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演義第三十回 石達開詩退曾國藩 李秀成計破胡林翼

話說林鳳翔進攻淮北,清將琦善既逃,勝保亦退,便率軍進城。一面出榜安民;然後一面差人報捷到南京再議進兵。朱錫琨道:“吾軍並未疲憊,已破兩淮,正宜乘勝進兵。老將軍何故頓兵於此?”林鳳翔道:“孔子有云:‘日行百里者,蹶上將。’吾不欲中勝保以逸待勞之計也。”朱錫琨默然。

退謂曾立昌道:“何老將軍一旦畏勝保如是耶!”曾立昌笑道:“非畏之也。彼以東王有罪,惟全家不應受戮;久懷不滿,故欲擁兵以待北王之傳首耳。”朱錫琨嘆道:“以老將軍之英雄,猶不免重私仇,而忘公事,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然吾惜其未嘗讀書也。倘諸君亦爾,漢事危矣。”說罷嘆息一番,即密將此事函告錢江而去。

再說翼王石達開,即拔隊起程,本意由安徽過荊襄,望夔慶而去。時清將曾國藩,正駐浦口,屢次發兵,往攻九江。奈天國大將林啓榮死守,不能得志。故屯駐浦口,分顧南北岸。忽聽得石達開入川,道經皖、鄂,即與諸將商議,對待石達開之計。因謂諸將道:“吾甚愛石達開爲人。若能降之,則諸將不足道矣。”羅澤南道:“達開世之虎將,善能馭衆,甚得人心。錢江倚之爲命。若能羅而致之,固是吾長策,然吾料彼不來也。彼以百萬家財的縉紳,棄之如遺;一旦從秀全以起事,其志可知矣。”塔齊佈道:“彼一時,此一時也。當初洪秀全君臣一德,故達開樂於同事。今互相殺戮,達開因謀高舉遠引,則其志灰矣。我因而用之,彼得回性命,又加之以官爵,何患其不來?”曾國華道:“二君之言,皆有至理。招降納順,固是軍中要着。彼若不來,而大志又灰,恐軍無鬥志。不如求與一戰,有何不可?”曾國藩道:“三君之言如此,吾乃執中而行之:先之以禮;如其不從,即出其不意,而截擊之。有何不可?”衆人聽罷,皆鼓掌稱善。

正議論間,忽報胡林翼遣曾國葆至。曾國藩忙請至裏面,問以來意。國葆道:“撫軍胡公,聞石達開將經此地,請問以何法待之?”國藩聽罷,躊躇未答。原來國藩生平最忌胡林翼。誠恐以謀告之,彼反先行一着也。國葆道:“兄長,有何疑慮而不言乎?”國藩道:“非也,因議未決;有主招之者,有主擊之者,未審胡公有何主意?”國葆道:“胡公言,達開必不能爲我用。若招之,則宜先準備以防其襲擊。若兄長這裏欲截而攻之,則胡公願以全軍爲公後授也。”國藩道:“胡公軍當武昌漢陽之衝,何能遽動?想戲言耳。”國荷道:“此說不然。胡公爲人慮深謀遠,且現以分軍牽制李秀成;而以本軍之半,收回荊州附近各郡縣,聲勢甚銳,未可輕視。”國藩道:“既是如此,吾當招降石達開。若不獲命,必出於一戰。請胡公相助一臂可也。”曾國葆遂拜辭而退。曾國藩笑道:“胡詠芝其有意於石達開乎!然曾某斷不放過也。吾聞石達開爲桂省有名文士,吾當爲書以動之。”便令左右,取過筆硯來,立揮一函。早見前派的探子回報道:“達開人馬不下五萬,旌旗齊整,隊伍甚嚴,已離此不遠矣。”國藩聽得,面色一變。顧左右道:“石酋擁五萬之衆,整隊面來,其意殆求戰也。此函恐不能爲力矣。”羅澤南道:“事已如此,仍當招之:招之不來,戰仍未晚也。”曾國藩從之,遂令三軍準備應敵,另派一人往迎石達開軍,投遞書函,不在話下。

且說石達開自離了金陵,盡統老萬營大軍合共五萬,浩浩蕩蕩,本擬直取武昌,與李秀成合兵下荊州,望四川而去。忽軍行之間,前軍探子報道:“有清將曾國藩,飭人帶書到此。”石達開聽罷,便問多少人同來?探子道:“只一人耳,並無軍馬。”達開便令引帶書人進帳裏。那人把曾國藩書函呈上,石達開就在案前拆閱。書道:

