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郭嵩燾獻策創練水軍,曾國藩深信其言,便與張亮基商議:依廣東拖罟之法,製造舟師,不在話下。
張亮基因這時光,軍務憂勞,染上了一病,故軍事反決於曾國藩之手。
但是胡林翼對張亮基說道:“某昨探洪軍帷幄主謀之人,上者是錢江,次則李秀成,此兩人好生利害。”張亮基道:“此兩人從那裏出身?”林翼道:“昨據廣西知縣李孟羣馳書來報,稱李秀成向來隱居不仕,躬耕隴畝,研究兵法,善於臨機應變;並且馭衆有方,人爲樂用,不可輕視也。錢江向參粵督林則徐幕府,因事充發新疆,不知怎地便能脫回。此人天文地理,無所不通;諸子百家,無所不曉。且政治軍旅,更其所長,活是王佐之才。吾軍中實無其右者。明公當謀以對待之。”亮基道:“賢士歸於洪秀全,羽翼成矣。不知錢江是充發軍臺的,何以擅自回來?亦不可不查究!”林翼道:“由廣東至新疆,路經百數州縣,應有押送犯人文憑,只不知是在那個州縣逃脫?抑有頂冒?此人狡計極多,無從查悉;或者從新疆逃回,亦未可知。目前查究事小,應敵事大,明公以爲然否?”亮基道:“人謂滌生徒好虛名,今果然矣。誠不如足下知彼知己也。爲今之計,申奏朝廷,令江、浙、湖北各省準備戒嚴。奈目下軍糧支絀,難募新軍。某不特恐湖南難保,即長沙亦屬可危,非能事者不足以定大計。今湖北撫、藩,尚在待人而用,某欲破格保足下爲湖北佈政,兼署巡撫,俾握軍事,以壯上流聲勢,足下意下何如?”林翼道:“某若湖北安身,則爲湖北之事,不復爲明公效力矣!此間軍事需人,又將奈何?”張亮基道:“可擇賢士以代之。”林翼道:“賢士不可多得。某舉一人,可以敵錢江者,明公欲聞之否?”亮基道:“那有不願?足下速爲我致之。”林翼道:“此人性質豪邁,識略冠時。若得此人,軍務必有起色。但他素性最鄙滌生,恐不願與同事左宗棠應聘入撫衙洪天王改元續漢統耳!”亮基道:“究竟此人是誰?若與滌生有些意見,某可從中調停之。”林翼道:“此人湘陰人氏,現居長沙省城,壬辰科已登賢書姓左,名宗棠,別字季高,即意誠先生所謂今亮的便是。”亮基道:“吾聞此人久矣。但此人學問雖高,只性質甚傲,將來何以馭之?”林翼道:“明公欲用其人乎,抑欲馭其人乎?如欲用其人,則但求於國家有濟可也;若徒欲馭之,則某亦從此去矣。”張亮基聽罷,恍然大悟,先向林翼謝過,遂託林翼往訪左宗棠。林翼不敢怠慢,便親自造左宗棠的宅子來。先把個名刺,傳進裏面。左宗棠見是胡林翼到此,料然爲着軍務而來,便請進裏面來。分坐後,宗棠道:“詠芝軍書旁午,今撥冗到此,有何見教?”林翼道:“弟應撫臺張公之聘,以公事頗繁,未能拜謁。今長沙各軍,連戰皆敗,雖然衆寡不敵,亦是人謀不及使然。倘洪氏大勢一成,國勢恐不可爲矣。今奉張公之命到此,願足下出其餘緒,以救國家,實爲萬幸。”宗棠道:“疏懶之人,本不足以談軍事。且洪氏以復國爲名,其言甚正,吾輩拒之,實力不順。足下以爲何如?”林翼聽得大驚道:“如此,則足下反欲助洪矣。奈清朝二百年統緒何?”宗棠道:“此中亦有個斟酌!待觀洪氏法度如何?如其大勢可成,吾必聽之;若其不能,則丈夫不甘老牖下,我當有以處之也。”林翼道:“昔王猛舍晉以輔前秦,彼豈不知順逆耶?誠以天意不可違。且豪傑處世,不宜泯沒而終也!願足下思之。”宗棠聽罷,默然不答。林翼又道:“足下果無意出山耶?”宗棠答道:“是又不然。張公欲委以軍糧之任,則目前不敢與聞;若是衙中大事,則某願任之。雖然,子,吾密友也,故以心腹相告,足下幸無泄漏。望於張公之前,爲弟善言復之。”林翼聽得,怏怏而別。 回見張亮基,隱過別話,只言左宗棠不願參與軍事,只願幫理衙中事務而已。亮基道:“目下軍務緊急,某欲用宗棠者,只此而已。若衙中各事,自有他人代勞也。”林翼道:“明公差矣!彼既能任衙中幕府,豈見各事緊急,還能坐視不救耶!”張亮基道:“公言是也。”遂復令林翼致意左宗棠。宗棠道:“既承張公厚意,義不容辭。但張公在一日,某當任一日;若張公不在時,某當告退。”胡林翼道:“兄言甚當。人生出處,準能強之?吾兄準可放心。”左宗棠便慨然領諾。胡林翼大喜,立即回報。張亮基就聘宗棠到衙裏辦事。自此長沙事務,就由左宗棠辦理,不在話下。
