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生在廣東的孫逸仙等,著名的中國革命家——黃興蔡鍔宋教仁等,都產生於湖南。不用說,這也許是由於曾國藩張之洞的感化罷。但要說明這感化,仍不能不還考湖南人民氣魄的倔強。我旅行湖南時,曾偶然遭遇過像下面樣的小說似的小事件。這小事件,在某一意義上,也許就可以看出富於情熱的湖南人民的面目的。
大正十年五月十六日的下午四時許,我所乘的沅江丸在長沙碼頭靠攏。
我在這以前的數分鐘就憑了甲板上的欄干,望那漸漸向左舷逼近來的長沙府城。白壁及瓦屋頂形長的長沙,在曇天之下,比我所預想的還要不體面。特別的是狹窄的埠頭近旁,只見新的赤磚瓦的洋房與楊柳樹,宛如飯田河岸光景一樣。我那時對於長江沿岸的大概的都會,早已把幻想消減了,不用說,對於長沙,也早就覺悟,除了豬玀,並無可看的東西的。但那種不體面的光景,仍給與我以近於失望的感情。
沅江丸好像服從運命似的一步一步逼近埠頭去,同時綠色的湘江的水幅,也一步一步地縮狹起來。忽然一個齷齪的中國人,提了提籃等類的東西,從我眼睛直下的地方跳上埠頭去。那種快捷的樣子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近於蚱蜢。正驚訝間,一個橫了擔棒的又巧捷地跳過水去,接着又是兩個,五個,八個——轉瞬,我眼睛直下滿了向埠頭跳躍的中國人。不知不覺中,船也已在並着赤磚瓦洋房和楊柳樹的地方平靠了。
我乃離開欄杆,開始去找同社的B君。在長沙住過六年的B君,約定今日到沅江丸來招待我的。可是,總找不到像B君樣的人,在舷梯上落的都只是或老或少的中國人。他們互相擁擠,口裏不知嚷着些什麼。其中有一個老紳士,一邊下舷梯去,一邊回過頭來,打那在他後面的苦力。這在曾溯過長江的我,原非罕見的光景,可是也非值得把見慣向長江感謝的光景。
我漸覺焦急了,再憑了欄杆,仍去望那人波擾攘的埠頭附近。要緊的B君不必說,連一個日本人也不見。可是,我在埠頭的那面,——密密的柳枝下,卻發現了一箇中國美人。她在那水色的夏衣的胸下掛着金鎖片等類的東西,很是個小孩似的女子。也許我的眼睛已惹起他的注意了罷,她仰望這高高的甲板,在紅脣上浮了微笑,障着半開的扇,好像在和誰打招呼。
“喂,朋友!”
我驚異地回過頭去,不知在什麼時候後面來着一個穿鼠色長袍的中國人,臉上充滿着和藹之氣。我一時不知道他是誰,既而在他的相貌中——特別在他那稀薄的眉毛中,記起舊友中的一人來。
“呀!你嗎?是的,是的,你是湖南人。”
“唔,在這裏開業哩。”
譚永年曾和我同期從一高入東大醫科,是留學生中的才子。
“今天來接什麼客的嗎?”
“唔,接什麼客。——你以爲是接誰?”
“不見得來接我吧。”
譚略噘了口,滑稽地微笑:
“可是,真是來接你的囉。B君不湊巧,五六日來患着虐疾哩。”
“那麼你是受B君的委託的嗎?”
“就是他不委託,我也預備來的。”
我記起他一向的和藹來,譚在我們的寄宿舍生活中,無論對誰,都不曾給予惡感過,如果對於他要加壞批評,那麼就是同室菊池寬所說過的,他太不給任何人以惡感的一端了。
“但是,累你,是對不起的。我原是連宿所都曾託了B君了的。”
“宿所已與日本人俱樂部接洽好了。半月一月,都不要緊。”
“一月?哪裏的話!我只要住三夜就夠了。”
譚與其說是吃驚,不如說是立刻掃興的樣子:
“只住三夜嗎?”
