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短篇作品溫泉旅館


  第一章夏逝

  一

  她們像一羣動物,赤裸裸地爬來爬去。

  豐盈圓潤而又朦朧的裸體,在昏暗的騰騰熱氣中,用膝蓋爬行着,活像一羣光滑而黏糊的動物。唯有肩上豐滿的肌肉抽搐着,一派農忙時的景象。黑髮的色澤又映出一幅人間的圖景——簡直是水靈靈的,高貴而又悲傷。這是多麼豔麗的人間圖景啊。

  阿瀧扔下刷子,像跳木馬一般忽地躍起,越過高高的房門,突然對着水溝,蹲了下來。水聲漸漸細小了。

  “是秋天吶。”

  “真的,刮秋風哩。入秋以後,避暑地非常冷清,像港口的船兒全出了海一樣……”澡塘裏傳出來的阿雪嬌媚的聲音。那是一種模仿熱戀中的都市女子的聲調。

  “別神氣啦,矮個兒。”阿芳用刷子敲了敲阿雪的腰部。

  “才八月初,東京人就說是秋天啦秋天啦,他們以爲山裏常年都刮秋風呢。”

  “阿芳,我要是那位小姐,會說得更加悅耳動聽呢。入秋以後,避暑地冷冷清清,如同找不到對象的老處女。”

  “對不起,別看我這樣,我還正經八百地出嫁過三次吶。像你這般年齡,正式結過婚,有過丈夫呢。”

  “那麼……要說入秋以後避暑地冷冷清清,就像三次離婚回孃家的女人。這麼說怎麼樣?”阿雪邊說邊向河灘跑去。

  阿瀧伸了伸腰,依然蹲在水溝上,凝望着城裏人所說的“秋天”的景象。然而……月色下,僅僅浮現出故鄉的山脈。她即使進了城,也不會記起溫泉鄉這溪谷的流水聲。月光透過楢葉,灑落在她那多次懷孕的鼓鼓的肚皮上。好像是斑馬的樣子。

  阿芳把頭探出窗外。

  “阿瀧,你還是那種壞習慣,那條河是洗餐具的呀。”

  “餐具是什麼?”

  “下面有香魚的魚簍,還有人淘米,不是嗎?”

  “流水會把這些東西衝掉的呀。”

  “這個混蛋!”

  阿瀧頭也不回地說了一聲“小雪會游泳嗎?”就攥住小姑娘的手腕,走過河灘上的橋。小雪裸露着身體,差羞答答地瑟縮着腹部。阿瀧看見小雪這副模樣,就猛然敲了一下小雪的頭。

  “喂!”

  “我腳痛呀,人家光着腳呢。”

  不用說澡塘裏的人正議論着她們。兩個人的頭髮又長又粗,格外豐盛。那些濡溼的烏亮黑髮,不由得使其他姐妹感到她倆身上有着一股天生的誘人魅力。況且,兩個人整個夏天都是同牀共被。今宵還會拿到八月份的分配呢。

  “她們一定是把客人給的份兒,向賬房虛報了。兩個人這才悄悄地說‘活該’呢。”

  “而且還說什麼對平均分配不服氣……”

  事實上,她們七個人對這種“平均分配”的正當做法,都怒不可遏。就連得到的份兒最少的農村姑娘阿時也都感到……對了,她只是因爲這個缺點,才特地從澡池把頭擡起來說:

  “她們的出身與我們不同呀。一個是肉鋪女傭出身,一個是藝妓館保姆出身……滑頭是當然的。”

  阿瀧像抱着一捆蔬菜似的把阿雪抱了起來,走過橋對面的踏石。這一座橋,通向溪流中的小島。島上興建了水榭,構成旅館的庭院。月光猶如成羣的銀色候鳥行將淹沒似的,灑落在四周的深水裏。岩石的瑩白,同對岸杉林的秋蟲啁啾渾然一體,逼近她那赤裸的身體。

  大概是已經清掃完澡盆,傳來了將水捅放在水泥地上的聲音。阿泥在水榭柱旁,發現了花炮。阿雪從百日紅的枝頭上,取下客人的游泳衣穿上。

  “瞧,這麼長,都到膝蓋啦。”

  “是男人的呀。”

  留下來的那幾個女人穿着睡衣從橋上走了過來……她們往常好像一根棍棒,躺倒就睡。今天,連每晚由兩個人輪流打掃澡塘的事,都七個人一起幹了。她們手頭有錢,猶如慾望節的前夜……她們嘲笑穿着又肥又大的游泳衣、梳着桃瓣型髮髻的阿雪,回憶起夏天男客的種種許願,感到餓極了,就惡狠狠地數落起客人們的缺點來。於是阿瀧說:

  “阿時和阿谷只幹到明天了,讓咱們放花炮來告別吧。”

  花炮濡溼了。

  “阿雪,秋天就像濡溼了的花炮。”

  她說着又粗魯地一連劃了十五六根火柴。嘭地一聲,火球穿過了長滿嫩葉的櫻樹樹梢。

  大家擡頭仰望,齊聲歡呼。她們看到曬臺上閃過一個穿浴衣的漢子。旅館建在溪流邊的斜坡上。同外面正門是平行的,後邊的曬臺矮得人們都可以跳上去。閃現的這個漢子好不容易把晃盪的腳搭在圓木柱子上,笨拙地使勁往上爬。

  “啊,那是鶴屋嘛。”

  “這樣好色,讓人怪難受的。”

  她們揚聲大笑,阿芳噓地一聲用手製止說:

  “我早把走廊上的門上了鎖,他繞到後面去了。”

  漢子像發瘋似的,拼命拉着擋雨板,轉眼間卸了下來用雙手舉起,連人帶板倒落在女傭的房間裏。窗子裏漆黑一團。阿芳倏地向橋的方向跑去。大家慌亂起來。阿波衝着正脫游泳衣的阿雪說:

  “管他呢,大夥都在擔心自己的荷包吶。”

  阿瀧說着使勁地摟住對方的肩膀,倒在地上了。

  “還有花炮吶。”

  從河流上游妓館來的兩個女人,搖晃着身子,從岩石上跳下來,要在旅館的溫泉浴場偷偷洗澡。後邊還跟來了幾個漢子。阿瀧扔下膝上的阿雪,站起身來說:

  “畜生,那個女人由我去收拾她!”

  二

  阿瀧家的庭院裏有塊種着大波斯菊的花圃。這個花圃還圈上了竹籬笆,飼養着雞。長長的花莖,橫七豎八地傾倒下來,沾滿了泥土。這是孤零零的一間房子,處於村子的墓山下列山谷的梯田中間,陽光充足,涼風習習。房後的竹林遮掩着草房的房頂,像游來游去的鰮魚羣,婆婆多姿。阿瀧和她的母親卻從未聽過竹葉摩擦的聲音。

  打十三四歲起,阿瀧就能騎着無鞍馬跑東跑西。她揹着滿簍綠油油的山嵛菜,揚鞭策馬從山上飛馳而下,猶如一陣綠色的晨風。

  她十五六歲上,在正月和夏季的兩個月旅館缺女傭的時候,就去幫忙。她在澡塘裏赤身的時候,泡在溫泉裏的男客們的話聲就夏然而止。她那健美的手腳,看上去像個妙齡的姑娘。她就是塊白色的鐵。

  阿瀧的腹部和她母親的腹部,現出兩個女人的種種……母親邋邋遢遢,躺下就入眠,女兒坐在她那鬆弛的胖肚皮前,凝然不動地瞧着;她突然叭地一聲把嘴裏的唾沫吐了出來,復又酣睡了。她們被父親遺棄之後,母親的肚子就格外突出地映在阿瀧的眼裏。

  她的父親在同村的一條大街上,同小老婆生活在一起。一天,她在路上迎面遇見了父親,他問道:

  “你母親怎麼樣?”

  “睡得好着呢。”說罷她趕忙擦身而過。

  十六歲的阿瀧驅使着馬和母親耕種田地。快到插秧季節時。把水引進地裏,母親將橫木上帶有疏齒的犁套在馬上,讓馬拉犁。阿瀧在田埂上瞅見這一切,她突然咚地跳進水田裏,狠狠地打了母親一記耳光。

  “混蛋,犁都漂着呢。犁!”

  母親依然握住犁把子,搖搖晃晃地往前走。阿瀧用胳膊肘兒撞倒母親,把犁奪過來說:

  “你好好看着!”

