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周德既衰,諸侯力政,禮經廢缺,雅頌陵夷。夫子將聖多能,固天攸縱,嘆鳳鳥之不至,傷麟出之非時,於是乃刪《詩》《書》,定禮樂,贊《易》道,修《春秋》,載籍逸而復存,風雅變而還正。其後卜商、衛賜、田、吳、孫、孟之儔,或親稟微言,或傳聞大義,猶能強晉存魯,籓魏卻秦,既抗禮於邦君,亦馳聲於海內。及嬴氏慘虐,棄德任刑,煬墳籍於埃塵,填儒林於坑阱,嚴是古之法,抵挾書之罪,先王徽烈,靡有孑遺。漢祖勃興,救焚拯溺,粗修禮律,未遑俎豆。逮於孝武,崇尚文儒。爰及東京,斯風不墜。於是傍求蠹簡,博訪遺書,創甲乙之科,擢賢良之舉,莫不紆青拖紫,服冕乘軒,或徒步而取公卿,或累旬以膺臺鼎。故晉紳之士,靡然向風,餘芳遺烈,煥乎可紀者也。洎當塗草創,深務兵權,而主好斯文,朝多君子,鴻儒碩學,無乏於時。
武帝受終,憂勞軍國,時既初並庸蜀,方事江湖,訓卒厲兵,務農積穀,猶復修立學校,臨幸辟雍。而荀顗以制度贊惟新,鄭衝以儒宗登保傅,茂先以博物參朝政,子真以好禮居秩宗,雖愧明揚,亦非遐棄。既而荊揚底定,區寓乂安,羣公草封禪之儀,天子發謙沖之詔,未足比隆三代,固亦擅美一時。惠帝纘戎,朝昏政弛,釁起宮掖,禍成籓翰。惟懷逮愍,喪亂弘多,衣冠禮樂,掃地俱盡。元帝運鍾百六,光啓中興,賀、荀、刁、杜諸賢並稽古博文,財成禮度。雖尊儒勸學,亟降於綸言,東序西膠,未聞於弦誦。明皇聰睿,雅愛流略,簡文玄嘿,敦悅丘墳,乃招集學徒,弘獎風烈,並時艱祚促,未能詳備。有晉始自中朝,迄於江左,莫不崇飾華競,祖述虛玄,擯闕里之典經,習正始之餘論,指禮法爲流俗,目縱誕以清高,遂使憲章弛廢,名教頹毀,五胡乘間而競逐,二京繼踵以淪胥,運極道消,可爲長嘆息者矣。鄭衝等名位既隆,自有列傳,其餘編之於左,以續前史《儒林》雲。
範平,字子安,吳郡錢塘人也。其先銍侯馥,避王莽之亂適吳,因家焉。平研覽墳素,遍該百氏,姚信、賀邵之徒皆從受業。吳時舉茂才,累遷臨海太守,政有異能。孫晞初,謝病還家,敦悅儒學。吳平,太康中,頻徵不起,年六十九卒。有詔追加諡號曰文貞先生,賀循勒碑紀其德行。
三子:奭、鹹、泉,並以儒學至大官。泉子蔚,關內侯。家世好學,有書七千餘卷。遠近來讀者恆有百餘人,蔚爲辦衣食。蔚子文才,亦幼知名。
文立,字廣休,巴郡臨江人也。蜀時遊太學,專《毛詩》、《三禮》,師事譙周,門人以立爲顏回,陳壽、李虔爲遊夏,羅憲爲子貢。仕至尚書。蜀平,舉秀才,除郎中。泰始初,拜濟陰太守,入爲太子中庶子。上表請以諸葛亮、蔣琬、費禕等子孫流徙中畿,宜見敘用,一以慰巴蜀之心,其次傾吳人之望,事皆施行。詔曰:“太子中庶子文立忠貞清實,有思理器幹。前濟在陰,政事修明。後事東宮,盡輔導之節。昔光武平隴蜀,皆收其賢才以敘之,蓋所以拔幽滯而濟殊方也。其以立爲散騎常侍。”蜀故尚書犍爲程瓊雅有德業,與立深交。武帝聞其名,以問立,對曰:“臣至知其人,但年垂八十,稟姓謙退,無復當時之望,不以上聞耳。”瓊聞之曰:“廣休可謂不黨矣,故吾善夫人也。”時西域獻馬,帝問立:“馬何如?”對曰:“乞問太僕。”帝善之。遷衛尉。咸寧末,卒。所著章奏詩賦數十篇行於世。
