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五十

○安祿山子慶緒 高尚 孫孝哲 史思明子朝義

安祿山,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本無姓氏,名軋犖山。母阿史德氏,亦突厥巫師,以卜爲業。突厥呼鬥戰爲軋犖山,遂以名之。少孤,隨母在突厥中,將軍安波至兄延偃妻其母。開元初,與將軍安道買男俱逃出突厥中。道買次男貞節爲嵐州別駕,收穫之。年十餘歲,以與其兄及延偃相攜而出,感愧之,約與思順等併爲兄弟,冒姓爲安。及長,解六蕃語,爲互市牙郎。

二十年,張守珪爲幽州節度,祿山盜羊事覺,守珪剝坐,欲棒殺之,大呼曰:“大夫不欲滅兩蕃耶?何爲打殺祿山!”守珪見其肥白,壯其言而釋之。令與鄉人史思明同捉生,行必克獲,拔爲偏將。常嫌其肥,以守珪威風素高,畏懼不敢飽食。以驍勇聞,遂養爲子。

二十八年,爲平盧兵馬使。性巧黠,人多譽之。授營州都督、平盧軍使。厚賂往來者,乞爲好言,玄宗益信響之。天寶元年,以平盧爲節度,以祿山攝中丞爲使。入朝奏事,玄宗益寵之。

三載,代裴寬爲范陽節度,河北採訪、平盧軍等使如故。採訪使張利貞常受其賂;數載之後,黜陟使席建侯又言其公直無私;裴寬受代,及李林甫順旨,並言其美。數公皆信臣,玄宗意益堅不搖矣。後請爲貴妃養兒,入對皆先拜太真。玄宗怪而問之,對曰:“臣是蕃人,蕃人先母而後父。”玄宗大悅,遂命楊銛已下並約爲兄弟姊妹。

六載,加大夫。常令劉駱谷奏事。與王鉷俱爲大夫。李林甫爲相,朝臣莫敢抗禮,祿山承恩深。入謁不甚罄折。林甫命王鉷,鉷趨拜謹甚,祿山悚息,腰漸曲。每與語,皆揣知其情而先言之。祿山以爲神明,每見林甫,雖盛冬亦汗洽。林甫接以溫言,中書?引坐,以己披袍覆之,祿山欣荷,無所隱,呼爲十郎。駱谷奏事,先問:“十郎何言?”有好言則喜躍,若但言“大夫須好檢校”,則反手據牀曰:“阿與,我死也!”李龜年嘗斆其說,玄宗以爲笑樂。

晚年益肥壯,腹垂過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擡挽其身,方能移步。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風焉。爲置第宇,窮極壯麗,以金銀爲篣筐笊籬等。上御勤政樓,於御坐東爲設一大金雞障,前置一榻坐之,捲去其簾。十載入朝,又求爲河東節度,因拜之。

男十一人:長子慶宗,太僕卿,少子慶緒,鴻臚卿。慶宗又尚郡主。

祿山陰有逆謀,於范陽北築雄武城,外示禦寇,內貯兵器,積穀爲保守之計,戰馬萬五千匹,牛羊稱是。兼三道節度,進奏無不允。引張通儒、李庭堅、平冽、李史魚、獨孤問俗在幕下,高尚掌書記,劉駱谷留居西京爲耳目,安守忠、李歸仁、蔡希德、牛庭玠、向潤客、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皆拔於行間。每月進奉生口駝馬鷹犬不絕,人無聊矣。既肥大不任戰,前後十餘度欺誘契丹,宴設酒中著莨菪子,預掘一坑,待其昏醉,斬首埋之,皆不覺死,每度數十人。十一載八月,祿山並率河東等軍五六萬,號十五萬,以討契丹。去平盧千餘里,至土護真河,即北黃河也。又倍程三百里,奄至契丹牙帳。屬久雨,弓箭皆漲溼,將士困極,奚又夾攻之,殺傷略盡。祿山被射,折其玉簪,以麾下奚小兒二十餘人走上山,墜坑中,其男慶緒等扶持之。會夜,解走,投平盧城。

楊國忠屢奏祿山必反。十二載,玄宗使中官輔璆琳覘之,得其賄賂,盛言其忠。國忠又云“召必不至”,洎召之而至。十三載正月,謁於華清宮,因涕泣言:“臣蕃人,不識字,陛下擢臣不次,被楊國忠欲得殺臣。”玄宗益親厚之,遂以爲左僕射,卻回。其月,又請爲閒廄、隴右羣牧等都使,奏吉溫爲武部侍郎、兼中丞,爲其副,又請知總監事。既爲閒廄、羣牧等使,上筋腳馬,皆陰選擇之,奪得樓煩監牧及奪張文儼馬牧。三月一日,歸范陽,疾行出關,日行三四百里,至范陽,人言反者,玄宗必大怒,縛送與之。十四載,玄宗又召之,託疾不至。賜其子婚,令就觀禮,又辭。

十一月,反於范陽,矯稱奉恩命以兵討逆賊楊國忠。以諸蕃馬步十五萬,夜半行,平明食,日六十里。以高尚、嚴莊爲謀主,孫孝哲、高邈、何千年爲腹心。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知戰,聞其兵起,朝廷震驚。禁衛皆市井商販之人,乃開左藏庫出錦帛召募。因以高仙芝、封常清等相次爲大將以擊之。祿山令嚴肅,得士死力,無不一當百,遇之必敗。

十二月,度河至陳留郡,河南節度張介然城陷死之,傳首河北。陳留郭門祿山男慶緒見誅慶宗榜,泣告祿山,祿山在輿中驚哭曰:“吾子何罪而殺之!”狂而怒,官軍之降者夾道,命交相斫焉,死者六七千人,遂入陳留郡。太守郭納初拒戰,至是出降。至滎陽,太守崔無詖拒戰,城陷死之。次於泥水罌子谷,將軍荔非守瑜蹲而射之,殺數百人,矢及祿山輿。祿山不敢過,乃取谷南而過。守瑜箭盡,投河而死。東京留守李忄妻、中丞盧奕、採訪使判官蔣清燒絕河陽橋。祿山怒,率軍大至。封常清自苑西隤牆,使伐樹塞路而奔。祿山入東京,殺李忄妻、盧奕、蔣清,召河南尹達奚珣,使之蒞事。初,常清欲殺珣,恐應賊,忄妻、奕諫止之。常清既敗,唯與數騎走至陝郡,高仙芝率兵守陝城,皆棄甲西走潼關,懼賊追躡,相蹂藉而死者塞路。陝郡太守竇庭芝走投河東。賊使崔乾祐守陝郡。臨汝太守韋斌降於賊。

十五年正月,賊竊號燕國,立年聖武,達奚珣已下署爲丞相,五月,南陽節度魯炅率荊、襄、黔中、嶺南子弟十萬餘,與賊將武令珣戰於葉縣城北枌河,王師盡沒。六月,李光弼、郭子儀出土門路,大破賊衆於常山郡東嘉山,河北諸郡歸降者十餘。祿山窘急,圖欲卻投范陽。會哥舒翰自潼關領馬步八萬,與賊將崔乾祐戰於靈寶西,爲賊覆敗,翰西奔潼關,爲其帳下執送於賊。關門不守,玄宗幸蜀,太子收兵靈武。賊乃遣張通儒爲西京留守,田乾真爲京兆尹,安守忠屯兵苑中。十一月,遣阿史那承慶攻陷潁川,屠之。

