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十九

  最後,瑪霞的信來了。

  “親愛的、好心的米·阿,”她寫道,“善良溫柔的我們的天使(那個老油漆工人就是這樣稱呼您的),請您原諒,我就要跟父親到美國去參觀展覽會了。過幾天我就要看見海洋,離杜別奇尼亞那麼遙遠,想着都可怕!它遙遠,遼闊,跟天空一樣,我很想上那兒去自由一下,我得意,我發狂,您看,我的信寫得多麼不連貫啊。親愛的,善良的,給我自由吧,趕快把那根至今還完好地連結着您和我的線扯斷吧。講到當初我遇見您,認識您,那就像是一道從天上射下來的光,照亮了我的生活;可是後來我做您的妻子,那卻錯了,這一點您是明白的,犯錯誤的感覺至今壓在我的心頭,我跪下來求您,我的慷慨的朋友,在我動身去做海上旅行以前,趕快,趕快打個電報給我,說您同意糾正我們的共同錯誤,搬掉我翅膀上唯一的這塊石頭,我父親承擔這一切麻煩,答應我說不會用過多的手續來麻煩您。那麼現在我自由了,可以向四面八方飛去了吧?對嗎?

  “祝您幸福,求主保佑您,請您原諒我這個有罪的人。

  “我活着,我健康。我揮霍金錢,做了許多蠢事,每一分鐘都在感激上帝,幸好像我這樣的壞女人沒有生孩子。我在演唱,而且獲得了成功,不過這不是我入迷了,不,這是我的避風港,我的修道室,我現在從中得到了休息。大衛王有一個戒指,上面刻着幾個字:‘一切都會過去’。人難過的時候,看看這幾個字就會高興起來,不過人高興的時候看了它們又會難過起來。我給自己定做了一個這樣的戒指,刻着這幾個埃及字,這個護身符使我免得入迷。一切都會過去,就連生活也會過去,這就是說:什麼也不需要。或者只需要自由感,因爲人在自由的時候就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需要了。扯斷那根線吧。緊緊擁抱您和您的姐姐。請您原諒而且忘掉您的瑪。”

  姐姐躺在一個房間裏,蘿蔔躺在另一個房間裏,他又生過一場病,現在正在復元。我接到這封信的時候,姐姐正巧悄悄地走到油漆工人那兒去,在他身旁坐下,開始唸書。她每天給他念奧斯特洛夫斯基或者果戈理的作品,他聽她念,眼睛瞧着一個地方,並不發笑,搖着頭,有時候暗自嘟噥說:

  “什麼事都會有!什麼事都會有!”

  如果劇本里描寫到什麼醜惡的、不成體統的事,他就用手指頭戳一下那本書,彷彿幸災樂禍地說:

  “就是它,虛僞!毛病就出在它身上,虛僞!”

  劇本的內容、含義、複雜而藝術的結構,都吸引他。他讚歎他的本領,卻永遠也不提他的姓名:

  “他怎麼會有那麼大的本事,把這些東西配搭得那麼合適!”

  現在姐姐只輕聲唸了一頁,就念不下去了:嗓子裏出不來聲音了。蘿蔔拿起她的手,努動發乾的嘴脣,用沙啞的聲音很低很低地說:

  “正派人的靈魂又白又光滑,跟白堊粉一樣,有罪的人的靈魂卻好比浮石。正派人的靈魂是清亮的幹油,有罪的人的靈魂是煤焦油。人應當幹活,應當傷心,應當有病,”他接着說,“凡是不幹活,不傷心的人,就上不了天堂。那些腦滿腸肥的要倒黴,那些強橫霸道的要倒黴,那些富足的要倒黴,那些放債的要倒黴!他們看不到天堂。蚜蟲吃青草,鏽吃鐵……”

  “而且虛僞吃靈魂。”姐姐接着說,笑起來。

  我把信又看一遍。這時候廚房裏走進來一個兵,不知是由誰派來的,每個星期來兩次,給我們送來茶葉、法式白麪包、松雞,那些東西有香水氣味。我沒有活兒做,只好一連好幾天待在家裏,大概那個給我們送麪包的人知道我們窮。

  我聽見姐姐跟那個兵講話,快活地笑着。隨後她躺下來,吃着麪包,對我說:

  “當初你辭掉工作,做油漆工人的時候,我和安紐達·布拉戈沃從一開頭就知道你做得對,可是我們不敢說出口來。你說,究竟是什麼力量在妨礙我們把我們所想的據實說出來?就拿安紐達·布拉戈沃來說吧。她愛你,崇拜你,她知道你做得對,她跟姐妹一樣地愛我,知道我做得對,恐怕心裏還羨慕我,可是不知一種什麼力量在妨礙她來找我們,她躲着我們,怕我們。”

  姐姐把手放在胸前,熱情地說:

  “她多麼愛你啊,要是你知道就好了!這種愛情她只對我一個人說過,而且是悄悄的,在黑地裏。她把我帶到花園裏幽暗的林蔭道上,小聲對我說,她把你看得多麼寶貴。你看,她始終沒有出嫁,就因爲她愛你啊。你爲她歉然嗎?”

  “是的。”

  “麪包是她送來的。不錯,這是可笑的,何必瞞着呢?從前我也可笑,愚蠢,現在我已經擺脫這些,已經誰也不怕,願意想什麼就想什麼,願意說什麼就大聲說出來,我變得幸福了。當初我住在家裏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現在就是要我做皇后我也不幹了。”

  布拉戈沃醫師來了。他得了博士學位,如今住在我們城裏,在他父親家裏休假,說是很快就又要到彼得堡去了。他打算研究抗傷寒的疫苗以及大概是抗霍亂的疫苗,他打算出國深造,然後回來做教授。他已經辭去軍職,穿着寬鬆的啥味呢上衣和很肥的褲子,打着漂亮的領帶。姐姐歡歡喜喜地欣賞他的領帶上的佩針、袖釦、大概爲了漂亮才插在上衣胸前衣袋裏的紅綢手絹。有一回我們閒着沒事,我和姐姐就按照記憶算一算他有多少套衣服,結果斷定他至少有十套上下。他分明仍舊愛我的姐姐,可是他甚至在開玩笑的時候也沒有說過一次他要帶着她到彼得堡或者國外去,我簡直想不出來要是她活下去,她會怎麼樣,她的孩子會怎麼樣。她光是無休無止地幻想,不認真地考慮未來,她說隨他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吧,就是丟掉她也沒關係,只要他自己幸福就好,至於她,有過以往那段生活也就滿足了。

  他來看我們的時候,照例很專心給她聽診,要求她當着他的面把藥水連同牛奶一齊喝下去。這一回也是這樣。他爲她聽診,逼她喝下一杯牛奶,這以後我們的房間裏就瀰漫着一股雜酚油的氣味。

  “這纔是乖孩子!”他說,從她手裏接過杯子來,“你不可以說很多的話,近來你卻像喜鵲那樣嘁嘁喳喳。請你別說話了。”

  她笑起來。隨後他走進蘿蔔的房間,我正好坐在那兒,他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哦,你怎麼樣,老頭子?”他彎下腰去湊近那個病人,問道。

  “老爺……”蘿蔔輕輕努動嘴脣說,“老爺,我要冒昧奉告……我們都在上帝手下活着,大家都得死……我說一句老實話……老爺,您不會進天國!”

  “那有什麼辦法呢,”醫師開玩笑地說,“地獄裏也總得有人去啊。”

  忽然我的知覺出了點毛病,我好像在做夢,夢見去年冬天那天夜裏我站在屠宰場的院子裏,普羅科菲跟我並排站着,他身上冒出一股胡椒酒的氣味。我使勁控制自己,揉我的眼睛,卻立刻覺着好像在到省長那兒去聽訓似的。這類情形在這以前或者以後都沒發生過,我把這種像是做夢的古怪回憶解釋做由於我的神經過度疲勞。我重又到了屠宰場,重又在省長面前聽訓,同時我又模糊地感到實際上並沒有這種事。

  等到我醒過來,卻看見我已經不是在家裏,而是在街上,跟醫師一塊兒站在路燈旁邊了。

  “真叫人難過啊,真叫人難過啊,”他說,眼淚流下他的臉頰,“她高興,經常發笑,抱着希望,可是她的情形沒有希望了,我的好朋友。您那個蘿蔔恨我,一個勁兒要我明白我待她不好。他按他的想法是對的,不過我也有我自己的觀點,我一點也不爲過去發生過的事後悔。人應當愛,我們大家都應當愛,不是嗎?缺了愛就沒有生活;誰怕愛,躲開愛,誰就不自由。”