陳邵,字節良,東海襄賁人也。郡察孝廉,不就。以儒學徵爲陳留內史,累遷燕王師。撰《周禮評》,甚有條貫,行於世。泰始中,詔曰:“燕王師陳邵清貞潔靜,行著邦族,篤志好古,博通六籍,耽悅典誥,老而不倦,宜在左右以篤儒教。可爲給事中。”卒於官。
虞喜,字仲寧,會稽餘姚人,光祿潭之族也。父察,吳徵虜將軍。喜少立操行,博學好古。諸葛恢臨郡,屈爲功曹。察孝廉,州舉秀才,司徒闢,皆不就。元帝初鎮江左,上疏薦喜。懷帝即位,公車徵拜博士,不就。喜邑人賀循爲司空,先達貴顯,每詣喜,信宿忘歸,自雲不能測也。
太寧中,與臨海任旭俱以博士徵,不就。復下詔曰:“夫興化致政,莫尚乎崇道教,明退素也。喪亂以來,儒雅陵夷,每覽《子衿》之詩,未嘗不慨然。臨海任旭、會稽虞喜並潔靜其操,歲寒不移,研精墳典,居今行古,志操足以勵俗,博學足以明道,前雖不至,其更以博士徵之。”喜辭疾不赴。咸和末,詔公卿舉賢良方正直言之士,太常華恆舉喜爲賢良。會國有軍事,不行。鹹康初,內史何充上疏曰:“臣聞二八舉而四門穆,十亂用而天下安,徽猷克闡,有自來矣。方今聖德欽明,思恢遐烈,旌輿整駕,俟賢而動。伏見前賢良虞喜天挺貞素,高尚邈世,束脩立德,皓首不倦,加以傍綜廣深,博聞強識,鑽堅研微有弗及之勤,處靜味道無風塵之志,高枕柴門,怡然自足。宜使蒲輪紆衡,以旌殊操,一則翼贊大化,二則敦勵薄俗。”疏奏,詔曰:“尋陽翟湯、會稽虞喜並守道清貞,不營世務,耽學高尚,操擬古人。往雖徵命而不降屈,豈素絲難染而搜引禮簡乎!政道須賢,宜納諸廊廟,其並以散騎常侍徵之。”又不起。
永和初,有司奏稱十月殷祭,京兆府君當遷祧室,徵西、豫章、潁川三府君初毀主,內外博議不能決。時喜在會稽,朝廷遣就喜諮訪焉。其見重如此。
喜專心經傳,兼覽讖緯,乃著《安天論》以難渾、蓋,又釋《毛詩略》,注《孝經》,爲《志林》三十篇。凡所注述數十萬言,行於世。年七十六卒,無子。弟豫,自有傳。
劉兆,字延世,濟南東平人,漢廣川惠王之後也。兆博學洽聞,溫篤善誘,從受業者數千人。武帝時五辟公府,三徵博士,皆不就。安貧樂道,潛心著述,不出門庭數十年。以《春秋》一經而三家殊塗,諸儒是非之議紛然,互爲仇敵,乃思三家之異,合而通之。《周禮》有調人之官,作《春秋調人》七萬餘言,皆論其首尾,使大義無乖,時有不合者,舉其長短以通之。又爲《春秋左氏》解,名曰《全綜》,《公羊》、《穀梁》,解詁皆納經傳中,硃書以別之。又撰《周易訓注》,以正動二體互通其文。凡所贊述百餘萬言。
嘗有人著靴騎驢至兆門外,曰:“吾欲見劉延世。”兆儒德道素,青州無稱其字者,門人大怒。兆曰:“聽前。”既進,踞牀問兆曰:“聞君大學,比何所作?”兆答如上事,末雲:“多有所疑。”客問之。兆說疑畢,客曰:“此易解耳。”因爲辯釋疑者是非耳。兆別更立意,客一難,兆不能對。客去,已出門,兆欲留之,使人重呼還。客曰:“親親在此營葬,宜赴之,後當更來也。”既去,兆令人視葬家,不見此客,竟不知姓名。兆年六十六卒。有五子:卓、炤、耀、育、臍。