祿山以體肥,長帶瘡。及造逆後而眼漸昏,至是不見物。又著疽疾。俄及至德二年正月朔受朝,瘡甚而中罷。以疾加躁急,動用斧鉞。嚴莊亦被捶撻,莊乃日夜謀之。立慶緒於戶外,莊持刀領豎李豬兒同入祿山帳內,豬兒以大刀斫其腹。祿山眼無所見,牀頭常有一刀,及覺難作,捫牀頭不得,但撼幄帳大呼曰:“是我家賊!”腹腸已數鬥流在牀上,言訖氣絕。因掘牀下深數尺爲坑,以氈罽包其屍埋之。又無哭泣之儀。莊即宣言於外,言祿山傳位於晉王慶緒,尊祿山爲太上皇。慶緒縱樂飲酒無度,呼莊爲兄,事之大小必諮之。

初,豬兒出契丹部落,十數歲事祿山,甚黠慧。祿山持刃盡去其勢,血流數升,欲死,祿山以灰火傅之,盡日而蘇,因爲閹人。祿山頗寵之,最見信用。祿山肚大,每著衣帶,三四人助之,兩人擡起肚,豬兒以頭戴之,始取裙褲帶及繫腰帶。玄宗寵祿山,賜華清宮湯浴,皆許豬兒等入助解著衣服,然終見刳者,豬兒也。

慶緒,祿山第二子也。母康氏,祿山糟糠之妻。慶緒善騎射,祿山偏愛之。未二十,拜鴻臚卿,兼廣陽太守。初名仁執,玄宗賜名慶緒,爲祿山都知兵馬使。嚴莊、高尚立爲僞主。慶緒素懦弱,言詞無序,莊恐衆不伏,不令見人。莊爲僞御史大夫、馮翊郡王,以專其政。厚其軍將官秩,以固其心。

二月,肅宗南幸鳳翔郡,始知祿山死,使僕固懷恩使於回紇,結婚請兵討逆。其月,郭子儀拔河東郡,崔乾祐南遁。八月,回紇三千騎至。九月,廣平王領蕃漢之衆收西京,走安守忠,賊之死者積如山阜。

十月,賊將尹子奇攻陷睢陽郡,殺張巡、姚摐等。王師乘勝至陝郡,賊懼,令嚴莊傾其驍勇而來拒。廣平王遣副元帥郭子儀等與賊戰於陝西曲沃,大破之於新店,逐北二十里,斬首十餘萬,伏屍三十里。嚴莊奔至東京,告慶緒,慶緒率其餘衆奔河北,保鄴郡。嚴莊至河內,南來歸順。賊將阿史那承慶等麾下三萬餘人,悉奔恆、趙、范陽。從慶緒者,唯疲卒一千三百而已。僞中書令張通儒秉政,改相州爲成安府,署置百官。旬日之內,賊將各以衆至者六萬餘,兇威復振。僞青、齊節度能元皓獨率衆歸順,明年,改乾元元年,僞德州刺史王暕、貝州刺史宇文寬等皆歸順,河北諸軍各以城守累月,賊使蔡希德、安太清急擊,復陷於賊,虜之以歸,臠食其肉。其下潛謀歸順者衆矣,賊皆易置之,以縱屠戮,人心始離。又不親政事,繕治亭沼樓船,爲長夜之飲。高尚等各不相葉。蔡希德兵最銳,性剛直,張通儒譖而縊殺之,三軍冤痛不爲用。以崔乾祐爲天下兵馬使,權領中外兵。乾祐性愎戾,士卒不附。

九月,肅宗遣郭子儀等九節度率步騎二十萬攻之,以魚朝恩爲軍容使。初,子儀之列陳也,使善射者三千人伏於壘垣內。明日接戰,子儀麾其屬僞奔,慶緒逐之,伏者齊發,賊黨大潰。使薛嵩求救於史思明,言禪讓之禮。思明先遣李歸仁以步卒一萬、馬軍三千,先往滏陽以應。及至滏陽,子儀之圍已固,築城穿壕各三重,樓櫓之盛,古所未有。又引水以灌城下,城中水泉大上,井皆滿溢。以安太清代乾祐爲都知兵馬使。思明南攻魏州,節度使崔光遠南走,思明據其城數日,即乾元二年正月一日也。思明僞稱燕王,立年號。

慶緒自十月被圍至二月,城中人相食,米鬥錢七萬餘,鼠一頭直數千,馬食隤牆麥鞬及馬糞濯而飼之。思明引衆來救,三月六日,子儀等戰敗,遂解圍而南,斷河陽橋以守谷水。思明領其衆營於鄴縣南。慶緒使收子儀等營中糧,尚六七萬石,復與孫孝哲、乾祐謀閉門自守,議更拒思明。諸將曰“今日安可更背史王乎!”張通儒、高尚、平冽謂慶緒曰:“史王遠來,臣等皆合迎謝。”對曰:“任公暫往見思明。”思明與之涕泗,厚其禮,覆命歸城。經三日,慶緒不至。思明密召安太清令誘之。慶緒不獲已,以三百騎詣思明。思明引入,令三軍擐甲執兵待之。及諸弟領至於庭,再拜稽首曰:“臣不克負荷,棄失兩都,久陷重圍,不意大王以太上皇故,將兵遠救。”思明曰:“棄失兩都,用兵不利,亦何事也!爾爲人子,殺汝父以求位,庸非大逆乎?吾爲太上皇討賊。”即牽出,並其四弟及高尚、孫孝哲、崔乾祐,皆縊殺之。

祿山父子僭逆三年而滅。初王師之圍相州也,意朝夕屠陷,唯術士桑道茂曰:“三月六日,西師必散,此城無憂。”卒如其言。

高尚,幽州雍奴人也,本名不危。母老,乞食於人,尚周遊不歸侍養。寓居河朔縣界,與令狐潮鄰里,通其婢,生一女,遂收之。尚頗篤學,贍文詞。嘗嘆息謂汝南周銑曰:“高不危寧當舉事而死,終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縣尉有姓高者,以其宗盟,引置門下,遂以尚入籍爲兄弟。李齊物爲懷州刺史,舉高尚不仕,送京師,並助錢三萬。齊物寓書於中官將軍吳懷實以託之。懷實引見高力士,置賓館中,令與男丞相錫爲學,無問家事,一以委之。無何,令妻父呂令皓特表薦之。

