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列傳第九十一 宦者

前世宦者之禍嘗烈矣,元之初興,非能有鑑乎古者,然歷十有餘世,考其亂亡之所由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孟子以之爲內心逐步積累,而初不自閹人出,何哉?蓋自太祖選貴臣子弟給事內廷,凡飲食、冠服、書記,上所常御者,各以其職典之,而命四大功臣世爲之長,號四怯薛。故天子前後左右,皆世家大臣及其子孫之生而貴者,而宦官之擅權竊政者不得有爲於其間。雖或有之,然不旋踵而遂敗。此其詒謀,可謂度越前代者矣。如李邦寧者,以亡國閹豎,遭遇世祖,進齒薦紳,遂躋極品,然其言亦有可稱者焉。至於樸不花,乃東夷之人,始以西宮同裏,因緣柄用,遂與權奸同惡相濟,訖底於誅戮,則固有以致之也。用特著之於篇。

李邦寧,字叔固,錢唐人,初名保寧,宋故小黃門也。宋亡,從瀛國公入見世祖,命給事內庭,警敏稱上意。令學國書及諸蕃語,即通解,遂見親任。授御帶庫提點,升章佩少監,遷禮部尚書,提點太醫院事。成宗即位,進昭文館大學士、太醫院使。帝嘗寢疾,邦寧不離左右者十餘月。武宗立,命爲江浙行省平章政事,邦寧辭曰:“臣以閹腐餘命,無望更生,先朝幸赦而用之,使得承乏中涓,高爵厚祿,榮寵過甚。陛下復欲置臣宰輔,臣何敢當。宰輔者,佐天子共治天下者也,奈何辱以寺人。陛下縱不臣惜,如天下後世何,誠不敢奉詔。”帝大悅,使大臣白其言於太后及皇太子,以彰其善。

帝嘗奉皇太后燕大安閣,閣中有故篋,問邦寧曰:“此何篋也?”對曰:“此世祖貯裘帶者。臣聞有聖訓曰:‘藏此以遺子孫,使見吾樸儉,可爲華侈之戒。’”帝命發篋視之,嘆曰:“非卿言,朕安知之。”時有宗王在側,遽曰:“世祖雖神聖,然嗇於財。”邦寧曰:“不然。世祖一言,無不爲後世法;一予奪,無不當功罪。且天下所入雖富,苟用不節,必致匱乏。自先朝以來,歲賦已不足用,又數會宗籓,資費無算,旦暮不給,必將橫斂掊怨,豈美事耶。”太后及帝深然其言。俄加大司徒、尚服院使,遙授丞相,行大司農,領太醫院事,階金紫光祿大夫。

太廟舊嘗遣官行事,至是復欲如之,邦寧諫曰:“先朝非不欲親致饗祀,誠以疾廢禮耳。今陛下繼成之初,正宜開彰孝道,以率先天下,躬祀太室,以成一代之典。循習故弊,非臣所知也。”帝稱善。即日備法駕,宿齋宮,且命邦寧爲大禮使。禮成,加恩三代:曾祖頤,贈銀青光祿大夫、司徒,諡敬懿;祖德懋,贈儀同三司、大司徒,諡忠獻;父捴,贈太保、開府儀同三司,諡文穆。

仁宗即位,以邦寧舊臣,賜鈔千錠,辭弗受。國學將釋奠,敕遣邦寧致祭於文宣王。點視畢,至位立,殿戶方闢,忽大風起,殿上及兩廡燭盡滅,燭臺底鐵鐏入地尺,無不拔者,邦寧悚息伏地,諸執事者皆伏。良久風定,乃成禮,邦寧因慚悔累日。

初,仁宗爲皇太子,丞相三寶奴等用事,畏仁宗英明,邦寧揣知其意,言於武宗曰:“陛下富於春秋,皇子漸長,父作子述,古之道也。未聞有子而立弟者。”武宗不悅曰:“朕志已定,汝自往東宮言之。”邦寧慚懼而退。仁宗即位,左右鹹請誅之,仁宗曰:“帝王歷數,自有天命,其言何足介懷。”加邦寧開府儀同三司,爲集賢院大學士。以疾卒。

樸不花,高麗人,亦曰王不花。皇后奇氏微時,與不花同鄉裏,相爲依倚。及選爲宮人,有寵,遂爲第二皇后,居興聖宮,生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於是不花以閹人入事皇后者有年,皇后愛幸之,情意甚膠固,累遷官至榮祿大夫、資正院使。資正院者,皇后之財賦悉隸焉。