且說洪軍既進衡陽,那日洪秀全大集兄弟,會議進攻之計。黃文金進道:“今大軍俱屯於此,殊非良策。不如依錢先生說,遣能將,分大兵,分道進攻江西;而以全軍下長沙,以爲基本。哥哥以爲然否?”李秀成道:“進兵江西,實非其時;不如先由長沙,直出武昌,能握長江上流,以斷彼南北交通之路,則江西、閩、浙皆吾掌中物矣。以莫敵之勢,長趨直進,誰能阻之?若一旦分兵,恐江西一軍,未能得手;而大局震動,不可不審也。”秀全聽罷,目視錢江。錢江道:“江西不可不進,武昌不可不攻,誠如秀成之言。若進江西,今非其時矣。不如先圍長沙。如其不克,則直進武昌可也。”秀全道:“以百勝之師,豈一長沙不能下乎?”錢江道:“彼軍氣已復,湖北救軍又至。銳氣聚於長沙,未可輕視。縱能克之,而大費兵力,又稽時日,則不如不取爲愈矣。”正議論間,忽報水師統帶官陳坤書到。洪秀全接進裏面,問以何故到此,陳坤書道:“清軍今在洞庭湖,大造舟師,欲與我水軍爲敵。今湖北能戰的軍營,大半調到長沙,不如乘虛攻之。苟進克湖北,則湖南氣奪矣。主公以爲然否?”錢江道:“如此則天助吾也。宜先令水師,由洞庭湖取嶽州,以窺漢陽,則武昌唾手可得。今乘他水師未備,宜速進兵爲是。”洪秀全深然其計。便再撥精兵五千名,令陳坤書帶領,由水路先去。一面起大隊人馬,來攻長沙。
早有細作報到曾國藩那裏。國藩便親來與張亮基商議。胡林翼道:“今我軍以屢敗之餘,且衆寡不敵,戰亦無益;不如盡行退入長沙,較爲穩便。”曾國藩爭道:“全軍聚於一城,恐非善策,且我處處讓之,恐被乘機直進湖北,則事不可爲。”張亮基不能決。胡林翼道:“既是如此,不如我軍先人長沙,以厚根本。留曾軍在此,以爲犄角,你道如何?”曾國藩以爲然,只向張亮基請以多隆阿相助。張亮基許之。便令多隆阿統三千人,附於曾國藩,以壯聲威。隨把本軍退人長沙而去。不料正移動間,探馬飛報禍事:說稱洪氏水軍已克洞庭湖,直取嶽州去。一路當者披靡,洪軍人馬不知多少,嶽州甚是急危,特來報知。張亮基聽得大驚道:“如此則此間危矣。”便請曾國藩一併退人長沙。說猶未了,洪軍前軍已到。只見附近村落鄉民,拖男帶女,紛紛逃竄。呼聲震地,軍心盡皆惶恐。羅澤南嘆道:“止如山立,進如潮涌,彼軍中真有能人也。此時移退長沙,亦不及矣。便請下令,堅壁以待之。”且說洪軍到時,秀全便欲進擊曾軍。錢江急止道:“敗曾軍如折枝耳。
彼若以長沙精兵衝出,則我腹背受敵。不如分兵壓之。”便令李秀成同譚紹洗、黃文金、李世賢、賴漢英、洪仁發、洪仁達直逼曾國藩,而以全軍攻圍?長沙。當分軍時,李秀成道:“某本後進,資望較淺,二洪皆主公兄長,從事已久,某恐不能令之也,願主公別擇賢者,免誤大事。”錢江先答道:“善哉李秀成之言。此鑑於蕭朝貴之所以失也。”秀全答道:“彼此均屬兄弟。任統帥者,便有特權。倘有違令,當以軍法從事。”又謂仁發、仁達道:“三軍將令,在於統帥。願兩兄弟毋得輕玩。”兩人唯唯領諾,惟心中卻不免惡忌李秀成,有些不服。只秀成得秀全之命,便慷慨起行。可巧湖南提督餘萬清一路,領了張亮基號令,以本軍六千人,附入曾國藩麾下。曾國藩見軍勢復振,只道餘萬清一路,是一枝生力軍,就令他作前部。不提防尚未成軍,李秀成已到,把餘萬清慌得魂不附體,領軍望後而退,因此曾軍大亂。秀成乘勢攻之,直取中軍,把曾、餘軍分做兩段。少時李世賢、譚紹洸、黃文金、洪仁發、洪仁達俱到。曾國藩見不是頭路,急命塔齊布、羅澤南、多隆阿一齊禦敵。還虧他三人支持一陣,便退三十里下寨。李秀成見大軍攻圍長沙,尚未得手,即傳令收軍,紮下營寨,再候行止。