天寶元年,拜左領軍倉曹參軍同正員。六載,安祿山奏爲平盧掌書記,出入祿山臥內。祿山肥多睡,尚執筆在旁或通宵焉,由是浸親厚之。遂與祿山解圖讖,勸其反。

天寶十一年,祿山表爲屯田員外郎。及隨祿山寇陷東京,僞授中書侍郎。僞赦書制敕多出其手。始,尚與嚴莊、孫孝哲計畫,白祿山以爲事必成。及顏杲卿殺李欽湊於土門,揚聲言榮王琬、哥舒翰二十萬衆徇河北,十七郡皆歸順。顏真卿破袁知奉三萬衆於堂邑,賀蘭進明再拔信都,李光弼、郭子儀繼收常山、趙郡,河北路絕者再。河南諸郡皆有防禦,潼關有哥舒翰之師。祿山大懼,怒尚等曰:“汝元向我道萬全,必無所畏。今四邊若此,賴鄭、汴數州尚存,向西至關,一步不通,河北並已無矣,萬全何在?更不須見我。”尚等遂數日不得見祿山,憂悶不知所爲。

會田乾真自潼關至,曉諭祿山曰:“自古帝王,皆有勝敗,然後成大事,豈有一舉而得之者乎!今四邊兵馬雖多,皆非精銳,豈我之比。縱事不成,收取數萬衆,橫行天下,爲一盜跖,亦十年五歲矣,豈有人能制我耶!尚、莊等皆佐命元勳,何得隔絕不與相見,令其憂懼?只此數人,豈不能爲患乎?外間聞之,必心搖動。”祿山喜曰:“阿浩,非汝誰能開豁我心裏事,今無憂矣!爲之奈何?”乾真曰:“不如喚取慰勞之。”遂召尚等飲宴作樂,祿山自唱歌以送酒,待之如初。阿浩,乾真小字也。及慶緒至相州,僞授侍中。

孫孝哲,契丹人也。母爲祿山所通,因得狎近。及祿山僭逆,僞授殿中監、閒廄使,封王。孝哲尤用事,亞於嚴莊。裘馬華侈,頗事豪貴,每食皆備珍饌。性殘忍,果於殺戮,聞者畏之。祿山使孝哲與張通儒同守西京,妃王宗枝皆罹其酷。與嚴莊爭權不睦。及祿山死,奪其使,以鄧季陽代之。慶緒之奔,莊懼爲所圖,因而來奔。

史思明,本名窣幹。營州寧夷州突厥雜種胡人也。姿瘦,少鬚髮,鳶肩傴背,欽目側鼻。性急躁。與安祿山同鄉裏,先祿山一日生,思明除日生,祿山歲日生。及長,相善,俱以驍勇聞。初事特進烏知義,每令騎覘賊,必生擒以歸。又解六蕃語,與祿山同爲互市郎。張守珪爲幽州節度,奏爲折衝。天寶初,頻立戰功,至將軍,知平盧軍事。嘗入奏,玄宗賜坐,與語,甚奇之。問其年,曰“四十矣”。玄宗撫其背曰:“卿貴在後,勉之。”遷大將軍、北平太守。十一載,祿山奏授平盧節度都知兵馬使。

十四載,安祿山反,命思明討饒陽等諸郡,陷之。十五載正月六日,思明與蔡希德圍顏杲卿於常山,九日拔之。又圍饒陽,二十九日不能拔。李光弼出土門,拔常山郡,思明解圍而拒光弼。光弼列兵於城南,相持累月。光弼草盡,使精卒以車數乘於旁縣取草,輒被擊之,其後率十匹唯共得兩束草,至剉蒿薦以飼之。初,祿山以賈循爲范陽留後,謀歸順,爲副留守向潤客所殺,以思明代之。又以征戰在外,令向潤客代其任。四月,朔方節度郭子儀以朔方蕃、漢二萬人自土門而至常山,軍威遂振,南拔趙郡,思明退保博陵。五月十日,子儀、光弼擊之,敗思明於沙河上。又攻之,思明以騎卒奔嘉山,光弼擊之,思明大敗,走入博陵郡。光弼圍之,城幾拔。屬潼關失守,肅宗理兵於朔方,使中官邢廷恩追朔方、河東兵馬。光弼入土門,思明隨後徼擊之。已而回軍並行擊劉正臣,正臣易之。初不設備,遂棄軍保北平,正臣妻子及軍資二千乘盡沒。

思明將卒頗精銳,皆平盧戰士,南拔常山、趙郡,又攻河間。爲尹子奇所圍,已四十餘日。顏真卿使和琳以一萬二千人、馬百匹以救之。至河間二十餘里,北風勁烈,鼓聲不相聞,賊縱擊之,擒和琳以至城下。思明既全,合勢,賊軍益盛。李奐爲賊所擒,送東京。又攻景城,擒李暐,暐投河而死。遂使康沒野波攻平原。真卿覺之,兵馬既盡,渡河而南。攻清河,糧盡城陷,擒太守王懷忠以獻祿山。將軍莊嗣賢圍烏承恩於信都。承恩母、妻先爲安祿山所獲,思明獲其男從則,使諭承恩,承恩遂降,思明與之把臂飲酒。饒陽陷,李系投火死。河北悉陷。尹子奇以五萬衆渡河至青州,欲便向江、淮。會回紇二千騎奄至范陽,范陽閉門二日,然後向太原,子奇行千里以救之。二年正月,思明以蔡希德合范陽、上黨兵馬十萬,圍李光弼於太原。光弼使爲地道,至賊陣前。驍賊方戲弄城中人,地道中人出擒之。敵以爲神,呼爲“地藏菩薩”。思明留十月,會安祿山死,慶緒令歸范陽,希德留百餘日,皆不能拔而歸。自祿山陷兩京,常以駱駝運兩京御府珍寶於范陽,不知紀極。由是恣其逆謀。思明轉驕,不用慶緒之命。

安慶緒爲王師所敗,投鄴郡,其下蕃、漢兵三萬人,初不知所從,思明擊殺三千人,然後降之。

慶緒使阿史那承慶、安守忠徵兵于思明,且欲圖之。判官耿仁智,忠謀之士,謂思明曰:“大夫崇重,人不敢言,仁智請一言而死。”思明曰:“試言之。”對曰:“大夫久事祿山,祿山兵權若此,誰敢不服!如大夫比者,逼於兇威耳,固亦無罪。今聞孝感皇帝聰明勇智,有少康、周宣之略,大夫發使輸誠,必開懷見納,此轉禍爲福之上策也。”思明曰:“善。”承慶等以五千騎至范陽,思明悉衆介冑以逆之。衆且數萬,去之一里,使謂之曰:“相公及王遠至,將士等不勝喜躍。此皆邊兵怯懦,頗懼相公之來,莫敢進也。請弛弓以安之。”從之。思明遂以承慶、守忠入內?,飲樂之。別令諸將於其所分收其甲仗。其諸郡兵皆給糧,恣歸之,欲留者分隸諸營。遂拘承慶,斬守忠、李立節之首。李光弼使衙官敬俛招之。遂令衙官竇子昂奉表,以所管兵衆八萬人,及以僞河東節度高秀巖來降。肅宗大悅,封歸義王、范陽長史、御史大夫、河北節度使,朝義已下併爲列卿,秀巖雲中太守,以其男如嶽等七人爲大官。使內侍李思敬、將軍烏承恩宣慰使,令討殘賊。