氾毓,字稚春,濟北盧人也。奕世儒素,敦睦九族,客居青州,逮毓七世,時人號其家“兒無常父,衣無常主,”毓少履高操,安貧有志業。父終,居於墓所三十餘載,至晦朔,躬掃墳壠,循行封樹,還家則不出門庭。或薦之武帝,召補南陽王文學、祕書郎、太傅參軍,並不就。於時青土隱逸之士劉兆、徐苗等皆務教授,惟毓不蓄門人,清靜自守。時有好古慕德者諮詢,亦傾懷開誘,以一隅示之。合《三傳》爲之解注,撰《春秋釋疑》、《肉刑論》,凡是述造七萬餘言。年七十一卒。
徐苗,字叔胄,高密淳于人也。累世相承,皆以博士爲郡守。曾祖華,有至行。嘗宿亭舍,夜有神人告之“亭欲崩”,遽出,得免。祖邵,爲魏尚書郎,以廉直見稱。苗少家貧,晝執鋤耒,夜則吟誦。弱冠,與弟賈就博士濟南宋鈞受業,遂爲儒宗。作《五經同異評》,又依道家著《玄微論》,前後所造數萬言,皆有義味。性抗烈,輕財貴義,兼有知人之鑑。弟患口癰,膿潰,苗爲吮之。其兄弟皆早亡,撫養孤遺,慈愛聞於州里,田宅奴婢盡推與之。鄉鄰有死者,便輟耕助營棺?郭,門生亡於家,即斂於講堂。其行己純至,類皆如此。遠近鹹歸其義,師其行焉。郡察孝廉,州闢從事、治中、別駕、舉異行,公府五辟博士,再徵,並不就。武惠時計吏至臺,帝輒訪其安不。永寧二年卒,遺命濯巾浣衣,榆棺雜磚,露車載屍,葦蓆瓦器而已。
崔遊,字子相,上黨人也。少好學,儒術甄明,恬靖謙退,自少及長,口未嘗語及財利。魏末,察孝廉,除相府舍人,出爲氐池長,甚有惠政。以病免,遂爲廢疾。泰始初,武帝祿敘文帝故府僚屬,就家拜郎中。年七十餘,猶敦學不倦,撰《喪服圖》,行於世。及劉元海僭位,命爲御史大夫,固辭不就。卒於家,時年九十三。
範隆,字玄嵩,雁門人。父方,魏雁門太守。隆在孕十五月,生而父亡。年四歲,又喪母,哀號之聲,感慟行路。單孤無緦功之親,疏族範廣愍而養之,迎歸教書,爲立祠堂。隆好學修謹,奉廣如父。博通經籍,無所不覽,著《春秋三傳》,撰《三禮吉凶宗紀》,甚有條義。惠帝時,天下將亂,隆隱跡不應州郡之命,晝勤耕稼,夜誦書典。頗習祕歷陰陽之學,知幷州將有氛祲之祥,故彌不復出仕。與上黨硃紀友善,嘗共紀遊山,見一父老於窮澗之濱。父老曰:“二公何爲在此?”隆等拜之,仰視則不見。後與紀依於劉元海,元海以隆爲大鴻臚,紀爲太常,並封公。隆死於劉聰之世,聰贈太師。
杜夷,字行齊,廬江灊人也。世以儒學稱,爲郡著姓。夷少而恬泊,操尚貞素,居甚貧窘,不營產業,博覽經籍百家之書,算曆圖緯靡不畢究。寓居汝潁之間,十載足不出門。年四十餘,始還鄉里,閉門教授,生徒千人。惠帝時三察孝廉,州命別駕,永嘉初,公車徵拜博士,太傅、東海王越闢,並不就。懷帝詔王公舉賢良方正,刺史王敦以賀循爲賢良,夷爲方正,乃上疏曰:“臣聞有唐疇諮,元凱時登;漢武欽賢,俊彥響應,故能允協時雍,敷崇盛化。伏見太孫舍人會稽賀循、處士盧江杜夷履道彌高,清操絕俗,思學融通,才經王務。循宰二縣,皆有名績,備僚東宮,忠恪允著。夷清虛沖淡,與俗異軌,考槃空谷,肥遁匿跡。蓋經國之良寶,聘命之所急。若得待詔公車,承對冊問,必有忠讜良謨,弘益政道矣。”敦於是逼夷赴洛。夷遁於壽陽。鎮東將軍周馥,傾心禮接,引爲參軍,夷辭之以疾。馥知不可屈,乃自詣夷,爲起宅宇,供其醫藥。