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與盛遠  下

  夜分,袈裟在帳子的外面,揹着燈光,齧着衣袖地,沉思着。


  她的獨白

  他不曉得來也不來,想必總不至於不來罷。但看着月兒已傾斜了,還沒有一點響動,難道他變了計了麼?假如萬一不來的話,——呀!呀!我真完全和傀儡一樣恨不能不露着這可羞的顏面,對着太陽光罷。那麼樣不要臉的邪道的事,我怎樣能夠做呢!那時的我,真和棄在道旁的屍骸,沒有什麼兩樣。被羞辱了,被踐踏了之後,結局還不能不厚着臉皮,把一身的恥辱,暴露了出來,而且更不能不和啞子一樣,緘默着呵。真的,我萬一成了那樣,怕就要死也死不成吧!不,不,他必定來的。因爲在我和他分別的當兒,我凝着他的眼睛的時候,我實在不能不那麼想的了。他怕着我。他憎惡我輕蔑我,然而卻也怕着我。我假如真去一味依靠着自己,怕就不能斷定他必來罷。但是我卻依靠着他,依靠着他的利己心,不,實在是信賴着那從利己心惹起的卑鄙的恐怖。所以我這樣地說他是一定來的。他必定偷偷地來的罷。

  然而這成爲不能依靠自己的我,真是何等悽慘的人呀!三年前的我,還能依靠着我自己,依靠我那自己的美呢!呀!與其說三年前,倒不如說,直到那日爲止的,更近真實罷。那日在伯母家中和他相會的時候,我一眼看着,便明白了映在他心頭的我的醜相。他做出行若無事的臉孔,說了許多引誘我似的的溫柔話。然而一旦曉得自己丑陋的女人的心,怎麼能夠因了那些話而得安慰呢!我只有悔恨,恐怕,悲哀而已。若把那時的心情,和幼時抱在乳母懷裏看月蝕的難過相比較,真不曉得更要難堪多少。我有着種種的夢想,早已不知消失到何處去了。雨後似的寂寞,頓就包圍着我的周圍——我被這寂寞所震驚,終於把這和死屍同樣的身軀,一任那男人作踐了。竟任那不愛我的人,憎惡我的,輕蔑我的,那一個好色的人蹂躪了。我發覺了我自己的醜陋,我怎能堪耐那寂寞呵!而且當我把顏面,貼到他的胸際,發熱似的一瞬間裏,真可欺騙了一切了麼?若不是那樣,我難道竟和那人一樣只不過爲那污穢的心情所動麼?單單這麼地想一想,我真覺得可恥,可恥,可恥呵!當我離開他的手腕復我自由之軀的時候,我自己想想,我真是怎樣地淺薄呵!

  我因了憤恨和寂寞,無論怎樣地想不要哭泣,但不期然的眼淚纔會流了出來的。然而那也並不是爲着什麼失了節操而悲傷的。失了節,更被人侮辱的呢,正和患着癇病的狗一樣,一面受人憎惡,一面卻又遭人的虐待。這對於我,實在是最可悲的了。而且我究竟做過了怎樣的事呢?到現在想起來真有些像留在記憶中的舊事一樣,除了朦朧地記得一點,什麼也不清楚了。不過我還記得在我唏噓飲泣的時分,一覺得他的口髭觸着了我的耳,他那低聲的“殺卻了渡罷”的話,便和熱的氣息一齊來了。我聽到了那話的時候,便成了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不可思議的,充滿生氣的心情了。“充滿生氣?”假如說是有些和月光的明亮相似,那麼那怕也是一種充滿生氣的心情罷。但那也決不是和日光明亮般的充滿生氣的心情呵!然而我難道不是仍舊因了這可怕的言語,而得安慰的麼?呀!呀!我這女人,怕難道竟連殺卻自己丈夫,還能感到受人愛戀的愉悅的麼?

  我成了和月夜的光明相似的一種寂寥而充滿生氣的心,復又繼續哭泣着了。而且?而且?我怕也不知何時竟和他結了甘爲殺卻丈夫的引導的約了罷。但一結了約,同時卻又開始想到丈夫的事了。我誠實地說我實在纔開始想到。直到那時止的我的心,不過是一味想着自己的事,想着這遭人凌辱的自己的事罷了。這時卻纔想到丈夫的事,那膽小的丈夫的事。——不,不,不是丈夫的事呵。我想到歷歷如在眼前一般的那說話時的微笑着的丈夫顏面。我的計劃,突然浮現到胸中來,怕也是想及他那容顏的一剎那的事罷。老實說到了那時我纔有了死的覺悟。而且我能決定了死,我也深感到愉悅。但當我止住了哭泣,一擡起頭來,凝視着他那一方,而且在那裏發現了依然和前一樣,映在他心頭的我的醜態,這時候我感到我的喜悅已消失去了。那個——我卻又憶起了和乳母一同看過的那月蝕的昏暗。那真有些像隱藏在這喜悅的底裏的種種事物的怪狀,都一時放射了出來似的,我要替我丈夫死的是,真個是爲着愛着我的丈夫麼?不,不,我心裏無非想借這樣有利於己的一個口實,去補償我的委身於他的罪惡罷了。這沒有自戕的勇氣的我!這有了一種總希望着多少使得世間能善視我一些的那寂寞心情的我!然而那也許總能見宥於人罷。但是我卻更卑劣更醜惡。我不是想借着替丈夫死的美名,實際上卻對於他的憎惡,蔑視,和戲弄我的他那邪惡的情慾的復仇麼?我一看他的臉孔,那一種月光似的生生的氣象便消失了去,只有悲傷的情調,立刻冰結了我的心。這實在是明明白白的一個證據。我並不是爲着丈夫死,我卻爲着自己要去死。傷害了我的心的那懊悔,污穢了我的身的那憎恨,爲着了這兩樁,我要死。唉!唉!我非特沒有活的意義,竟連死的意義也都沒有了的。

  然而這連死的意義都沒有的死法,較之活着,在我卻真不曉得是怎樣地可以欣羨呢!我無理地對這悲哀,裝出微笑,反覆地竟和他結了謀殺丈夫的約了。敏感的他,從我的話裏,總推察出來,萬一他不守約,我真說不定要做出怎樣的事來的麼。但看來,連誓言都已說出的他,總不至於不偷偷地來的。——那時風的聲響麼?——從那日來的苦思,今夜總可以告終結了。這麼一想,真的心頭就感到了寬鬆似的。明天的太陽,必定射出寒光,落在這無頭的我的屍骸上罷。一看到那個,丈夫,——不,不想丈夫的事。丈夫雖然愛着我,但在我對他的愛卻竟連怎樣處置的力都沒有。自從前以來,我只愛過一個男人。然而那男人今夜卻就要來殺我了。連這燈臺的光,竟也對於這樣的我,光耀得肆無忌憚!唉!竟也對着這被戀人虐待到極點的我呵!

  袈裟吹滅了燈。不久在暗中,微微聽得開窗的聲音。同時射進淡淡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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