“呃,如果遇到有土匪斬首等類可看,也許……”
我這樣回答,心想,長沙人譚永年聽了必定會蹙額了。誰知他自從回覆了快活的神情,毫不介意地回答我說:
“呀,早一星期來了就好。那裏不是看見有些空地嗎——”
那就是赤磚瓦的洋房前面——有着叢密的柳枝的地方。卻是,方纔的中國美人,已不在那裏了。
“新近,在那地方,同時殺了五個。喏,就在狗走着的處所……”
“這倒可惜了。”
“殺頭在日本是沒得看的。”
譚大聲地笑了以後,似乎想認真講什麼話了,無端把話頭一轉。
“那麼!就上去罷?車也已在那裏預備着了。”
我於第三天的十八日午後,從了譚的邀請,到那湘江隔岸的嶽麓去遊麓山寺和愛晚亭。
二時前後,我們所乘的汽機船,沿了日本僑民稱爲“中島”的三角洲右邊,在湘江中行駛,朗晴的五月天氣,映得兩岸風景分外新鮮,右望長沙,白壁屋瓦都襲受了日光,已不像昨日的憂鬱,柑樹繁茂,石砌迴繞的三角洲中,好幾處聳着西洋式的小建築,在西洋建築間,又閃着吊在繩上的洗濯物,小洲望去好像活了橫着似的。
譚爲要命令船伕,踞坐在船頭,可是他目的雖在指導船伕,卻不斷地對我雜談。
“那是日本領事館——請用了這眺望鏡——在右邊的是日清汽船會社。”
我銜着雪茄,把隻手伸在船外,玩那時時觸上指尖來的湘江的水勢。譚的話在我好比一串的噪音。可是,依了他手所指示去看兩岸的風景,當然也並非不快的事。
“這三角洲叫做橘洲……”
“啊,有鷹在叫着哩。”
“鷹嗎?……唔,鷹也不少。對了,有一次,張敬堯與譚延闓打仗的時候,張部下的屍首,有好幾個流到這江中來,鷹竟飛下來停在屍上,一個屍上兩隻或是三隻……”
譚正說時,另有一隻汽機船在離我們所乘的二三丈的地方掠過。船中除了穿中國服的青年以外,還坐着兩三個美人。我的眼倒不住向那些美人而注視在那船掠過的大縷的波浪上。可是譚話尚未完,一見了她們,恰如尋到了仇人的樣子,倉忙地把眺遠鏡遞給我。
“請看那個女子,那坐在船頭的。”
我有一種父母遺傳下來的執拗脾氣,別人如果催我什麼,偏要故意不理。並且,這時那船的浪正打衝過來洗着我們的船側,連我的袖口都透溼了。
“爲什麼?”
“啊,姑且不管爲什麼,請看那女子。”
“美人嗎?”
“呃,美人囉,美人囉!”
她們的船已駛遠十多丈了,我才扭轉身去,調節眺遠鏡,同時又感到那船突向後去的錯覺。那女子在圓形的風景中略側了臉,似乎正在聽誰說話,時時露出微笑。方腮的臉上,除了眼睛較大的一點外,並不覺得有特別美的處所,卻是她那前發以及淺黃色夏衣的被江風飄拂的光景,遠眼看去確是美麗的。
“看得見嗎?”
“唔,連睫毛都見到。可是,不甚美哩。”
我重把臉向着那似乎正在有什麼了不起的譚去。
“那女子有過什麼事嗎?”
譚不似平日快嘴,先徐徐地燃着了雪茄,反來問我:
“昨天不曾這樣說過的嗎?——在那埠頭前面的空地上斬了五個土匪。”
“唔,這是記得的。”
“這裏面的頭目,名叫黃六一,——這傢伙也被斬了——據說他能右手執了小銃左手拿了手槍,同時射殺兩個人。即在湖南,也算得有名的亂黨哩……”
譚忽然敘起黃六一平生的惡業來,他的敘述,大部分似盲從着新聞記事,幸而含有浪漫色彩的比帶血腥氣的處所來得多。什麼黃平日在密輸入者中被尊稱爲黃老爺啦,什麼從湘潭一商人強劫過三千元啦,什麼腿上中了彈,還負了名叫樊阿七的副頭目泅過蘆林潭啦,什麼在嶽州的某山道,射殺過十二個步兵啦。——譚差不多像黃六一的崇拜者的樣子,熱心地把這種事說個不休。
“你想,據說這傢伙殺人擄人的案子共有一百十七件哩。”
他在談話的段落間,還時時加以這類的註解。不消說只有自己不受損害,土匪在我原決不厭憎的。可是,一味聽了那大同小異的武勇談,終究覺得有些厭倦起來了。
“那麼,那女子怎麼了?”
譚這才轉了微笑,答出和我內心的推測差不多的話來:
“那女子是黃的情婦啊。”
我實不能依他的預期來加以驚歎,但是一味沉了臉銜着雪茄,也覺得有些對他不起:“唔,土匪也寫意哩。”
“哪裏!黃還不算什麼呢。像前清末年的強盜姓蔡的是,月收一萬元以上,在上海租界上造了堂堂的洋房住着哩,老婆不消說了,連小老婆都……”
“那女子是妓女或是什麼吧。”
“唔,是個名叫玉蘭的妓女。她在黃活着的時候,了不得地闊綽過的囉……”
譚似乎想起了什麼,暫時噤了口,浮出微笑來。既而,把雪茄丟了,認真地提出這樣的商量:
“嶽麓有一個湖南工業學校呢,先去參觀了那裏不好嗎?”
