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十五

  我和瑪霞坐車到庫裏洛夫卡去參加學校落成典禮。

  “秋天了,秋天了,秋天了,……”瑪霞瞧着兩旁的景色小聲說,“夏天過去了。鳥兒沒有了,只有柳樹還是綠的。”

  是的,夏天過去了。晴朗溫暖的日子來了,可是早晨很涼,牧人已經穿皮襖,我們花園裏翠菊上的露珠一整天都不幹掉。空中老是傳來悲涼的叫聲,分不清這是護窗板在生鏽的合頁上哀叫呢,還是有仙鶴飛過,總之人的心裏那麼暢快,那麼想望生活!

  “夏天過去了,……”瑪霞說,“現在我們可以算一筆總賬了。我們做了許多工作,思考了許多事,因而我們變得好多了,這增添了我們的名譽和光彩,我們在個人修養上有很大成就,可是我們這些成就對四周的生活有顯著的影響嗎?對任何一個人帶來了益處嗎?沒有。愚昧無知、身體上的污穢、酗酒、驚人的高度的兒童死亡率,一切照舊。你耕地,下種,我花錢,讀書,可是誰也沒有因此得益。顯然,我們只在爲自己工作,我們海闊天空的思索也只是爲自己罷了。”

  這類論調常常使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該怎麼想纔好。

  “我們從頭到尾始終是誠懇的,”我說,“凡是誠懇的人,就是對的。”

  “誰會來爭論呢?我們是對的,可是我們在做我們認爲對的事的時候卻做得不對。首先就我們方法的外在的一面來說,難道不是錯的嗎?你想對人們有益,然而只因爲你買下莊園,那你從一開頭起就堵塞了你對他們做任何有益的事的一切可能。其次,既然你跟農民一樣地做工,穿衣服,吃東西,那你就用自己的威信把他們那種又粗又笨的服裝、可怕的木屋、愚蠢的鬍子合法化了……另一方面,姑且假定你工作很久很久,工作一輩子,而且到頭來產生了一些實際效果,可是它們,你這些實際效果,擋得住像普遍的愚昧、飢餓、寒冷、退化之類的自發力量嗎?這只不過是一滴水投進汪洋大海罷了!這兒需要另一種鬥爭方式,強大、勇敢、迅速的鬥爭方式!如果你真想變得有益,那就得走出日常活動的狹隘圈子,極力一下子影響廣大的羣衆!這兒需要的首先是轟轟烈烈的、精力充沛的宣傳。藝術,比方說音樂,爲什麼那樣生動,那樣廣泛流傳,實際上那樣強大呢?這就是因爲音樂家或者歌唱家一下子影響成千的人。可愛的藝術,可愛的藝術啊!”她接着說,夢幻地瞧着天空,“藝術給人翅膀,把人帶到遠遠的、遠遠的地方去!凡是厭惡污穢和厭倦細小的、一分一釐的利錢的人,凡是被激怒的、受了委屈的、憤憤不平的人,只有在美的東西里才找得到安寧和滿足。”

  我們到庫裏洛夫卡的時候,天氣晴朗,歡暢。有些院子裏在打穀子,空氣中瀰漫着黑麥的麥稈香氣。籬牆裏面的花楸果一片鮮紅。放眼看去,四周的樹木都在變成金黃色或者變成紅色。鐘樓上響起鐘聲,人們擡着聖像到學校裏來,同時傳來了歌聲:《熱心的女保護神》。空氣多麼清澈,鴿子飛得多麼高啊!

  人們在教室裏做禱告。然後庫裏洛夫卡的農民把一個聖像獻給瑪霞,杜別奇尼亞的農民把一個大面包和一個鍍金的鹽瓶送給瑪霞。瑪霞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

  “要是有人說過什麼不該說的話,做過什麼使人不痛快的事,那麼請您原諒纔好。”一個老人說,對她和我深深一鞠躬。

  我們坐車回家的時候,瑪霞不住回過頭去看學校。由我漆成的綠房頂如今在陽光底下發亮,我們很久都看得見它。現在瑪霞投過去的那種眼光,我覺得,是告別的眼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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