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善
元明善,字復初,大名清河人。其先蓋拓跋魏之裔,居清河者,至明善四世矣。明善資穎悟絕,出讀書,過目輒記,諸經皆有師法,而尤深於《春秋》。弱冠遊吳中,已名能文章。浙東使者薦爲安豐、建康兩學正。闢掾,行樞密院。時董士選僉院事,待之若賓友,不敢以曹屬御之。及士選升江西左丞,又闢爲省掾。會贛州賊劉貴反,明善從士選將兵討之,擒賊三百人。明善議緩詿誤,得全活者百三十人。一日,將佐白:“宜多戮俘獲,及屍一切死者,以張軍聲。”明善固爭,以爲王者之師,恭行天罰,小醜跳樑,戮其渠魁可爾,民何辜焉。既又得賊所書贛、吉民丁十萬於籍者,有司喜,欲滋蔓爲利,明善請火其籍以滅跡,二郡遂安。升掾南行臺。未幾,授樞密院照磨。轉中書左曹掾,掾曹無留事。始,明善在江西時,張瑄爲其省參政,明善有馬,駿而瘠,瑄假爲從騎,久益壯,瑄愛之,致米三十斛酬其直。後瑄敗,江浙行省籍其家,得金谷之簿,書“米三十斛送元復初”,不言以酬馬直,明善坐免。久之,有爲辨白其事者,乃復掾省曹。
仁宗居東宮,首擢爲太子文學。及即位,改翰林待制。與修成宗、順宗《實錄》,升翰林直學士。詔節《尚書》經文,譯其關政要者以進。明善舉宋忠臣子集賢直學士文升同譯潤,許之。書成,每奏一篇,帝必稱善,曰:“二帝三王之道,非卿莫聞也。”興聖太后既受尊號,廷臣請因肆赦,明善曰:“數赦,非善人之福,宥過可也。”奉旨出賑山東、河南飢,時彭城、下邳諸州連數十驛,民餓馬斃,而官無文書賑貸,明善以鈔萬二千錠分給之,曰:“擅命獲罪,所不辭也。”還,修《武宗實錄》,又升翰林侍講學士,預議科舉、服色等事。延祐二年,始會試天下進士,明善首充考試官,及廷試,又爲讀卷官,所取士後多爲名臣。改禮部尚書,正孔氏宗法,以宣聖五十四世孫思晦襲封衍聖公,事上,制可之。擢參議中書省事,旋復入翰林爲侍讀,歲中拜湖廣行省參知政事。又召入集賢爲侍讀,議廣廟制。升翰林學士,修《仁宗實錄》。英宗親課太室,禮官進祝冊,請署御名,命明善代署者三,眷遇之隆,當時莫並焉。至治二年,卒於位。泰定間,贈資善大夫、河南行省左丞,追封清河郡公,諡曰文敏。
明善早以文章自豪,出入秦、漢間,晚益精詣,有文集行世。
初在江西、金陵,每與虞集劇論,以相切劘。明善言:“集治諸經,惟硃子所定者耳,自漢以來先儒所嚐盡心者,考之殊未博。”集亦言:“凡爲文辭,得所欲言而止,必如明善雲‘若雷霆之震驚,鬼神之靈變’然後可,非性情之正也。”二人初相得甚歡,至京師,乃復不能相下。董士選之自中臺行省江浙也,二人者俱送出都門外,士選曰:“伯生以教導爲職,當早還,復初宜更送我。”集還,明善送至二十里外,士選下馬入邸舍中,爲席,出橐中餚,酌酒同飲,乃舉酒屬明善曰:“士選以功臣子,出入臺省,無補國家,惟求得佳士數人,爲朝廷用之,如復初與伯生,他日必皆光顯,然恐不免爲人構間。復初中原人也,仕必當道;伯生南人,將爲復初摧折。今爲我飲此酒,慎勿如是。”明善受卮酒,跪而酹之。起立,言曰:“誠如公言,無論他日,今隙已開矣。請公再賜一卮,明善終身不敢忘公言!”乃再飲而別。真人吳全節,與明善交尤密,嘗求明善作文。既成,明善謂全節曰:“伯生見吾文,必有譏彈,吾所欲知。成季爲我治具,招伯生來觀之,若已入石,則無及矣。”明日,集至,明善出其文,問何如,集曰:“公能從集言,去百有餘字,則可傳矣。”明善即泚筆屬集,凡刪百二十字,而文益精當。明善大喜,乃歡好如初。集每見明經之士,亦以明善之言告之。