明年,改乾元元年,四月,肅宗使烏承恩爲副使,候伺其過而殺之。初,承恩父知義爲節度,思明常事知義,亦有開獎之恩,以此李光弼冀其無疑,因謀殺之。承恩至范陽,數漏其情,夜取婦人衣衣之,詣諸將家,以翻動之意諭之。諸將以白思明,甚懼,無以爲驗。有頃,承恩與思敬從上京來,宣恩命畢,將歸私第。思明留承恩且於館中,明當有所議。已令幃其所寢之牀,伏二人於其下。承恩有小男,先留范陽,思明令省其父。夜後,私於其子曰:“吾受命除此逆,明便授吾節度矣!”牀下二人叫呼而出,以告思明。思明令執之,搜其衣曩,得朝廷所與阿史那承慶鐵券及光弼與承恩之牒,雲:“承慶事了,即付鐵券;不了,不可付之。”又得簿書數百紙,皆載先所從反軍將名。思明語之曰:“我何負於汝而至是耶?”承恩稱:“死罪,此太尉光弼之謀也!”思明集軍將官吏百姓,西向大哭曰:“臣以十三州之地、十萬衆之兵降國家,赤心不負陛下,何至殺臣!”因搒殺承恩父子,囚李思敬,遣使表其事。朝廷又令中使慰諭雲:“國家與光弼無此事,乃承恩所爲,殺之善也。”

又有使從京至,執三司議罪人狀。思明曰:“陳希烈已下,皆重臣,上皇棄之幸蜀,既收復天下,此輩當慰勞之。今尚見殺,況我本從祿山反乎!”諸將皆雲:“烏承恩之前事,情狀可知,光弼尚在,憂不細也。大夫何不取諸將狀以誅光弼,以謝河北百姓!主上若不惜光弼,爲大夫誅之,大夫乃安;不然,爲患未已。”思明曰:“公等言是。”乃令耿仁智、張不矜修表:“請誅光弼以謝河北。若不從臣請,臣則自領兵往太原誅光弼。”不矜初以表示思明,及封入函,耿仁智盡削去之。寫表者密告思明,思明大怒,執二人於庭曰:“汝等何得負我?”命斬之。仁智事思明頗久,意欲活之,卻令召入,謂之曰:“我任使汝向三十年,今日之事,我不負汝。”仁智大呼曰:“人生固有一死,須存忠節。今大夫納邪說,爲反逆之計,縱延旬月,不如早死,請速加斧鉞!”思明大怒,亂捶殺之,腦流於地。

十月,郭子儀領九節度圍相州,安慶緒偷道求救于思明,思明懼軍威之盛,不敢進。十二月,蕭華以魏州歸順,詔遣崔光遠替之。思明擊而拔其城,光遠脫身南渡。思明於魏州殺三萬人,平地流血數日,既乾元二年正月一日也。思明於魏州北設壇,僭稱爲大聖燕王,以周贄爲行軍司馬。三月,引衆救相州,官軍敗而引退。思明召慶緒等殺之,並有其衆。四月,僭稱大號,以周贄爲相,以范陽爲燕京。九月,寇汴州,節度使許叔冀合於思明,思明益振。又陷洛陽,與太尉光弼相拒。思明恣行兇暴,下無聊矣!

上元二年,潛遣人反說官軍曰:“洛中將士,皆幽、朔人,鹹思歸。”魚朝恩以爲然,告光弼及諸節度僕固懷恩、衛伯玉等:“可速出兵以討殘賊。”光弼等然之,乃出師兩道齊進。次榆林,賊委物僞遁,將士等不復設備,皆入城虜掠。賊伏兵在北邙山下,因大下,士卒鹹棄甲奔散。魚朝恩、衛伯玉退保陝州,光弼、懷恩棄河陽城,退居聞喜。步兵散死者數千人,軍資器械盡爲賊所有,河陽、懷州盡陷於賊。

思明至陝州,爲官軍所拒於姜子阪,戰不利,退歸永寧。築三角城,約一月內畢,以貯軍糧。朝義築城畢,未泥,思明至,詬之。對曰:“緣兵士疲乏,暫歇耳!”又怒曰:“汝惜部下兵,違我處分。”令隨身數十人立馬看泥,斯須而畢。又曰:“待收陝州,斬卻此賊。”朝義大懼。思明居驛,朝義在店中。思明令腹心曹將軍總中軍兵嚴衛,朝義將駱悅並許叔冀男季常等言:“主上欲害王,悅與王死無日矣!”因言:“廢興之事,古來有之,欲喚取曹將軍舉大事,可乎?”朝義回面不應。悅曰:“若不應,悅等即歸李家,王亦不全矣!”朝義然之,令許季常命曹將軍至。悅等告之,不敢拒。其夜,思明夢而驚悟,據牀惆悵。每好伶人,寢食置左右,以其殘忍,皆恨之。及此,問其故,曰:“吾向夢見水中沙上羣鹿渡水而至,鹿死水乾。”言畢如廁。伶人相謂曰:“鹿者,祿也;水者,命也。胡祿命俱盡矣!”駱悅入,問思明所在,未及對,殺數人,因指在廁。思明覺變,逾牆出,至馬槽,?備馬騎之。悅等至,令傔人周子俊射,中其臂,落馬。曰:“是何事?”悅等告以懷王。思明曰:“我朝來語錯,今有此事。然汝殺我太疾,何不待我收長安?終事不成矣!”因急呼懷王者三,曰:“莫殺我!”卻罵曹將軍曰:“這胡誤我,這胡誤我!”悅遂令心腹擒思明赴柳泉驛,曰:“事已成矣!”朝義曰:“莫驚聖人否?莫損聖人否?”悅曰:“無有。”時周贄、許叔冀統後軍在福昌,朝義令許季常往告之。贄聞,驚欲仰倒。朝義卻領兵回,贄等來迎,因殺贄。思明至柳泉驛,縊殺之。朝義便僭僞位。

朝義,思明孽子也。寬厚,人附之,使人往范陽,殺僞太子朝英等。僞留守張通儒覺之,戰於城中。數日,死者數千人,始斬之。時洛陽四面數百里,人相食,州縣爲墟。諸節度使皆祿山舊將,與思明等夷,朝義徵召不至。

寶應元年十月,遣元帥雍王領河東朔方諸節度、回紇兵馬赴陝。僕固懷恩與回紇左殺爲先鋒,魚朝恩、郭英乂爲後殿,自澠池入;李抱玉自河陽入;副元帥李光弼自陳留入;雍王留陝州。二十九日,與朝義戰於邙山之下。逆賊敗績,走渡河,斬首萬六千,生擒四千六百,降三萬二千人,器械不可勝數。朝義走投汴州,汴州僞將張獻誠拒之,乃渡河北投幽州。二年正月,賊僞范陽節度李懷仙於莫州生擒之,送款來降,梟首至闕下。又以僞官以城降者恆州刺史、成德軍節度張忠志爲禮部尚書,餘如故。趙州刺史盧淑、定州程元勝、徐州劉如伶、相州節度薛嵩、幽州李懷仙、鄭州田承嗣並加封爵,領舊職。

