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洛陽人,眼看當代一般士大夫都不中用,又不講臉,他終日只是騎馬射箭,上山打老虎。說是打老虎,回來卻總是挾一匹兩匹死兔。他看見了兔在草林裏跑,別的事情便都忘記了,一心非打死兔不可。因此他得了一個射兔李廣的稱呼。人家這樣叫他,多半還是笑他,笑他只會射兔,他自己倒默默的承受。可憐的兔傷了他的心,是因爲王衍,王衍自比狡兔有三窟,這裏失敗了,可以到那裏去。
一天他上東門玩,看見一個胡人平白的霹靂一叫,他就知道這胡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那時王衍也在那裏走路,他是認得王衍的,雖然王衍認不得他。王衍對那胡人瞧了又瞧,隨又走了。這胡人是石勒。他叫石勒趕快跑,否則要遭王衍的毒手。不過他沒有告訴石勒要加害他的人是王衍。
這人後來投在石勒的部下當兵,幫了石勒許多忙,石勒對於他言聽計從。石勒不肯違反他的意旨,不給他以高官顯職,所以終其身是一個無名偏卒。我們在下文不好怎樣稱呼他,且稱之曰洛陽人。
這天石勒把王衍這般人都活捉來了。
捉王衍的就是洛陽人。
王衍是從死人堆裏捉出來的。他看了逃無可逃,鑽到一堆死屍裏去。晉家十幾萬將士都爲石勒的箭所射死。洛陽人抓出王衍,見他衣服上染了許多血,眼睛一瞋,道:
“你怎麼會有血?——濺死人的血!”
並無別話,帶着走。
洛陽人以爲王衍哭總會哭的——現在快要死了不哭嗎?以他千悲萬憤凝成的眼光回看一回看。
王衍想說話。
王衍的眼淚或者還當得洛陽人一看,英雄與奴才專就眼淚說,不能分出怎樣的明暗。一看他是想說話,洛陽人的腦殼掉上前去,比盤馬灣弓還要來得斬截。
日近黃昏,石勒的營幕戰馬嘯得利害,洛陽人的眉毛也可以殺得人死!
王衍等等綁在一塊。洛陽人去會石勒,見面共一聲——
“殺!”
“殺是殺,將軍要怎樣殺?”洛陽人問。
“殺得痛快就是一刀!”
“將軍呵,我們中國,多少仁人志士死在刀下,不能用刀。”
“那麼山上有老虎,給老虎吃!”
“倘若這老虎有一日中了我們的箭,我們的箭也依然染了他們的血,箭不能用。”
石勒眉毛一皺,——放逐到漠外去凍死他?立刻知道這不對,漢朝有名的蘇武,胡人誰個不曉?而且容易傷洛陽人的心!
“餓死他!”
“唉唉,將軍不知道伯夷,叔齊嗎?那是餓死的!這樣,餓死兩個字讀起來沒有力量了。”
“投在水裏湮死他!”
“將軍越發說差了,屈原是投水而死!這樣,河魚不分賢不肖,只曉得是吃‘人’!——人類有孤獨者,要看重屈原的‘獨’字。”
“這叫我怎麼辦呢?我們有‘要用草鞋底殺’的話,但那到底是氣憤不過的說法,——哈,有了,有了,你就把你剛纔所說的這些人告訴那般東西,叫他們羞死!好嗎?——喂喂,你哭什麼呢?——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從來沒有看見你哭!”
“將軍呵,他們都知道,……從古如斯……人的悲哀……”
“什麼悲哀!我自有辦法,去!”
王衍等等見了石勒,雙膝跪下——
“大王……”
石勒霹靂一叫。
洛陽人在旁邊號咷大哭——
“這都是我的國人!”
就在這當兒,一排牆倒下去了,洛陽人的話無人聽清白。
從此石勒的營盤裏不見洛陽人。
老和尚說到這裏更加一句:現在史書上載石勒排牆殺王衍,是因爲愛惜他,不忍加以鋒刃,完全與石勒的爲人不相稱。
(一九二七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