明善一子,晦,廕受峽州路同知,早卒。
○虞集 弟槃 範梈
虞集,字伯生,宋丞相允文五世孫也。曾祖剛簡,爲利州路提刑,有治績。嘗與臨邛魏了翁,成都範仲黼、李心傳輩,講學蜀東門外,得程、硃氏微旨,著《易詩書論語說》,以發明其義,蜀人師尊之。祖珏,知連州,亦以文學知名。父汲,黃岡尉。宋亡,僑居臨川崇仁,與吳澄爲友,澄稱其文清而醇。嘗再至京師,贖族人被俘者十餘口以歸,由是家益貧。晚稍起家,教授於諸生中,得孛術魯翀、歐陽玄而稱許之,以翰林院編修官致仕。娶楊氏,國子祭酒文仲女。鹹淳間,文仲守衡,以汲從,未有子,爲禱於南嶽。集之將生,文仲晨起,衣冠坐而假寐,夢一道士至前,牙兵啓曰:“南嶽真人來見。”既覺,聞甥館得男,心頗異之。
集三歲即知讀書,歲乙亥,汲挈家趨嶺外,干戈中無書冊可攜,楊氏口授《論語》、《孟子》、《左氏傳》、歐蘇文,聞輒成誦。比還長沙,就外傅,始得刻本,則已盡讀諸經,通其大義矣。文仲世以《春秋》名家,而族弟參知政事棟,明於性理之學,楊氏在室,即盡通其說,故集與弟槃,皆受業家庭,出則以契家子從吳澄遊,授受具有源委。
左丞董士選自江西除南行臺中丞,延集家塾。大德初,始至京師。以大臣薦,授大都路儒學教授,雖以訓迪爲職,而益自充廣,不少暇佚。除國子助教,即以師道自任,諸生時其退,每挾策趨門下卒業,他館生多相率詣集請益。丁內艱,服除,再爲助教,除博士。監祭殿上,有劉生者,被酒失禮俎豆間,集言諸監,請削其籍。大臣有爲劉生謝者,集持不可,曰:“國學,禮義之所出也,此而不治,何以爲教!”仁宗在東宮,傳旨諭集,勿竟其事,集以劉生失禮狀上之,移詹事院,竟黜劉生,仁宗更以集爲賢。
大成殿新賜登歌樂,其師世居江南,樂生皆河北田裏之人,情性不相能,集親教之,然後成曲。復請設司樂一人掌之,以俟考正。仁宗即位,責成監學,拜臺臣爲祭酒,除吳澄司業,皆欲有所更張,以副帝意,集力贊其說。有爲異論以沮之者,澄投檄去,集亦以病免。未幾,除太常博士,丞相拜住方爲其院使,間從集問禮器祭義甚悉,集爲言先王制作,以及古今因革治亂之由,拜住嘆息,益信儒者有用。
朝廷方以科舉取士,說者謂治平可力致,集獨以謂當治其源。遷集賢修撰。因會議學校,乃上議曰:“師道立則善人多,學校者,士之所受教,以至於成德達材者也。今天下學官,猥以資格授,強加之諸生之上,而名之曰師爾,有司弗信之,生徒弗信之,於學校無益也。如此而望師道之立,可乎?下州小邑之士,無所見聞,父兄所以導其子弟,初無必爲學問之實意,師友之遊從,亦莫辨其邪正,然則所謂賢材者,非自天降地出,安有可望之理哉!爲今之計,莫若使守令求經明行修成德者,身師尊之,至誠懇惻以求之,其德化之及,庶乎有所觀感也。其次則求夫操履近正,而不爲詭異駭俗者,確守先儒經義師說,而不敢妄爲奇論者,衆所敬服,而非鄉愿之徒者,延致之日,諷誦其書,使學者習之,入耳著心,以正其本,則他日亦當有所發也。其次則取鄉貢至京師罷歸者,其議論文藝,猶足以聳動其人,非若泛泛莫知根柢者矣。”六年,除翰林待制,兼國史院編修官。仁宗嘗對左右嘆曰:“儒者皆用矣,惟虞伯生未顯擢爾。”會晏駕,不及用。