  母親一隻腳跪倒在泥田裏,一邊仰望着女兒,一邊對旁邊田裏的人說:

  “我呀,這回又有了個可怕的丈夫。相形之下,還是前頭的丈夫溫和些。”說着像大姑娘似的,兩頰飛起了紅潮。

  夜裏,阿瀧背向母親,母親臉朝阿瀧睡着了。

  母親扛着鋤犁,跟隨騎着無鞍馬的女兒,急匆匆地小跑着回到家裏。洗衣做飯全是母親的事。母親越是受女兒的驅使,就越是漸漸忘卻了丈夫。而且心臟的悸動也變得容易凌亂了。她只要呆呆地沉思起丈夫的事來,就會挨女兒的痛打。她哭泣時,女兒就離家外出。

  “等一等,阿瀧。穿那樣的破草鞋不像樣啊。”母親說着就緊迫上去。

  母親拚死拚活地幹。她的眼神變得像貓一般的溫順。女兒的眸子卻像黑魆魆的鼓豆蟲,炯炯地閃動着。

  阿瀧穿上和服出席旅館的酒會,她的身材雖然高大得足以壓迫客人的胸膛,而那雙明亮閃光的眼睛卻使客人魂牽夢縈。

  阿隴在旅館裏。十六歲那年歲末,她一個人在洗刷澡盆的時候,妓館的女人們帶着三個醉醺醺的客人,從後門走了進來。

  “阿瀧?……讓我們洗個澡吧。喲,空得很啊。”

  “水都集個在熱的地方呢。”阿瀧手裏拿着刷子站在澡塘的角落上,顯得有些拘謹。

  澡塘就是地板下面的石洞。用木板把大水槽隔成三段。第一段水槽溢出的溫泉,流到第二段水槽裏,泉水的熱度也就漸漸減低了。

  妓館的兩個女人在溫泉裏一邊把濃重的脂粉洗掉,一邊高聲談論阿瀧的身體。男人們被少女嬌豔而玲瓏的美弄得神魂顛倒,久久說不出一句話兒。女人們則公開爭論起阿瀧的身子是不是保持着貞潔來。男人們細嚼着這些話。阿瀧從他們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赤着身體。女人們半坐半蹲,給男人們搓背。一個女人說:

  “阿瀧,這裏有個空位,你來給搓搓好嗎?”

  阿瀧正在發呆,彷彿嚥下了一塊硬東西,這時她慌忙站起來,走了過去,跪在男人的背後。他好像是山那邊銀礦的礦工頭。阿瀧按摩着那礦石味濃厚的壯實的肩膀,手不禁顫抖起來。她緊緊合攏膝頭,還是覺得一股寒顫從脖頸直竄全身。她驚慌地趕忙泡到溫泉裏。

  兩個女人瞧不起外行,以娼妓心術不正而自豪,一味向阿瀧劈頭蓋腦地傾瀉毒言惡語。阿瀧一聲不響地滾動着兩隻眼珠,發出閃閃的光芒。

  其中一個男人穿上棉袍,輕輕拍了拍阿瀧的肩膀說:

  “姑娘,上我這兒來玩嗎?”

  “嗯。”

  阿瀧剛一應聲,她的肩膀立即被那人摟了過去。

  雪雲籠罩着夜空,河灘上寒風蕭瑟。穿着一件毛織睡衣的阿瀧,剛洗完澡,赤腳都凍僵了。她吧嗒吧嗒地走着,彷彿被岩石吸住一樣。一陣陣透骨的寒氣,從腳心傳了上來。她覺得腿腳凍僵的時候,心裏就難受得罵道:“畜生,畜生!”對岸杉山上的雪,宛如降霧似的飄落下來。

  起初,阿瀧把臉埋在兩手掌心裏,不久就將右手拇指放進嘴裏,咯吱咯吱地咬了起來。

  她抽出來一看,齒形的傷口流血了。

  她迅速把右手藏在懷裏,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想要打開同鄰房相隔的隔扇——她明知隔扇那邊有三個女人正同客人……她只把手搭在隔扇上,照例在心裏狠狠地罵道:“畜生,畜生!”連瞧也不瞧男人一眼,就走出了後門,向沿山谷的小路走去。

  走不到百來米,就聽見兩個男人的腳步聲從她背後一溜煙地追趕上來。女人們則在他們的後面尖聲咒罵……她勝利了。阿瀧像摔倒似的突然伏在河邊,咕嘟嘟地大口喝起冰涼的河水來。她隱約看見赤腳飛跑過來的男人們呵出的白氣,又喝起水來。

  那天晚上,她回到自己家裏,像粗野的漢子擁抱女人那樣,緊緊樓住母親入了夢鄉。

  此後過了三四個月,已是春天了。一天夜裏,阿瀧從比自己高一倍的山崖上往街道下跳,挫傷了腳脖子。住進鎮醫院的第二天,她流產了。在醫院只呆了十天,她就回到村子裏,父親已經回家來了。她把母親踢翻在地,同父親扭打起來。

  “這麼卑鄙,趁女兒不在家,幹出這種骯髒事,誰願意呆在這樣骯髒的家裏呢!”阿瀧說罷,就乘當天的公共汽車到了鎮上,當上了肉鋪的女傭。

  這年夏天,七月底肉鋪比較清閒,她又回到村子,到旅館去幫忙了。兩年前發生的那種事,如今又不由得在阿瀧的心中翻滾。她真想去嘲笑一番那些妓館的女人。

  三

  爲了讓溫泉的熱氣流通,不論冬夏,澡塘的後門和窗戶都是徹夜敞開着。

  妓館的女人經常帶着客人沿着溪流偷偷地從這個後門溜進旅館的澡塘——兩年前的冬天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不過,對阿瀧來說,冬夏卻不盡相同。

  “什麼呀?你還在抓溼花炮吶。”阿瀧一邊走過板橋,一邊對阿雪說。

  “咱倆洗澡去,挫挫那幫傢伙的銳氣……那幫女人,同阿雪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嘛。是真的呀,阿雪。不過,要是那幫傢伙瞅見阿雪的笑容,她們恐怕都要哭喪着臉呢。”

  “影響買賣可就壞了。”

  “噢,到底是藝妓館的女傭。難道男人的游泳衣同這個還有什麼不同?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一個人足夠了,你回去睡吧。”

  “鶴屋在房間裏呢。”

  鶴屋就是這附近的化妝品批發商。每月月中和月底,他前來討兩回賬款。他推光了頭,剃淨了絡腮鬍子,面孔光溜溜的泛起青色,使他顯得更加胖墩墩了。他一醉酒,就發瘋似的用筷子敲碟打碗,邊敲打邊吵鬧,然後睡上兩三個小時。一睜開眼,定要攀上曬臺,哪怕要付出千辛萬苦也在所不辭,這是慣例。總而言之,非要闖入女傭的房間不可,不然就不能成眠。簡直是不折不扣的闖入。這是肆無忌憚的行爲,十年來一貫如此。他每月照例來兩次,近似獻殷勤了。

  但是,阿雪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姑娘。

  “那種醉漢,馬上就會睡熟的。”

  阿雪即使挨阿瀧說,她也不回去。

  “好了,我在河邊溫泉等你。”

  溪流岸邊另有一處白木造的澡塘,像一間警戒火災的小屋,非常簡陋。她們管它叫“河邊溫泉”。

  阿瀧從旅館澡塘的後門,咚咚咚地跑下石階,突然聽到有人說,“在河裏太冷啦”,她就撲通一聲跳進了澡塘。女人們一邊躲閃飛濺過來的水花,一邊招呼說;

  “晚安。”

  “晚安。”

  阿瀧把身子沉入水中,溫暖的泉水嘩嘩地溢了出來。

  “我們借用你們的溫泉吶。”

  “噢……我以爲是我們的客人呢。”

  兩個客人都是學生模樣。阿瀧大膽地站在他們兩個人面前。他們感到彷彿有一陣暖風吹拂過來,於是走出了澡塘,坐在澡塘邊上,把頭耷拉下來。

  “要是先打個招呼就好嘍。你們以爲我們停止營業了?”

