有便,務望寄封書子來。若尋到親戚,望早早回來。小弟們有便,自也來京看你。”三人相對大哭,好難分手。有詩爲證:

駐馬高林日欲晡,嗟君此別意如何。

東風吹酒壯行色,萬里雄心一劍孤。

進忠別了二人,隨了一娘上路。正是暮春天氣,一路上山明水秀,草色花香,飛塵撲面。說不盡飢餐渴飲,夜宿曉行。非止一日,到了京師。在前門上尋了客店,安下行李,打發牲口去了。母子二人進內城來觀看,果然是玉京天府,載進金城,比別府大不相同。只見:

虎踞龍盤氣勢高,鳳樓麟閣彩光搖。

御溝流水如環帶,福地依山插錦標。

白玉亭臺翻鷕鷟,黃金宮殿起鯨鰲。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闕恩光接絳霄。

三市金繒齊湊集,五陵裘馬任逍遙。

隗臺駿骨千金價,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會九州傳禹貢,朝宗萬國祝嵩高。

應劉文字金聲重,燕趙佳人玉色嬌。

召公遺愛歌熙皞,聖祖流風樂舞堯。

曉日旌旗明輦路,春風簫鼓遍溪橋。

重關擁護金湯固,海宴河清物富饒。

一娘到了前門,見棋盤街上衣冠齊楚,人物喧鬧,諸般貨物擺得十分鬧熱,比別處氣象大不相同。看了一會,走到西江水巷口,各店都挨擠不開。見故衣鋪內一個老者獨坐櫃外,進忠上前拱手問道:“借問爺,子弟們下處在那裏?”老者道:“一直往西去,到大街往北轉,西邊有兩條小衚衕,喚做新簾子衚衕、舊簾子衚衕,都是子弟們寓所。”進忠謝了,同一娘往舊簾子衚衕口走進去,只見兩邊門內都坐着些小官,一個個打扮得粉妝玉琢,如女子一般,總在那裏或談笑、或歌唱,一街皆是。又到新簾子衚衕來,也是如此。進忠揀個年長的問道:“這可是戲班子下處麼?”那人道:“不是。這都是小唱絃索。若要大班,到椿樹衚衕去。”進忠道:“有多遠?從何處去?那人道:“有五六裏遠哩。往西去不遠就是大街,叫驢子去,那掌鞭兒的認得。”進忠拱拱手別了,出巷子來,引着娘走上大街。見牌樓下有一簇驢子,進忠道:“趕兩頭驢來。”那小廝牽過驢問過:“那裏去的?”進忠道:“椿樹衚衕。”

母子二人上了牲口,一刻就到了。掌鞭兒道:“是了,下來罷。”進忠道:“送我到班裏去。”驢夫道:“進衚衕就是了。”二人下來,還了錢。一娘站在巷口,進忠走進巷來,見沿門都有紅紙帖子貼着,上寫某班某班。進忠出來問一娘,是甚班名,一娘道:“是小蘇班。”進忠復問人。那人道:“你看門上帖子便知,你不識字麼?進忠卻不甚識字,復來對娘說了。一娘只得進巷來,沿門看去,並無。只到盡頭,有一家寫着是王衙蘇州小班,一娘道:“是了,或者是他借王府的名色也未可知。”自己站在對牆,叫進忠去問。

進忠到門前,並不見個人;站了半會,也沒人出來,只得走進去,看見門都鎖着,沒人在家。進忠便往外走,撞見一人進來,喝道:“做甚麼?撞日朝哩!”進忠往外就跑,那人趕了出來。一娘迎上前,道了個萬福,道:“借問老爹,這班可是蘇州小班?”那人道:“正是。”一娘道:“班裏可有個姓魏的?”那人想了一會,道:“有個哩。”一娘道:“他是我的親眷,相煩老爹進去喚他出來。”那人道:“不在家,到內相家做戲去了,明日來罷。”一娘謝別,走上大街,叫驢子回下處來。一路心中暗喜道:“也不枉受了許多苦楚,今日纔有好處。”回到寓所,心中有事,那睡得着?正是:

良夜迢迢玉漏遲,幾回歌枕聽寒雞。

舉頭見月浸窗紙,疑是天光起着衣。

一娘巴不得天明,正是:

點頭換出扶桑日,呵氣吹殘北斗星。

天色才明,就起來梳洗,吃過飯,日已出了,心中想道:“我若自去尋他,恐怕班裏人看見不雅;要不去,又恐辰生不停當。”踟躇了一會,“還是叫辰生去罷。”遂叫辰生來,吩咐道:“你到昨日那班裏去問聲,可有個魏雲卿,他是蘇州人,是我姨弟。你尋到他,說我特來投他,是必同他來。”說畢,進忠往外就跑,一娘叫轉來道:“你可記得麼?”進忠道:“記得。”又去了。一娘又喚回來道:“你莫忘了,說遍我聽。”進忠道:“這幾話有甚難記?”一娘把了些錢與他叫驢、買東西吃,進忠接了,才走出門,一娘又叫回來。進忠急得暴跳道:“又叫我做甚麼?你要去自去,我不會說!”把錢向地一掠,使性子坐着不動。一娘央了他半日,才拾起錢來要走。一娘扯住他道:“我把件東西與你帶去。”向手上解下一個小小金牌子來,代他扣在指頭上,道:“這是我姨娘與我的,你帶去,見了他,把他看,他就知道我在這裏了。”進忠拿了,飛也似的去了。

一娘獨坐等信,好不心焦。心中忖度道:“此刻好到了。”過一刻,道:“此刻好說話了。”一條心總想着他,直等到傍午,也不見回來,想道:“大約是留他吃酒飯哩!”又等了半日,漸漸天晚,也不見回來,又想道:“我昨日擔擱了許多工夫,回來也只午後,他是熟路,怎麼此刻還不見來?定是在路上貪頑了。”自己坐在店門前,等到日落,才遠遠望見辰生獨自跑回。一娘迎到檐前,問道:“你怎麼去這一日纔來?可曾尋到他?怎麼不同他來?”進忠喘了一會氣,才說道:“鬼也沒得一個。”一娘道:“怎麼說?”進忠道:“我到他門前,見門關着,我不好敲,直等到小中,纔有人開門。我正要問他,他又出動了,又等了半日纔回來。又要問他,他又同人說着話進去了,我只得坐在門欄上。半日才見昨日那人家來問我:‘可曾見他?’我說:‘沒有’。那人道:‘等我叫他出來。’那人進去,叫出個髡頭小孩子來,纔好十七八歲,問道:‘那個尋我?’我說:‘尋魏雲卿的。’那小人道:‘沒有’。竟關上門進去了。那人後又出來問道:‘可是他?’我說:‘不是魏雲卿。’那人道:‘這一帶班裏總沒有個魏雲卿,想是在別的班裏。’我說‘不認得。’那人道:‘我同你走走去。’將一條巷子都走遍了,也沒得。那人道:‘五十班蘇、浙腔都沒有,想是去了。前門上還有幾班,你再去尋尋看。”那人就去了,我也來了。”一娘聽見不是,正是:

眉頭搭上三橫鎖,心內頻流萬斛愁。

不覺眼中垂淚,心裏想道:“我受了千辛萬苦,死中得活,也只爲這冤家,誰知今日又成畫餅!”連晚飯也不吃,就和衣睡了。一夜憂苦自不必說。

次早起來,只得又叫進忠到孝順衚衕去訪問,並無消息。住在店內,逢着吳下人便問,也無一人知道。又想道:“他莫不是上了前程,在那個衙門裏?”又央人到各衙門裏訪,也無蹤跡。又住了些時,客店裏人雜,進忠便搭上了一班人,抓色子,鬥紙牌。一娘着了忙,把他手上金牌子解下來。後來便整幾夜不歸。一娘說說他,他便亂嚷亂跳。一日回來,反向娘要錢買酒吃,一娘回他沒錢,他竟將一孃的新花綢裙子拿着就走,又幾夜不歸。一娘氣得要死。正值京中米糧貴,又無進入,正是坐吃山空,不上半年,盤費都完了。思量要回客家去,又怕人情世態,當日苦留不住,今日窮了又來,恐人惡嫌。進忠也戀着那班人頑耍,反說道:“當日誰叫你來的?如今又帶着鬼臉子去求人。”母子們又吵鬧了一場。漸漸衣服當盡,看看交冬,天氣冷得早,衣食無措,一娘只得重整舊業,買了個提琴沿街賣唱。走了幾日,覓不到三五十文錢,連房錢也不夠。一則腳小難行,二則京中灰大,一腳下去,連鞋幫都陷下去了,提起來時,鞋又吊了,一日走不上幾家,故無多錢。回到下處,坐着煩惱,店家道:“走唱最難覓錢,如今御河橋下新開了個酒館,十分齊整,你不如到那裏趕座兒,還多得些錢。”

