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令言 張光晟 源休 喬琳 張涉 蔣鎮 洪經綸 彭偃
姚令言,河中人也。少應募,起於卒伍,隸涇原節度馬璘。以戰功累授金吾大將軍同正,爲衙前兵馬使,改試太常卿、兼御史中丞。建中元年,孟暤爲涇原節度留後,自以文吏進身,不樂軍旅,頻表薦令言謹肅,堪任將帥。暤尋歸朝廷,遂拜令言爲四鎮北庭行營涇原節度使、涇州刺史、兼御史大夫。
建中四年,李希烈叛,寇陷汝州,詔哥舒曜率師攻之,營於襄城。希烈兵數萬圍襄城,勢甚危急。十月,詔令言率本鎮兵五萬赴援。涇師離鎮,多攜子弟而來,望至京師以獲厚賞,及師上路,一無所賜。時詔京兆尹王翃犒軍士,唯糲食菜啖而已,軍士覆而不顧,皆憤怒,揚言曰:“吾輩棄父母妻子,將死於難,而食不得飽,安能以草命捍白刃耶!國家瓊林、大盈,寶貨堆積,不取此以自活,何往耶?”行次滻水,乃返戈,大呼鼓譟而還。令言曰:“比約東都有厚賞,兒郎勿草草,此非求活之良圖也。”衆不聽,以戈環令言請退,令言急奏之。上恐,令內庫出繒彩二十車馳賜之,軍聲浩浩,令言不能戢。街市居人狼狽走竄,亂兵呼曰:“勿走,不稅汝間架矣!”德宗令普王與學士姜公輔往撫勞之,纔出內門,賊已斬關,陣于丹鳳樓下。是日,德宗倉卒出幸,賊縱入府庫輦運,極力而止。
時太尉硃泚罷鎮居晉昌裏第,是夜,叛卒謀曰:“硃太尉久囚於宅,若迎爲主,大事濟矣。”泚嘗節制涇州,衆知其失權,廢居怏怏,又幸泚寬和,乃請令言率騎迎泚於晉昌裏。泚初遲疑,以食飼之,徐觀衆意,既而諸校齊至,乃自第張炬火入居含元殿。既僭號,乃以令言爲侍中,與源休同知賊政事。既以身先逆亂,頗盡心於賊,害宗室,圍奉天,皆令言爲首帥也。羣兇宴樂,既醉,令言與源休論功,令言自此蕭何,源休曰:“帷幄之謀,成秦之業,無出予之右者。吾比蕭何無讓,子當曹參可矣。”時朝士在賊廷者,聞之皆笑,謂源休爲火迫酇侯。硃泚敗,令言與張廷芝尚有衆萬人,從泚將入吐蕃。至涇州,欲投田希鑑,希鑑僞致禮誘之,與泚俱斬首來獻。
張光晟,京兆盩厔人,起於行間。天寶末,哥舒翰兵敗潼關,大將王思禮所乘馬中流矢而斃,光晟時在騎卒之中,因下,以馬授思禮。思禮問其姓名,不告而退,思禮陰記其形貌,常使人密求之。無何,思禮爲河東節度使,其偏將辛雲京爲代州刺史,屢爲將校譖毀,思禮怒焉。雲京惶懼,不知所出。光晟時隸雲京麾下,因間進曰:“光晟素有德於王司空,比不言諸,恥以舊恩受賞。今使君憂迫,光晟請奉命一見司空,則使君之難可解。”雲京然其計,即令之太原。乃謁思禮,未及言舊,思禮識之,遽曰:“爾豈非吾故人乎?何相見之晚也!”光晟遂陳潼關之事,思禮大喜,因執其手感泣曰:“吾有今日,子之力也。求子頗久,竟此相遇,何慰如之?”命同榻而坐,結爲兄弟。光晟遂述雲京之屈,思禮曰:“雲京比涉謗言,過亦不細,今爲故人,特舍之矣。”即日擢光晟爲兵馬使,賚田宅、縑帛甚厚,累奏特進,試太常少卿,委以心腹。及雲京爲河東節度使,又奏光晟爲代州刺史。