  “好了……我也想向阿笑借點東西。”

  向阿瀧打招呼的這個人名叫阿清,外號黃瓜,她瘦削得像條黃瓜,脊背微弓,臉色蒼白,常常臥病在牀。但她很喜歡孩子,要麼給附近人家照拂嬰兒,要麼同三四個幼兒在公共溫泉洗澡,只有逗弄孩子,纔是她的樂趣。女人們曾同村裏商定,不拉當地的男客。可是這條保證,只有阿清一人嚴格遵守。當然,她是外地人,她想:既然是在這村子把身體搞壞的,就要死在這個村子裏。每逢她臥病在牀,就幻想着她愛撫過的那些可愛的孩子,在她的靈柩後面排成長長的行列,爲她送殯……

  因此,阿清像冬日微弱的陽光,就說阿瀧吧,她只要看見阿清,就會立即被阿清所感染,免不了要跟她聊上幾句家常。

  另一個女人卻瞧也不瞧阿瀧一眼,只說了聲“晚安”,就一聲不響地像酣睡過去了。她睫眉深寡,陪襯着兩隻明亮的眼睛。桃瓣型的髮髻像抹過油似的,濃密光滑,斜垂下來。白皙的扁平臉,露出一副朦朧的睡相……在她這張睡臉上,鑲嵌着兩片蓓蕾般的芳脣和長長的睫毛,像是另一種有生命的東西,鮮明地浮現出來。眉毛末加修飾,自然蓬亂地長着。無論是耳朵、頸項,或是手指,任何一個部分,只要你看上一眼,牙齒就覺得發癢,簡直想咬一口……這種溫柔感,使阿瀧馬上意識到她大概就是阿笑。

  在這個村子的十幾個低級飯館的女招待中,惟獨阿笑特別有傷風化,當地派出所的警察曾多次勒令她離開這個村子。因爲村議會議員的兒子之流同她來往頻繁。她是天生的女招待……太風騷了。

  阿笑在阿瀧尖利的目光的逼視下,依然心蕩神馳地從溫泉裏走出來,坐在澡塘邊上。她水靈靈的肌膚,宛如一隻瑩白的蛞蝓……令人感到她體態豐腴,沒有一丁點污垢,柔軟而圓潤。那身脂肪,猶如蝸牛,伸縮自如,像是一隻爬行動物。阿瀧恨不得在她那白淨的腹部上跺它幾腳……阿瀧好像遭到男子的突然襲擊,使勁地把手伸到阿笑的膝上。

  “借條毛巾用用嘛。”

  阿笑忽然像蛞蝓般縮起身體,耳根都染上了紅潮。阿瀧望着這天仙般美麗的血色,不禁產生一股無以名狀的嫉妒,以及難以忍受的快感。

  “手巾不好借喲。”

  過了一會兒,阿隴望了望河邊的溫泉。

  “阿雪,那邊有兩個又英俊又老實的學生哥哩……咱們到瀑布那邊去玩玩好嗎?”

  阿雪在澡塘邊的水泥地上交抱着雙臂。阿瀧從溫泉裏把臉頰輕輕地靠到她的臂膀上。

  “暖喲,睡着了嗎?對,你……多多保重啊。”

  阿瀧回到旅館,已是黎明時分,樹幹和河灘已呈現出白濛濛的影子。阿雪還在河邊的澡塘裏打盹。她依然交抱着雙臂,彷彿要緊緊抱住自己的貞操與道德……

  四

  阿雪珍惜《修身教科書》的外殼,像雛雞愛惜它屁股上的蛋殼,又像蛻下的蛇蛻非常討厭地貼在她身上的某個部位。

  雖說都是梳桃瓣髮髻,可她是住在城市附近的海邊溫泉街,又是在妓館裏當傭人,她那頸後的髮髻顯得特別妖豔。藝妓的早熟和海邊姑娘的健美融成一體,集中在這個姑娘身上。臉頰紅似蘋果,在線條鮮明的雙眼皮陪襯下的兩隻圓圓的眼睛,輕佻地轉動着。山村裏罕見的——這句老話,誰都會覺得新鮮。

  就是在那樣的溫泉旅館裏,也有各式各樣的男人前來向她求愛,他們既不是真心實意,也不是亂開玩笑。她既不認真,也不當兒戲,一概委婉而巧妙地躲開。同時她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樣渲染這類風流韻事,加以吹噓。因此有一回,一個學生哥對她說走了嘴:

  “阿雪,你年紀輕輕,卻很老成呀。”

  阿雪陡地變了臉色。

  “你小看人,十足的書呆子!還這麼傲慢……你以爲人家在妓館裏就好欺侮嗎?”她說着把盤子扔在地上,掉頭就走了。此後那個學生在那裏呆了一個來月,她都沒跟他搭過一次話。

  比如說,當她同阿芳兩個人值班,負責清掃澡塘的時候,她就佯裝打噸。當阿芳用刷子把她敲醒時,她便說:

  “我看見你有三副面孔啊。我先去睡好嗎?你的牀,我們會給你弄暖和的。”

  就這樣,阿雪受到了照顧,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顯得十分開朗。

  “唷,這塊圍裙真漂亮啊。”有一回,一個女客看見阿雪驚訝地說。

  不知阿雪什麼時候從哪兒收集到這些五彩擯紛的小塊花布,把它剪成整齊的三角形,然後拼湊成這塊漂亮的圍裙。

  她初到這家旅館,是某年的夏末,正是旅館縫製新棉袍的時節。縫製完了二十幾件棉袍,阿雪同時也做好了一件相同花樣的男童夾襖,那是她用裁剪剩下的小碎片拼制的。據說是送給弟弟的。

  旅館老闆娘驚愕之餘,誇獎了她一番。老闆聽後說:

  “對這傢伙不容粗心大意,得提防着點。”

  阿雪還收集客人抽剩的菸蒂,把菸嘴掐掉,積攝起來。到了一定數量,再把它剝開,用報紙將菸葉包好,寄給港盯的爺爺。

  長期以來,旅館老闆娘都是親自把菸缸裏或是小火鏟裏的菸蒂撿起來,將菸嘴一一掐去,放在大紙箱裏積攢起來。村裏的老人來時,老闆娘就拿出來招待他們。老人們把它放在菸袋鍋裏,邊抽菸邊天南海北地長聊起來。有的老大爺就是衝着菸蒂來的。

  然而,老闆娘這種老嗜好,由於阿雪的關係,突然中止了。

  阿雪的母親——她的繼母,是港町女招待出身,每隔五六天就濃裝豔抹,領着阿雪的弟弟出現在這家旅館裏。她一個勁地奉承旅館裏的人,俏俏向阿雪要零花錢。

  阿雪的父親是臨時搬運工,到這裏來幹活,住在鄰村老鄉家鋪着舊鋪席的庫房裏。在故鄉港町,從海邊溫泉街到另一條溫泉街的半道上,有一漁港,她爺爺就住在那裏,等着孫女送來菸草和醃山嵛菜。

  公共汽車繞過稍高的海角,眼前突然展現一片美麗的色彩——海岸這邊綿延不絕的山茶林花朵盛開,那邊的蜜橘山染上了一片黃澄澄的顏色。一條筆直的路,貫穿其間,向下面的海灣伸去。海港裏整齊美觀地停泊着三四十艘漁船。透過樹木的縫隙,只能看見大瓦頂和倉庫的白牆。在景色宜人的鎮上,誰能相信還住着一戶像阿雪這樣的貧苦人家呢。據說這裏還是一個不用交稅的模範村。

  阿雪的母親就在這個鎮上生下了她的弟弟,產後發高燒,雖然保住了性命,卻發瘋了。白天,父親和爺爺都出門幹活,阿雪留守家中,她趁母親瘟病發作的間隙,悄悄把嬰兒抱到母親的Rx房下。父親早出,總要用草繩把母親的手腳捆綁起來,每回都是阿雪幫她解開的。母親發病只四十天,就溘然長逝了。

  那年阿雪十歲,剛上普通小學三年級。她是揹着弟弟走讀的。父親他們的吃穿,一切都由她照拂。她撿了一隻野狗來餵養,這是她唯一的奢侈品。她夜半出門要奶,狗忠實地跟在她後頭。

  教室裏,坐在阿雪身旁的孩子哭了起來:

  “我不願意跟一個小保姆排排坐。”

  每當阿雪揹着的弟弟啼哭的時候,阿雪只好離開教室。十分鐘的課間休息,她要給弟弟換尿布,還得去要奶。

  儘管如此,她還是考取了第一名,升上了四年級,全校爲之譁然。在升級儀式上,她還是揹着弟弟走到校長面前領獎。學生家長目睹這個場面,不禁潸然淚下。據說校長曾拜託縣知事表彰她,這消息也傳到了阿雪的耳朵裏。但是,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們抓住她的弱點,把她奚落得擡不起頭來。阿雪從四年級的暑假開始就輟學了。