英宗即位,拜住爲相,頗超用賢俊,時集以憂還江南,拜住不知也。乃言於上,遣使求之於蜀,不見;求之江西,又不見;集方省墓吳中,使至,受命趨朝,則拜住不及見矣。泰定初,考試禮部,言於同列曰:“國家科目之法,諸經傳注各有所主者,將以一道德、同風俗,非欲使學者專門擅業,如近代五經學究之固陋也。聖經深遠,非一人之見可盡,試藝之文,推其高者取之,不必先有主意。若先定主意,則求賢之心狹,而差自此始矣。”後再爲考官,率持是說,故所取每稱得人。
泰定初,除國子司業,遷祕書少監。天子幸上都,以講臣多高年,命集與集賢侍讀學士王結執經以從,自是歲嘗在行。經筵之制,取經史中切於心德治道者,用國語、漢文兩進讀,潤譯之際,患夫陳聖學者未易於盡其要,指時務者尤難於極其情,每選一時精於其學者爲之,猶數日乃成一篇,集爲反覆古今名物之辨以通之,然後得以無忤,其辭之所達,萬不及一,則未嘗不退而竊嘆焉。拜翰林直學士,俄兼國子祭酒。嘗因講罷,論京師恃東南運糧爲實,竭民力以航不測,非所以寬遠人而因地利也。與同列進曰:“京師之東,瀕海數千裏,北極遼海,南濱青、齊,萑葦之場也,海潮日至,淤爲沃壤,用浙人之法,築堤捍水爲田,聽富民欲得官者,合其衆分授以地,官定其畔以爲限,能以萬夫耕者,授以萬夫之田,爲萬夫之長,千夫、百夫亦如之,察其惰者而易之。一年,勿徵也;二年,勿徵也;三年,視其成,以地之高下,定額於朝廷,以次漸徵之;五年,有積蓄,命以官,就所儲給以祿;十年,佩之符印,得以傳子孫,如軍官之法。則東面民兵數萬,可以近衛京師,外御島夷;遠寬東南海運,以紓疲民;遂富民得官之志,而獲其用;江海遊食盜賊之類,皆有所歸。”議定於中,說者以爲一有此制,則執事者必以賄成,而不可爲矣。事遂寢。其後海口萬戶之設,大略宗之。
文宗在潛邸,已知集名,既即位,命集仍兼經筵。嘗以先世墳墓在吳、越者,歲久湮沒,乞一郡自便,帝曰;“爾材何不堪,顧今未可去爾。”除奎章閣侍書學士。時關中大飢,民枕籍而死,有方數百里無孑遺者,帝問集何以救關中,對曰:“承平日久,人情宴安,有志之士,急於近效,則怨讟興焉。不幸大災之餘,正君子爲治作新之機也,若遣一二有仁術、知民事者,稍寬其禁令,使得有所爲,隨郡縣擇可用之人,因舊民所在,定城郭,修閭里,治溝洫,限畎畝,薄征斂,招其傷殘老弱,漸以其力治之,則遠去而來歸者漸至,春耕秋斂,皆有所助,一二歲間,勿徵勿徭,封域既正,友望相濟,四面而至者,均齊方一,截然有法,則三代之民,將見出於空虛之野矣。”帝稱善。因進曰:“幸假臣一郡,試以此法行之,三五年間,必有以報朝廷者。”左右有曰:“虞伯生欲以此去爾。”遂罷其議。有敕諸兼職不過三,免國子祭酒。