  他漸漸轉到別的話題上去,談到科學,談到自己的論文,那篇論文在彼得堡受到人們的喜愛。他談得熱烈,再也想不起我的姐姐,想不起他的難過,想不起我了。生活在吸引他。我暗想:那一個有美國,有刻着字的戒指,這一個有博士學位,有學者的前程,只有我和我姐姐還是老樣子。

  我跟他告別以後,就走到路燈那兒,把瑪霞的信再看一遍。我想起,生動地想起今年春天有一天早晨,她怎樣到磨坊裏來看我,躺下來,用皮襖蓋在身上,她想裝得像一個普通的村婦。另外有一回,也是在一天早晨,我們正從水裏撈捕魚的簍子,河邊的柳樹忽然把一顆顆大水珠灑到我們身上,我們就笑起來……

  大貴族街上我們的家裏已經一片漆黑了。我爬過圍牆,照從前的辦法,從後門走到廚房裏去取一盞燈。廚房裏沒有人。火爐旁邊有一隻茶炊噓噓地冒汽,在等我父親。“現在,”我想,“誰給父親倒茶呢?”我舉着燈,走進那個小屋,在那兒用舊報紙好歹給自己鋪了牀,躺下來。牆上的椽釘照舊嚴厲地瞧着我,它們的影子閃閃搖搖。天很冷。我覺着好像姐姐一定馬上就要走進來,給我送來晚飯,可是立刻想起她在害病,躺在蘿蔔家裏,於是我覺着奇怪:我怎麼會爬過圍牆,躺在這冰涼的小屋裏。我的神志亂起來了,我看見了種種荒唐的事。

  門鈴響了。這是我從小就熟悉的鈴聲:先是鐵絲擦着牆沙沙地響一陣,然後廚房裏響起短促悲涼的鈴聲。這是父親從俱樂部裏回來了。我站起來,向廚房走去。廚娘阿克西尼婭看見我,把兩隻手一拍,不知什麼緣故哭起來。

  “我的親人!”她小聲說,“親愛的!啊,我的天!”

  她由於興奮而不住用兩隻手揉搓她的圍裙。窗臺上立着四個瓶子,裏面盛着白酒,酒裏泡着果子。我給自己斟了一茶杯,一口氣喝完,因爲我渴得很。阿克西尼婭剛剛擦過桌子和凳子,廚房裏瀰漫着一種氣味,那種氣味是乾淨的廚娘所掌管的明亮舒適的廚房裏常有的。這種氣味和蟋蟀的叫聲,從前在童年時候,總是引誘我們這些孩子,到這兒,到廚房裏來,讓我們聽神話,玩“老K”……

  “克麗奧佩特拉在哪兒?”阿克西尼婭小聲問,匆匆忙忙,透不過氣來,“你的帽子在哪兒,少爺?聽說你太太到彼得堡去了?”

  她遠在我母親生前就來做事,從前給我和克麗奧佩特拉在木盆裏洗過澡,現在依她看來我們仍舊是孩子,必須開導才成。足足有一刻鐘的工夫,她在我面前攤開她的種種想法,這是一個老僕人在我們沒有見面的這段時期裏,在廚房的寧靜裏,憑她的深謀遠慮想出來,積累起來的。她說我們可以逼醫師跟克麗奧佩特拉結婚,只要嚇唬他一下就成,又說如果好好寫一份呈文,主教就會解除他的第一次婚姻,還勸我最好瞞住我的妻子悄悄把杜別奇尼亞賣掉,把錢放在銀行裏存起來,寫上我的名字。她還說如果我和姐姐在父親面前跪下來,苦苦哀求一番,他也許會原諒我們,又說我們應當向聖母做一回祈禱……

  “好,去吧,少爺,跟他去談一談吧,”她聽見父親的咳嗽聲以後說,“去吧,去講一講,鞠個躬,您的腦袋不會掉下來的。”

  我就去了。父親坐在書桌那兒,正在畫一個別墅的草圖,那別墅有哥特式的窗子和近似消防隊瞭望臺的粗塔,這是一張非常死板而平庸的草圖。我走進書房,在正好可以看見那張圖紙的地方站住。我不知道爲什麼我來找父親,可是我至今還記得我一看見他的瘦臉、他的紅脖子、他那印在牆上的陰影,我就恨不得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照阿克西尼婭所教的那樣跪在他的面前。可是我一看見那座有哥特式窗子和粗塔的別墅,就止住了自己。

