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蔔辦事不精明,不善於考慮。他應下的活兒總是太重,弄得自己擔不下來,臨到結帳就發了愁,不知該怎麼辦好了,因此差不多永遠賠錢。他塗油漆,裝玻璃,糊牆紙,甚至應下修蓋房頂的活兒。我還記得他往往應下一樁很小的活兒,卻一連跑上三天去找鋪房頂的工人。他是個高明的手藝人,有時候他一天能掙十個盧布之多,要不是因爲他有一個心願,不管怎樣一定要當頭兒,讓人叫一聲包工頭,那他大概已經積下一大筆錢了。
他自己講定價錢包下活兒來,可是他每天得付給我和另外的一些小夥子工錢,從七十個戈比起到一個盧布爲止。遇到天氣炎熱而乾燥,我們就做各種外部的工作,主要的是油漆房頂。由於不習慣,我的腳覺着燙,彷彿在燒紅的鐵板上走路似的,等我穿上氈靴,兩隻腳卻又悶熱。不過只是在起初的時候才這樣,後來我也就習慣,一切都順順當當了。現在我生活在那些把勞動看做理所當做而不可避免的人們當中,他們像拉重車的馬那樣勞動,常常體會不到勞動的道德意義,甚至在談話中從來不用“勞動”這兩個字。跟他們在一起,我也覺得自己成了拉大車的馬,越來越深切地體會到我所做的工作是理所當做的,不可避免的,這就使我的生活變得輕鬆,使我擺脫了種種懷疑。
起初一切都吸引我,樣樣事情都新奇,我好像重新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了。我可以睡在地上,可以光着腳走路,而這是非常痛快的。我可以站在普通人當中,不會使誰覺着拘束,遇到街上有拉馬車的馬倒在地上,我就跑過去,幫着把它扶起來,不怕弄髒自己的衣服。主要的是我靠我自己生活,不成爲別人的累贅!
油漆房頂,特別是用我們自己的幹油和油漆來做這工作,素來被人認爲是很賺錢的活兒,因此就連蘿蔔這樣的好手藝人也不看輕這種枯燥乏味的粗活兒。他穿着短褲,露出淺紫色的瘦腿,在房頂上走來走去,像是一隻鸛。他用刷子塗漆的時候,我聽見他沉重地嘆口氣,說:
“我們這些罪人真是倒黴啊,倒黴啊!”
他在房頂上走路跟在地板上一樣地自由自在。儘管他有病,臉色白得跟死人一樣,他卻非常靈活。他跟年輕人那樣不用搭腳手架就在拱頂上和教堂圓頂上塗油漆,只要有梯子和繩子就行。每逢他站在高處,離地面很遠,挺直身子,不知對誰說起話來,他那樣子總是有點可怕,他老是說:
“蚜蟲吃青草,鏽吃鐵,虛僞吃靈魂!”
或者他正在想着什麼,就說起話來回答自己的思想:
“什麼事都會有!什麼事都會有!”
每逢我下工回家,那些坐在門口凳子上的人,那些店員,頑皮孩子和他們的主人就紛紛對我的背影講出種種譏誚和惡意的話來,起初這使我激動,甚至弄得我覺着奇怪。
“小利錢!”從四面八方傳來喊叫聲,“油漆工!赭石!”
對我最不客氣的恰好是不久以前自己還是普通人、靠乾重體力勞動餬口的那些人。我在商場裏走過鐵鋪,他們彷彿一不小心似的把水潑了我一身,有一回甚至把一根棍子扔到我身上來。有一個魚販子,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堵住我的去路,惡狠狠地瞧着我說:
“傻瓜,你沒有什麼可憐的!你父親纔可憐!”
我的熟人一遇見我,不知什麼緣故都發窘。有的人把我看做怪人,小丑,有的人爲我惋惜,有的人不知道怎樣對待我纔好。要了解他們是困難的。有一天我在我們的大貴族街附近的一個小巷子裏遇見安紐達·布拉戈沃,我去上工,手裏拿着兩把長刷子,提着一桶油漆。安紐達認出了我,臉紅了。
“請您在街上不要跟我打招呼……”她沒有跟我握手,光是用發顫的聲音又煩躁又嚴厲地說,她的眼睛裏忽然閃出了淚光,“要是依您看來過這種生活是必要的,那也由您……由您,可是請您別再跟我來往了!”