時宗籓暌隔,功臣汰侈,政教未立,帝將策士於廷,集被命爲讀卷官,乃擬製策以進,首以“勸親親,體羣臣,同一風俗,協和萬邦”爲問,帝不用。集以入侍燕閒,無益時政,且媢嫉者多,乃與大學士忽都魯都兒迷失等進曰:“陛下出獨見,建奎章閣,覽書籍,置學士員,以備顧問。臣等備員,殊無補報,竊恐有累聖德,乞容臣等辭職。”帝曰:“昔我祖宗,睿智聰明,其於致理之道,生而知之,朕早歲跋涉難阻,視我祖宗,既乏生知之明,於國家治體,豈能周知?故立奎章閣,置學士員,以祖宗明訓、古昔治亂得失,日陳於前,卿等其悉所學,以輔朕志。若軍國機務,自有省院臺任之,非卿等責也。其勿復辭。”
有旨採輯本朝典故,仿唐、宋《會要》,修《經世大典》,命集與中書平章政事趙世延同任總裁。集言:“禮部尚書馬祖常,多聞舊章,國子司業楊宗瑞,素有曆象地理記問度數之學,可共領典;翰林修撰謝端、應奉蘇天爵、太常李好文、國子助教陳旅、前詹事院照磨宋糹茲、通事舍人王士點,俱有見聞,可助撰錄。庶幾是書早成。”帝以嘗命修遼、金、宋三史,未見成績,《大典》令閣學士專率其屬爲之。既而以累朝故事有未備者,請以翰林國史院修祖宗實錄時百司所具事蹟參訂。翰林院臣言於帝曰:“實錄,法不得傳於外,則事蹟亦不當示人。”又請以國書《脫卜赤顏》增修太祖以來事蹟,承旨塔失海牙曰:“《脫卜赤顏》非可令外人傳者。”遂皆已。俄世延歸,集專領其事,再閱歲,書乃成,凡八百帙。既上進,以目疾丐解職,不允,乃舉治書侍御史馬祖常自代,不報。
御史中丞趙世安乘間爲集請曰:“虞伯生久居京師,甚貧,又病目,幸假一外任,便醫。”帝怒曰:“一虞伯生,汝輩不容耶!”帝方向用文學,以集弘才博識,無施不宜,一時大典冊鹹出其手,故重聽其去。集每承詔有所述作,必以帝王之道、治忽之故,從容諷切,冀有感悟,承顧問及古今政治得失,尤委曲盡言,或隨事規諫,出不語人。諫或不入,歸家悒悒不樂。家人見其然,不敢問其故也。時世家子孫以才名進用者衆,患其知遇日隆,每思有以間之。既不效,則相與摘集文辭,指爲譏訕,賴天子察知有自,故不能中傷,然集遇其人,未嘗少變。一日,命集草制封乳母夫爲營都王,使貴近阿榮、颭颭傳旨。二人者素忌集,繆言制封營國公,集具稿,俄丞相自榻前來索制甚急,集以稿進,丞相愕然問故,集知爲所紿,即請易稿以進,終不自言,二人者愧之。其雅量類如此。
論薦人材,必先器識,心所未善,不爲牢籠以沽譽;評議文章,不折之於至當不止,其詭於經者,文雖善,不與也。雖以此二者忤物速謗,終不爲動。光人龔伯璲,以才俊爲馬祖常所喜,祖常爲御史中丞,伯遂遊其門,祖常亟稱之,欲集爲薦引,集不可,曰:“是子雖小有才,然非遠器,亦恐不得令終。”祖常猶未以爲然。一日,邀集過其家,設宴,酒半,出薦牘求集署,集固拒之,祖常不樂而罷。文宗崩,集在告,欲謀南還,弗果。幼君崩,大臣將立妥歡帖穆爾太子,用至大故事,召諸老臣赴上都議政,集在召列。祖常使人告之曰:“御史有言。”乃謝病歸臨川。
初,文宗在上都,將立其子阿剌忒納答剌爲皇太子,乃以妥歡帖穆爾太子乳母夫言,明宗在日,素謂太子非其子,黜之江南,驛召翰林學士承旨阿鄰帖木兒、奎章閣大學士忽都魯篤彌實書其事於《脫卜赤顏》,又召集使書詔,播告中外。時省臺諸臣,皆文宗素所信用、同功一體之人,御史亦不敢斥言其事,意在諷集速去而已。伯璲後以用事敗,殺其身,世乃服集知人。