大曆末,遷單于都護、兼御史中丞、振武軍使。代宗密謂之曰:“北蕃縱橫日久,當思所御之計。”光晟既受命,至鎮,威令甚行。建中元年,回紇突董梅錄領衆並雜種胡等自京師還國,輿載金帛,相屬於道。光晟訝其裝橐頗多,潛令驛吏以長錐刺之,則皆輦歸所誘致京師婦人也。遂給突董及所領徒悉令赴宴,酒酣,光晟伏甲盡拘而殺之,死者千餘人,唯留二胡歸國覆命。遂部其婦人,給糧還京,收其金帛,賞賚軍士。後回紇遣使來訴,上不欲甚阻蕃情,徵拜右金吾將軍。回紇猶怨懟不已,又降爲睦王傅,尋改太僕卿,負才怏怏不得志。
賊泚僭逆,署光晟僞節度使兼宰相。及泚衆頻敗,遂擇精兵五千配光晟,營於九曲,去東渭橋凡十餘里。光晟潛使於李晟,有歸順之意。晟進兵入苑,光晟勸賊泚宜速西奔,光晟以數千人送泚出城,因率衆回降於晟。晟以其誠款,又愛其材,欲奏用之,俾令歸私第,表請特減其罪。每大宴會,皆令就坐,華州節度使駱元光詬之曰:“吾不能與反虜同席!”拂衣還營。晟不得已,拘之私第,後有詔言其狀跡不可原,乃斬之。
源休,相州臨漳人,京兆尹光輿之子也。休以幹局,累授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青苗使判官,遷虞部員外郎,。出潭州刺史,入爲主客郎中,遷給事中、御史中丞、左庶子。其妻即吏部侍郎王翊女也。因小忿而離,妻族上訴,下御史臺驗理,休遲留不答款狀,除名,配流溱州。久之,移嶽州。
建中初,楊炎執政,以京兆尹嚴郢威名稍著,心欲傾之。郢,即王翊甥婿也。休與王氏離絕之時,炎風聞休、郢有隙,遂擢休自流人爲京兆少尹,俾令伺郢過失。休既職久,與郢親善,炎怒之,奏令以本官兼御史中丞,奉使回紇。休至振武,軍使張光晟已殺回紇突董等,上初欲遂絕其使,令休還,待命於太原。久之方遣,仍令休歸其突董、翳密施大小梅錄等四屍。突董者,即武義可汗之叔父也。屍既至,可汗令宰臣已下具彩服車馬來迎。其宰相頡于思迦坐大帳,立休等於帳外雪中,詰殺突董等故。休曰:“突董等自與張光晟忿鬥而死,非天子命也。”又問:“使者背唐國,負罪當死,不能自戮耶?不然,何假手於我殺之也?”凡將殺者數矣,言頗悖慢,乃引去,供餼甚薄,留之五十餘日,乃得還。可汗使謂休曰:“我國人皆欲殺汝,唯我不然。汝國已殺突董等,吾又殺汝,猶以血洗血,汙益甚爾。吾今以水洗血,不亦善乎!所欠吾馬直絹一百八十萬疋,當速歸之。”遣散支將軍康赤心等隨休來朝,休竟不得見其可汗。尋遣赤心等歸,與之帛十萬疋、金銀十萬兩,償其馬直。休履危而還,宰相盧杞又恐覆命之日以口辯結恩,將至太原,遽奏爲光祿卿。休以其還使賞薄,居常怨望。
會涇原兵叛,立硃泚爲主。初但稱太尉,朝官謁泚者,悉勸奏迎鑾駕,既不合泚意而退。及休至,遂屏人移時,言多悖逆,盛陳成敗,稱述符命,勸令僭號。泚悅其言,以休爲宰相,判度支。休遂爲謀主,至於兵食軍資,遷除補擬,內外諮謀,一稟休畫。故時人云:“源休之逆,甚於硃泚。”朝廷大臣之奔竄不獲者,多爲休所誘致,以至戮辱,職休而爲,蓋非一焉。又勸泚鋤翦宗室,以絕人望,命萬年縣賊曹尉楊偡專其斷決,諸王子孫遇害不可勝數。泚敗走,休隨至寧州。泚死,休走鳳翔,爲其部曲所殺,傳首來獻。休三子並斬於東市,籍沒其家。
