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丹的“老妓”,很可以替我減省筆墨,老三在最後兩年差不多是那個樣子。不過這僅僅是就顏色的凋謝,乳房的打皺——總之就外形說。其實,老三,一個活人,決不如羅丹的雕刻是有生命。藝術家的作品畢竟是藝術家所創造出來的。
有一回我在老三那裏買一份報看,見有“模特兒”這個名詞,告訴小鶯,(老三這時被她稱爲阿姨)解釋她聽,說,“比方要畫一個裸體女人,就請一個女人裸體站在旁邊做樣子……”“真的嗎?”小鶯很是納罕,眼睛現出她少有的光澤。老三卻罵她,“真的你就去給人家做樣子,瞞了我得一包銀子!”我這纔想起了羅丹的雕刻。
老三以一個漂亮女孩子進到妓院,大概是十四歲。那時我總是可憐她,因爲她視我爲唯一聽她訴衷情的人,說她的阿姨怎樣鞭她,她寧可死。我聽了很是氣憤,並且代她設想:
“你真不如死的好!我們鄉下自縊的女人多哩。這樣你可以害得你的阿姨去坐牢!”
她卻又對我嗤的一聲笑——
“虧你打這個好主意,叫人死。”
我原也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孩子,還很稀奇似的問她:
“你的孃老子怎麼讓你來幹這個事呢?”
“欠人的債不能還,所以把我帶到這〔裏〕來賣了。”
“到這個地方來不要好多盤費嗎?坐火車,坐輪船。”
她又是對我嗤的一聲笑。
“你們將來老了怎麼辦呢?”
“老了給你做老婆。”
記得一個秋天的晚上,她私自來找我,對我哭,要我救她。我依然很固執的,以爲救她只有死。我說我決不是捨不得我的什麼不給她,要我同她一路死都行。
“你只要照那個夾袍子做一件我就是救我。”
她真是嗚嗚咽咽的哭。她穿的一件紅緞子夾袍給煙火燒壞了一角,領家媽媽知道了非鞭死她不可。我依照她的話救她。她到底是捱了一頓重打;領家媽媽見了她穿着嶄新的紅緞子袍子是怎樣傷心呵,雖然這筆款子出自我的荷包,但歸到緞子店的掌櫃去了,數目實在不小。
這一類的事記不勝記,總之埀〔垂〕老的老三,似乎應該就是羅丹的“老妓”,哀傷於過去,看一看現在。
老三脫離她的領家獨立,也是我依照她的話救她,情形記不清白了。讓我數一數——老三後來做了三個人的領家,小驚〔鶯〕則是第四個。人家稱呼死的老三每每是這樣稱呼:“小鶯的阿姨。”
小鶯的來歷我完全知道。這個我記得清清楚楚。
老三快三十歲了,然而還是做妓女。一天的深夜,全個院子多半睡了覺,一個很是漂亮的,名叫長圓,比老三年青得多,推開老三的房門進來。進來了又想出去,意思是房裏有客不大好。其實她未進門以前並不是不曉得我在裏面。老三道:
“不要緊,你坐。”
長圓就坐在牀沿。
他們兩人用了鄉音談話,我不懂。我猜得出,先是談我,再談長圓的領家。我雖是一個浪子,住着這樣的地方,但我實是愛女人。我可以自解的,我不來,他們也一樣的活在這裏。我稱我這樣的行爲爲“苦肉計”,因爲我到底是痛苦,不啻自己鞭打自己。老三自然更不用說,躺在我的懷裏。長圓坐在我的面前,是夏天罷,沒有穿襪,單褂半披着。我真不好意思,而我又輪着眼睛看,一面不由己的想——
“世間上的女人,你們寶藏你們的童貞,你們都到這(裏)來看罷。”
第二天清早,我們還沒有起牀,間壁一個老女人叫囂,接着是手巴掌聲響。老三道:
“長圓捱打。”
長圓哭。
“那個老傢伙也不怕她的手打得疼。”
老三用了很細的聲音湊近我說。
接着不是手響,竹竿子響。
老三當初說她的領家鞭她,我沒有見過,見過這是第一次。
接連幾天,我的腦裏趕不掉長圓,很想會見她。但會見兩次就沒有看見。這兩次我總覺得她有點不好意思對我,說得上是害羞。長圓呵,你留給我的是一個害羞的影子。
長圓終於離開這個院子了,我問老三,老三告訴我。
“搬到那裏去了呢?”
“生小孩子去了。”老三連忙說,笑。
“不要開玩笑。”
“真的,已經已有了三個月,——那個傢伙隨隨便便的,鬧出了這麼一回事!”
這時我漸漸沒有多的錢了,同老三漸漸也來往得疏些。過了三年,老三是“阿姨”。一天我到她那裏去玩,她抱一個小孩子我看,叫我猜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我實在不高興猜,然而也答:
“我只聽見你們叫丫頭,我不曉得是男孩子是女孩子。”
“那麼我把丫頭養大給你做小老婆。”
我罵她一聲“呸!”
她說:
“你不記得長圓嗎?這就是長圓的孩子。”
我好大一會沒有做聲,慢慢問她:
“長圓現在在那裏呢?做什麼事呢?”