元統二年,遣使賜上尊酒、金織文錦二,召還禁林,疾作不能行,屢有敕,即家撰文,褒錫勳舊、侍臣。有以舊詔爲言者,帝不懌曰:“此我家事,豈由彼書生耶!”至正八年五月己未,以病卒,年七十有七。官自將仕郎十二轉爲通奉大夫。贈江西行中書省參知政事、護軍,封仁壽郡公。
集孝友,方二親以故家令德,中遭亂亡,僑寓下邑,左右承順無違。弟槃,早卒,教育其孤,無異己子。兄採,以筦庫輸賦京師,虧數千緡,盡力營貸代償之,無難色。撫庶弟,嫁孤妹,具有恩意。山林之士知古學者,必折節下之,接後進,雖少且賤,如敵己。當權門赫奕,未嘗有所附麗。集議中書,正言讜論,多見容受,屢以片言解疑誤,出人於濱死,亦不以爲德。張珪、趙世延尤敬禮之,有所疑必諮焉。
家素貧,歸老後食指益衆,登門之士相望於道,好事爭起邸舍以待之。然碑板之文,未嘗苟作。南昌富民有伍真父者,貲產甲一方,娶諸王女爲妻,充本位下郡總管。既卒,其子屬豐城士甘愨求集文銘父墓,奉中統鈔五百錠準禮物,集不許,愨愧嘆而去。其束脩羔雁之入,還以爲賓客費,雖空乏弗恤也。
集學雖博洽,而究極本原,研精探微,心解神契,其經緯彌綸之妙,一寓諸文,藹然慶曆乾淳風烈。嘗以江左先賢甚衆,其人皆未易知,其學皆未易言,後生晚進知者鮮矣,欲取太原元好問《中州集》遺意,別爲《南州集》以表章之,以病目而止。平生爲文萬篇,稿存者十二三。早歲與弟槃同辟書舍爲二室,左室書陶淵明詩於壁,題曰陶庵,右室書邵堯夫詩,題曰邵庵,故世稱邵庵先生。
子四人,安民,以廕歷官知吉州路安福州。遊其門見稱許者,莆田陳旅,旅亦有文行世。國學諸生若蘇天爵、王守誠輩,終身不名他師,皆當世稱名卿者。其交遊尤厚者,曰範梈。
槃字仲常,延祐五年第進士,授吉安永豐丞。丁父憂。除湘鄉州判官,頗稱癖古。有富民殺人,使隸己者坐之,上下皆阿從,槃獨不署,殺人者卒不免死,而坐者得以不冤。有巫至其州,稱神降,告其人曰:“某方火。”即火。又曰:“明日某方火。”民以火告者,槃皆赴救,至達晝夜,告者數十,寢食盡廢,縣長吏以下皆迎巫至家,厚禮之。又曰:“將有大水,且兵至。”州大家皆盡室逃。槃得劫火卒一人,訊之,盡得巫黨所爲,坐捕盜司。召巫至,鞫之,無敢施鞭棰者,槃謂卒曰:“此將爲大亂,安有神乎!”急治之,盡得黨與數十人,羅絡內外,果將爲變者。同僚皆不敢出視,曰:“君自爲之。”槃用斷巫並其黨如法,一時吏民始服儒者爲政若此。秩滿,除嘉魚縣尹,槃已卒。
槃幼時,嘗讀柳子厚《非國語》,以爲《國語》誠可非,而柳子之說亦非也,著《非非國語》,時人已嘆其有識。《詩》、《書》、《春秋》皆有論著,而《春秋》乃其家學,故尤善。讀吳澄所解諸經義,輒得其旨趣所在,澄亟稱之。兄集接方外士,必扣擊其說,嘗以爲聖人之教不明,爲學者無所底止,苟於吾道異端疑似之間不能深知,而欲竊究夫性命原、死生之故,其不折而歸之者寡矣。槃不然,聞諸僧在坐,輒不入竟去,其爲人方正有如此,雖集亦嚴憚之。然不幸年不及艾而卒。