喬琳,太原人。少孤貧志學,以文詞稱。天寶初,舉進士,補成武尉,累授興平尉。朔方節度郭子儀闢爲掌書記,尋拜監察御史。琳倜儻疏誕,好談諧,侮謔僚列,頗無禮檢。同院御史畢耀初與琳嘲誚往復,因成釁隙,遂以公事互相告訴,坐貶巴州員外司戶。遂起爲南郭令,改殿中侍御史,充山南節度張獻誠行軍司馬。使罷,爲劍南東川節度鮮于叔明判官。改檢校駕部郎中、果綿遂三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入爲大理少卿、國子祭酒。出爲懷州刺史。琳素與張涉友善,上在春宮,涉嘗爲侍讀。及嗣位,多以政事詢訪於涉,盛稱琳識度材略,堪備大用,因拜御史大夫、平章事。琳本粗材,又年高有耳疾,上每顧問,對答失次,論奏不合時。幸居相位凡八十餘日,除工部尚書,罷知政事,尋加迎皇太后副使。
硃泚之亂,扈從至奉天,轉吏部尚書,遷太子少師。再幸樑、洋,從至盩厔,託以馬乏遲留,上以琳舊老,心敬重之,慰諭頗至,以御馬一匹給焉。又懇辭以老疾不堪山阻登頓,上悵然,賜之所執策曰:“勉爲良圖,與卿決矣。”後數日,乃削髮爲僧,止仙遊寺。賊泚聞之,遂令數十騎追至京城,俾爲僞吏部尚書。令源休被公服,饋肉食,琳雖辭讓,而僧言求施。琳掌賊中吏部,選人前請曰:“所注某官不穩便。”琳謂之曰:“足下謂此選竟穩便乎?”及官軍收京師,當處極刑,時琳已七十餘,李晟憫其衰老,表請減死。上以其累經重任,頓虧臣節,自受逆命,頗聞譏諧悖慢之言,背義負恩,固不可舍,命斬之。臨刑嘆曰:“喬琳以七月七日生,亦以此日死,豈非命歟!”
張涉者,蒲州人,家世儒者。涉依國學爲諸生講說,稍遷國子博士,亦能爲文,嘗請有司日試萬言,時呼張萬言。德宗在春宮,受經於涉。及即位之夕,召涉入宮,訪以庶政,大小之事皆諮之。翌日,詔居翰林,恩禮甚厚,親重莫比。自博士遷散騎常侍。上方屬意宰輔,唯賢是擇,故求人於不次之地。涉舉懷州刺史喬琳爲相,上授之不疑,天下聞之者皆愕然。數月,琳以不稱職罷,上由是疏涉。俄受前湖南都團練使辛京杲贓事發,詔曰:“尊師之道,禮有所加;議故之法,恩有所掩。張涉賄賂交通,頗駭時聽,常所親重,良深嘆惜。宜放歸田裏。”
蔣鎮,常州義興人,尚書左丞洌之子也。與兄練並以文學進。天寶末舉賢良,累授左拾遺、司封員外郎,轉諫議大夫。時戶部侍郎、判度支韓滉上言:“河中鹽池生瑞鹽,實土德之上瑞。”上以秋霖稍多,水潦爲患,不宜生瑞,命鎮馳驛檢行之。鎮奏與滉同,仍上表賀,請宣付史館,並請置神祠,錫其嘉號寶應靈慶池。地霖潦彌月,壞居人廬舍非一,鹽池爲潦水所入,其味多苦。韓滉慮鹽戶減稅,詐奏雨不壞池,池生瑞鹽,鎮庇之飾詐,識者醜之。轉給事中、工部侍郎,以簡儉稱於時。
其妹婿源溥,即休之弟也,以姻媾之故,與休交好。涇師之叛,鎮潛竄,夜至鄠縣西,馬躓墮溝澗中,傷足不能進。時史練已與源休相率受賊僞官。鎮僕人有逃歸投練,雲鎮病足在鄠。練與源休聞之大喜,遂言於賊泚此。泚素慕鎮清名,即令騎二百求之鄠縣西。明日,擁鎮而至,署爲僞宰相。既知不免,每憂沮,常懷刃將自裁,多爲兄練所救而罷。數日後,復謀竄匿,竟以性懦畏怯,計終不果。然源休與泚頻議,欲逼脅潛藏衣冠,大加殺戮,鎮輒力爭救,獲全者甚衆。至是,與兄練等並授僞職,斬於東市西北街。
初鎮父洌,叔渙,當祿山、思明之亂,並授僞職,然以家風修整,爲士大夫所稱。鎮兄弟亦以教義禮法爲己任,而貪祿愛死,節隳身戮,爲天下笑。
洪經綸,建中初爲黜陟使。至東都,訪聞魏州田悅食糧兵凡七萬人,經綸素昧時機,先以符停其兵四萬人,令歸農畝。田悅僞順命,即依符罷之;而大集所罷兵士,激怒之曰:“爾等在軍旅,各有父母妻子,既爲黜陟使所罷,如何得衣食?”遂大哭。悅乃盡出家財衣服厚給之,各令還其部伍,自此人堅叛心,由是罷職。及硃泚反,僞授太常少卿。