  “您晚上好。”我說。

  他看一看我,立刻低下眼睛去看那張草圖。

  “你有什麼事?”過了一會兒,他問。

  “我是來告訴您:姐姐病得很重。她快要死了。”我悶悶地加了一句。

  “是啊,”父親嘆道,摘下眼鏡,把它放在桌子上,“你種什麼就收什麼。你種什麼,”他又說一遍,離開書桌站起來,“就收什麼。我請你回想一下:兩年前你來見我,就在這個地方我請求過你,要你離開你的迷途,我對你提起義務和榮譽,提起你對祖先所負的責任,我們必須神聖地保持祖先的傳統。那時候你聽了我的話沒有呢?你忽視我的忠告,固執地繼續堅持自己的錯誤觀點。這還不夠,你又把你姐姐引到你的迷途上去,促使她失去道德和廉恥。現在你們兩個人都倒黴了。是啊,你種什麼就收什麼!”

  他一邊說,一邊在書房裏走來走去。大概他以爲我是來請罪的,大概他在等我爲我自己和我姐姐討饒。我覺得身上發涼,我打抖,好像害了熱病似的,我用嘶啞的聲音費力地說話。

  “我也請您回想一下,”我說,“就在這個地方我也請求過您,要您瞭解我,要您細細想一想,一塊兒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應當怎樣生活,爲了什麼而生活,您在回答的時候卻談祖先,談那位寫詩的祖父。剛纔我對您說您的獨生女已經沒有希望了,您又談祖先,談傳統……您這麼大的年紀,跟死已經不是隔着萬重山,在世上只能再活五年或者十年了,卻還是這樣的輕率!”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父親厲聲問道,聽我責備他輕率,顯然感到受了委屈。

  “我不知道。我愛您,我非常痛心:我們彼此離得這麼遠。所以我來了。我還愛您,可是姐姐已經跟您徹底決裂了。她不能原諒您,永遠也不會原諒您。一提起您的名字,就會勾起她對過去,對生活的憎惡。”

  “這是誰的錯呢?”父親叫道,“這是你的錯,混蛋!”

  “好,就算是我的錯吧,”我說,“我承認我在許多方面有錯,然而,爲什麼您的生活,您認爲我們也必須照這樣過的生活,是這樣的乏味,這樣的平庸呢?爲什麼您三十年來所蓋的這些房子裏,沒有一個人能教導我們應該怎樣生活纔不會犯過錯呢?全城一個正直的人也沒有!在您這些房子,這些該死的小窩裏,人們把自己的母親和女兒從世界上排擠出去,折磨子女……我那可憐的母親啊!”我絕望地接着說,“可憐的姐姐啊!人必須用白酒,用紙牌,用誹謗來麻醉自己,必須做下流事,假仁假義,或者在幾十年裏不住地畫,畫,才能不發現所有暗藏在那些房子裏的恐怖。我們這座城已經存在了幾百年,在這幾百年裏它沒有爲祖國獻出一個有益的人,一個也沒有!凡是稍稍帶點生氣的、稍稍發出點亮光的東西在萌芽時期就統統被你們扼殺了!這座城只培養小店主、酒館老闆、辦事員、教士,這是一座不必要的、沒益處的城,即使它忽然陷進地底下去也不會有一個人可惜它。”

  “我不要聽你的話,混蛋!”父親說,從桌子上拿起一把尺子來,“你喝醉了!你醉成這樣居然敢來見你的父親!我最後一次告訴你,而且也把這話轉告你那不顧道德的姐姐:你們休想在我這兒得到任何什麼東西。我已經把不聽話的孩子從我的心裏抹掉了,如果他們由於不聽話,由於頑固而受苦,我並不憐惜他們。你可以回到你來的那個地方去!無論上帝怎樣用你們來懲罰我,我也溫順地忍受這種考驗,我像約伯一樣會在痛苦和持久的工作中找到安慰。在你沒有改邪歸正以前不准你跨過我的門坎。我是公正的,所有現在我說的話都是有益於你的,如果你希望自己好,你就該終生終世記住我以前對你說的和現在說的這些話。”

  我揮了揮手,走出去。我不記得後來那天夜裏和第二天我是怎樣度過的了。

  據說我在街上走來走去,沒戴帽子,搖搖晃晃,大聲唱歌,頑皮的男孩成羣結夥跟在我的背後,大聲喊叫:

  “小利錢!小利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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