範梈,字亨父,一字德機,清江人。家貧,早孤,母熊氏守志不他適,長而教之。梈天資穎異,所誦讀,輒記憶,雖癯然清寒若不勝衣,於流俗中克自樹立,無苟賤意。居則固窮守節,竭力以養親,出則假陰陽之技,以給旅食,耽詩工文,用力精深,人罕知者。年三十六,始客京師,即有聲諸公間,中丞董士選延之家塾。以朝臣薦,爲翰林院編修官。秩滿,御史臺擢海南海北道廉訪司照磨,巡歷遐僻,不憚風波瘴癘,所至興學教民,雪理冤滯甚衆。遷江西湖東,長吏素稱嚴明,於僚屬中獨敬異之。選充翰林應奉。御史臺又改擢福建閩海道知事。閩俗素污,文繡局取良家子爲繡工,無別尤甚,梈作歌詩一篇述其弊,廉訪使取以上聞,皆罷遣之,其弊遂革。未幾,移疾歸故里。天曆二年,授湖南嶺北道廉訪司經歷,以養親辭。是歲,母喪。明年十月,亦以疾卒,年五十九。所著詩文多傳於世。
梈持身廉正,居官不可幹以私,疏食飲水,泊如也。吳澄以道學自任,少許可,嘗曰:“若亨父,可謂特立獨行之士矣。”爲文志其墓,以東漢諸君子擬之。
○揭傒斯
揭傒斯,字曼碩,龍興富州人。父來成,宋鄉貢進士。傒斯幼貧,讀書尤刻苦,晝夜不少懈,父子自爲師友,由是貫通百氏,早有文名。大德間,稍出遊湘、漢,湖南帥趙淇,雅號知人,見之驚曰:“他日翰苑名流也。”程鉅夫、盧摯,先後爲湖南憲長,鹹器重之,鉅夫因妻以從妹。延祐初,鉅夫、摯列薦於朝,特授翰林國史院編修官。時平章李孟監修國史,讀其所撰《功臣列傳》,嘆曰:“是方可名史筆,若他人,直謄吏牘爾。”升應奉翰林文字,仍兼編修,遷國子助教,復留爲應奉。南歸省母,旋復召還。傒斯凡三入翰林,朝廷之事,臺閣之儀,靡不閒習,集賢學士王約謂:“與傒斯談治道,大起人意,授之以政,當無施不可。”
天曆初,開奎章閣,首擢爲授經郎,以教勳戚大臣子孫。文宗時幸閣中,有所諮訪,奏對稱旨,恆以字呼之而不名。每中書奏用儒臣,必問曰:“其材何如揭曼碩?”間出所上《太平政要策》以示臺臣,曰:“此朕授經郎揭曼碩所進也。”其見親重如此。
富州地不產金,官府惑於奸民之言,爲募淘金戶三百,而以其人總之,散往他郡,採金以獻,歲課自四兩累增至四十九兩。其人既死,而三百戶所存無什一,又貧不聊生,有司遂責民之受役於官者代輸,民多以是破產。中書因傒斯言,遂蠲其徵,民賴以蘇,富州人至今德之。
與修《經世大典》,文宗取其所撰《憲典》讀之,顧謂近臣曰:“此豈非《唐律》乎!”特授藝文監丞,參檢校書籍事,且屢稱其純實,欲進用之,會文宗崩而止。元統初,詔對便殿,慰諭良久,命賜以諸王所服表裏各一,躬自辯識以授之。適翰林待制,升集賢學士,階中順大夫。先是,儒學官赴吏部銓者,必移集賢,考較其所業,集賢下國子監,監下博士,吏文淹稽,動逾累月。傒斯請更其法,以事付本院屬官,人甚便之。
奉旨祠北嶽、濟瀆、南鎮,便道西還,時秦王伯顏當國,屢促其還,傒斯引疾固辭。既而天子親擢爲奎章閣供奉學士,乃即日就道,未至,改翰林直學士,及開經筵,再升侍講學士、同知經筵事,以對品進階中奉大夫。時新格超升不越二等,獨傒斯進四等,轉九階,蓋異數也。經筵無專官,曰領曰知,多宰執大臣,故微辭奧義,必屬傒斯訂定而後進,其言往往寓獻替之誠,務以裨益治道。天子嘉其忠懇,數出金織文段以賜。