馥敗,夷歸舊居,道遇兵寇。刺史劉陶告盧江郡曰:“昔魏文侯軾幹木之閭,齊相曹參尊崇蓋公,皆所以優賢表德,敦勵末俗。徵士杜君德懋行潔,高尚其志,頃流離道路,聞其頓躓,刺史忝任,不能崇飾有道,而使高操之士有此艱屯。今遣吏宣慰,郡可遣一吏,縣五吏,恆營恤之,常以市租供給家人糧廩,勿令闕乏。”尋以胡寇,又移渡江,王導遣吏周贍之。元帝爲丞相,教曰:“今大義頹替,禮典無宗,朝廷滯義莫能攸正,宜特立儒林祭酒官,以弘其事。處士杜夷棲情遺遠,確然絕俗,才學精博,道行優備,其以夷爲祭酒。”夷辭疾,未嘗朝會。帝常欲詣夷,夷陳萬乘之主不宜往庶人之家。帝乃與夷書曰:“吾與足下雖情在忘言,然虛心歷載。正以足下羸疾,故欲相省,寧論常儀也!”又除國子祭酒。建武中,令曰:“國子祭酒杜夷安貧樂道,靜志衡門,日不暇給,雖原憲無以加也。其賜谷二百斛。”皇太子三至夷第,執經問義。夷雖逼時命,亦未嘗朝謁,國有大政,恆就夷諮訪焉。明帝即位,夷自表請退。詔曰:“先王之道將墜於地,君下帷研思,今之劉、楊。搢紳之徒景仰軌訓,豈得高退,而朕靡所取則焉!”太寧元年卒,年六十六。贈大鴻臚,諡曰貞子。夷臨終,遺命子晏曰:“吾少不出身,頃雖見羈錄,冠舄之飾,未嘗加體,其角巾素衣,斂以時服,殯葬之事,務從簡儉,亦不須苟取矯異也。”夷所著《幽求子》二十篇行於世。
晏仕至蒼梧太守。夷兄弟三人。兄崧,字行高,亦有志節。惠帝時,俗多浮僞,著《任子春秋》以刺之。弟援,高平相。援子潛,右衛將軍。
董景道,字文博,弘農人也。少而好學,千里追師,所在惟晝夜讀誦,略不與人交通。明《春秋三傳》、《京氏易》、《馬氏尚書》、《韓詩》,皆精究大義。《三禮》之義,專遵鄭氏,著《禮通論》非駁諸儒,演廣鄭旨。永平中,知天下將亂,隱於商洛山,衣木葉,食樹果,彈琴歌笑以自娛,毒蟲猛獸皆繞其傍,是以劉元海及聰屢徵,皆礙而不達。至劉曜時出山,廬於渭汭。曜徵爲太子少傅、散騎常侍,並固辭,竟以壽終。
續鹹,字孝宗,上黨人也。性孝謹敦重,履道貞素。好學,師事京兆杜預,專《春秋》、《鄭氏易》、教授常數十人,博覽羣言,高才善文論。又修陳杜律,明達刑書。永嘉中,歷廷尉平、東安太守。劉琨承製於幷州,以爲從事中郎。後遂沒石勒,勒以爲理曹參軍。持法平詳,當時稱其清裕,比之於公。著《遠遊志》、《異物志》、《汲冢古文釋》皆十卷,行於世。年九十七,死於石季龍之世,季龍贈儀同三司。
徐邈,東莞姑幕人也。祖澄之爲州治中,屬永嘉之亂,遂與鄉人臧琨等率子弟並閭里士庶千餘家,南渡江,家於京口。父藻,都水使者。邈姿性端雅,勤行勵學,博涉多聞,以慎密自居。少與鄉人臧壽齊名,下帷讀書,不遊城邑。及孝武帝始覽典籍,招延儒學之士,邈既東州儒素,太傅謝安舉以應選。年四十四,始補中書舍人,在西省侍帝。雖不口傳章句,然開釋文義,標明指趣,撰正五經音訓,學者宗之。遷散騎常侍,猶處西省,前後十年,每被顧問,輒有獻替,多所匡益,甚見寵待。帝宴集酣樂之後,好爲手詔詩章以賜侍臣,或文詞率爾,所言穢雜,邈每應時收斂,還省刊削,皆使可觀,經帝重覽,然後出之。是時侍臣被詔者,或宣揚之,故時議以此多邈。及謝安薨,論者或有異同,邈固勸中書令王獻之奏加殊禮,仍崇進謝石爲尚書令,玄爲徐州。邈轉祠部郎,上南北郊宗廟迭毀禮,皆有證據。