次早,一娘走進城來,竟往御河橋來,迎着北風,好生寒冷。不一時望見一所酒樓,只見:

湘簾映日,小閣臨流。一條青旆招搖,幾處紗窗掩映。門迎禁院,

時間仙樂泠泠;軒傍宮牆,每見香花馥馥。金水河,牙牆錦纜,時時知味停舟;長安街,公子王孫,日日聞香下馬。只少神仙留玉?,果然卿相解金貂。

一娘進店來,先對店主道了個萬福,道:“爺,我是個南邊人,略知清曲,敢造寶店,胡亂伏事貴客,望爺擡舉。”店家見他生得標緻,先引得動人,便說道:“且請坐,還沒有客來哩。”一娘坐下。店家道:“大嫂寓在那裏?”一娘道:“前門陸家飯店。”店家道:“共有幾口?”一娘道:“只有一個小孩子。”店家道:“這也容易養活。”一娘道:“全仗爺擡舉作成。”店家道:“一路風吹壞了,小二拿壺暖酒與大嫂燙寒。”店家收拾了四個碟兒,小二拿上酒來,店家走來陪他。一娘奉過店家酒,拿起提琴來,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稱讚不已,連走堂的、燒火的都擠來聽,齊聲喝采。店家喜他招攬得人來,就管待了中飯。到晚,吃了晚飯,又吃了壺熱酒,纔回寓所,一日也有二三錢三五錢不等,甚是得濟。

一日回來,進忠已四五日不歸,到黃昏時,吃得大醉而來。一娘也不理他,只到次日天明,才說他道:“你終日跟那起人做一處,必做不出好事來。這禁城內比不得石林莊,若弄出事來,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館內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還可尋錢貼用。”進忠道:“沒得舍臉。”說着跑出去了。一娘氣了一會,纔到酒館中來。唱了半日,到東邊一個小閣裏來,見有兩個人在那裏對飲,上手是個清秀小官,對坐的那個人,頭戴密絨京帽,身穿元色潞綢直身,生得肥偉長大,見了一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轉睛的看他。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幾杯,一娘起身走到對席上唱,那人猶自看着他。又唱過一遍,錢都收了,重到閣子上,見那兩個人已去了。一娘走出來,見那二人還伏在櫃上與店家說話。一娘站在旁邊伺候,只聽得店家道:“曉得!領命!”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沒有把錢與一娘。店家點頭,喚一娘到面前說道:“才二位是吏科裏的掌家,他晚間要留你談談。”一娘道:“使不得,我下處沒人。”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門好不勢耀利害,我卻不敢違拗他,當不得他的計較。”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將小閣兒收拾乾淨,鋪下牀帳等候。到黃昏時二人才來,到閣上坐下,請一娘上來,坐在那小官肩下,擺上餚饌。店家道:“二位爺請些,總是新鮮的。”一娘奉過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過色子,請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嘖嘖稱羨。那人道:“從來南曲沒有唱得這等妙的,正是‘詞出佳人口’。記得小時在家裏的班崑腔戲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絕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見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師雖有數十班,總似狗哼一般。”一娘道:“二位爺貴處那裏?”那人道:“山東。”一娘道:“我也曾走過山東的,爺是那一府?”那人道:“臨清。”一娘道:“我也曾在臨清住了二年的,那裏有位王尚書老爺,爺可知道麼?”那人道:“王太老爺去世了,你怎麼認得的?”一娘道:“我在山東走過好幾府,惟在臨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內頑耍,王大爺十分和氣,不知可曾中否?”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麼?”一娘道:“正是。爺怎麼認得的?”那人道:“我說有幾分面熟哩!先見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來,原來比當日胖了。”一娘道:“老了。”那人道:“還不覺,丰姿如舊。如今大爺做到吏科給事,奶奶時常想念你,常差人四路訪尋你哩。你家老醜與辰生好麼?”一娘將前事大概說了一遍。那人道:“怪道尋你不見,原來遭了這些大變。”一娘道:“爺上姓?”那人道:“我還認得你,你到不認得我了?我是貽安。”一娘道:“爺發了身子,故此不認得。這位爺尊姓?”貽安道:“你真老了,他是吳爺家的六郎。”一娘笑道:“一別十五六年,當初只好十多歲。”店家道:“正是他鄉遇故知了。各飲一杯。”六郎道:“我們就行個喜相逢的令罷!六個色子湊數算,少一點吃一杯。”令行完了,又猜拳賭酒,直至三更方散。貽安去了,六郎同一娘宿了。兩人都是久曠的,說不盡一夜歡娛。

