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曾這樣想:同芹一塊兒,多麼有趣。現在,我的母親見了病後的我一天一天的黃瘦下去,惱怒嘆息人們不諒解她的孤僻而恬靜的兒子,自己對於兒子的隔秋結婚,團聚不上十天便分別了的妻的親密,卻又很窘的加以言外的諷刺;結果,在城南雞鳴寺裏打掃小小的一間屋子,我個人讀書。
書案的位置於我很合式:窗小而高,牆外是園,光線同湖水一般,綠青青〔清清〕的。陰鬱的病態過久了罷,見了白得刺目的太陽,虛弱的心頓時乾枯起來,猶之臨了同世人應酬,急的想找個窟眼躲藏;倘若在暗淡所在,那便熨貼極了,好像暑天遠行,偶然走近一株大樹,陣陣涼風吹來。
來寺燒香的很多,原因是菩薩太靈。至於和尚,則素來以不修行着〔著〕稱,——在我看,也確有令人生厭的地方。我把門關上,除掉回家吃飯,或到寺前院子裏散步,絕少打開。
我讀書不怕喧擾,打鼓放炮,於我都很習慣。雖然也笑:迷信;然而不能引起平素的憎惡。最歡喜的,是從門縫裏窺望各種形色燒香的婦女;不待走進門,已經有一個記號,令我知道來的不是男子漢,——這並不由於聲音的不同,在未拜跪以前,是很少言語的,乃是寺門口滿盛冷水的缸裏傳來的喔喔的響。這缸水是專門爲着女香客洗手而備辦的。
雨後,燒香的沒有了,然而院子裏接連有許多姑娘的叫喊。我走出去探望:比平素更是嫩綠的草地當中,散聚着幾個揀糞的姑娘,頭頂近地,好像吃草的牛羊左手捏一個半球形的柳條盒,右手不住的把草理來理去,……“啊,地母菇!十年沒有吃過然而想過的地母菇!”
四五月間,草地上經過大雨,長一種比木耳更小的菇子,大家都說是雷公用鐵拳打下的,揀回去煮湯。我小時最愛吃這湯,常是伴着身分與我不相稱的女孩,在城外野原,從早揀到午。我沒有另拿東西盛着,用衣兜住。回去,不消說,鞋是完全溼的,衣上也染了許多斑點,好像裝過丸藥的盒子。母親知道我的脾氣,也不加責備,煮來做午飯的菜。記得那時外祖母常在我家,還稱獎我,省得兩塊豆腐的費用哩。
現在,我的稚氣又發了,加在這幾個姑娘的一夥。她們擡起頭來望我,我說,大家一齊揀。我們的職業隔得太遠罷,她們並不覺什麼嫌疑,依然旁若無人的俯下去,揀了滿盒,拿着糞鏟走了,我也把報紙包一大包,趕早回去。
我的母親,自從我進寺讀書以後,如一切母親愛兒子以外,百般的將順我,——幾乎可以說是畏怯,見我自己辦菜回來了,而且追起了許多過去的歡喜,自然是高興的了不得。我近來對於母親確乎也有點憤意,這回卻還是小孩似的:
“不要芹煮——,母親煮,再嘗那樣的味兒!”
哈哈!任憑几個十八元,也買不了這樣的味兒!這決不是我的牢騷語;十年來,每當雷雨天氣,我是怎樣的想呵。
有時細雨接連下個不住。望天,好像是一大塊骯髒的灰布;本來低窪的泥地,潮溼得被鹽滷了一般。和尚在後房睡覺,陰暗的神龕,恍着比螢火更清淡的燈光,雨風吹來,已經是熄了,卻又一亮。倘若在外方有這麼個境地,我將感着讀了好的詩歌而起的舒服;現在,氣憤憤的不待母親指定的時間跑回。走進我自己的臥室,只有長几上的鐘滴答滴答的。我退了鞋,橫倒在牀,心想:“芹最是裝狠,拿針黹到母親後房做,現得並不……”天井外漸漸聽見腳步聲了,我急忙把眼睛一閉。
“回來了!……也不蓋,……”
衣櫥輕輕的開着,線毯慢慢的覆蓋我的手同下身;我突然又把眼睛一張:
“弄醒了我!”