至正三年,年七十,致其事而去,詔遣使追及於漷南。尋復奉上尊諭旨,還撰《明宗神御殿碑》,文成,賜楮幣萬緡、白金五十兩,中宮賜白金亦如之。求去,不許,命丞相脫脫及執政大臣面諭毋行,傒斯曰:“使揭傒斯有一得之獻,諸公用其言而天下蒙其利,雖死於此,何恨!不然,何益之有!”丞相因問:“方今政治何先?”傒斯曰:“儲材爲先,養之於位望未隆之時,而用之於周密庶務之後,則無失材廢事之患矣。”一日,集議朝堂,傒斯抗言:“當兼行新舊銅錢,以救鈔法之弊。”執政言不可,傒斯持之益力,丞相雖稱其不阿,而竟莫行其言也。
詔修遼、金、宋三史,傒斯與爲總裁官,丞相問:“修史以何爲本?”曰:“用人爲本,有學問文章而不知史事者,不可與;有學問文章知史事而心術不正者,不可與。用人之道,又當以心術爲本也。”且與僚屬言:“欲求作史之法,須求作史之意。古人作史,雖小善必錄,小惡必記。不然,何以示懲勸!”由是顏然以筆削自任,凡政事得失,人材賢否,一律以是非之公。至於物論之不齊,必反覆辨論,以求歸於至當而後止。四年,《遼史》成,有旨獎諭,仍督早成金、宋二史。傒斯留宿史館,朝夕不敢休,因得寒疾,七日卒。時方有使者至自上京,錫宴史局,以傒斯故,改宴日。使者以聞,帝爲嗟悼,賜楮幣萬緡,仍給驛舟,護送其喪歸江南。六年,制贈護軍,追封豫章郡公,諡曰文安。有勳爵而無官階者,有司失之也。
傒斯少處窮約,事親菽水粗具而必得其歡心,既有祿入,衣食稍逾於前,輒愀然曰:“吾親未嘗享是也。”故平生清儉,至老不渝。友于兄弟,終始無間言。立朝雖居散地,而急於薦士,揚人之善惟恐不及,而聞吏之貪墨病民者,則尤不曲爲之掩覆也。爲文章,敘事嚴整,語簡而當;詩尤清婉麗密;善楷書、行、草。朝廷大典冊及元勳茂德當得銘辭者,必以命焉。殊方絕域,鹹慕其名,得其文者,莫不以爲榮雲。
○黃鳷
黃溍,字晉卿,婺州義烏人。母童氏,夢大星墜於懷,乃有娠,歷二十四月始生溍。溍生而俊異,比成童,授以書詩,不一月成誦。迨長,以文名於四方。中延祐二年進士第,授台州寧海丞。縣地瀕鹽場,亭戶恃其不統於有司,肆毒害民;編戶隸漕司及財賦府者,亦謂各有所憑,橫暴尤甚。溍皆痛繩以法,吏以利害白,弗顧也。民有後母與僧通而CG殺其父者,反誣民所爲,獄將成,溍變衣冠陰察之,具知其奸僞,卒直其冤。惡少年名在盜籍者,而謀爲劫奪,未行,邑大姓執之,圖中賞格。初無獲財左驗,事久不決,溍爲之疏剔,以其獄上,論之如本條,免死者十餘人。
遷兩浙都轉運鹽使司石堰西場監運,改諸既州判官。巡海官舸,例以三載一新,費出於官,而責足於民。有餘,則總其事者私焉。溍撙節浮蠹,以餘錢還民,歡呼而去。奸民以僞鈔鉤結黨與,脅攘人財,官若吏聽其謀,挾往新昌、天台、寧海、東陽諸縣,株連所及數百家,民受禍至慘。郡府下溍鞫治,溍一問,皆引伏,官吏除名,同謀者各杖遣之。有盜繫於錢唐縣獄,遊民賂獄吏私縱之,假署文牒,發其來爲嚮導,逮捕二十餘家。溍訪得其情,以正盜宜傅重議,持僞文書來者又非州民,俱械還錢唐,誣者自明。