豫章太守範寧欲遣十五議曹下屬城採求風政,並使假還,訊問官長得失。邈與寧書曰:
知足下遣十五議曹各之一縣,又吏假歸,白所聞見,誠是足下留意百姓,故廣其視聽。吾謂勸導以實不以文,十五議曹欲何所敷宣邪?庶事辭訟,足下聽斷允塞,則物理足矣。上有理務之心,則物理足矣。上有理務之心,則下之求理者至矣。日昃省覽,庶事無滯,則吏慎其負而入聽不惑,豈須邑至裏詣,飾其遊聲哉!非徒不足致益,乃是蠶漁之所資,又不可縱小吏爲耳目也。豈有善人君子而幹非其事,多所告白者乎!君子之心,誰毀誰譽?如有所譽,必由歷試;如有所毀,必以著明。託社之鼠,政之其害。自古以來,欲爲左右耳目者,無非小人,皆先因小忠而成其大不忠,先藉小信而成其大不信,遂使君子道消,善人輿尸,前史所書,可爲深鑑。
足下選綱紀必得國士,足以攝諸曹;諸曹皆是良吏,則足以掌文案;又擇公方之人以爲監司,則清濁能否,與事而明。足下但平心居宗,何取於耳目哉!昔明德馬後未嘗顧與左右言,可謂遠識,況大丈夫而不能免此乎!
遷中書侍郎,專掌綸詔,帝甚親暱之。
初,範寧與邈皆爲帝所任使,共補朝廷之闕。寧才素高而措心正直,遂爲王國寶所讒,出守遠郡。邈孤宦易危,而無敢排強族,乃爲自安之計。會帝頗疏會稽王道子,邈欲和協之,因從容言於帝曰:“昔淮南、齊王,漢晉成戒。會稽王雖有酣媟之累,而奉上純一,宜加弘貸,消散紛議,外爲國家之計,內慰太后之心。”帝納焉。邈嘗詣東府,遇衆賓沈湎,引滿喧譁。道子曰:“君時有暢不?”邈對曰:“邈陋巷書生,惟以節儉清修爲暢耳。”道子以邈業尚道素,笑而不以爲忤也。道子將用爲吏部郎,邈以波競成俗,非己所能節制,苦辭乃止。
時皇太子尚幼,帝甚鍾心,文武之選皆一時之後。以邈爲前衛率,領本郡大中正,授太子經。帝謂邈曰:“雖未敕以師禮相待,然不以博士相遇也。”古之帝王,受經必敬,自魏晉以來,多使微人教授,號爲博士,不復尊以爲師,故帝有云。邈雖在東宮,猶朝夕入見,參綜朝政,修飾文詔,拾遺補闕,劬勞左右。帝嘉其謹密,方之於金霍,有託重之意,將進顯位,未及行而帝暴崩。安帝即位,拜驍騎將軍。隆安元年,遭父憂。邈先疾患,因哀毀增篤,不逾年而卒,年五十四,州里傷悼,識者悲之。
邈蒞官簡惠,達於從政,論議精密,當時多諮稟之,觸類辯釋,問則有對。舊疑歲辰在卯,此宅之左則彼宅之右,何得俱忌於東。邈以爲太歲之屬,自是遊神,譬如日出之時,向東皆逆,非爲藏體地中也。所注《穀梁傳》,見重於時。
邈長子豁,有父風,以孝聞,爲太常博士、祕書郎。豁弟浩,散騎侍郎。鎮南將軍何無忌請爲功曹,出補西陽太守,與無忌俱爲盧循所害。邈弟廣,別有傳。
孔衍,字舒元,魯國人,孔子二十二世孫也。祖文,魏大鴻臚。父毓,徵南軍司。衍少好學,年十二,能通《詩》《書》。弱冠,公府闢,本州舉異行直言,皆不就。避地江東,元帝引爲安東參軍,專掌記室。書令殷積,而衍每以稱職見知。中興初,與庚亮俱補中書郎。明帝之在東宮,領太子中庶子。於時庶事草創,衍經學深博,又練識舊典,朝儀軌制多取正焉。由是元明二帝並親愛之。王敦專權,衍私於太子曰:“殿下宜博延朝彥,搜揚才俊,詢謀時政,以廣聖聰。”敦聞而惡之,乃啓出衍爲廣陵郡。時人爲之寒心,而衍不形於色。雖郡鄰接西賊,猶教誘後進,不以戎務廢業。石勒嘗騎至山陽,敕其黨以衍儒雅之士,不得妄入郡境。視職期月,以太興三年卒於官,年五十三。