次日還未起來時,王府裏早差了長班來接。一娘慌忙起來梳洗,吃了早飯,上馬同至王老爺賜第。門上回過,裏面傳梆,着家人出來喚一娘進去。管家婆引進後堂,王奶奶尚未梳洗。一娘叩下頭去,王奶奶一把扯起來道:“好人呀,一去就不來了,叫我何處不着人問到了你!一向在那裏的?辰生好麼?”一娘道:“多謝奶奶掛念。”遂將別後事細說一遍。王奶奶道:“原來受了這許多磨難的!我說怎的不見你來?”丫頭拿茶來與他吃,王奶奶纔來梳洗。一娘坐在旁邊,只聽得房內孩子哭,一娘道:“奶奶有幾位公子?”王奶奶道:“我生了兩個,都讀書去了。這是丫頭生的。”梳洗畢,拿上茶來,一娘吃了點心。王奶奶見他身上衣服單薄,取了兩件新綿衣與他換了。

少頃,王老爺回來。一娘出來迎接,見王老爺比前胖了許多。見了一娘道:“貴人難見面,一向在那裏的?”一娘叩了頭,王老爺換了便服道:“坐着。”一娘道:“老爺未坐,小的怎敢坐?”王老爺道:“你又講起禮來了。”一娘只得坐下。王老爺道:“你沒有到泰安州去,一向在那裏的?”王奶奶將他遇難之事說了。王老爺道:“你家老醜歿了,可曾另尋個對兒?”一娘道:“沒有。”王老爺道:“你家辰生哩?”一娘道:“在前門陸家飯店裏。”王老爺道:“吩咐長班把他行李發來,並喚他孩子來。”小廝答應去了。王老爺道:“老一來得恰好,我刻下正要出差。家眷回去,正要人作伴,你少不得也同到臨清去頑頑。王奶奶道:“甚麼差使?”王老爺道:“因關白平復了,差我去安撫朝鮮。先打發你們回去。”三人同吃了早飯,王老爺出去拜客,午後纔回。

長班取了行李同進忠來。小廝領他入內,一娘道:“來叩老爺、奶奶頭。”王奶奶道:“去時才幾個月,如今這樣長大了。”取酒飯與他吃,三人坐下飲酒。王老爺道:“你幾時到京的?米貴很狠哩!”一娘道:“來有八個月了。當初雲卿原約來京一會,不意到此遍訪不遇,故此擔擱至今。王老爺道:“他到京第二年就上了前程,在京中住了七八年,去年春間才選到廣東去了。卻好吳益之是他的上司,甚是看顧他。前日有書子來,說新喪了偶。你如今也是寡居,不如還與他做一對也好?”一娘道:“他如今有錢有勢,愁沒有嬌妻美妾,還要我麼?”王老爺道:“他到是個有情的,提起來就眼淚汪汪哩!”飲至更深方睡。

次日,王老爺伺候領敕、辭朝、送行、請酒,逐日不閒。進忠仍舊戀着那班人,不肯隨娘去。一娘求王老爺處治他,王老爺道:“京中光棍最多,且不怕打。今日處了,明日又是如此,只有管你兒子爲是。”王奶奶對王老爺道:“老一隨我們回去,你把他兒子帶去吧。”王老爺道:“那小廝眼生得兇暴,不是個安靜的,帶去恐他生事。我看別衙門有用得着人的,薦他去做個長隨,有了管頭,那起光棍就不敢尋他了。”次日對一娘說了,叫長班來吩咐道:“這魏進忠的母親要隨家眷回臨清,他在此無依,你去看那個衙門用得着人,可作成他去做個長隨。”長班回道:“只有中書程爺對小的說要個長隨的,請老爺發個帖去,沒有不收的。”王老爺進來對一娘說了。娘兒們商議停當,王老爺發了帖,長班領他到程中書寓所來。正是:

未入黃扉稱上相,暫棲薇省作親隨。

畢竟不和進忠去做長隨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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