思明乾元二年僭號,至朝義寶應元年滅,凡四年。

○硃泚 黃巢 秦宗權

硃泚,幽州昌平人。曾祖利,贊善大夫,贈禮部尚書。祖思明,太子洗馬,贈太子太師。父懷珪,天寶初,事范陽節度使裴寬爲衙前,授折衝將軍。及安祿山、史思明叛,累爲管兵將。寶應中,李懷仙歸順,奏爲薊州刺史、平盧軍留後、柳城軍使。大曆元年卒,累贈左僕射。祖、父之贈,皆以泚故也。

泚以父資從軍,幼壯偉,腰帶十圍,騎射武藝亦不出人。外若寬和,中頗殘忍。然輕財好施,每征戰所得賞物,輒分與麾下將士,以是爲衆所推,故得濟其兇謀。初隸李懷仙爲部將,改經略副使。硃希彩既殺李懷仙,自爲節度,以泚宗姓,甚委信之。希彩爲政苛酷,人不堪命。

大曆七年秋,希彩爲其下所殺,倉卒之際,未有所從。泚營在城北,弟滔,主衙內兵,亦得衆心。滔變詐多端,潛使百餘人於衆中大言曰:“節度使非城北硃副使莫可。”衆既無從,因共推泚。泚遂權知留後,遣使奉表京師。十月,拜檢校左散騎常侍、兼御史中丞、幽州盧龍節度等使、幽州長史、兼御史大夫。其年,泚上表令弟滔率兵二千五百人赴京西防秋。代宗嘉之,手詔褒美。

九年,就加檢校戶部尚書,賜實封百戶。幽州及河北諸鎮,自天寶末便爲逆亂之地,李懷仙、硃希彩與連境三節度,名雖向順,未嘗朝謁。至是泚率先上表,請自領步騎三千人入覲,詔修甲第以待之。九月,泚至京師,代宗御內殿引見,賜御馬兩匹、戰馬十匹、金銀錦彩甚厚。又以器物十牀、馬四十匹、絹二萬匹、衣一千七百襲賜其將士,宴犒之盛,近時未有。泚又上表,請留京師,從之。因授其弟滔兼御史大夫、幽州節度留後。仍以河陽永平軍防秋兵,郭子儀統之;決勝軍楊猷兵,李抱玉統之;淮西鳳翔兵,馬璘統之;汴宋、淄青兵,俾泚統焉。

十一年八月,加拜同平章事。尋令出鎮奉天行營,復賜金銀繒彩並內庫弓箭以寵之。十二年,加檢校司空,代李抱玉爲隴右節度使,權知河西、澤潞行營兵馬事。

德宗嗣位,加太子太師、鳳翔尹,實封至三百戶。建中元年,涇州將劉文喜阻兵爲亂,加泚四鎮北庭行軍、涇原節度使,與諸軍討之。涇州平,加泚中書令,還鎮鳳翔,而以舒王讓遙領涇原節度。二年,加泚太尉。硃滔將反叛,陰使人與泚計議,以帛書納蠟丸中,置髮髻間。河東節度馬燧搜獲之,以聞,並送帛書及所遣使。泚惶懼,頓首乞歸罪有司。上勉之曰:“千里不同謀,非卿之過。”三年四月,以張鎰代泚爲鳳翔隴右節度留後,留泚京師,加實封至一千戶,與一子正員官,其幽州盧龍節度、太尉、中書令並如故。

四年十月,涇原兵叛,鑾駕幸奉天。叛卒等以泚嘗統涇州,知其失權廢居,怏怏思亂。羣寇無帥,幸泚政寬,乃相與謀曰:“硃太尉久囚空宅,若迎而爲主,事必濟矣!”姚令言乃率百餘騎迎

泚於晉昌裏第。泚乘馬擁從北向,燭炬星羅,觀者萬計,入居含元殿。明日,移處白華殿,但稱太尉。朝官有謁泚者,悉勸奉迎鑾駕,既不合泚意,皆逡巡而退。源休至,遂屏人移時,言多悖逆。又盛陳成敗,稱述符命,勸其僭僞,泚甚悅之。又李忠臣、張光晟繼至,鹹以官閒積憤,樂於禍亂。鳳翔涇原大將張廷芝、段誠諫以潰卒三千餘自襄城而至。賊泚自謂衆望所集,僭竊之心,自此而定。乃以源休爲京兆尹、判度支,李忠臣爲皇城使。須秀實久失兵柄,故推心委之。遂發銳師三千,言奉迎乘輿,實陰有逆謀。秀實與劉海賓謀誅泚,且虞叛卒之震驚法駕,乃潛爲賊符,追所發兵。至六日,兵及駱驛而回。因與海賓同入見泚,爲陳逆順之理,而海賓於靴中取匕首,爲其所覺,遂不得前。秀實知不可以義動,遽奪源休象笏,挺而擊泚,仍大呼曰:“反虜萬段!”泚舉臂衛首,秀實格拉之,忷々然。李忠臣馳肋泚,泚素多力,才破其面,逆徒噪集,秀實、海賓遂並見害。

明日,聲言以關王權主社稷,士庶競往觀之。八日,源休、姚令言、李忠臣、張光晟等八人導泚自白華入宣政殿,僭即僞位,自稱大秦皇帝,號應天元年,愚智莫不憤心。侍衛皆卒伍,行列不過十餘人。下僞詔曰:“幽囚之中。神器自至,豈朕薄德所能經營。”彭偃之詞也。僞署姚令言爲侍中,李忠臣爲司空、兼侍中,源休爲中書侍郎、平章事、判度支,蔣鎮爲吏部侍郎,樊係爲禮部侍郎、禮儀使,許季常爲京兆尹,洪經綸爲太常少卿,彭偃爲中書舍人,裴揆、崔幼貞爲給事中,崔莫爲御史中丞,張光晟、仇敬忠、敬

釭、張寶、何望之、段誠諫、張庭芝、杜如江爲節度使,仍以其兄子遂爲太子,遙封弟滔爲冀王。太尉、尚書令,尋又號皇太弟。

十日,泚自領兵侵逼奉天,竊威儀輦輅,闐溢道途,蟻聚之衆軍勢頗盛;以姚令言爲元帥,張光晟爲副。以李忠臣爲京兆尹、皇城留守,居中書省。尋以蔣鎮爲門下侍郎,李子平爲諫議大夫兼平章事。泚軍合於城下,渾瑊、韓遊瑰御之,泚衆大敗,死者萬計。泚收軍於奉天東三裏下營,大修攻具。明日,泚又分兵營於乾陵下瞰,城內大震。

十一月三日,杜希全與泚衆戰於漠谷,官軍不利,自是泚益驕大。王師乘城而戰,人百其勇,賊多敗恤。或出野戰,官軍又獲利焉。泚乃大驅百姓填塹,夜攻城,城中設奇以應之,賊乃退縮。西明寺僧法堅有巧思,爲泚造雲梯。十五日辰時,梯臨城東北隅,城內震駭。渾瑊使侯仲莊設大坑,爲地道陷之。又縱火焚其梯,東風起,吹我軍,衆頗危。俄而風回,吹賊軍,瑊益薪潑油,萬鼓齊震,風吹俱熾,須臾雲梯與兇黨同爲灰燼。城中三門悉出兵,王師又捷,其夜兵復出攻,泚衆敗績。李懷光以五萬人來援,自河北至,泚衆惶駭,因而大潰,長圍遂解焉。衆庶以懷光三日不至,城則危矣。