  阿雪好歹獨自把弟弟撫養到三歲。繼母來了,可洗衣做飯依然是阿雪的事。阿雪揹着弟弟在地裏除草的時候,繼母揪住她的頭髮,拉着她在泥田裏團團轉——這樣的事,附近的人每天都可以看見。

  “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那時候留下的傷疤。”阿雪在溫泉旅館的溫泉裏,用手指着自己的胳膊、胸口讓別人看,那動作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魅力。現在她卻邊說邊輕佻地笑了。

  然而,當時她着實可伶,溫泉街的伯母就把她領了回來。在小學校長等人多次催促之下,縣政府才發表了表彰通知。這時阿雪已經到了鎮上的藝妓館。父親則去山地幹活了。

  伯母家樓下賣絹花,二樓是藝妓館。

  “雖然在藝妓館裏,我也只是做做絹花,或者看看孩子罷了。”她在溫泉旅館裏這麼說,這是按照《修身教科書》的教導在撒謊。其實,她是替別人拿藝妓的三絃琴和替換衣服的——因爲她是藝妓見習生。

  爲此縣政府撤消了表彰。她的臉頰眼看着飛起了紅潮,圓圓的眼睛也不發愣了。她馬上急步飛跑,邊跑邊說……頸項的肌膚白皙豔麗,體內燃燒着一團火。

  但是,她預感到要逼她接客了,就立即從伯母家逃走了。這也許是她念念不忘那“表彰的傳聞”吧。

  阿雪來到父親在外面幹活的地方,繼母一反常態,奉承起她來。

  “我現在到哪兒都能混口飯吃,誰還願意呆在這個倒黴的家裏呢。”

  這是阿雪在藝妓館裏牢牢建立起來的自信——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然而事實上她是認真地給了繼母一點顏色看。繼母碰上這種顏色,不由得後退一步。阿雪以一個新掌握了武器的人的膽量,開始蔑視人生。她的命運.是向娼妓的道路邁進了一步。

  歸根結蒂,少女的“蔑視人生”,如同白日做富貴夢一樣。她越是想在這個社會裏往上爬——以自己定會被貴人看中而自豪,就越是賣弄小聰明,越變得浮淺輕佻了。

  於是,阿瀧向躺臥在河邊溫泉裏的阿雪說:

  “是啊,噯喲,你……要多加珍重呀。”

  多加珍重,給她標上了令人高興的身價。這“身價”和《修身教科書》有合二而一的危險,這就是她的令人嫉妒的魅力。

  繼母上旅館來說恭維話,阿雪也巧妙地以奉承來回答。——繼母去洗溫泉澡,她躡足去瞧了瞧,然後對老闆娘說:

  “老闆娘,您別相信那種女人的話,她還是照樣打我弟弟,我弟弟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共有五六處呢。”

  十六歲的阿雪,已經完全看透了男客的甜言蜜語,完全把它們當做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疤了。

  五

  第二百一十天①是個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見燒炭的煙雲。一簇簇紅蜻蜓飄滿了溪流上空。

  但是,第二百一十三天,風卻把電燈線刮斷了。她們趁天還明亮,關上了擋雨板,在女傭的房間裏隨便躺臥下來。這時候,掌櫃的披着雨斗篷,掌着燭火走了進來。阿波接過蠟燭,對正在透過擋雨板的小孔窺視外邊的阿時說:

  “阿時,你三番五次探望外邊,下這麼大的雨,你明知是回不去的嘛。快點端支蠟燭到二十六號房間去。”

  她們一起鼓了掌。阿時將遞過來的蠟燭呼地吹滅,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她們本來是七個人,打九月二日起就剩下四個了。因爲只在夏季來幫忙的姑娘們回家去了。旅館主人的侄女剛從女校畢業,正準備入助產婦學校。她是個近視眼,名叫高子,從十四歲到十七歲上,當了這家旅館的女傭,離家很近,每逢生意興隆,總是立即被喚來幫忙。阿谷熟悉旅館的情況,很是能幹,深受老闆娘的垂青,據說旅館賞錢給她添置了全套嫁妝。阿谷和農村姑娘阿時——阿時今早就來玩了——趕上了一場暴風雨。

  ①從立春算起第二百一十天,約莫九月一日前後,這一天常刮颱風,農家把它看做災難之日。

  大石頭被沖走的咚咚,在她們的枕邊旋蕩。半夜裏,女傭房間的木板門嘎吱一聲打開了,阿時從房裏走了出去。走廊上傳來劃火柴的聲音。阿雪像爆炸似的高聲喊道:

  “哇,萬歲!”

  她邊喊邊從阿芳的肚子上滾過去,滾到牆邊,把阿絹抱住。

  “多癢癢啊,矮個……原來都是騙子。人真壞啊!”

  “我模透了阿時的心思,才讓她睡在門邊的。”阿芳說。

  話音剛落,阿雪搖晃着豎起來的腿,又帶笑地說:

  “真是,看她那樣天真,大可憐了。”

  “是本地人吶。阿雪,別說啦。要不,有礙出嫁哩。”阿絹用正經八百的口吻說。

  “那不是很好嗎。也不妨礙她當農民。再說,她不要賞錢,光這點就比你強喲。”阿瀧頂撞了一句。

  “我……我什麼時候要賞錢了?”阿絹說着摸黑爬過來,剛要去揪阿瀧,阿瀧已經把阿絹的雙手使勁反擰上去了。

  “哼,你就憑那個把他迷住了嗎?”阿瀧說着把阿絹撞倒了。

  “算了吧,誰像你那樣愛戀,簡直好像放涼了的酒呀。”

  阿絹曾在東京藝妓街當過梳頭匠。在旅館裏好好幹一番,再去藝妓街當梳頭師的學徒—這是她的口頭禪。她把頭髮梳理得像個藝妓的樣子。她自己興高采烈地自吹客人欣賞她的髮髻禪。她肌膚黝黑,個子矮小,遇到都會式的年輕男客的筵席,她就搶別人的任務。

  這年夏天,有個神經衰弱的學生只呆了半個月。她儘管遭到賬房的斥責或恥笑,還是久留在人家的房間裏,流連忘返。

  這個阿絹和阿時,以及她們同客人之間出的事,在整個貴客盈門的夏天,只有這麼兩樁。姐妹當中反而只有這兩個並不豔麗的人發生了這等事。

  阿時的對象是個江湖畫師,他奔走於旅館之間,爲隔扇作畫。阿時這個農村姑娘雖然眼睛深陷,有點遲鈍,可在溫泉澡塘裏,她那身白皙的肌膚,顯得格外豔美,就像換了一個人。

  暴風雨過後的翌晨,曬臺上撤滿了綠色的落葉。泥沙把河灘邊的溫泉澡塘掩埋了。帶紅土的流水,從岩石上婉蜒流淌。河岸上,成羣的孩子排成一列,手裏都拿着網,在捕撈那些被激流衝昏了的小魚。江湖藝人母子在一旁看熱鬧。

  架設在岩石與岩石之間的板橋,無一剩下,全都倒塌了。板橋的一端開了洞眼,穿上鐵絲,系在岸上,橋板漂流到河邊來。

  河水下降了,卻不見垂釣人的影子。她們聚在測量技師的房間裏遊戲作樂。江湖畫師在沒有住客的房間的隔扇上作起畫採。

  在這淡季裏,村子反而喧騰起來,傳來了人們高昂的話聲。

  在村裏第一流的溫泉旅館裏當傭人的農村姑娘們,商量好請了假。村裏的人包括阿瀧她們,都聚在鄉村二流溫泉旅館裏,把村裏第一流溫泉旅館的老闆的舊聞當作新聞一般數落起來。

  “那個傢伙將礦山技師採來的礦石,偷換了黃金成分高的白礦石,被人家告了吧?”