我極力消出我的氣,用我的聰明所想得到的許多強橫;然而終於忍不住,笑了。
我們真是別離了又相逢,相逢了又別離,似乎沒有比這更多趣的了,然而我總是不平。做孩子時歡喜吃的食物,母親還記得,只要是在這季節出世,都揀新鮮的買回,——很少用在白天,多半煮來消夜。時日太長,沒吃到的都吃到了,重覆的便是雞蛋。消過夜,有月亮,母親便走在我前;沒有月亮,提着燈籠跟在我側。路本不遠,母親的話很多,我心裏雖然都聽見,除了“哼”是沒有明晰的回覆的。走到寺門,和尚接着母親問候了一遍;我打開門房〔房門〕,高聲的尋着洋火,母親拿着燈籠的時候,不待我第二聲已經進來了。
倘若被風吹傷了,我儼然是加了一番力氣,大踏步跑回:“那裏像家裏有樓板呢,擡頭就看見瓦縫!”母親窘呵。我喜呵。這晚便可以同芹安睡。可惱的芹,燈燃着了,還固意到母親那裏支梧一會;母親很好,催促着,“問他要東西不。”
一天下午,和尚因事出去了,託付我暫時照顧,我的門也就例外打開。這時天氣,穿得着單衫,風幽幽的從窗吹進來,送我馥郁的氣息;我拿本詩集,靠着椅子讀。忽然間感着深谷的回聲似的,不覺頭已偏了,豎着耳朵細聽。聲音漸漸落實了:“乖乖兒,不要同你娘鬥!”我摔開書去看:院子的這頭,站着十二三歲的小孩,頭低着,指甲放在嘴裏咬;那頭是六十歲上下的婦人,緩步走近小孩,見了我,又高聲道,“那先生不也是讀書嗎?人總要讀書!”院牆頗高,話聲空洞而響亮;我感着秋夜浴月的清澈,摸一摸孩子:
“讀書?”
“是呵,娘爲他氣得哭,——說聲上學就跑!”老婦人皺着眉頭說。
“不要她管!”
“是呵,信我的話,祖母的話。”
孩子很重的拖着鞋,在老婦人前慢慢走出院了。
我重行拿着書;翻開兩葉,又摔在一邊,望着窗外用水洗了似的深藍的天空。和尚回來,我也就回去。
這天是端陽節,家裏很忙,打發了這個孩子糉子,那個孩子又來要鴨蛋。我吃過早飯,仍然往寺裏去。香爐旁,有一個孩子尋炮殼,——仔細看就是前次被祖母調勸的,炮引沒有了,藥還藏着未炸發,便一顆顆揀起來。小小的手掌再不能容了,又一顆顆折成半斷,在地上擴〔擺〕着圓形;點燃一顆,其餘的都嘶的一聲放起火花。我幫着他揀,他問我:
“你不散館?”
“啊,你們散館。我沒有先生,不散。——前回你是逃學罷?”
他含羞的微笑,並不回答。
“你爲什麼不信孃的話呢?”
他一心低頭揀炮。而我還是問:
“你的爺呢?”
“爺,爺死了。”
“死了?什麼時候?”
“不知道,死了。”
我不再驚擾他的揀炮了。後來由和尚的話,知道他便是寺的右角小小一間房子的男主人。
院子裏照常豎着衣架,我以爲普通事,近鄰借曬場,從沒有留心過。一日,偶然瞥見那老婦人在架旁踱來踱去,我便偷伺祕密似的站在院牆後廊,從圓光〔的〕彩花形的洞隙睄過去。老婦人收折曬在架上的白布被包,坐下草地,返覆展平;隨又等候什麼,掉頭向街。由街走進一箇中年婦人,肩膀搭着棉絮,腋下挾的是紫褐色的被面。這婦人很苗條,細小的腳,穿着灰鞋;棉絮鋪在地上了,老婦人清檢別的零星衣件出去,她一個人屈着身子,手裏拿着針線,忽上忽下。太陽漸漸西偏,她的頭髮漸漸由閃爍轉到墨黑;草更現得綠,被更現得白,被面的紫褐映着蒼黃的臉,令我遠遠感到淒涼了。
以前,傍晚我便回家,芹坐在當戶的矮凳,便於早一點相覷。我再有別的牽掛了,回家之先要登城,——畢竟是鄉鎮,沿城可以登覽。我的兩次晤面的小朋友的屋,後有一塊小園,橫籬七八步,便是城牆。灌菜割菜,每次看見的,都是小朋友的祖母;母親呢,當着由園進屋的門口做針黹,回答婆婆,眼睛才略爲一睒。
是風暴之後。我穿着夏布短掛,很有幾分涼意,當着正煮午飯的時候,回家添衣。我的小朋友的很少打開的前門這時也打開了,小朋友嗡嗡哭着,母親很窘的一旁站着:
“上街買鹽!”
“我不去,你去!”
我不能止步,只得慢一點走;心想,祖母呢?——祖母的聲音果從後喊到前了。
距離我家不遠的時候,小朋友又笑嘻嘻的走來我的後面,愈是深的水蕩,愈是高興的踏下去。我說,“鞋子溼了,回去母親要罵!”不知道是被我說失了體面呢,還是當心母親的罵,他也就走上沒有水的地方了。我告訴他,“耍一耍罷,這是我的家;”我是怎樣欣慰而悲哀呵,他答着我:“不,母親等鹽。”
這是過去的一個半年的事。現在我在北京,還時常羨念那半年的我,但也不能忘記我的小朋友,以及小朋友的祖母和母親。
一九二三,九,十,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