入爲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轉國子博士。視弟子如朋交,未始以師道自尊,輕納人拜,而來學者滋益恭,業成而仕,皆有聞於世。時欲增設禮殿配位四,配位合東坐而西向,學官或議分置於左右,同列不敢爭,氵晉獨面折之,事乃止。出爲江浙等處儒學提舉。溍年始六十七,不俟引年,亟上納祿侍親之請,絕江徑歸。俄以祕書少監致仕,未幾,落致仕,除翰林直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尋兼經筵官,執經進講者三十有二,帝嘉其忠,數出金織紋段賜之。升侍講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同知經筵事。階自將仕郎七轉至中奉大夫。几上章求歸,不俟報而行,帝聞之,遣使者追還京師,復爲前官。久之,始得謝南還,優遊田裏間,凡七年,卒於繡湖之私第,年八十一。贈中奉大夫、江西等處行中書省參知政事、護軍,追封江夏郡公,諡曰文獻。
溍天資介特,在州縣唯以清白爲治,月俸弗給,每鬻產以佐其費。及升朝行,挺立無所附,足不登鉅公勢人之門,君子稱其清風高節,如冰壺玉尺,纖塵弗污。然剛中少容,觸物或弦急霆震,若未易涯涘,一旋踵間,煦如陽春。溍之學,博極天下之書,而約之於至精,剖析經史疑難,及古今因革制度名物之屬,旁引曲證,多先儒所未發。文辭佈置謹嚴,援據精切,俯仰雍容,不大聲色,譬之澄湖不波,一碧萬頃,魚鱉蛟龍,潛伏不動,而淵然之光,自不可犯。所著書,有《日損齋稿》三十三卷、《義烏志》七卷、《筆記》一卷。
同郡柳貫、吳萊,皆浦陽人。貫字道傳,器局凝定,端嚴若神。嘗受性理之學於蘭溪金履祥,必見諸躬行,自幼至老,好學不倦。凡《六經》、百氏、兵刑、律歷、數術、方技、異教外書,靡所不通。作文沉鬱舂容,涵肆演迤,人多傳誦之。始用察舉爲江山縣儒學教諭,仕至翰林待制。與溍及臨川虞集、豫章揭傒斯齊名,人號爲儒林四傑。所著書,有文集四十卷、《字系》二卷、《近思錄廣輯》三卷、《金石竹帛遺文》十卷。年七十三卒。
萊字立夫,集賢大學士直方之子也,輩行稍後於貫、溍。天資絕人,七歲能屬文,凡書一經目,輒成誦,嘗往族父家,日易《漢書》一帙以去,族父迫扣之,萊琅然而誦,不遺一字,三易他編,皆如之,衆驚以爲神。延祐七年,以《春秋》舉上禮部,不利,退居深嫋山中,益窮諸書奧旨,著《尚書標說》六卷、《春秋世變圖》二卷、《春秋傳授譜》一卷、《古職方錄》八卷、《孟子弟子列傳》二卷、《楚漢正聲》二卷、《樂府類編》一百卷、《唐律刪要》三十卷、文集六十卷。他如《詩傳科條》、《春秋經說》、《胡氏傳證誤》,皆未脫稿。
萊尤喜論文,嘗雲:“作文如用兵,兵法有正有奇,正是法度,要部伍分明,奇是不爲法度所縛,舉眼之頃,千變萬化,坐作進退擊刺,一時俱起,及其欲止,什伍各還其隊,元不曾亂。”聞者服之。貫平生極慎許與,每稱萊爲絕世之才。溍晚年謂人曰:“萊之文,嶄絕雄深,類秦、漢間人所作,實非今世之士也。吾縱操觚一世,又安敢及之哉!”其爲前輩所推許如此。萊以御史薦,調長薌書院山長,未上,卒,年僅四十有四,君子惜之。私諡曰淵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