  “對對,那場官司不知打得怎麼樣。聽說技師被革職了,那傢伙卻拿到幾萬元定金,挺上算的。”

  “那種詐騙,不知道他搞過多少回嘍……喏,前次大臣和了不起的軍人爲了獵鹿,在那裏呆了好些日子。他就請這些人提筆揮毫。他本人的書法也蒼勁有力,於是他就冒充他們的筆跡寫了一二十張贗品,賣了出去。他只要一說是這些人上旅館來時揮寫的,誰都會相信的啊。據說由此他發了一筆財。在這種山中溫泉旅館裏,這樣搞下去,顯然定會發財致富的……這裏的旅館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們藉助酒興,又談了起來:

  “咱們將他那家的溫泉堵住吧。”

  “咱們闖到那裏去,把老頭子拾到河灘上活埋了吧。”

  這就是說,這條沿着山澗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公路,而最受益的是溫泉旅館。然而,村裏一流旅館卻斷然拒絕分攤捐款。

  只有十名警察長期駐在那家溫泉旅館裏,他們每天都拉大弓。當他們膩味的時候,村子裏已是一片寂靜了。

  阿瀧一邊關上昏暗走廊上的擋雨板,一邊哇地一聲跳了起來。原來她踩着了一片大青桐葉。

  不知爲什麼,她不願回到鎮上的肉鋪去。

  老闆娘挺着七個月的肚子,艱難地打掃着廁所——只有這件事不要女傭幫忙——不知怎的,她顯得毫無生氣。

  一個貌似賭徒的漢子在旅館裏留宿,每天到河流上游去監督修繕一處空房子。

  一隊朝鮮建築工人移居來了。

  “瞧,瞧呀!把萊飯鍋都帶來啦。”阿絹嚷着跑到女傭房間裏來。

  身穿皺巴巴的白裙褲,腳登布鞋的朝鮮婦女,揹着一個大包走來了,裏面裝着鍋碗瓢盆等等用具,把腰都壓彎了。

  河流下游傳來了炸藥爆炸的聲響。

  河流上游破舊的空房,成了清爽整潔的藝妓館。連她們都感到吃驚的是,阿絹竟遷到那裏去了。她們也曾被那個貌似賭徒的漢子的甜言蜜語所引誘……一回想起那個時候誘入的金額,她們又惡狠狠地咒罵起阿絹來了。

  第二章深秋

  一

  她們把夏天客人留下的十四五把扇子,拾起來集中放在她們的房間裏。阿雪用雙手輕輕打開兩把男用的扇子,如同舞姬一樣,一本正經地抿着嘴,翩翩起舞。

  “可不是嗎,要不是到這兒來,阿雪也許早就是個藝妓了。”倉吉背靠古老的漆木五屜櫃坐着,雙手抱住支起的那條腿的膝蓋說。

  “要是那樣,我這號人就看不到阿雪的舞姿嘍。”

  “我纔不去當藝妓呢。我不過是個哄孩子的嘛。”阿雪唱歌似的說罷,連倉吉也用目光追索着阿雪那嫋娜的舞姿,和着拍子拍打着裸露的大腿。這麼一來,阿雪只好遷就他那凌亂的節拍跳舞了。她跳得腿肚子周圍都發熱了,越跳越亂,剛要轉身,卻搖晃了幾下,竟跌坐在堆得高高的坐墊上,眼看就要倒向五屜櫃那邊。

  “喂,倉吉,咱們就這樣跑江湖唱‘法界小調’①怎麼樣?”

  “你唱什麼‘法界小調’喲!”

  “怎麼不行……”阿雪說着把右手的扇子朝倉吉的肩膀扔去。“我就是討厭當藝妓才逃出來的嘛。”

  她言外之意似乎是:像你這樣的流浪漢,我纔看不上呢……然而、即使在侮辱人的時候,她那雙圓圓的眼睛也顯得十分嫵媚。阿雪又用扇子遮掩着臉面舞了起來。倉吉泛起淺淺的微笑,用阿雪扔過來的扇子拍打着大腿。他的腳潔白、肉乎乎的,加上臉紅脣厚,活像個胖墩墩的四十開外的女人。他的長相同他身上那件帶商號的和服短褂很不相稱,卻令人感到很有力量,好似一隻肥壯而遲鈍的走獸。

  ①明治二十四五年流行的一種民謠。

  自二四年前起,每年夏冬是溫泉浴場最繁忙的季節。每到這時候,倉吉不知從哪兒又突然回到這家溫泉旅館裏來。確實是回來了。因爲他是在旅館旺季,雜務紛繁的時刻露面,旅館人手不夠,就自然而然地讓他幫廚,或讓他迎送客人,就這樣把他留了下來。因此每年這個時節,旅館的人就想起他來,說:“今年倉吉也該來啦。”

  記得有一回,依然是在繁忙的夏季裏,旅館老闆的遠房親戚加代姑娘來幫忙。入秋的頭一天,空房漸漸多起來。倉吉每晚都同加代—起去逐間關閉客房的擋雨板。他們還曾在深夜裏雙雙到河邊去洗溫泉澡。

  此後即使被攆出旅館,可到了新年,他又若無其事地回來了。有人粗心大意,又讓他來幫忙。

  可是,闊別了三個月,春上他從鎮上的壽司①鋪寄來了一封信。是寫給十六歲的少女阿雪的,他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阿雪,他從這裏的女人那裏染上了病。

  接着,夏天裏他又回到她們所在的旅館。今年秋天,他總是跟隨在阿雪後邊——同她一起去關客房的擋雨板,洗刷澡塘,拾綴客人的牀鋪。阿雪的舞蹈是在藝妓館裏學來的,他還成了阿雪舞蹈的觀衆。

  ①一種飯卷,把米飯用醋和鹽調味,再拌上或捲上魚肉、青菜和海苔等製成。

  但是,阿瀧闖進了他們的舞場。

  “喂,阿雪,腳下留情,別把鋪席跳破嘍。鋪席已經有些破了。”

  “什麼呀,倉吉想吸點灰塵呢。說什麼體驗城市的氣氛嘛。”

  “對,對,記得有個討厭的學生哥,讓別人打掃房間,他卻直勾勾地望着人家,人家讓他躲開,他卻說:偶爾吸點灰塵也好嘛。還說什麼山裏的空氣太新鮮了,揚起一點塵埃倒有點城市的氣氛。趕巧阿雪過來擦地板,說:“那麼,這桶髒水是什麼氣氛?這個壞姑娘問得好哩,可不是嗎……喂,倉吉,你挺舒坦的,望着阿雪,體驗到什麼氣氛啦?”

  “你這個人呀,以爲這樣做就是奉承人吶。真愚蠢。”阿雪說着,把手中剩下的一把扇子,叭地一聲又扔在倉吉的膝蓋上。

  “前些時候他就說阿雪會跳舞了吧。足足說了十五遍哩。”

  “喂,阿雪,女人初次就被這種男人纏住,是一生的恥辱吶。讓他捱到第十五號再說。”

  倉吉依然露出潔白的牙齒,邊笑邊站了起來。

  “噢,老闆娘吩咐了,要掃掃曬臺吶。”

  “曬臺?”阿雪說着把拉窗打開,不由得喊了起來:“噯呀,滿是落葉吶。”

  撒滿曬臺的,與其說是黃色的落葉,不如說是綠色的落葉。昨夜,秋風颳得很兇猛。

  曬臺在她們房間的窗外。

  她們房間的大五屜櫃塗上黑漆,雕刻了梧桐花葉形的家徽;像鐵壺把似的手環,早已生了紅鏽。這些昔日的農民傢俱,現在用來放換洗的衣物,還放客人的浴衣和牀單。十鋪席寬的房間裏,每個角落都堆放着一揉搓客用被褥和坐墊。她們的包袱,則同布頭和空箱一起,凌亂地放在壁櫥裏。破舊的化妝臺、空肥皂箱做的梳妝盒、舊三絃琴、破洋傘等都放在五屜櫃上,或放在牆壁的擱板上。到處都擺得滿滿的,也沒有主兒。開始縫製冬天的棉袍了,只見撒滿線頭和糖紙的舊鋪席上,剪子閃閃發光。

  掃完落葉,她們從曬臺上跳下來,回到了房間裏。廚師吾八正盤腿坐在那裏,用右手一張張地翻着左手的紙牌。

  “忙得很吶。那玩意兒,哪兒還顧得上看呀。”阿瀧說着一屁股坐下,把針撿了起來。

  “哪兒的話,我被辭退了。”

  “快要開張了嗎?”

  “還沒呢……唉,我搞壞了,也被解僱了。”

  “你說被解僱……就是說被攆出來嘍?”

  “倒也不是。不過我也膩味了……我不想談這些事,就爲這個吶。”吾八說罷,從圍裙裏掏出一件東西,扔在鋪席上。阿瀧把它撿了起來。

  “什麼呀,這不是幹松魚尾巴嗎?”