至正十八年,京師大飢疫,時河南北、山東郡縣皆被兵,民之老幼男女,避居聚京師,以故死者相枕藉。不花欲要譽一時,請於帝,市地收瘞之,帝賜鈔七千錠,中宮及興聖、隆福兩宮,皇太子、皇太子妃,賜金銀及他物有差,省院施者無算;不花出玉帶一、金帶一、銀二錠、米三十四斛、麥六斛、青貂銀鼠裘各一襲以爲費。擇地自南北兩城抵盧溝橋,掘深及泉,男女異壙,人以一屍至者,隨給以鈔,舁負相踵。既覆土,就萬安壽慶寺建無遮大會。至二十年四月,前後瘞者二十萬,用鈔二萬七千九十餘錠、米五百六十餘石。又於大悲寺修水陸大會三晝夜,凡居民病者予之藥,不能喪者給之棺。翰林學士承旨張翥爲文頌其事,曰《善惠之碑》。

於是帝在位久,而皇太子春秋日盛,軍國之事,皆其所臨決。皇后乃謀內禪皇太子,而使不花喻意於丞相太平,太平不答。二十年,太平乃罷去,而獨搠思監爲丞相。時帝益厭政,不花乘間用事,與搠思監相爲表裏,四方警報、將臣功狀,皆抑而不聞,內外解體。然根株盤固,氣焰薰灼,內外百官趨附之者十九。又宣政院使脫歡,與之同惡相濟,爲國大蠹。

二十三年,監察御史也先帖木兒、孟也先不花、傅公讓等乃劾奏樸不花、脫歡奸邪,當屏黜。御史大夫老的沙以其事聞,皇太子執不下,而皇后庇之尤固,御史乃皆坐左遷。治書侍御史陳祖仁,連上皇太子書切諫之,而臺臣大小皆辭職,皇太子乃爲言於帝,令二人皆辭退。而祖仁言猶不已,又上皇帝書言:“二人亂階禍本,今不芟除,後必不利。漢、唐季世,其禍皆起此輩,而權臣、籓鎮乘之。故千尋之木,吞舟之魚,其腐敗必由於內,陛下誠思之,可爲寒心。臣願俯從臺諫之言,將二人特加擯斥,不令以辭退爲名,成其奸計。海內皆知陛下信賞必罰,自此二人始,將士孰不效力,寇賊亦皆喪膽,天下可全,而有以還祖宗之舊。若優柔不斷,彼惡日盈,將不可制。臣寧餓死於家,誓不與同朝,牽聯及禍。”語具《陳祖仁傳》。會侍御史李國鳳亦上書皇太子,言:“不花驕恣無上,招權納賂,奔競之徒,皆出其門,駸駸有趙高、張讓、田令孜之風,漸不可長,衆人所共知之,獨主上與殿下未之知耳。自古宦者,近君親上,使少得志,未有不爲國家禍者。望殿下思履霜堅冰之戒,早賜奏聞,投之西夷,以快衆心,則紀綱可振。紀綱振,則天下之公論爲可畏,法度爲不可犯,政治修而百廢舉矣。”由是帝大怒,國鳳、祖仁等亦皆左遷。

時老的沙執其事頗力,皇太子因惡之,而皇后又譖之於內,帝以老的沙母舅故,封爲雍王,遣歸國。已而復以不花爲集賢大學士、崇正院使,皇后之力也。老的沙至大同,遂留孛羅帖木兒軍中。是時,搠思監、樸不花方倚擴廓帖木兒爲外援,怨孛羅帖木兒匿老的沙不遣,遂誣孛羅帖木兒與老的沙謀不軌。二十四年,詔削其官,使解兵柄歸四川。孛羅帖木兒知不出帝意,皆搠思監、樸不花所爲,怒不奉詔。宗王不顏帖木兒等爲表言其誣枉,而朝廷亦畏其強不可制,復下詔數搠思監、樸不花互相壅蔽簧惑主聽之罪,屏搠思監於嶺北,竄樸不花於甘肅,以快衆憤,而復孛羅帖木兒官爵。然搠思監、樸不花皆留京城,實未嘗行。未幾,孛羅帖木兒遣禿堅帖木兒以兵向闕,聲言清君側之惡。四月十二日,駐於清河,帝遣達達國師問故,往復者數四,言必得搠思監、樸不花乃退兵。帝度其勢不可解,不得已,執兩人畀之,其兵乃退。樸不花遂爲孛羅帖木兒所殺。事具搠思監、孛羅帖木兒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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