“唔,去看看也不要緊。”
我給了他一個勉強的答覆。這因爲昨晨參觀某女學校時,意外感到排日的空氣,使我不快的緣故。可是,我所乘的船,不管我的氣氛怎樣,繞過“中島”的鼻,在晴朗的水上直駛近到嶽麓去了。
就在當天晚上,我與譚同上了某妓館的樓梯。
我們走到樓上的房間,擺在中央的臺子不必說了,椅子,痰盂,以及衣櫃,都和在上海或漢口的妓館中所見的幾毫無兩樣,只是這房中於天花板的一角吊着一銅絲的鳥籠,其中養有兩隻栗鼠,全然無聲地在木杆上跳上跳下。這和那窗口及門上垂着的紅洋布,同是到此才見的東西。可是,在我眼中,卻是不起快感的。
房中最初來迎待我們的是個小胖的鴇婦。譚一見了她,就滔滔地談說什麼,她也充滿了笑容圓滑地和他應對着。可是,他們的談話中的言語,在我一句也不懂。(這不消說是我不通中國話的緣故,但長沙的言語即在懂得北京話的耳裏,也似乎決不易懂得的。)
譚與鴇婦談畢,和我對坐在大大的紅木臺邊,在她拿來的印好的局票上,開起妓女的名字來。張湘娥,王巧雲,含芳,醉玉樓,愛媛媛——這些在旅行者的我的眼中,都是中國小說裏恰好的女主人公的名字。
“把玉蘭也叫了罷。”
我雖要想回答,不湊巧,鴇婦划着火柴來替我點香菸了。譚隔着臺子看了我一眼,就隨手把筆揮下去了。
這當兒,泰然進來的,是個戴細金絲邊眼鏡的血色很好的圓臉妓女。她在夏衣上閃着好幾顆的鑽石,且有着庭球選手或游泳選手似的體格。我見她那樣兒,美醜好壞且不管,奇妙地覺到矛盾,實際她和這房內的空氣——尤其和籠中的栗鼠,是個不調和的存在。
她略施目禮,即跳也似的走近譚那裏去。既坐在他的膝頭,又把一隻手加在他的膝上,婉轉地絮說什麼話。譚也——譚當然很得意地“是了是了”地回答她。
“這是這家的妓女,名叫林大嬌。”
譚這樣說時,我不覺記起他在長沙也是大富家的兒子的事來。
過了十分鐘光景,我們仍相向了開始吃那重用木耳、雞和白菜的四川菜的晚餐。妓女除了林大嬌,已有許多圍繞我們。她們的後面還列着五六個戴打鳥帽的男子,都控着胡琴。妓女們恰如被那胡琴音吊起的樣子,順次地坐了唱出高吭的歌曲來。這在我亦非全然不感趣味,但比之於京調的賣馬和西皮調的汾河灣,我所遠感得興味的還是坐在我左邊的妓女。
坐在我左邊的,就是那我大昨日在沅江丸上僅經一瞥的中國美人。她在水色的夏衣胸前仍掛着金鎖片。接近了看,雖有些病的纖弱,卻意外沒有小家氣的處所。我對了她的側顏,不覺聯想到生長在日蔭的小球根來。
“喂,坐在你旁邊的是——”
譚在被老酒酡紅的臉上,浮出可愛的微笑,突然隔了盛蝦的盆子向我揚聲。
“那就是名叫含芳的。”
我對着譚的面,不知爲了什麼,終於忘把大昨日的事情告訴他。
“這人的言語漂亮哩,像R的發音,竟像法蘭西人。”
“唔,因爲她是北京人。”
含芳自己似乎毫不知道我們在以她爲話題,她時時用眼瞟視我,一面快速地和譚問答。可是,與啞子無異的我,在這時也只有照例地打量兩人的臉色而已。
“她問你幾時到長沙的呢,我告訴她大昨日纔到,她說那天爲了去接人,也曾到埠頭去過的。”
譚這樣地翻譯了以後,再去和含芳講談。可是,她卻只含了笑像小兒似的搖頭。
“唔,無論怎樣,總是不肯招。方纔在問她那天接誰哩……’
忽然,林大嬌用手中拿着的香菸指了含芳,嘲笑似的說了不知什麼話,含芳似乎羞惱了,急要想來靠住我的膝頭,既而卻微笑着回答了一句話。對於這戲劇的——或藏在戲劇背後的意外深遠的她們的敵意,我不禁感到好奇心了。
“喂,在說什麼?”
“她說,並不接誰,是去接母親的。那裏,方纔據這位先生說,大概是去接名叫×××的長沙戲子的哩。”(可惜我未曾把名字記在筆記簿裏。)
“母親?”