“除了當婊子還有什麼事做。”
長圓的孩子就是小鶯。
老三現在有點討厭我,但我依然時常到她這(裏)來玩。
小鶯背地裏總是對我講她的阿姨,簡直同老三當年是一樣的口吻,所不同者,她把我當了一個親戚。老三也不避我,當我的面前打小鶯,罵小鶯。
是五月的天氣,成天裏雨下個不住,我們三個人坐在一間屋子裏。老三我看她是很不高興的呵,只是抓癢,同叫化子捉蝨一般,從褲腰裏伸手進去,咬着牙齒抓。
“噯喲,噯喲,拿刀來把這塊肉割下來!”
我不禁爲她傷心,除了癢,恐怕她不以爲她的身體也是血肉。
小鶯上身只緊緊的穿着一件背褡,——這在我是見慣了的,我卻不因見慣了而不覺得她是這樣裸身。我看一看小鶯,又看一看老三。小鶯正是年青的老三。這小小一間屋子就擺出了老三的一生。這是我的記憶。老三自己呢,她無所謂老,無所謂年青,老也是她的年青,年青也是她的老。她確老了,她不比小鶯怕熱,所以她穿了一件單褂。
我在那樣想,她把褂子解開了,朝背上抓癢。
“抽菸倒算得一個,別的就不會!”
這一罵,我又偏頭看小鶯,——小鶯拿起菸捲抽。
小鶯不理她,望着我笑。我說:
“你替阿姨抓一抓癢,背上自己抓不夠。”
“不要你說空話!”
老三對我厲聲一句,此刻她的褂子已經披下了。
我的面前兩個赤臂。
“你坐在我這裏,我實在不叫你多謝。”
她的褂子又穿上了。這一句話是半笑的說。然而我知她言出於衷,她簡直希望我年青,不年青而一樣的愛嫖妓也好,嫖她的小鶯。
這一兩天妓院裏很少有顧客罷。
我打算走,但雨還是下個不住。我的心好比那溼的泥地,想幹淨也乾淨不起來,古怪的難堪。我之常到老三這(裏)來,又好比那落葉落下了泥,狂風也吹它不開,——我要看她,一直看到她死。
雨呵,你下得連天連地都是一個陰暗,就是老三也不能算做例外!
真的,雨天老三有憂愁,同她的打皺的皮膚相稱,——自然,這是我的比較,她不會看見她皮膚的打皺,正如不會看見小鶯的肥白,抓癢只是抓,鞭小鶯只是鞭而已。然而,無論如何,我得修正我篇首的話,老三是有生命的,倘若這樣的憂愁算得生命。
小鶯她倒在牀上唱,——她令我想起浴泥的豬!
唱的是老調。我有這麼大的歲數,與我的歲數成比例我聽了多少年青的妓女這樣唱。可是,以前,聽而已,曉得是“妓女告狀”,閻王面前告狀,從未留心去理會狀詞。今天我仔細聽小鶯唱——
“……牛頭哇馬面﹏﹏兩邊排。一歲呀兩歲——不對不對,唱錯了……”
這當然不是狀詞,我望她一望——噯呀……
我跑上前去——已經撲通一聲響!她的腳順便朝桌上一放,茶壺踢得滾下來了。
小鶯立刻翻起來,面孔是土色。
我也失了知覺。失了知覺卻還覺得:沒有辦法,靜候老三去鞭。
老三確是連忙跑上前去。我沒有聽見什麼聲響。她揹着我遮住了小鶯。
小鶯的面孔又對我,我看得見她有一顆眼淚,整個的土色添了頰上一塊紅,兩個指頭搯〔掐〕的。
老三見了茶壺不中用,連碎片又丟下。再是巴掌拍拍的打。
我的荷包裏有一張五塊錢的票子,我掏出來,拉住老三:“喂,喂,這張票子拿去買。”老三更是拚命的打,但我一聽她張喊的聲音,知道這一打是作不打的下場。
接了票子,老三又有一點思索的神情,橫着眼睛射小鶯一眼。我也知道呵,她疑心我的荷包裏還時常有錢,疑心我給了小鶯沒有給她!
不過兩個月的光景,老三一病不起。衆口一詞說她的箱子裏積下了不少的錢,鑰匙系在她的褲帶子上。老三名字上真要加“死”這個形容詞的時候,鑰匙自然給誰解下了,不知是否有錢,多少?但老三的喪事辦得頗豐盛。
老三死的前兩天,她對我哭。我是多長多長的時間不見老三哭呵。她要我替她算命,看她死不死。我素來是說我會算命的。我說:
“不要緊,好好的躺着,命上不注死。”
唔,老三是有生命的!
小鶯穿着一件背褡跑出跑進,跑得很是輕便。我看她不時同那所謂王八者比肩而立,低聲說什麼。
天氣熱得很,老三的胸部完全袒開。
我到底還是這樣想——
“這裏是把她生了也就把她死了的一個人。”
衆口一詞說老三死了,同時我看見擡進一個白木棺材。時候快要夜。
我聽見小鶯哭,有人挽着小鶯叫不要哭。我走了。
我探得了棺材必經的路,第二天清早,我站在路旁。
頭上插雞毛的,吹號的,小孩子散紙錢的,應有盡有,都是此地槓房習用的人物。一個駝背打鑼,走在最前,時而又站住等。
最後是棺材呵,我認識這個棺材!涌着,涌着,都是汗流的人面,——唉,那一個,槓子雖扛在肩上,他是夾在當中打瞌睡。
(一九二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