  “是這樣的……今早我打開行李,才發現竟有人把這些幹松魚尾巴偷換了我那些新鮮松魚。”

  “噢,這樣就可以說是吾八偷了幹松魚嘍……明白了。阿芳真混帳。這婆娘平素就有偷看別人行李的毛病。”

  “阿芳發現新的幹松魚後,就把它拿到老闆娘那兒去了。據阿芳說,老闆娘正在削幹松魚,就叫阿芳拿它去跟新鮮的對換,她說着把幹松魚尾巴交給了阿芳。聽這麼一說,我再也不能在這兒呆下去了。”

  “可是,不就是一條嗎?”阿雪說着從後面將雙手搭在吾八的肩膀上。

  “賬房也罷,阿芳也罷,都沒把這件事告訴我。”

  “這太沒意思了。她們既然不說話,那吾八你也佯裝不知道算了。真糟糕。”阿雪說完,搖了搖吾八的肩膀。

  “太老實了,在這個社會裏是混不下去的啊。”

  “嘿,小孩子家瞎嚷什麼……吾八你也別不吭聲呀。”阿瀧說罷就走出房間。阿芳正在廚房裏,阿瀧一把揪住她的胸口,連推帶搡地把她從走廊上直拽到房間裏來。然後又把她拖到吾八跟前,啐了一聲:“給你!”

  可是,吾八卻呆呆地坐着一動不動。於是她又把阿芳拽到門口,按倒在洋灰地上,雙手掐着阿芳的脖頸罵道:

  “畜生,混蛋,你給我滾出去!”

  阿隴用光穿襪子的腳狠狠地踐踏着阿芳的肚子。阿芳只是翻了個身,沒有言語。

  倉吉喊了一聲“喂!”猛撞了一下阿瀧。阿瀧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大木屐箱上。

  “你想幹什麼!原來你們勾結在一起,要搶吾八的飯碗。”

  阿瀧直勾勾地盯着倉吉的臉,突然罵了一聲“畜生!”就把頭耷拉下來,猛撲在倉吉的懷裏,咬住不放了。

  二

  約莫比朝鮮建築工人晚一個星期,日本建築工人也來了。監工在她們的旅館裏租了一間廂房,住了下來。

  兩個從前專門做鎮上大兵生意的女人,到了貼鄰的藝妓館。相反地,阿笑卻被拉到上游的一家新館去了,而且身價百倍。然而,阿清不到五天,又臥牀不起了。

  阿清病倒的事,村裏人很快就傳揚開來。從今年夏天起,她幾乎每天都揹着藝妓館的嬰兒,拉着一個四歲小女孩的手,從山谷登上沿街的村莊。到達街道之前,一路上,三四個幼兒聚在她身邊。她帶着孩子,一副蒼白的長臉,頭上整整齊齊梳理着左右兩個髮髻,顯得又溫厚又淒涼。村裏人同她照面,總是先向她招呼。她儘管經常臥病在牀……也許,正是由於經常臥病在牀,她的頭髮總是梳理得兩鬢沒有一絲短髮。她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孩子們都很願意親近她,人們不免覺得惶惑:她同孩子們都說了些什麼呢?

  託孩子們的福……藝妓館的孩子都不願離開阿清的枕邊,她雖臥病不起,也沒有把她攆走。但是,長年的生活習慣,男人們一擁進來,她就給人一種風騷之感。她哪能平平靜靜地呆下去呢?

  “也許自己會在公路竣工之前死去。”

  阿清雖然這麼想,但她卻像盼望節日的馬戲團的姑娘那樣,顯得生氣勃勃的樣子。另一方面,她又習慣性地幻想着自己的葬禮……她曾撫愛過的孩子,在靈柩後面排成長長的隊列,登上山上的墓地。

  完全像是在這山上溫泉“定居”的阿清,同上遊的新旅館的老闆,多少形成了絕妙的對照。他像一個拐賣婦女的販子,從一個建築工地到另一個建築工地,所到之處都經營這行當。溫泉旅館的客人還在穿單衣,他就穿起棉袍來了。

  村裏的姑娘們看到他,就如同看到從前的“人販子”,連忙繞道躲開他。

  建築工人只能透過庭院的樹叢窺見溫泉旅館二樓。因爲那兒太高雅、太昂貴了。

  江湖畫師把隔扇全部畫完,便乘馬翻過這座山頭走了。看來他準備對阿時不辭而別。他衝着前來送他到馬店的阿瀧她們帶笑地說:

  “請你們轉告阿時,她要是想見我,就把隔扇全部捅破吧。”

  回到旅館,她們把江湖畫師和阿時的事全丟在腦後,只顧果在她們的房間裏,縫製冬天穿的棉袍。這是沒有客人的淡季。她們撿來客人扔在客房裏的許多舊雜誌,卻沒有去閱讀它們,只一味漫無邊際地遐想自己的故鄉和婚事,從星期六到星期日,直到賞紅葉的觀光團來到之前,她們都還沒覺察到山裏已經披上了秋色。

  吾八走後,剛過四天,她們就不再議論他了。

  村裏的魚鋪老闆爲了他曾前來道歉過一次。

  “我倒沒有說‘你走吧’……”老闆娘吞吞吐吐地說。

  “不過,他也太漫不經心了。別人忙得不可開交,他卻常常泡在客人房間裏閒聊天,遇上急事也找不到他。呆久了,彼此都熟悉了,他人倒是蠻好,可就是……”

  誠然,吾八在這家旅館工作了八年,都快五十歲了。前半輩子,他憑着一把菜刀走遍了沿海各城鎮。這期間,他切掉了左手中指的指甲,似乎娶過兩三回老婆。所以說“似乎”,是因爲這個溫泉浴場使他全然忘卻了過去。就是說,在這裏的時候,他從不提起往事。他不是要隱瞞過去,只是完全失去了回憶往事的興趣。

  他本是港口的流浪漢,過去難免有動刀動棒的時候,然而自從來到這個山村之後,討了一個帶着孩子的女人做老婆,而且對這個孩子又產生了感情,他自然而然地覺得自己要在這塊土地上度過終生,便決意在此安家落戶了。

  阿清幻想着自己的葬禮。吾八則希望開一家小飯館。說實話,他這種希望能在去世以前實現就好了。他競安心於這家旅館,或去挖山芋,或去釣釣魚,或由着性子回到鄰村自己的家中……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老來的樂趣。當年那股子麻利勁,現在僅表現在他在這家旅館起牀最早這點上。

  他常年身穿白布汗衫,罩上印上商號的和服短褂,穿着短褲衩。他沒有必要穿更整齊的衣服。他的姿勢,仍舊保持着軍人式的威武,皮膚卻像塗上了黑紅色,恍如一具用柿漆紙糊的大紙人。晚餐喝上二兩,就到熟客房間閒聊,可不到十分鐘便打起盹來。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卻爲了一條幹松魚而呆不下去。

  倉吉在寬敞的鋪着地板的廚房裏,手勤腳快地勞動着。就是說,他和吾八一樣,有一雙勞動人民的粗壯的手。在短暫的時間裏,女傭們都瞧不起倉吉,不去接近他。可是不久就跟在他身後,以求得一口生魚碎片之類的食物。

  早晨團體客人走後,她們把餐盤裏剩下的生雞蛋,藏在客房的壁櫥裏。然後,趁打掃走廊的時候,用客房的鐵壺把它煮熟。

  只要對某個長住客人產生了好感,她們就把這客人餐盤裏的剩菜,拿到自己的餐盤裏吃。不過,這隻限於“男客”的餐盤。也許是出於本能吧,女客餐盤裏的東西,她們連瞧也不瞧一眼。

  “明知不是病人嘛,而且也不髒呀。”她們中的一個衝着衆人邊說邊動起筷子來。

  再說,也許這是由於這種女人的天性,並且她們始終保持着家庭意識的一種表現吧,她們就這樣繼續吃着一個個男人的殘羹剩飯。這種規矩,不知是什麼時候形成的,竟成了她們之間的不成文規定。這種事,是她們的祕密,絕不向客人泄露的。就是在餐盤上也表現出水性楊花的,還是阿絹。阿絹搬到上游那家旅館以後,就是阿雪了。