大清禮部侍郎、節制湖廣江西軍務曾國藩,書侯天國翼王麾下:某聞識時務者,呼爲俊傑。今將軍以蓋世之雄,舉兵湘、桂,爲天下倡;奇略雄才,縱橫萬里,寧不偉歟!然時世不可不審也。當洪秀全奮袂之初,廣西一舉,湖南震動:進踞武昌,下臨吳會,聲勢之雄,亙古未嘗有也。然以區區長沙,且不能下;使南北隔截,聲氣難通:故馮逵隕命於全州,蕭王亡身於湘郡;曾天養失事於漢口,楊秀清受困於武昌。以至盛之時,而不免於險難,則天意亦可知矣。歷朝開創,皆君臣一德,以圖大事。乃事功未竟,殺戮相仍,君王以苟安延旦夕,貴胄以私憤忌功臣。以建大功,行大志,如將軍者,且不安其身,此則將軍所知矣。夫范增失意於鴻門,姜維殉身於蜀道,此非智勇之缺乏,則以其所遇者非人也。尋將軍去就之故,則以恃才智而昧時機;遂至沉迷猖獗,而有今日耳。國朝七葉相傳,號爲正統;深仁厚澤,禮士尊賢,如將軍者,一登廟堂之上,方過冀北而羣馬皆空。英雄世用,只求建白,將軍寧不知作退一步想耶?彼秀全以草茅下士,鋌而走險,窮蹙一隅,行將焉往?將軍窮而他徙,倘再不得志,甚非吾所敢言也。弟忝主軍戎,實專征伐,將軍或失志迷途,或回開覺岸,實在今日,唯將軍圖之。

石達開看罷,顧左右道:“彼深知我也。然以天王爲草茅下士而輕之,非也;且種族不辨,非丈夫也。吾知所以卻之矣。”乃立同一書,令來人回覆曾國藩。書道:

滌生大帥足下:僕與足下各從事於疆場,已成敵國。忽於戎馬倉皇之際,得大君子賜以教言,得無慕羊祜之風,不以僕爲不肖,故以陸抗相待耶!今謹以區區之意,用陳左右:夫僕一庸材耳!漢族英雄,雲龍風虎,如僕者烏足以當大君子之過頌?然足下以一時之勝負,即爲天意,則謬矣。漢高履險被危,方成大業;劉備艱難奔走,始定偏安。苟其初亦諉以爲天意,誰與造後來之事業?又試問兩年之間:洪王收復天下之半;揮軍北上,淮揚底定,此則天意又何在乎?歷來開國元勳,皆捨命效力,西、南二王之死亦常矣!且足下之意,有爲僕所不解者:豈茅草下士,遂不足以圖大事哉?奏楚雖雄,而天命所歸,乃在泗上屠狗之輩;蒙古一弱,而大業所就,即在皇覺寺之僧徒,此足下所知也。足下固曾讀中國聖賢書者:春秋夷夏之辨,當亦熟聞之。自昔王猛輔秦,猶未至彰明寇晉;許衡滅宋,死後猶不欲請諡立碑,蓋內疚神明,不無慚德。而足下喜勳名,樂戰事,猶或可爲;若以虜廷七葉相傳,頌爲正統,此則僕所深爲詫異者,誠以不料足下競有此言也。辱承錦注,欲以名器相假,然則足下固愛我而猶未知我也。曩者軍抵三湘,直趨鄂嶽,足下高摟廣謝,巍然無恙,凡鳥過門,未敢留刺。今幸賜教言,且慚且感。僕不知:如反其道以施之,設僕等所事不成,若他日足下辱過敝廬,曾能再動今日之情愛否也?既蒙錯愛,謹以函謝。今當西征,席不暇煖,無從把晤。謹附俚詞五首,以塵清聽,足下觀之,當笑曰:孺子其自負哉!

書詞之後,又有律詩五首。再看下去,詩道:

曾摘芹香入泮宮,更探柱蕊趁秋風。少年落拓雲中鶴,塵跡飄零雪裏鴻。聲價敢雲超冀北.文章昔已遍江東。儒林異代應知我,只合名山一卷中。

不策天人在廟堂,生慚名位掩文章。清時將相無傳例,末造乾坤有主張。況復仕途皆幻境,幾多苦海少歡腸。何如著作千秋業,宇宙常留一瓣香。

投鞭慷慨蒞中原,不爲仇讎不爲恩。只覺蒼天方聵聵,莫憑赤手拯元元。三年攬轡歸羸馬,萬衆梯山似病猿。我志未成人亦苦,東南到處有啼痕。

若個將才同衛霍,幾人佐命等蕭曹。男兒欲畫麒麟閣,夙夜當嫺虎豹韜。滿眼河山罹異劫,到頭功業屬英豪。遙知一代風雲會,濟濟從龍畢竟高。

虞帝勳華多美頌,皇王家世盡鴻濛。賈人居貨移神鼎,亭長還鄉唱大風。起自布衣方見異,遇非天子不爲隆。醴泉芝草無根脈,劉裕當年田舍翁。

曾國藩看罷,不覺詫異道:“達開有文事,而兼有武備,其志不凡,吾甚敬之。以大敵當前,而雍容整暇,其殆風流儒將乎。”遂傳令退軍二十里,讓石達開過去。塔齊佈道:“達開窮而他竄,我復讓之,朝廷其謂我何?”曾國藩道:“彼衆而我寡。且達開虎將也。其部下皆能征慣戰,實不易勝之。戰如不勝,貽天下笑矣。況彼去金陵而入西川,正洪秀全失其羽翼,因而縱之,不亦可乎?”羅澤南亦以爲然。遂拔寨退軍而去。早有細作報道:“石達開軍裏左右皆喜道:‘清軍避我矣,長驅而進可也。’石達開道:‘不然。彼自料勢不如我,故示之以禮讓;但吾軍若到荊襄,則胡林翼諸軍,必合而謀我。此其時,曾軍將繞吾後矣,蓋彼懼清廷之責罰也。我軍若三面受敵,勝負之數,固不可知。我不如亦示之以禮:轉由江西貫湖南,繞道入川,有何不可’。遂令大小三軍改道;入九江而去也。”按下不表。

且說洪天王自石達開去後,仿惶無措。因思石達開上表時,力言李秀成可用,便降詔李秀成,入南京辦事。秀成得了天王之旨,謂譚紹洸道:“弟自替守武昌、漢陽無恙者,恃智不恃力也。今胡林翼、曾國藩龍驤虎視,以窺武昌,此四戰之地,誠不易守。現在東王已死,翼王已去,天王召我,大局關係,弟不得不往。但天王未言及以何人替守此處,想亦量才而用耳。足下意中究有何人,足當此任?”譚紹洸道:“再請由南京調人到此何如?”李秀成道:“黃文金在安慶,陳玉成入江西,林鳳翔、李開芳、羅大綱各統兵北伐,眼見南京無人矣。若安、福兩王短於才略,而桀驁不馴。此無用之輩,不足以當大任也。”譚紹洸道:“然則足下將委何人?”李秀成道:“胡以晃老成持重,深識大體,不幸去年身故,吾甚惜之。若以武昌人才,恐弟去而足下不能卸責矣。足下將以何策守之?”譚紹洸道:“以漢陽之衆,攻吳、胡二軍;而以武昌精銳,截擊曾國藩可乎?”李秀成道:“如此則危矣。”譚紹洸道:“然則足下之意若何?”李秀成道:“弟昔日在此,彼三軍齊舉,吾則守以防之;彼一路來攻,吾則戰而破之。足下謹記斯言可也。弟去後,必不能再到武昌,今而後,金陵大局,將在弟身上矣。且吾一去,則清軍必來攻擊,吾有一密計遺下,可以破胡林翼,而退曾國藩者。待清兵來攻之時,足下即依計而行,切記切記。”說罷以密函交付譚紹洸。並囑道:“破敵之策,全在於此。將軍善藏之。”譚紹洸拜受。並答道:“受國家重任,而又得將軍重託,敢不自勉。請將軍放心。”李秀成道:“足下審慎有餘,而機變不足,只此可慮耳。願將軍自愛!”說着又以兵符印信,交付譚紹洸。隨佈告各營,以應詔入金陵。譚紹洸道:“將軍四處佈告,恐敵人知將軍已去,來攻益速矣。”李秀成附耳道:“正唯如此,而後所遺之計乃可用也。”譚紹洸乃不言。次日李秀成起程,譚紹洸又爲之祖餞,秀成珍重一番而別。慢表秀成入金陵。且說譚紹洸繼守武昌,所有法度,皆依秀成舊制,傳令不許更易。這點消息傳到胡林翼軍中,林翼大喜。即謂諸將道:“曏者以三路之兵,不能得志於漢陽者,以李秀成在也。今秀成去矣,吾等窺漢陽,正在此時。不可失此機會。”部將褚玖躬道:“秀成詭計極多,但恐非真去耳。”林翼道:“不然。金陵空虛,即秀成不往,洪秀全當召之,吾決其必行矣。”遂一面知照曾國藩,請攻武昌:而自以大軍攻漢陽。兩路會合,殺奔前來。