“所謂母親,也是假母罷咧。就是買養着她和玉蘭的鴇婦啊。”
譚答畢我的話,豪飲了一杯老酒,重新滔滔地談說起來了。除了“這個這個”以外,都是我所不懂的話。但見妓女和鴇婦都熱心地聽着,似乎所談的是很有興趣的事。並且,她們把眼來瞟我,又似乎所談的事與我有關。我原只是當了許多人面前坦然地銜着雪茄的,至此不覺有些感到不快起來了。
“不行!在說什麼?”
“哪裏,我在說今天到嶽麓去的船上,過見玉蘭,還有……”
譚嘗着上脣,更提高了興致:
“還有,說你想看看斬頭。”
“這沒有什麼稀罕!”
我雖聽了這說明,尚未到場的玉蘭不必說了,對於她的姊妹行的含芳,也不覺得可憐憫。可是,我去看含芳時,已理智地瞭解了她的心情了。她震着耳環,只是在臺下膝頭把手帕絞緊了放鬆,放鬆了絞緊。
“那麼這也沒什麼稀罕嗎?”
譚從背後鴇婦的手中,取過一個小小的紙包,鄭重地把他打開,包裏有包,其中是一塊煎餅大小的朱古力色的奇怪的東西。
“什麼,這是?”
“這嗎?這原只是平常的餅乾……呀,日間不是和你談起過土匪頭目黃六一的話嗎?裏面滲得有黃的頭血哩,這纔是在日本所不得見的東西。”
“這有什麼用?”
“有什麼用呢!吃罷了。這裏的人尚相信吃了可以免病的。”
譚快活地含了笑,去和恰在這時要離席而去的兩三個妓女招呼。及見含芳立起身來,他差不多像乞憐的樣子,有笑有說,末了,又舉起一手指着對面的我。含芳略躊躇了一會,浮了微笑仍靠臺子坐下。我覺得她太可愛了,就不給人看見,暗地裏去握住她的手。
“像這樣的迷信,真是國恥。我從醫生的職業上,曾嚴重地加以反對,可是……”
“這隻因爲有斬罪的緣故罷了。像腦髓的燉灰,在日本也有吃的。”
“真的嗎?”
“咿呀,怎麼不真!我也吃過的。不消說這原是幼時的事……”
正說間,玉蘭來了,她和鴇婦立談了一會,在含芳之旁坐下。
譚見玉蘭來,又撇棄了我向她賣起風情了。她比在外光中所見確美了幾分,至少她笑起來的時候,那像釉瓷也似的光亮的齒,是可愛的。可是,我對了她的齒,不禁聯想起栗鼠來了。栗鼠呢,這時仍在那紅洋紗幕的玻璃窗邊的籠中雙雙地滑跳着。
“那麼略微把這嚐嚐如何?”
譚把餅乾折斷了給我看,那折斷處的顏色也與表面一樣。
“胡說!”
我不消說是搖頭的。譚大聲笑了以後,又去將餅乾的一角叫在旁的林大嬌吃,林大嬌微蹙了額,斜側地阻擋他的手。同樣他又把這送到好幾個妓女前面,既而那褐色的一片,輪到了凝妝安坐着的玉蘭面前來。
我忽然感到一種誘惑,想一嗅這餅乾的氣味。
“喂,也請給我看看。”
“唔,這裏還有一半。”
譚用了左手把那殘餘的半塊投了過來,我從小碟與箸間把這小片拾起,可是拾雖拾起了,忽而不想去嗅,於是就默然地把他丟在臺子底下。
但見玉蘭注視了譚,作了兩言三語的問答,受取了那餅乾,復很快地向了看着的許多人談說起來。
“翻譯給你聽,如何?”
譚在臺上手託了頭,用了醉後的笨重地舌音向我說。
“唔,請翻譯。”
“逐語譯呢,好嗎?我願嘗我所愛的——黃老爺的血……”
我覺得身上震動了。原來那按着我膝的含芳的手在震動。
“請你們也像我的樣子……將你們所愛的人……”
玉蘭於譚談說時,已在那美的齒間銜着那餅乾的一片了。
我依了三宿的預定,五月十九日午後五時許,依然在沅江丸甲板的欄干上憑着了。白壁和瓦屋頂積成的長沙,在我殊不足引眼,這確也是受了次第迫來的瞑色的影響。我銜了雪茄,好幾次地回憶那譚永年的快活的面貌。不知爲了什麼,譚未曾來送我。
沅江丸離開長沙埠頭,確在七時或七時半。我完了食事,在薄暗的船室的電燈下,計算我在長沙的旅費。我的眼前有一把扇子,在不滿二尺的桌外,垂着桃色的流蘇。這扇子不知是誰在我未到這裏以前遺留着的。我一邊動着鉛筆,時時又記起譚的面貌來,他的要使玉蘭受苦的理由,我總不能明白知道。可是,我在長沙的旅費——我還記得,改算爲日本金,恰好是十二元五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