彭偃,少負俊才,銳於進取,爲當塗者所抑,形於言色。大曆末,爲都官員外郎。時劍南東川觀察使李叔明上言,以“佛、道二教,無益於時,請粗加澄汰。其東川寺觀,請定爲二等:上寺留僧二十一人;上觀留道士十四人,降殺以七,皆精選有道行者,餘悉令返初。蘭若、道場無名者皆廢。”德宗曰:“叔明此奏,可爲天下通制,不唯劍南一道。”下尚書集議。偃獻議曰:
王者之政,變人心爲上,因人心次之,不變不因,循常守固者爲下。故非有獨見之明,不能行非常之事。今陛下以惟新之政,爲萬代法,若不革舊風,令歸正道者,非也。當今道士,有名無實,時俗鮮重,亂政猶輕。唯有僧尼,頗爲穢雜。自西方之教,被於中國,去聖日遠,空門不行五濁,比丘但行粗法。爰自後漢,至於陳、隋,僧之廢滅,其亦數乎!或至坑殺,殆無遺餘。前代帝王,豈惡僧道之善如此之深耶?蓋其亂人亦已甚矣。且佛之立教,清淨無爲,若以色見,即是邪法,開示悟入,唯有一門,所以三乘之人,比之外道。況今出家者皆是無識下劣之流,縱其戒行高潔,在於王者,已無用矣,況是苟避徵徭,於殺盜淫,無所不犯者乎!今叔明之心甚善,然臣恐其奸吏詆欺,而去者未必非,留者不必是,無益於國,不能息奸。既不變人心,亦不因人心,強制力持,難致遠耳。
臣聞天生烝人,必將有職,遊行浮食,王制所禁。故有才者受爵祿,不肖者出租徵,此古之常道也。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廣作危言險語,以惑愚者。一僧衣食,歲計約三萬有餘,五丁所出,不能致此。舉一僧以計天下,其費可知。陛下日旰憂勤,將去人害,此而不救,奚其爲政?臣伏請僧道未滿五十者,每年輸絹四疋;尼及女道士未滿五十者,每年輸絹二疋;其雜色役與百姓同。有才智者令入仕,請還俗爲平人者聽。但令就役輸課,爲僧何傷。臣竊料其所出,不下今之租賦三分之一,然則陛下之國富矣,蒼生之害除矣。其年過五十者,請皆免之。夫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列子曰:“不班白,不知道。”人年五十,嗜慾巳衰,縱不出家,心已近道,況戒律檢其情性哉!臣以爲此令既行,僧道規避還俗者固已太半。其年老精修者,必盡爲人師,則道、釋二教益重明矣。
議者是之,上頗善其言。大臣以二教行之已久,列聖奉之,不宜頓擾,宜去其太甚,其議不行。
偃以才地當掌文誥,以躁求爲時論所抑,鬱郁不得志。涇師之亂,從駕不及,匿於田家,爲賊所得。硃泚素知之,得偃甚喜,僞署中書舍人,僭號辭令,皆偃爲之。賊敗,與僞中丞崔宣、賊將杜如江、吳希光等十三人,李晟收之,俱斬於安國寺前。
史臣曰:肇分陰陽,爰有生死,修短二事,賢愚一途。故君子遇夷險之機,不易其節;小人昧逆順之道,而陷於刑。鴻毛泰山,斯爲至論。令言遠總師徒,首爲叛逆;光晟初當委任,危輸款誠;源休雖曰士流,甚於元惡;喬琳巧辭真主,俯就僞官;蔣鎮貪祿隳節,皆曰小人。經綸之徒,不足言爾。
贊曰:時爭逆順,命擊死生。君子守節,小人正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