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線排着,十來重瓦屋,泥牆,石灰畫得磚塊分明,太陽底下更有一種光澤,表示陶家村總是興旺的。屋後竹林,綠葉堆成了臺階的樣子,傾斜至河岸,河水沿竹子打一個灣,潺潺流過。這裏離城纔是真近,中間就只有河,城牆的一段正對了竹子臨水而立。竹林裏一條小路,城上也窺得見,不當心河邊忽然站了一個人,——陶家村人出來挑水。落山的太陽射不過陶家村的時候(這時遊城的很多)少不了有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結果城上人望城下人,彷彿不會說水清竹葉綠,——城下人亦望城上。
陶家村過橋的地方有一座石塔,名叫洗手塔。人說,當初是沒有橋的,往來要“擺渡”。擺渡者,是指以大烏竹做成的筏載行人過河。一位姓張的老漢,專在這裏擺渡過日,頭髮白得像銀絲。一天,何仙姑下凡來,度老漢昇天,老漢道:“我不去。城裏人如何下鄉?鄉下人如何進城?”但老漢這天晚上死了。清早起來,河有橋,橋頭有塔。何仙姑一夜修了橋。修了橋洗一洗手,成洗手塔。這個故事,陶家村的陳聾子獨不相信,他說,“張老頭子擺渡,不是要渡錢嗎?”擺渡依然要人家給錢他,同聾子“打長工”是一樣,所以決不能昇天。
塔不高,一棵大楓樹高高的在塔之上,遠路行人總要歇住乘一乘陰。坐在樹下,菱蕩圩一眼看得見,——看見的也僅僅只有菱蕩圩的天地了,壩外一重山,兩重山,雖知道隔得不近,但樹林是山腰。菱蕩圩算不得大圩,花藍〔籃〕的形狀,花藍〔籃〕裏卻沒有裝一朵花,從底綠起,——若是蕎麥或油菜花開的時候,那又盡是花了。稻田自然一望而知,另外樹林子堆的許多球,那怕城裏人時常跑到菱蕩圩來玩,也不能一一說出,那是村,那是園,或者水塘四圍栽了樹。壩上的樹叫菱蕩圩的天比地更來得小,除了陶家村以及陶家村對面的一個小廟,走路是在樹林裏走了一圈。有時聽得斧頭斫樹響,一直聽到不再響了還是一無所見。那個小廟,從這邊望去,露出一幅白牆,雖是深藏也逃不了是一個小廟。到了晚半天,這一塊兒首先沒有太陽,樹色格外深。有人想,這廟大概是村廟,因爲那麼小,實在同它背後山腰裏的水竹寺差不多大小,不過水竹寺的林子是遠山上的竹林罷了。城裏人有終其身沒有向陶家村人問過這廟者,終其身也沒有再見過這麼白的牆。
陶家村門口的田十年九不收谷的,本來也就不打算種穀,太低,四季有水,收谷是意外的豐年。(按,陶家村的豐年是歲旱。)水草連着菖蒲,菖蒲長到壩腳,樹陰遮得這一片草叫人無風自涼。陶家村的牛在這壩腳下放,城裏的驢子也在這壩腳下放。人又喜歡伸開他的手腳躺在這裏閉眼向天。環着這水田的一條沙路環過菱蕩。
菱蕩圩是以這個菱蕩得名。
菱蕩屬陶家村,周圍常青樹的矮林,密得很。走在壩上,望見白水的一角。蕩岸,綠草散着野花,成一個圈圈。兩個通口,一個連菜園。陳聾子種的幾畦園也在這裏。
菱蕩的深,陶家村的二老爹知道,二老爹是七十八歲的老人,說,道光十九年,剩了他們的菱蕩沒有成乾土,但也快要見底了。網起來的大小魚真不少,鯉魚大的有二十斤。這回陶家村可熱鬧,六城的人來看,洗手塔上是人,蕩當中人擠人,樹都擠得稀疏了。
菱葉差池了水面,約半蕩,餘則是白水。太陽當頂時,林茂無鳥聲,過路人不見水的過去。如果是熟客,繞到進口的地方進去玩,一眼要上下閃,天與水。停了腳,水裏唧唧響,——水彷彿是這一個一個的聲音填的!偏頭,或者看見一人釣魚,釣魚的只看他的一根線。一聲不響的你又走出來了。好比是進城去,到了街上你還是菱蕩的過客。