三十日夜,泚走至京城。時姚令言於城中造戰格拋樓,每坊團結,人心大異。泚自奉天回,乃悉令去之,曰:“攻戰吾自有計。”前此每三五日,即使人僞自城外來,周走號令曰:“奉天已破!”百姓聞之,莫不飲泣,道路闃寂。時有入臺省吏人,不過十數輩,郎官六七人,而亦令依常年舉選,初有數十人陳狀,旬日亦皆屏退。泚自號其宅曰潛龍宮,悉移內庫珍貨瑰寶以實之。識者曰:“《易》稱‘潛龍勿用’,此敗徵也。”無幾,百姓剽奪其珍寶,

泚不能禁止。

明年正月一日,泚改僞國號曰漢,稱天皇元年。二月,李懷光既圖叛逆,遣使與泚通和。鑾駕幸樑、洋,自此衣冠之潛匿者,出受僞官十七八焉。懷光初與泚往復通好甚密,以錢穀金帛互相饋遺。泚與書,事之如兄,約雲:“削平關中,當割據山河,永爲鄰國。”及懷光決計背叛,逼乘輿遷幸,泚乃下僞詔書,待懷光以臣禮,仍徵兵馬。懷光既爲所賣,慚怒憤恥,遂領衆遁歸河中。

三月,李晟、駱元光、尚可孤之衆,悉於城東累敗泚衆。四月,泚使韓旻、宋歸朝、張庭芝等寇武功,渾瑊以衆及吐蕃論莽羅大敗歸朝,殺逆黨萬餘人於武亭川。

五月,泚又使仇敬忠寇藍田,尚可孤擊之,大破泚衆,擒敬忠斬之。李晟、駱元光、尚可孤遂悉師齊進,晟屯光泰門,逆徒拒官軍,王師累捷。二十八日,官軍入苑,收復京師,逆黨大潰。

泚與姚令言、張庭芝、源休、李子平、硃遂以數千人西走,其餘黨或奔竄,或來降。泚衆緣路潰散,乃奔涇州,才百餘騎。田希鑑閉門登陴,泚令謂鑑曰:“我與爾節度,何故背恩?”希鑑乃使人自城上擲泚所送旌節於外,續又投火焚之。泚遂過數裏,息於逆旅。泚將樑庭芬入涇州說田希鑑曰:“公比日殺馮河清背叛,今雖歸順,國家必不能久容,公他日不免受禍。何如開門納硃公,與共成大事!”希鑑以爲然。庭芬乃追及泚言之,泚大悅,使庭芬卻往涇州。庭芬請授己尚書、平章事,泚不從。樑庭芬既求宰相不得,不復往涇州,從泚至寧州彭原縣西城屯,復與泚心腹硃惟孝共射泚。泚走,墜故窖中。泚左右韓旻、薛綸、高幽嵓、武震、硃進卿、董希芝共斬泚,使宋膺傳首以獻。泚死時年四十三。姚令言投涇州,源休、李子平走鳳翔,尋並斬獲。宋歸朝之敗武功,降於李懷光,送興元斬之。唯不獲硃遂,傳爲野人所殺,或雲與泚婿僞金吾將軍馬悅潛走党項部落,數月得達幽州。

泚之僭逆,宦豎硃重曜頗親密用事,泚每呼之爲兄。時賊中以臘月大雨,僞星官謂泚曰:“當以宗中年長者禳其災變。”泚乃毒殺重曜,而以王禮葬焉。及京師平,亦出其屍而斬之。姚令言自有傳。

黃巢,曹州冤句人,本以販鹽爲事。乾符中,仍歲凶荒,人飢爲盜,河南尤甚。初,里人王仙芝、尚君長聚盜,起於濮陽,攻剽城邑,陷曹、濮及鄆州。先有謠言云:“金色蛤蟆爭努眼,翻卻曹州天下反。”及仙芝盜起,時議畏之。左金吾衛上將軍齊克讓爲兗州節度使,以本軍討仙芝。仙芝懼,引衆歷陳、許、襄、鄧,無少長皆虜之,衆號三十萬。三年七月,陷江陵。十月,又遣將徐君莒陷洪州。時仙芝表請符節,不允。以神策統軍使宋威爲荊南節度招討使,中使楊復光爲監軍。復光遣判官吳彥宏諭以朝廷釋罪,別加官爵,仙芝乃令尚君長、蔡溫球、楚彥威相次詣闕請罪,且求恩命。時宋威害復光之功,並擒送闕,敕於狗脊嶺斬之。賊怒,悉精銳擊官軍,威軍大敗,復光收其餘衆以統之。朝廷以王鐸代爲招討。五年八月,收復亳州,斬仙芝首獻於闕下。

先是,君長弟讓以兄奉使見誅,率部衆入嵖岈山。黃巢、黃揆昆仲八人,率盜數千依讓。月餘,衆至數萬。陷汝州,虜刺史王鐐,又掠關東。官軍加討,屢爲所敗,其衆十餘萬。尚讓乃與羣盜推巢爲王,號沖天大將軍,仍署官屬,籓鎮不能制。時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知兵。僖宗以幼主臨朝,號令出於臣下。南衙北司,迭相矛盾,以至九流濁亂,時多朋黨,小人才勝,君子道消,賢豪忌憤,退之草澤。既一朝有變,天下離心。巢之起也,人士從而附之。或巢馳檄四方,章奏論列,皆指目朝政之弊,蓋士不逞者之辭也。巢徒黨既盛,與仙芝爲形援。及仙芝敗,東攻亳州不下,乃襲破沂州據之。仙芝餘黨悉附焉。

時王鐸雖銜招討之權,緩於攻取。時高駢鎮淮南,表請招討賊,許之,議加都統。巢乃渡淮,僞降於駢。駢遣將張璘率兵受降於天長鎮。巢擒璘殺之,因虜其衆。尋南陷湖、湘,遂據交、廣。託越州觀察使崔璆奏乞天平軍節度,朝議不允。又乞除官,時宰臣鄭畋與樞密使楊復恭奏,欲請授同正員將軍。盧攜駁其議,請授率府率,如其不受,請以高駢討之。及巢見詔,大詬執政,又自表乞安南都護、廣州節度,亦不允。然巢以士衆烏合,欲據南海之地,永爲窠穴,坐邀朝命。