衍雖不以文才著稱,而博覽過於賀循,凡所撰述,百餘萬言。
子啓,盧陵太守。
宗人夷吾,有美名,博學不及衍,涉世聲譽過之。元帝以爲主簿,轉參軍,稍遷侍中,徙太子左衛率,卒,追贈太僕。
範宣,字宣子,陳留人也。年十歲,能誦《詩》《書》。嘗以刀傷手,捧手改容。人問痛邪,答曰:“不足爲痛,但受全之體而致毀傷,不可處耳。”家人以其年幼而異焉。少尚隱遁,加以好學,手不釋卷,以夜繼日,遂博綜衆書,尤善《三禮》。家至貧儉,躬耕供養。親沒,負土成墳,廬於墓側。太尉郗鑑命爲主簿,詔徵太學博士、散騎郎,並不就。家於豫章,太守殷羨見宣茅茨不完,欲爲改宅,宣固辭之。庾爰之以宣素貧,加年荒疾疫,厚餉給之,宣又不受。爰之問宣曰:“君博學通綜,何以太儒?”宣曰:“漢興,貴經術,至於石渠之論,實以儒爲弊。正始以來,世尚老莊。逮晉之初,競以裸裎爲高。僕誠太儒,然‘丘不與易’。”宣言談未嘗及《老》《莊》。客有問人生與憂俱生,不知此語何出。宣雲:“出《莊子·至樂篇》。”客曰:“君言不讀《老》《莊》,何由識此?”宣笑曰:“小時嘗一覽。”時人莫之測也。
宣雖閒居屢空,常以講誦爲業,譙國戴逵等皆聞風宗仰,自遠而至,諷誦之聲,有若齊、魯。太元中,順陽範寧爲豫章太守,寧亦儒博通綜,在郡立鄉校,教授恆數百人。由是江州人士並好經學,化二範之風也。年五十四卒。著《禮》《易論難》皆行於世。
子輯,歷郡守、國子博士、大將軍從事中郎。自免歸,亦以講授爲事。義熙中,連徵不至。
韋謏,字憲道,京兆人也。雅好儒學,善著述,於羣言祕要之義,無不綜覽。仕於劉曜,爲黃門郎。後又入石季龍,署爲散騎常侍,歷守七郡,鹹以清化著名。又徵爲廷尉,識者擬之於、張。前後四登九列,六在尚書,二爲侍中,再爲太子太傅,封京兆公。好直諫,陳軍國之宜,多見允納。著《伏林》三千餘言,遂演爲《典林》二十三篇。凡所述作及集記世事數十萬言,皆深博有才義。
至冉閔,又署爲光祿大夫。時閔拜其子胤爲大單于,而以降胡一千處之麾下。謏諫曰:“今降胡數千,接之如舊,誠是招誘之恩。然胡羯本爲仇敵,今之款附,苟全性命耳。或有刺客,變起須臾,敗而悔之,何所及也!古人有言,一夫不可狃,而況千乎!願誅屏降胡,去單于之號,深思聖五苞桑之誡也。”閔志在綏撫,銳於澄定,聞其言,大怒,遂誅之,並殺其子伯陽。
謏性不嚴重,好徇己之功,論者亦以是少之。嘗謂伯陽曰:“我高我曾重光累徽,我祖我考父父子子,汝爲我對,正值惡抵。”伯陽曰:“伯陽之不肖,誠如尊教,尊亦正值軟抵耳。”謏慚無言。時人傳之,以爲嗤笑。
範弘之,字長文,安北將軍汪之孫也。襲爵武興侯。雅正好學,以儒術該明,爲太學博士。時衛將軍謝石薨,請諡,下禮官議。弘之議曰:
石階藉門廕,屢登崇顯,總司百揆,翼贊三臺,閒練庶事,勤勞匪懈,內外僉議,皆曰與能。當淮肥之捷,勳拯危墜,雖皇威遐震,狡寇天亡,因時立功,石亦與焉。又開建學校,以延胄子,雖盛化未洽,亦愛禮存羊。然古之賢輔,大則以道事君,侃侃終日;次則厲身奉國,夙夜無怠;下則愛人惜力,以濟時務。此數者,然後可以免惟塵之議,塞素餐之責矣。今石位居朝端,任則論道,唱言無忠國之謀,守職則容身而已,不可謂事君;貨黷京邑,聚斂無厭,不可謂厲身;坐擁大衆,侵食百姓,《大東》流於遠近,怨毒結於衆心,不可謂愛人;工徒勞於土木,思慮殫於機巧,紈綺盡於婢妾,財用縻於絲桐,不可謂惜力。此人臣之大害,有國之所去也。
先王所以正風俗,理人倫者,莫尚乎節儉,故夷吾受謗乎三歸,平仲流美於約己。自頃風軌陵遲,奢僭無度,廉恥不興,利競交馳,不可不深防原本,以絕其流。漢文襲弋綈之服,諸侯猶侈;武帝焚雉頭之裘,靡麗不息。良由儉德雖彰,而威禁不肅;道自我建,而刑不及物。若存罰其違,亡貶其惡,則四維必張,禮義行矣。
案諡法,因事有功曰“襄”,貪以敗官曰“墨”,宜諡曰襄墨公。
又論殷浩宜加贈諡,不得因桓溫之黜以爲國典,仍多敘溫移鼎之跡。時謝族方顯,桓宗猶盛,尚書僕射王珣,溫故吏也,素爲溫所寵,三怨交集,乃出弘之爲餘杭令。將行,與會稽王道子箋曰:
下官輕微寒士,謬得廁在俎豆,實懼辱累清流,惟塵聖世。竊以人君居廟堂之上、智周四海之外者,非徒聰明內照,亦賴羣言之助也。是以舜之佐堯,以啓闢爲首;咎繇謨禹,以侃侃爲先,故下無隱情之責,上收神明之功。敢緣斯義,志在輸盡。常以謝石黷累,應被清澄,殷浩忠貞,宜蒙褒顯,是以不量輕弱,先衆言之。而惡直醜正。其徒實繁,雖仰恃聖主欽明之度,俯賴明公愛物之隆,而交至之患,實有無賴。下官與石本無怨忌,生不相識,事無相干,正以國體宜明,不應稍計強弱。與浩年時邈絕,世不相及,無復藉聞,故老語其遺事耳,於下官之身有何痛癢,而當爲之犯時幹主邪!
每觀載籍,志士仁人有發中心任直道而行者,有懷知陽愚負情曲從者,所用雖異,而並傳後世。故比干處三仁之中,箕子爲名賢之首。後人用舍,參差不同,各信所見,率應而至,或榮名顯赫,或禍敗係踵,此皆不量時趣,以身嘗禍,雖有硜硜之稱,而非大雅之致,此亦下官所不爲也。世人乃雲下官正直,能犯艱難,斯談實過。下官知主上聖明,明公虛己,思求格言,必不使盡忠之臣屈於邪枉之門也。是以敢獻愚誠,布之執事,豈與昔人擬其輕重邪!亦以臣之事君,惟思盡忠而已,不應復計利鈍,事不允心則讜言悟主,義感於情則陳辭靡悔。若懷情藏意,蘊而不言,此乃古人所以得罪於明君,明君所以致法於羣下者也。
桓溫事蹟,布在天朝,逆順之情,暴之四海。在三者臣子,情豈或異!凡厥黔首,誰獨無心!舉朝嘿嘿,未有唱言者,是以頓筆按氣,不敢多雲。桓溫於亡祖,雖其意難測,求之於事,止免黜耳,非有至怨也。亡父昔爲溫吏,推之情禮,義兼他人。所以每懷憤發,痛若身首者,明公有以尋之。王珣以下官議殷浩諡,不宜暴揚桓溫之惡。珣感其提拔之恩,懷其入幕之遇,託以廢黜昏暗,建立聖明,自謂此事足以明其忠貞之節。明公試復以一事觀之。昔周公居攝,道致昇平,禮樂刑政皆自己出。以德言之,周公大聖,以年言之,成王幼弱,猶復遽避君位,復子明辭。漢之霍光,大勳赫然,孝宣年未二十,亦反萬機。故能君臣俱隆,道邁千歲。若溫忠爲社稷,誠存本朝,便當仰遵二公,式是令矩,何不奉還萬機,退守籓屏?方提勒公王,匡總朝廷,豈爲先帝幼弱,未可親政邪?將德桓溫,不能聽政邪?又逼脅袁宏,使作九錫,備物光赫,其文具存,朝廷畏怖,莫不景從,惟謝安、王坦之以死守之,故得稽留耳。會上天降怒,奸惡自亡,社稷危而復安,靈命墜而復構。