  然而,稀奇的是:最先向監工的餐盤伸手的,竟是阿瀧。按照她們的習慣,這等於自己坦白:我可以成爲他的女人。

  三

  早晨清掃庭院,她們自然而然領略到了秋涼。小巧玲瓏的阿雪,不知怎的,拿起一把大竹掃帚,顯得特別天真,那風度活像一位小姐。

  阿雪拖着那把幾乎成爲她的裝飾品的掃帚,向傳來朝鮮婦女說話聲的方向走去。她們租了溫泉旅館一間空房子住在一起。這是一間農舍,連一扇隔扇、一道拉窗都沒有。溫泉旅館打掃庭院的時間,朝鮮婦女都蹲在井邊,洗刷早餐餐具,白裙都鼓了起來。阿雪看見這番景象,有時也回過頭來,透過古鬆的縫隙望到旅館廂房的正門——她突然把掃帚靠在松樹上,倏地閃開了。

  阿瀧正蹲在廂房正門給監工裹黃色的綁腿帶子。她那白皙的頸項和桃瓣的髮髻,依貼着坐在正門的監工的膝上,好似一件被人遺忘的可憐的東西。

  “阿瀧她……”

  阿瀧她怎麼啦……阿雪也說不清楚。不過,好歹……

  “阿瀧她……”阿雪的臉頰一陣冰涼,她茫然向後院走去。

  她把兩條胳臂搭在小橋橋欄上,一隻腳來回晃悠着。晨曦透射到澄澈的淺淺的河底。阿雪潸然淚下。她心中涌起一種對阿瀧的無以名狀的摯愛之情。

  她們的被褥……蓋的被子和鋪的褥子沒有什麼區別。就是說,蓋的被子硬邦邦的,同鋪的褥子一樣。阿瀧從壁櫥裏把髒被褥拽了出來,冷不防地說:

  “今天我又去看爆破岩石山了。用炸藥爆破岩石山,一下子就炸崩了。那一瞬間的感觸,可帶勁哩。”

  阿雪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同硬邦邦的被褥一起倒了下去。

  “你聞不到炸藥味就睡不着覺?”

  她邊說邊用雙手捂住臉頰,趴在褥子上,一反常態,發瘋似的笑個不停。

  “喂!”阿瀧翻身坐了起來,用一隻腳連續使勁踩阿雪的脊背。

  “是啊。那又怎麼啦?”

  阿雪似乎沒有覺察出是她的腳。只顧搖晃着肩膀笑。

  “噢,打掃澡塘,打掃……阿瀧,你還有任務吶。不快點,又得熬紅眼嘍。”

  阿芳把一牀牀睡鋪鋪好了。現在是她們用一根窄腰帶把睡衣捆住,下去刷澡塘的時間了。

  “行啊,我一個人幹,你們先睡去吧。”阿瀧一個人走了出去,把女傭房間的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阿芳和阿吉很快就入眠了。從澡塘傳來了水聲。於是,阿雪把浴衣袖子並在一起,好像很冷的樣子,下到澡塘去了。近來,她像個孩子,整天跟在阿瀧的後頭。

  河灘上傳來“阿瀧,阿瀧”的喊聲。打開拉窗,只見阿絹無精打采地站在那裏。阿瀧走出曬臺問道:

  “幹嗎?”

  “你好。”

  “進來呀。”

  “嗯,不過……”阿絹說着走近曬臺,擡頭問道:“大家都好嗎?”

  “什麼大家不大家的,這兒可沒有值得招呼的上等人啊。”

  “我有點事求你。”

  “那就進來吧。”

  “我,”她稍微歪了歪頭,撫弄着披肩說,“我借了點錢給工人。”

  “唔。”

  “可是總也要不回來。”

  “這不挺好嗎,誰沒錢你就白給唄。”

  “不是這樣的呀。”

  “大家都說你那家要價最高嘛。”

  “這是兩碼子事呀。那個老闆可厲害哩,誰不預先付款,就不讓進門。”

  “你嚷嚷什麼。你回去以後好好幫我宣傳,就說沒錢的,到阿瀧這兒來。”

  “我真的把錢借出去了。”

  “真把錢借出去了?”

  “是啊,我在這兒怎麼攢也攢不到錢,纔去那家的。不過,我也不想長期幹這一行。我打算來年無論如何也要去東京學梳頭。我想多賺一點錢,借給工人們。”

  “哦,真沒想到啊。那就是說,借你的錢再來買你嘍。而且這錢還帶利息呢。”

  “可是,許多人都不還給我,我纔來求你阿瀧拜託監工的呀。讓他叫他們把錢還給我,或者從他們的工錢里扣除……”

  “什麼,你胡說些什麼?真是本性難移啊。”

  阿瀧說着從曬臺下到房間,砰地把拉窗關上,揚聲大笑起來。阿隴好久沒有這樣大聲笑過了。

  的確,阿瀧好久沒有這樣大聲笑過了。阿瀧這個時候高聲大笑,是因爲她睡眠太少了。每天晚上,她都要光着冰涼的腳丫,從廂房通過長廊,回到女傭的房間。白天裏,眼睛佈滿血絲,還得忙不迭地幹活,簡直像一頭兇猛的野獸。

  就是通過走廊靜靜地走回來,她也不能悄悄地把她們的房門打開。

  “阿瀧。”阿雪嬌聲嬌氣地喊了一聲。阿瀧吃了一驚,呆若木雞了。

  “阿瀧。”

  阿瀧一聲不吭,脫下罩在浴衣上的和服短外褂。

  “阿瀧,大家都睡着了。我把你的鋪蓋暖熱了。剛纔給你留的魚湯都涼啦。”

  “是嗎,謝謝。”阿瀧說着突然把冰涼的手伸到阿雪的胸口

  “你很寂寞吧?”

  像這樣的夜晚持續了一段時間,阿雪終於在倉吉的房間裏,被旅館老闆娘搖醒了。

  她吃了一驚,慌忙站起來,然後又端端正正地坐下,很有禮貌地雙手着地施了一個禮,一邊說:“實在對不起,”一邊搓揉着眼睛,跑回她們自己的房間。

  “來,”阿瀧從睡鋪上坐起身來,把阿雪摟在懷裏。“阿雪,你應該放聰明點,不是嗎?……從前我想方設法保護你,讓你有朝一日憑着‘它’發跡,沒想到竟讓倉吉這個畜生……阿雪,你要是迷上倉吉這號男人可就糟嘍。你得趕緊另找一個,管他是誰。真的,倘使被一個人迷住,那是女人的失敗啊。要是輸給那號男人,就完蛋了……不,我沒有什麼後悔的,……無所謂?啊,無所謂?要是無所謂倒也好。阿雪,如果你不趕緊另找一個,可就要吃大虧呀。”

  但是,第二天倉吉被解僱了。阿雪還是跟着他走了。

  時過半月,阿雪不知從什麼地方給阿瀧寄來了一封信,信中寫道

  ……啊,令人懷念的山村溫泉啊!如今我流落在令人悲愁的他鄉,昨日奔東今日走西……

  這些動人的詞句,無疑是她在溫泉旅館時從說書雜誌上背下來的。

  後來,山村裏風傳她被那個男子拉着四處流浪,最後被賣掉了。不過這畢竟是傳聞。

  第三章冬至

  一

  在月色之下,水車上的冰柱閃着寒光。馬蹄踏在冰凍的橋板上,發出金屬般的響聲。重巒疊嶂的黑魆魆的輪廓,恍如一把把利劍。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夜。

  公共馬車裏只坐着阿笑一個人。她用白圍巾緊緊圍住雙頰,兩手揣在懷裏,把臉龐埋在長袖裏.蜷縮在車廂的一個角落裏,腦袋深深地耷拉着。

  從停車場到這個溫泉村,足有四里地。因爲阿笑乘的是七點的火車,公共汽車和馬車已經沒有其他乘客。末班馬車抵達時,長時間泡在溫泉裏渾身都泡紅了的村民正打着燈籠從山澗登上山來。縱然是月夜,樹蔭卻是黑沉沉的。沿街家家戶戶都關上門了。

  ……阿笑從馬車裏一跳出來,就馬上瑟縮着脖頸,一溜煙跑進山茶林裏,通過濃密的樹蔭,向竹林奔去。然後從懷裏掏出一瓶酒,嘴對瓶口喝了起來。她高興得“啊”地喘了一口粗氣,然後把腳深深地縮進衣服的下襬,把圍巾重新圍好。用兩隻長袖捂着臉面,一下子趴倒,躺了下來。

  阿笑知道,在冬日的竹林子裏,只要躺在厚厚的枯竹葉上,就會感到暖融融的。她身上雖然裹了兩件人造絲長襯衣,卻沒有穿大衣。

  等了不到二十分鐘,就聽見男人的腳步聲。

  “喂,真叫人吃驚啊,你睡着了?”