是歲自春及夏,其衆大疫,死者十三四。衆勸請北歸,以圖大利。巢不得已,廣明元年,北逾五嶺,犯湖、湘、江、浙,進逼廣陵,高駢閉門自固,所過鎮戍,望風降賊。九月,渡淮。十一月十七日,陷洛陽,留守劉允章率分司官迎之。繼攻陝、虢,逼潼關,陷華州,留將奮鈐守之。河中節度使李都詐進表於賊。朝廷以田令孜率神策、博野等軍十萬守潼關。時禁軍皆長安富族,世籍兩軍,豐給厚賜,高車大馬,以事權豪,自少迄長,不知戰陣。初聞科集,父子聚哭,憚於出征。各於兩市出值萬計,傭僱負販屠沽及病坊窮人,以爲戰士,操刀載戟,不知釒敫銳。復任宦官爲將帥,驅以守關。關之左有谷,可通行人,平時捉稅,禁人出入,謂之禁谷。及賊至,官軍但守潼關,不防禁谷,以爲谷既官禁,賊無得而逾也。尚讓、林言率前鋒由禁谷而入,夾攻潼關。官軍大潰,博野都徑還京師,燔掠西市。

十二月三日,僖宗夜自開遠門出,趨駱谷,諸王官屬相次奔命。觀軍容使田令孜、王若儔收合禁軍扈從。四日,賊至昭應,金吾大將軍張直方率在京兩班迎賊灞上。五日,賊陷京師。

時巢衆累年爲盜,行伍不勝其富,遇窮民於路,爭行施遺。既入春明門,坊市聚觀,尚讓慰曉市人曰:“黃王爲生靈,不似李家不恤汝輩,但各安家。”巢賊衆競投物遺人。十三日,賊巢僭位,國號大齊,年稱金統,仍御樓宣赦,且陳符命曰:“唐帝知朕起義,改元廣明,以文字言之,唐已無天分矣。‘唐”去‘醜’‘口’而安‘黃’,天意令黃在唐下,乃黃家日月也。土德生金,予以金王,宜改年爲金統。”賊搜訪舊宰相不獲,以前浙東觀察使崔璆、楊希古、尚讓、趙章爲四相,孟楷、蓋洪爲左右軍中尉,費傳古爲樞密使,王璠爲京兆尹,許建、硃實、劉塘爲軍庫使,硃溫、張言、彭攢、季逵爲諸衛大將軍、四面遊奕使。又選驍勇形體魁梧者五百人,曰功臣。令其甥林言爲軍使,比之控鶴。

中和元年二月,尚讓寇鳳翔,鄭畋出師御之,大敗賊於龍尾坡,畋乃馳檄告喻天下籓鎮。四月,涇原行軍唐弘夫之師屯渭北,河中王重榮之師屯沙苑,易定王處存之師屯渭橋,鄜延拓拔思恭之師屯武功,鳳翔鄭畋之師屯盩至。六月,邠寧硃玫之師屯興平,忠武之師三千屯武功。是歲諸侯勤王之師,四面俱會。十二月,宰相王鐸率荊、襄之師自行在至,鄭畋帳下小校竇玫者,驍勇無敵,每夜率敢死之士百人,直入京師,放火燔諸門,斬級而還,賊人悚駭。

時京畿百姓皆砦于山谷,累年廢耕耘,賊坐空城,賦輸無入,穀食騰踊,米鬥三十千。官軍皆執山砦百姓,鬻於賊爲食,人獲數十萬。朝士皆往來同、華,或以賣餅爲業,因奔於河中。宰相崔沆、豆盧瓚扈從不及,匿之別墅,所由搜索嚴急,乃微行入永寧裏張直方之家。朝貴怙直方之豪,多依之。既而或告賊雲:“直方謀反,納亡命。”賊攻其第,直方族誅,沆、瓚數百人皆遇害。自是賊始酷虐,族滅居人。遣使傳命召故相駙馬都尉於琮於其第。琮曰:“吾唐室大臣,不可佐黃家草昧,加之老疾。”賊怒,令誅之。廣德公主並賊號咷而謂曰:“予即天子女,不宜復存,可與相公俱死。”是日並遇害。

二年,王處存合忠武之師,敗賊將尚讓,乘勝入京師,賊遁去。處存不爲備,是夜復爲賊寇襲,官軍不利。賊怒坊市百姓迎王師,乃下令洗城,丈夫丁壯,殺戮殆盡,流血成渠。九月,賊將同州刺史硃溫降重榮。十一月,李克用率代北之師,自夏陽渡河,屯沙苑。

三年正月,敗黃揆於沙苑,進營乾坑。二月,賊將林言、趙章、尚讓率衆十萬援華州。克用合河中、易定、忠武之師,戰於樑田坡,大敗賊軍,俘斬數萬,乘勝攻華州,塹柵以環之。克用騎軍在渭北,令薛志勤、康君立每夜突入京師,燔積聚,俘級而旋。黃揆棄華州,官軍收城。四月八日,克用合忠武騎將龐從遇賊於渭南,決戰三捷,大敗賊軍。十日夜,賊巢散走。詰旦,克用由光泰門入,收京師。巢賊出藍田、七盤路,東走關東。天下兵馬都監押楊復光露布獻捷於行在,陳破賊事狀曰:

頃者妖興霧市,盜嘯叢祠,而嶽牧籓侯,備盜不謹。謂大同之運,常可容奸;謂無事之秋,縱其長惡。賊首黃巢,因得充盈窟穴,蔓延萑蒲,驅我蒸黎,徇其凶逆。展鉏鶴以成鋒刃,殺耕牛以恣燔砲,魑魅晝行,虺蜴夜噬。自南海失守,湖外喪師,養虎災深,馴梟逆大,物無不害,惡靡不爲,豺狼貽朝市之憂,瘡磐及腹心之痛。遂至毒流萬姓,盜污兩京。衣冠銜塗炭之悲,郡邑起丘墟之嘆。萬方共怒,十道齊攻,伏九廟之威靈,殄積年之兇醜。

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神資壯烈,天付機謀,誓立功名,志安家國。至於屯田待敵,率士當衝,收百姓十萬餘家,降賊黨三萬餘衆。法當持重,功遂晚成,久稽原野之刑,未快雷霆之怒。自收同、華,逼近京師,夕烽高照於國門,遊騎俯臨於灞岸。既知四隅斷絕,百計奔衝,如窮鳥觸籠,似飛蛾赴燭。

雁門節度使李克用神傳將略,天付忠貞,機謀與武藝皆優,臣節共本心相稱。殺賊無非手刃,入陣率以身先,可謂雄才,得名飛將。自統本軍南下,與臣同力前驅,雖在寢餐,不忘寇孽。

今月八日,遣衙隊前鋒楊守宗、河中騎將白志遷、橫野軍使滿存、躡雲都將丁行存、朝邑鎮將康師貞、忠武黃頭軍使龐從等三十都,隨李克用自光泰門先入京師,力摧兇寇。又遣河中將劉讓、王環、冀君武、孫珙,忠武將喬從遇,鄭滑將韓從威,荊南將申屠悰,滄州將賈滔,易定將張仲慶,壽州將張行方,天德將顧彥朗,左神策弩手甄君楚、公孫佐,橫衝軍使楊守亮,躡雲都將高周彝,忠順都將胡真,絳州監軍毛宣伯、聶弘裕等七十都繼進。賊尚爲堅陣,來抗官軍。雁門李克用率勵驍雄,整齊金革,叫噪而聲將動瓦,喑嗚而氣欲吞沙,寬列戈矛,密張羅網。於是麾軍背擊,分騎橫衝,日明而劍躍飛輪,風急而旗開走電。使賊如浪,便可塞流;使賊如山,亦須折角。蹂踐則橫屍入地,騰凌則積血成塵,不煩即墨之牛,若駕昆陽之象。楊守宗等齊驅直入,合勢夾攻,從卯至申,羣兇大潰。自望春宮前蹙殺,至昇陽殿下攻圍,戈不濫揮,矢無虛發。其賊一時奔走,南入商山,徒延漏刃之生,佇作飲頭之器。