我已經不住在大貴族街,而住在城郊瑪卡利哈我的奶孃卡爾波芙娜家裏了。她是個善良的、然而心境陰鬱的老太婆,老是預感到要出什麼壞事,不管做了什麼夢都害怕,甚至看見蜜蜂或黃蜂飛進房間裏來也覺得是不祥之兆。至於我做了工人,那在她看來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你這個孩子算是完了!”她難過地說,搖搖頭,“完了!”
她的養子普羅科菲跟她同住在一所小房子裏。他是一個賣肉的小夥子,長得身材魁梧笨重,年紀在三十上下,頭髮發紅,脣髭挺硬。他在門道里遇見我,總是一聲不響,恭恭敬敬地給我讓路,要是他喝醉酒,就把張開的五個手指頭一齊舉到帽檐那兒行一個禮。每天傍晚他吃晚飯,我隔着木板間壁聽見他嗽喉嚨,嘆氣,一杯連一杯地喝酒。
“媽!”他低聲叫着。
“什麼?”卡爾波芙娜非常疼愛她的養子,這時候回答一聲,“什麼事,好兒子?”
“媽,我要待您厚道。在這塵世的痛苦生活中,我要給您養老送終,等您死了,我自己出錢給您辦喪事。我早就說過這話,這是真話。”
我每天在太陽東昇以前就起牀,睡得很早。我們油漆工人吃得很多,睡得香甜,只是不知什麼緣故每天夜裏心跳得厲害。我沒有跟同伴吵過架。詬罵、情急的發誓、詛咒(例如“巴不得你瞎了眼纔好”或者“巴不得你害一場霍亂纔好”)是成天價不停的,然而我們之間仍舊處得很和睦。那些工人疑心我是一個什麼教派的信徒,就好意地拿我開玩笑,說是連我的親爹都不認我做兒子了,同時他們又說他們自己很少到教堂裏去,他們有很多人已經有十年沒到教堂裏去懺悔過。他們爲這種疏懶辯白說,油漆工人在人當中所處的地位就跟烏鴉在鳥當中的地位一樣。
夥伴們看重我,對我很尊敬。我不喝酒,不吸菸,過一種平靜而規矩的生活,這顯然中了他們的意。只有兩件事情使他們不痛快,不贊成,那就是我不跟他們合夥偷幹油,也不同他們一塊兒去向顧主討賞錢。偷主人的幹油和油漆在油漆工人當中已經成爲風氣,不認爲是偷了,引人注意的是就連蘿蔔這樣公正的人每回下班也總要帶走一點白粉和幹油。至於討賞錢,就連在瑪卡利哈買下了房子的、可敬的老人也不覺着害臊,每逢我看見夥伴們在開始上工或者結束工程的時候成羣結隊地去向一個庸庸碌碌的顧主道喜,拿到一枚十戈比的銀幣,低聲下氣地道謝,我總是又煩惱又害臊。
他們如同一批狡猾的廷臣那樣對待顧主,差不多每天我都要想起莎士比亞的普隆涅斯。
“大概天要下雨。”顧主瞧着天空說。
“要下的,一定要下的!”油漆工人們同意。
“不過,這不是雨雲。也許不會下雨。”
“不會下雨,老爺!真的,不會下雨。”
他們在背後對顧主總是帶着諷刺的態度,比方說他們看見老爺坐在陽臺上看報,他們就說:
“他在看報,可是大概連吃的都沒有呢。”
我沒有到父親家裏去過。我下工回到自己家裏,常發現房間裏有字條,寫得又簡短又焦慮,那是姐姐寫的,她時而在字條上告訴我說,父親在吃飯時候不知怎的特別心事重重,什麼東西也沒吃,時而又說父親差點絆了一跤,時而又說他坐在自己房間裏,關上門,很久沒出來。這一類消息使我激動,弄得我睡不着覺,有時候我甚至深夜到大貴族街去,走過我家門口,瞧着黑窗子,極力推測家裏是不是平安無事。每到星期日,姐姐常來看我,然而是偷偷地來,裝得不是來看我,而是來看奶孃的樣子。等到她走進我的房間,她的臉色總是很蒼白,眼睛帶着淚痕,而且立刻哭起來。
“我們的父親受不了這個局面!”她說,“萬一他有個什麼好歹(但願別這樣纔好),那你的良心就要折磨你一輩子了。這真可怕,米薩伊爾!我用我們母親的名義請求你:改悔吧!”
“姐姐,我親愛的,”我說,“既然我相信我是在按良心行動,那我怎樣改悔呢?你要了解我纔好!”
“我知道你是按良心行動,可是說不定這種事可以換一個方式做,不致傷別人的心。”
“唉,聖徒啊!”老太婆在門外嘆道,“你這個孩子算是完了!災難會來的,我的親人,災難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