  那漢子邊說邊彎下腰來,阿笑使勁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直拽到自己的胸脯上。男人躺了下來。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地翻滾起來。

  “啊,實在太高興了。多麼想見你啊。翻來滾去也就弄暖和了。”

  “誰都沒看見你吧?”

  “你猜對了。我從前五站的停車場下車,然後乘了兩個小時馬車。真是自作多情啊……”她說着脫下布襪子,把赤腳落在灑滿月光的地上。“瞧,都通紅了。”

  於是,她把雙腳沉甸甸地擱在男人的膝上,揉起通紅的腳趾來。

  “就像冰凍的紅辣椒嘛。”

  男人攥住她的腳趾……那腳趾宛如冰冷的蛞蝓,潮乎乎地粘在他的掌心裏。阿笑的肌膚白得近似白蝸牛肉。她把腳趾全交給了男人之後,就活像一塊厚脂肪,無拘無束地倒在男人身上。

  “咱們到村裏的溫泉去暖和暖和吧。”

  “不嘛。人家像一團火從老遠趕來,你也該像—團火對待人家纔是呀。”她待男人轉過身來,就用雙手猛推男人的胸口,傲慢地挺起胸脯說:“我說不行嘛。我可不是白來的啊!……再說,又花火車費又花馬車費的。”

  “錢,我來給。我隨時都可以給嘛。”

  “不行。得先給,不然就不真給你當女人。”

  男人突然聽到溪流的潺潺聲,感到一陣冷颼颼的。

  阿笑從鎮上來,不是來會情人,而是來做買賣的。

  村裏的女招待中,惟獨阿笑特別有傷風化——這是村裏有權勢的人早已有的一致看法。派出所的警察忠實地秉承了他們的旨意,多次勒令她離開這個村莊。事情發生在一個月之前,他們在宴席上爲自己兒子不端的行爲,氣憤到了極點。結果,她被警察送到鎮上去了。因爲阿笑這個天生的女招待,比娼婦還要放蕩。

  然而只要阿笑的戀人給她寄一張明信片,她就會立刻趕到戀人身邊。她又坐火車又乘馬車,還得避人耳目,躲在黑暗的竹林子裏……儘管如此,她還是想要這筆“長途跋涉”的錢。也許她這樣做不是爲了錢,而是有一股難以想象的熱情,驅使她跑十里夜路前來賣身吧。就如同傳說中的一個女郎遨遊大海去跟情人幽會一樣……

  當然,阿笑即使到了鎮上,也是呆在供大兵留宿的旅館裏。她那張白淨的扁臉,像是迷迷濛濛地睡着了,她無憂無慮,並不覺得自己過着經常更換地方的生活。只要有男人,她在哪兒都開心——她就是這樣安詳地只顧往頭髮上抹油,似乎不曾想過要好好梳理它。

  現在她頭上沾滿了竹葉子,她也不想去把它拂掉。

  漢子邊走邊撣去落在阿笑和服上的一片片竹葉。下到了山澗,他們沿着河灘上的踏腳石,去偷洗溫泉旅館的溫泉。

  阿瀧獨自坐在澡塘邊上,她一見阿笑,就用溼手巾擦了擦眼睛,衝着那男人說:

  “喂,昨晚鄰村的阿清死了,你知道嗎?”

  “聽說了……還以爲你們早巳睡了呢。沒打聲招呼就來洗你們的溫泉。”漢子不好意思似的解開了腰帶。

  “今晚是爲阿清守靈呀。男人都是窩囊廢,沒有一個人來,實在欺人太甚了。”

  “自己在她生前受過她的照顧,因此就可以公開露面嗎?這是不可想象的,雖然暗地裏都很可憐她。”

  “着實可憐啊。就說你吧,不也參加過斷送阿清的性命嗎?”

  “建築工人不來就好了。因爲阿清在村子裏常常照拂孩子,人們也會憐恤她的。”

  “算了,瞧這守靈冷冷清清的……再說,阿清的鬼魂怎麼不在竹林子裏遊蕩呢?你聽着,不許那幫人進我們的澡塘來。我們的溫泉可不是洗髒身子的地方!”

  但是,阿笑從臉面到Rx房都染上了紅潮,她悶聲不響地低下頭,邁開那雙柔軟得像鮮麪筋的腳,踏着臺階下到澡塘裏去了。

  二

  阿清也是飯館的女招待,阿笑則是女招待中的“樣板”。從這個意義考慮,可以說阿清是被阿笑殺害的吧。

  阿清年方十六七,就淪落到這深山裏來。不久被弄壞了身子,就選定這個山村作爲葬身之地。男人們摟住這個輕生的姑娘,如同擁抱着一個蒼白的幻影。儘管如此,她還經常遭到蹂躪。她一有空閒,就跟村裏的幼兒戲耍作樂。

  成批築路工人來到這裏,自從聽見爆破岩石的轟鳴聲,她便清楚地預感到:“路一旦修好,自己也就完了。”

  果然,路修好不到五天,阿清就臥牀不起了。藝妓館的一個四歲的女孩和一個吃奶的嬰兒,總纏在她的枕邊,這才使她沒被攆出去。但是,這個村裏所有的女招待從老闆那兒聽到的“瞧人家阿笑”這句話,也常常在她的睡鋪邊上旋蕩。而且這個睡鋪就在醃菜小房旁邊那間僅兩鋪席寬的屋子裏。然而,爲了接客,有時這樣的小房間,也會派上用場。

  阿清勉強支起身子,下決心自殺了。不,“下決心自殺”這句話在她腦子裏的迴響並不那麼強烈,實際上,她是絕望了。從結果來看,她接待築路工人本身就是一種自殺。

  她的夥伴——孩子們還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死同築路工人有什麼關係。

  阿清的去世也罷,受阿瀧侮辱也罷,阿笑都佯裝無所謂。她從溫泉裏出來,若無其事地對那漢子說:

  “再見。噢,下次什麼時候召我呢?”

  “別開玩笑,說什麼再見,深更半夜彌還要到哪兒去呢?”

  “回去唄。天亮以前,總能走到停車場吧。”

  “有四里地吶,況且又是山路。”

  “不要緊的。對我來說,黑夜和男人都是好的,沒什麼可怕。我不會讓你送我的。再見!”她說着隨隨便便地把雙手揣在懷裏,就揚長而去。

  “喂,得了,別太冷漠無情啦。天亮後再走吧。”

  “要是讓人家瞧見怎麼辦?”

  她說着頭也不回,踏上連月光都彷彿凍結了似的馬路走了。

  漢子茫然佇立在那裏。

  然而,阿笑看不見漢子的時候,就又小跑着折了回來,躲在沿溪谷的村莊溫泉後面。心想:說不定自己熟悉的漢子還會來洗溫泉吶。她蜷縮着身子等待着。

  麥苗呈現一片斑白的顏色。山峯上空明亮起來,候鳥不知爲什麼不願在竹林中停留,從下游飛向遠方去了。第二個漢子踩滅了竹林中的簧火,忽然蹲了下來,說:

  “喂,有人來了。”

  曲肱爲枕的阿笑聽他這麼一說,立即坐了起來。

  “啊,我明白了,是給阿清送葬的。”

  “輕點聲。”

  送葬人爬上了梯田,朝竹林子這邊走過來。阿笑平平穩穩地趴在地上,用雙手託着那張扁平的臉龐,笑眯眯地凝望着這般情景。

  名義上是送葬,其實只有兩個男人拾着一口用漂白布覆蓋的棺材。估計這兩人是藝妓館老闆和賬房先生。棺材上放着兩把鐵鍬……興許是葬禮的裝飾吧。這個村莊是實行土葬的。

  可是,孩子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她疼愛過的村裏的孩子們,排成長長的行列跟在靈柩後面,直送到山上的墓地……這種幻想,難道不是阿清生前的願望,又是阿清死的樂趣嗎?

  可是此時此刻,孩子們都還在睡夢中哩。

  阿清的棺木被擡到竹林子旁邊,然後再擡到山上的墓地去。

  “太殘酷了。”

  “是啊。”

  “看樣子是想趁天亮以前悄悄地把她埋葬掉哩。”

  “我也得趁天未明就回去。現在走,半路上還能趕上頭班馬車呢。”

  “喂,撣撣身上的竹葉子。”

  “再見。下次你也寫張明信片來喚我啊!”

  她撿起酒瓶子,使勁地扔了出去。酒瓶子撞在前面的竹竿上,玻璃碎片撤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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