晉自中興以來,號令威權多出強臣,中宗、肅祖斂衽於王敦,先皇受屈於桓氏。今主上親覽萬機,明公光贊百揆,政出王室,人無異望,復不於今大明國典,作制百代,不審復欲待誰?先王統物,必明其典誥,貽厥孫謀,故令問休嘉,千歲承風。願明公遠覽殷周,近察漢魏,慮其所以危,求其所以安,如此而已。
又與王珣書曰:
見足下答仲堪書,深具義發之懷。夫人道所重,莫過君親,君親所繫,忠孝而已。孝以揚親爲主,忠以節義爲先。殷侯忠貞居正,心貫人神,加與先帝隆布衣之好,著莫逆之契,契闊艱難,夷嶮以之,雖受屈奸雄,志達千載,此忠貞之徒所以義幹其心不獲以已者也。既當時貞烈之徒所究見,亦後生所備聞,吾亦何敢苟避狂狡,以欺聖明。足下不推居正之大致,而懷知己之小惠,欲以幕府之小節奪名教之重義,於君臣之階既以虧矣。尊大君以殷侯協契忠規,同戴王室,志厲秋霜,誠貫一時,殷侯所以得宣其義聲,實尊大君協贊之力也。足下不能光大君此之直志,乃感溫小顧,懷其曲澤,公在聖世,欺罔天下,使丞相之德不及三葉,領軍之基一構而傾,此忠臣所以解心,孝子所以喪氣,父子之道固若是乎?足下言臣則非忠,語子則非孝。二者既亡,吾誰畏哉!
吾少嘗過庭,備聞祖考之言,未嘗不發憤衝冠,情見乎辭。當爾之時,惟覆亡是懼,豈暇謀及國家。不圖今日得操筆斯事,是以上憤國朝無正義之臣,次惟祖考有沒身之恨,豈得與足下同其肝膽邪!先君往亦嘗爲其吏,於時危懼,恆不自保,仰首聖朝,心口憤嘆,豈復得計策名昔日,自同在三邪!昔子政以五世純臣,子駿以下委質王莽,先典既已正其逆順,後人亦已鑑其成敗。每讀其事,未嘗不臨文痛嘆,憤愾交懷。以今況古,乃知一揆耳。
弘之詞雖亮直,終以桓、謝之故不調,卒於餘杭令,年四十七。
王歡,字君厚,樂陵人也。安貧樂道,專精耽學,不營產業,常丐食誦《詩》,雖家無斗儲,意怡如也。其妻患之,或焚燬其書而求改嫁,歡笑而謂之曰:“卿不聞硃買臣妻邪?”時聞者多哂之。歡守志彌固,遂爲通儒。至慕容晞襲僞號,署爲國子博士,親就受經。遷祭酒。及晞爲苻堅所滅,歡死於長安。
史臣曰:範平等學府儒宗,譽隆望重,或質疑是屬,或師範攸歸,雖爲未及古人,故亦一時之俊。若仲寧之清貞守道,抗志柴門;行齊之居室屢空,棲心陋巷;文博之漱流枕石,鏟跡銷聲;宣子之樂道安貧,弘風闡教:斯並通儒之高尚者也。而邈協和主相,刊削繁辭,可謂將順其美,匡救其惡。舒元入參機務,明主賞其博聞;出蒞邊隅,獷狄欽其明德。弘之抗言立論,不避朝權,貶石抵溫,斯爲當矣,遂乃厄三怨,以至陵遲,悲夫!
贊曰:鬱郁周文,洋洋漢典。炙輠流譽,解頤飛辯。雅誥弗淪,微言復顯。爰及晉代,斯風逾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