自收平京闕,二面皆立大功,若破敵摧兇,李克用實居其首。其餘將佐,同效驅馳。兼臣所部領萬餘人,數歲櫛風沐雨。既茲平蕩,並錄以聞。

五月,巢賊先鋒將孟楷攻蔡州,節度使秦宗權以兵逆戰,爲賊所敗。攻城急,宗權乃稱臣於賊。遂攻陳、許,營於溵水。陳州刺史趙犨迎戰,敗賊前鋒,生擒孟楷,斬之。黃巢素寵楷,悲惜之。乃悉衆攻陳州,營於城北五里,爲宮闕之制,曰八仙營。於是自唐、鄧、許、汝、孟、洛、鄭、汴、曹、濮、徐、兗數十州,畢罹其毒。賊圍陳郡百日,關東仍歲無耕稼,人餓倚牆壁間,賊俘人而食,日殺數千。賊有舂磨砦,爲巨碓數百,生納人於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

趙犨求援於太原。四年二月,李克用率山西諸軍,由蒲、陝濟河,會關東諸侯,赴援陳州。三月,諸侯之師復集。四月,官軍敗賊於太康,俘斬萬計,拔其四壁。又敗賊將黃鄴於西華,拔其壁。巢賊大恐,收軍營於故陽裏,官軍進攻之。五月,大雨震雷,平地水深三尺,壞賊壘,賊自離散,復聚於尉氏,逼中牟。翌日,營汴水北。是日,復大雨震電,溝塍漲流。賊分寇汴州,李克用自鄭州引軍襲擊,大敗之,獲賊將李用、楊景。殘衆保胙縣、冤句,官軍追討,賊無所保。其將李讜、楊能、霍存、葛從周、張歸厚、張歸霸各率部下降於大梁,尚讓率部下萬人歸時薄。賊自相猜間,相殺於營中,所殘者千人,中夜遁去。克用追擊至濟陰而還。賊散於兗、鄆界。黃巢入泰山,徐帥時薄遣將張友與尚讓之衆掩捕之。至狼虎谷,巢將林言斬巢及二弟鄴、揆等七人首,並妻子皆送徐州。是月賊平。

秦宗權者,許州人,爲郡牙將。廣明元年十月,巢賊渡淮而北。十一月,忠武軍亂,逐其帥薛能。是月,朝廷授別校周岌爲許帥。初軍城未變,宗權因調發至蔡州,聞府軍亂,乃閱集蔡州之兵,欲赴難。俄聞府主殂,周岌未至,巢賊充斥,日寇郡城,宗權乃督勵士衆,登城拒守。洎岌至,即令典郡事。天子幸蜀,姑務翦寇,上蔡有勁兵萬人,宗權即與監軍楊復光同議勤王,出師破賊,以蔡牧授之,仍置節度之號。

中和三年,巢賊走關東,宗權逆戰不利,因與合從爲盜。巢賊既誅,宗權復熾,僭稱帝號,補署官吏。遣其將秦彥亂江淮,秦賢亂江南,秦誥陷襄陽,孫儒陷孟、洛、陝、虢至於長安,張眰陷汝、鄭,盧塘攻汴州。賊首皆慓銳慘毒,所至屠殘人物,燔燒郡邑。西至關內,東極青、齊,南出江淮,北至衛滑,魚爛鳥散,人煙斷絕,荊榛蔽野。賊既乏食,啖人爲儲,軍士四出,則鹽屍而從。關東郡邑,多被攻陷。唯趙犨兄弟守陳州,硃溫保汴州,城門之外,爲賊疆場。汴帥與兗、鄆合勢,屢敗賊軍,兇勢日削。

龍紀元年二月,其愛將申叢執宗權,撾折其足,送於汴。硃溫出師迎勞,接之以禮。謂之曰:“下官屢以天子命達於公,如前年中翻然改圖,與下官同力勤王,則豈有今日之事乎?”宗權曰:“僕若不死,公何以興?天以僕霸公也。”略無懼色,乃檻送京師。昭宗御延喜樓受俘,京兆尹孫揆以組練礫之,徇於兩市。宗權檻中引頸謂揆曰:“尚書明鑑,宗權豈反者耶!但輸忠不效耳。”衆大笑。與妻趙氏俱斬於獨柳之下。

史臣曰:我唐之受命也,置器於安,千年惟永,百蠻響化,萬國來王。但否泰之無恆,故夷險之不一。三百算祀,二十帝王。雖時有竊邑叛君之臣。乘危徼倖之輩,莫不才興兵革,即就誅夷。其間沸騰,大盜三發,安祿山、硃泚、黃巢是也。

夫謀危社稷,將害君親,轘裂瀦宮,未塞其罪,故不俟於多談也。然盜之所起,必有其來,且無問於天時,宜決之於人事。

祿山母爲巫者,身是牙郎,偶緣微立邊功,遂至大加寵用,總知馬牧,特委兵權。愛天子之獨尊,與國忠之相忌,故不能以義制事,以禮制心,遂稱向闕之兵,以期非望之福,此所以爲亂也!

硃泚家本漁陽,性惟兇狡,耳習聞於篡奪,心本之於忠貞。暨弟爲亂階,身留京邑,小不如意,別懷異圖。但樂荒雞之鳴,唯幸和鑾之動,緣幽帥之嘗因亂得,謂神器之可以徼求。

黃巢亹茸微人,萑蒲賤類,因饑饉之歲,躡王、尚之蹤,志在奪攘,謀非遠大。一旦長驅江表,徑入關中,見五輅之蒙塵,謂寶命之在我。

必若玄宗採九齡之語,行三令之威,不然使祿山名位不高,委任得所,則羣黎未必陷於塗炭,萬乘未必越於岷,峨。

德宗能含垢匿瑕,不佳兵尚勇,不然則取李承之言,不委希烈伐叛,不然則取公輔之諫,早令硃泚就行,如此則未必有涇原之亂兵,未必有奉天之危急!

僖宗能知人疾苦,惠彼困窮,不然則從鄭畋之謀,赦羣偷之罪,如此則黃巢不必能犯順,鑾御未必須省方。

蓋差之毫釐,失之千里。蛇螫不能斷腕,蟻穴所以壞堤。後之帝王,足爲殷鑑!

史朝義、秦宗權乘彼亂離,肆行暴虐,虔劉我郡邑,僭竊我衣裳,終雖滅亡,爲害斯甚,茲亦沴氣之餘也。

贊曰:天地否閉,反逆亂常。祿山犯闕,硃泚稱皇。賊巢陵突,羣豎披攘。徵其所以,存乎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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