且說秀全親統大軍,攻圍長沙,恰楊秀清由全州趕到。秀全問廣西近情何如?秀清道:“現聞江忠源調署湖北臬司,不日起程;向榮前因兵敗免官,今已開復,將調來兩湖與我軍對敵。張國樑亦升副將,都隨向榮去了。”秀全道:“如此是廣西似無內顧。此間軍糧亦足,奈食鹽缺少。因我軍連營陸路,鹽運艱難,不可不慮也。”錢江道:“若非通過湖南,食鹽實無把握。爲今之計,宜四處發人徵鹽,用小包裝運,以濟目前。一面用法圍攻長沙。但求奪滿人之氣,而後直趨湖北,庶無後顧也。”秀全聽得,便令發人四處徵鹽。那一日,胡林翼正登城樓,望見洪軍漫山遍野,把長沙圍得水泄不通,心甚憂慮。忽見洪軍皆用小包運物進營,乃喜道:“此必食鹽無疑矣。因彼軍久屯陸路,食鹽實其所苦。不如四處阻窒鹽引,彼斷難久居,是乃解圍之一策也。”張亮基從之。打發去後,果然洪軍怔鹽,越發棘手;整整圍了四十餘天。長沙未下。秀全心慌,便募集採煤的,不下千人,仿鰲翻之法,先築土營,隨開了地穴,直透城垣,埋下火藥;時長沙南城,裏有金雞、魁星二樓。樓下正是火藥埋處。俱用線索通引,以待轟發。不料胡林翼登城,用遠鏡窺觀洪軍,只見軍士築就土營,負鋤攜鏟,往來不絕。大驚道:“此必從地道攻城也!宜阻截之。”乃命參將張協中,在城中掘開濠道。誰想協中去猶未久,轟天響的霹靂一聲,南路城垣陷去五六丈,張協中登時殞命。洪軍正欲進城,胡林翼急調各軍到南門守禦。早有副將林紹良領一千人先出,力阻洪軍。這時洪軍萬槍齊發,林紹良死於亂軍之中。不多時,清兵各營,大半奔至南門。林翼又命軍士乘戰時,築土爲垣,力行抵禦。錢江見清兵聚於一處,急切不欲遽入,便對秀全道:“我此行本志,不在得取長沙;今乘彼軍忙亂,可以偷過長沙直趨嶽州矣。”洪秀全從之。便傳令李秀成一併拔那時曾國藩、張亮基皆疑洪秀全誘敵,不敢來追。秀全便領大軍望前緩緩而行。於嶽州途間,忽石達開部下將校名喚曾天養的獻上一顆玉石,晶瑩可愛。並說道:“當長沙城陷時,小將先撲城垣,故得之。想是地道發出者。小將不敢隱匿,因此來獻主公。”秀全聽罷,與錢江、楊秀清、李秀成、石達開互相傳看,覺此玉面面通靈,端的非常之寶。玉中隱隱現出太平二字。錢江首先讚道:“此天所以賜主公也。”是時傳遍各營,齊呼萬歲。秀全大喜,就升曾天養爲都指揮使。不覺行近寧鄉。錢江望城內旌旗齊整,忽探馬來報道:“此清副將紀冠軍之兵,是護糧往長沙者。”錢江道:“既有糧草,必有食鹽,當以計取之。”便令譚紹洸、黃文金領軍在後埋伏;餘外各軍,詐作奔走之狀。紀冠軍果然領軍五千人來追。不及二十里,將欲退時,左有譚紹洸,右有黃文金,兩路殺來,秀全引軍殺回,冠軍大驚。正欲退時,恰遇黃文金,措手不及,腦上中着彈子,墜馬而死。秀全盡降其衆,隨入寧鄉。所得糧餉器械無數。才望嶽州進發。行到那裏,只見陳坤書等,早領兵接進嶽州城裏。
原來陳坤書等到嶽州時,清提督博勒恭武棄城而遁。故陳坤書等,不費一戰之力,已得了嶽州。秀全好不歡喜。此時各人都有推請洪秀全改元正位之心:先有石達開、韋昌輝入見錢江,告知此意。錢江道:“天賜玉璽,時不可失。”便入見洪秀全,說明將士推戴之意。秀全初猶推辭。錢江道:“今萬衆一心,如主公固卻,不特冷衆兄弟之心;且楊氏自念羽翼未成,斷不敢遽懷二心,何多憂慮?”秀全道:“衆人之意皆同否?”錢江道:“那有不同?”隨出門外,引一班人進來:卻是石達開、李秀成、黃文金、陳玉成、韋昌輝、譚紹洸、洪仁達、洪仁發、李世賢、李開芳、林鳳翔、羅大綱、曾天養、陳坤書等,錢江並呼道:“昨日之謀,主公允矣。”於是衆人一齊俯伏,皆呼萬歲!管教:兩年力戰,已重開漢室威儀;萬歲歡呼,又復見新朝氣象。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