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來,太陽彷彿是一盞紅燈,射到橋這邊一棵圍抱不住的楊柳,同時惹得你看見的,是“東方朔日暖”“柳下惠風和”褪了色的紅紙上的十個大字,——這就是陳老爹的茅棚。這紅紙自然是一年一換了;而那字,當年虧了賣春聯的王茂才特地替老爹選定。——老爹得意極了,於照例四十文大錢加成一條繩串,另外還同上“會賢館”,席上則茂才公滿口的“古之賢人也”。
陳老爹也想到典賣他全副的綵衣同鑼鼓,免得酒店的小傢伙來搗麻煩,然而天下終當有太平之日——老爹又哼哼的踱出茅棚了。
“真真反變!連木頭戲——”
這時老爹不知不覺轉到隔岸壩上“路遇居”的泥黃山頭,“姜太公在此,諸神迴避”,不出聲的念給自己聽,——也許只是念,並不聽。其實老爹所看見的,模模糊糊一條紅紙而已,不過“姜太公”也同“柳下惠”一樣,在此有年罷了。
太公真個立刻活現了。
陳老爹的姜太公同郭令公是一副腦殼,——我們在“祈福”時所見的,自然,連聲音也是一般,而我們見了令公,並不想到太公。現在浮在老爹眼睛裏的,是箱子裏的太公了,——老爹也並不想到令公。
老爹突然注視水面。
太陽正射屋頂,水上柳蔭,隨波盪漾。初夏天氣,河清而淺,老爹直看到沙裏去了,但看不出什麼來,然而這才聽見鴉鵲噪了,樹枝倒映,一層層分外濃深。
老爹用了平素的聲調昂頭唱:
“八十三歲遇——”
勁太大了,本是蹲着的,跌坐下去,而剛纔的心事同聲音一路斬截的失掉了。那鴉鵲正筆直的瞥見,綠葉青天,使得眉毛不住的起皺,漸漸的不能耐了,拱着腰,雙手抱定膝頭。
“三天沒有酒,我要斫掉我的楊柳——”
說到這裏,老爹又昂一昂頭:
“不,你跟我活到九十九,箱子裏我還有木頭。”
接着是平常的夏午,除了潺潺水流,都消滅在老爹的一雙閉眼。
老爹的心裏漸漸又滋長起楊柳來了,然而並非是這屏着聲息蓬蓬立在上面蔽蔭老爹的楊柳,——到現在有了許多許多的歲月。
漆黑的夜裏,老爹揹着鑼鼓回來,一走一竄的唱:
“駝子媽媽不等我上牀了,
橋頭上一柱燈籠,
駝子媽媽給我照亮了。”
燈籠就掛在柳樹,是老爹有一回險些跌到橋底下去了,駝子媽媽乃於逢朔的這趟生意,早辦一枝燭,忖着時分,點起來朝枝頭上掛。
從此老爹更儘量的喝,駝子媽媽手植的楊柳,也不再只是受怨,——這以前,一月兩遭生意,缺欠不得,否則是黑老鴰清早不該叫,“不是你的楊柳,老鴰那裏會來呢?”
楊柳一年茂盛一年,——那燈籠,老爹不是常說,可憐的媽媽最後還要囑咐,帶去而又記得點回嗎?
清明時節,家家插柳,住在鎮上的,傍晚都走來攀折,老爹坐在門檻:
“密葉就好,不傷那大——”
人散夜靜,老爹自己也折一枝下來,明天早起,把桌子抹得乾淨,一枝撇成兩份,捱着媽媽的靈屋放。
老鴰自然時常有的,但生意十分順遂,木鎖卻被人偷開了幾次,——不消說是歸家晚了。
最使得老爹傷心的,要算那回的大水。
梅雨連綿,河水快要平岸,老爹正在竈裏燒柴,遠遠沙岸倒坍,不覺擡起頭來,張口細聽,只能〔聽〕得吼吼的是水聲,但又疑心耳朵在作怪;雨住的當兒,踏着木屐,沿茅棚周圍四看,——沙地被雨打得緊結,柳根凸出,甚是分明,一直盤到岸石的縫裏去了。
“還是媽媽想得——”
老爹伸一伸腰,環抱着臂,而眼睛,同天雲低處的青山一樣,浸在靄裏了。
這晚比平常更難熟睡,愈到中夜,愈是清醒,清醒得害怕了!——壩上警鑼響,——屋背後腳步聲,——
“陳老爹!趕快!快!”
地保敲門。
第二天,老爹住在祠堂。土坡企眺,一片汪洋,綠茸茸的好像一叢蘆草,老爹知道是柳葉:
“我的——”
“嘛~~~~~~~~”
“老爹!——好睡呵?——今天呢?——老闆罵我,說我是混玩一趟!”
下午。老爹從鎮上引一個木匠回來。
霹靂一聲,楊柳倒了,——老爹直望到天上去了,彷彿向來沒有見過這樣寬敞的青空。而那褪了色的紅紙,頓時也鮮明不少。
一九二五,四,二十三,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