譚紹洸聽得,忙取李秀成遺計拆閱,不勝之喜。便令軍中嚴整旌旗。一面令義勇軍晏仲武,副將洪春魁,領五千人馬出城埋伏洪山要道;又令陸順德、蘇招生,以水師屯守沙河。以武昌與漢陽,大江相隔,又用破舟纜鐵索,爲浮橋相通,互相接應。自與諸將謹守漢陽,以待清兵。安排既定,只見胡軍先出,蜂擁而來。少時又接得曾國藩攻武昌之耗。譚紹洸顧左右道:“果不出秀成所料也。”

當下胡林翼大軍已到漢陽。以李續賓、李孟羣分攻西南兩路;以曾國葆爲前軍,自爲各路接應。軍到城下,只見漢陽城上旌旗嚴整,不敢遽攻。回稟林翼道:“漢陽守衛嚴整,李秀成尚在軍中也。”胡林翼不信,遂微服雜在軍中,前來觀看。果見守衛甚嚴,幾乎無懈可擊。看罷悶悶不樂。回至營中,沉思一會,時日已傍晚,傳令軍中安扎,待明日攻城。軍士得令,各自安排。忽然到了三更時分,三軍正在安寢:忽東南角上鼓聲大震,金角亂鳴,胡軍在夢裏驚起。只道洪軍來攻,倉促準備應敵。久之寂然。夜裏又不敢亂進,只得各自安息。纔到四更,又喊聲動地,漢陽城上覆吶喊助威,驚得胡軍亂竄。久之仍無聲息。不覺將近五更,鼓聲又起。自漢陽城至洪山一帶,如千軍萬馬之聲,攪得胡軍一夜不曾安息。胡林翼此時已料洪山地方,必有天國人馬埋伏。欲分兵攻之,又恐漢陽洪軍衝出,心甚憂慮。

忽報羅澤南已得曾國藩之令,會攻武昌,時正與塔齊布駐東路。林翼接見之下,正欲開言,不料羅澤南早說昨夜洪軍驚擾,原來羅軍亦是如此,一夜不曾安睡。少頃又報曾國藩至,所說皆同。曾國藩道:“沙河一帶,已有天國水軍埋伏。自漢陽至武昌,又用鐵索纜浮橋,互相聯絡,守禦極嚴,無從下手。”胡林翼道:“三軍在此,不能遽退,拚與一戰,不亦可乎。”就發令先請曾國藩以本軍分爲兩隊,以前隊先燒浮橋,直抵武昌;以後隊阻截沙河,使彼首尾不能相應。林翼以本軍直圍洪山,兼接應曾軍。李續賓、曾國葆、李孟羣各統大軍,分攻漢陽。各人得令,回去準備。?時譚紹洸見清軍各營,隱隱移動,料不久必來攻城,亦傳令各依計行事。當下曾、胡各軍,以部署方定,天色已晚,夜裏不便交戰,姑待明天。只恐仍如昨夜一般,軍士被其驚擾,便略退數裏,分兩班輪換巡邏。無奈天國軍中,是夜鼓角之聲,較前益甚,清軍仍不能安心寢息。又到天明,胡林翼自引一軍,會合各軍,進攻漢陽;改令曾國葆阻截洪山要道,以防伏兵。一面打聽曾國藩消息。

原來曾軍令塔齊布引軍,冒險來燒浮橋。誰想漢陽一支軍衝出,反截塔齊布軍後路,塔軍阻厄河濱,不能成列,中槍落水者,不計其數。塔軍正在倉皇,忽沙河一帶,伏兵齊起。水師船如箭而下。船中所藏陸軍,皆渡過右岸,夾擊曾軍大營。賴羅澤南死力支撐,怎奈前軍既敗,後軍無心戀戰,各自逃竄。胡軍圍攻漢陽未得手。因林翼本意欲用藥線,炸陷城垣,誰想李秀成遺計,都在城垣外預通濠道,以故不能施其計。正在納悶,忽探馬馳報道:“曾軍水陸二路皆敗。曾國葆圍阻洪山,未敢遽進。又不知洪山天國人馬多少?更不知此外更有多少埋伏?現在敵軍正將衝進來也。”胡林翼聽得,又見軍士一連兩夜受驚,皆疲倦無鬥志。不覺嘆道:“吾今番進兵,又成畫餅矣。”管教:智勇能謀,巧授錦囊摧大敵;聲威所播,頓收金甲退雄師。

畢竟胡林翼進退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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