這樣的人,總覺得有一個東西是深的,碧藍的,綠的,又是那麼圓。
城裏人並不以爲菱蕩是陶家村的,是陳聾子的。大家都熟識這個聾子,喜歡他,打趣他,尤其是那般洗衣的女人,——洗衣的多半住在西城根,河水渴了到菱蕩來洗。菱蕩的深,這才被他們攪動了。太陽落山以及天剛剛破曉的時候,壩上也聽得見他們喉嚨叫,甚至,衣籃太重了坐在壩腳下草地上“打一棧”的也與正在搥搗杵的相呼應。野花做了他們的蒲團,原來青青的草他們踏城〔成〕了路。
陳聾子,平常略去了陳字,只稱聾子。他在陶家村打了十幾年長工,輕易不見他說話,別人說話他偏肯聽,大家都嫉妒他似的這樣叫他。但這或者不始於陶家村,他到陶家村來似乎就沒有帶來別的名字了。二老爹的園是他種,園裏出的菜也要他挑上街去賣。二老爹相信他一人,回來一文一文的錢向二老爹手上數。洗衣女人問他討蘿蔔吃——好比他正在蘿蔔田裏,他也連忙拔起一個大的,連葉子給她。不過問蘿蔔他就答應一個蘿蔔,再說他的蘿蔔不好,他無話回,笑是笑的。菱蕩圩的蘿蔔吃在口裏實在甜。
菱蕩滿菱角的時候,菱蕩裏不時有一個小划子,(這划子一個人背得起)坐划子菱葉上打回旋的常是陳聾子。聾子到那裏去了,二老爹也不知道,二老爹或者在壩腳下看他的牛吃草,沒有留心他的聾子進菱蕩。聾子挑了菱角回家——聾子是在菱蕩摘菱角!
聾子總是這樣的去摘菱角,恰如菱蕩在菱蕩圩不現其水。
有一回聾子送一籃菱角到石家井去,——石家井是城裏有名的巷子,石姓所居,兩邊院牆夾成一條深巷,石鋪的道,小孩子走這裏過,固意踏得響,逗回聲。聾子走到石家大門,站住了,擡了頭望院子裏的石榴,彷彿這樣望得出人來。兩匹狗朝外一奔,跳到他的肩膀上叫。一匹是黑的,一匹白的,聾子分不開眼睛,盡站在一塊石上轉,兩手緊握籃子,一直到狗叫出了石家的小姑娘,替他喝住狗。石家姑娘見了一藍〔籃〕紅菱角,笑道:“是我家買的嗎?”聾子被狗呆住了的模樣,一言沒有發,但他對了小姑娘牙齒都笑出來了。小姑娘引他進門,一會兒又送他出門。他連走路也不響。
以後逢着二老爹的孫女兒吵嘴,聾子就咕嚕一句:
“你看街上的小姑娘是多麼好!”
他的話總是這樣的說。
一日,太陽已下西山,青天罩着菱蕩圩照樣的綠,不同的顏色,壩上廟的白牆,壩下聾子人一個,他剛剛從家裏上園來,挑了水桶,挾了鋤頭。他要挑水澆一澆園裏的青椒。他一聽——菱蕩洗衣的有好幾個。風吹得很涼快。水桶歇下畦徑,荷鋤沿畦走,眼睛看一個一個的茄子。青椒已經有了紅的,不到跟前看不見。
走回了原處,扁擔橫在水桶上,他坐在扁擔上,拿出煙竿來吃。他的全副傢伙都在腰邊。聾子這個脾氣利害,倘是別個,二老爹一天少不了囉蘇幾遍,但是他的聾子。(圩裏下灣的王四牛卻這樣說:一年四吊毛錢,不吃煙做什麼?何況聾子挑了水,賣菜賣菱角!)
打火石打得火噴,——這一點是陳聾子替菱蕩圩添的。
吃煙的聾子是一個駝背。
銜了煙偏了頭,聽——
是張大嫂,張大嫂講了一句好笑的話。聾子也笑。
煙竿繫上腰。扁擔挑上肩。
“今天真熱!”張大嫂的破喉嚨。
“來了人看怎麼辦?”
“把人熱死了怎麼辦?”
兩邊的樹還遮了挑水桶的,水桶的一隻已經進了菱蕩。
“噯呀——”
“哈哈哈,張大嫂好大奶!”
這個綽號鮎魚,是王大媽的第三的女兒,剛剛洗完衣同張大嫂兩人坐在岸上。張大嫂解開了她的汗溼的褂子兜風。
“我道是誰——聾子。”
聾子眼睛望了水,笑着自語——
“聾子!”
(一九二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