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一切噪音很快地直上雲霄。
馬戲團的阿光姑娘在人圈裏早已弄得頭暈腦脹。她騎着的馬,時不時地高高擡起一條腿,這時候她那脫落了又重新接起來似的手腳,恢復了知覺。然而,瞳孔的焦點隨之又消散,眼前一片模糊了……她的眼簾裏,忽然清晰地映現出遠方一張農民老大爺的臉。一個漢子在她跟前站住,鬆開了外褂的帶子。她心煩意亂,恍如耽在夢幻之中。
阿光覺得,只有靖國神社院內人聲嘈雜,簡直像發狂了一樣。相形之下,向來院外該是悄然無聲的。無數的人頭,活像影子戲,無聲無息地移動着。
馬背上的阿光,彷彿一個人被棄置在荒涼的地方,甚至連哭喊也忘卻了。
忽然一陣炒栗子的香氣撲鼻而來。真想嚐嚐啊……阿光已經身心交瘁,心裏有了這點慾望後,才把她從夢幻中喚醒過來。
阿光開始聽見有人譁啷啷地轉動着細鋼絲編結的筒狀器具炒豆子的聲音。隔着馬戲團帳篷的馬路對面,她看見一個女人用右手搖動着器具,露出了一隻癟氣球似的Rx房,讓章魚頭般的幼嬰吸吮着。她丈夫在同一個攤上用長銅火筷靈巧地翻動着網上的栗子。
阿光聞了聞那栗子和大豆的陣陣香氣,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旁邊是賣煮雞蛋的攤子。
兩個流着鼻涕的小孩子在鋪子前互相爭吵。
“什麼?!”一個孩子抓起撒在雞蛋上的鹽,向對方的嘴巴撒去。
“啊!”另一個孩子喊了一聲,“呸,呸!”
他把成鹽吐了出來。
“真香,好吃,好吃。”這孩子有一副古怪的可憐巴巴的臉,他舔了舔嘴角。
賣蛋人被偷了鹽,馬上站起來,說了句“瞧,畜生!”撒鹽的小孩兒就衝着賣蛋人“嘿”地一聲,撅出屁股,然後將胳膊搭在剛纔那位舔了鹽的孩子的脖頸上,並肩鑽入人流,無影無蹤了。
阿光泛起一絲微笑。她心想:在這樣擁擠的人羣裏,只顧眺望表演小節目的帳篷,誰也沒發現孩子那種異常敏捷的動作……真了不起。一個頭戴便帽,學生模樣的人——他眼露兇光,豎起大招風耳,同另一個懸着塌鼻子的年輕人——他繫着一條窄硬腰帶,不像是個學生,他們兩人抓住帳篷前圍着的欄杆,站在最前面,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臉。
阿光碰上這種意料不到的視線,有點驚慌,好不容易纔收回失落的心,勉強振作起來。
戴便帽的年輕人知道阿光已發現了他們,就拽了拽系窄硬腰帶的年輕人的袖子。
……兩個孩子分騎兩匹帶馬嚼子的無鞍的馬,並駕齊驅地繞着圓圈奔跑。阿光在這兩個孩子的後面,雙腳分立在兩匹馬上,做了一個站立的姿勢,然後將上身向前微弓,蹲了下來,用腳後跟策馬飛奔。阿光的身體同馬兒的步伐保持平衡,讓兩個孩子站在馬背上,她抓住兩人的腰帶,把他們舉起,讓他們面對面地騎在自己的雙肩上。然後,她進一步看準時機,加強握力,用勁伸展雙臂,讓兩個孩子在自己的雙肩上站起來。孩子互相握住對方的一隻手,在阿光的肩上挺立,藉助阿光的胳膊,右肩上的孩子伸出右手右腿、左肩上的孩子伸出左手左腿,展開了一個平衡動作。觀衆掀起了一陣掌聲。馬背上的三個人保持着這種平衡的姿勢,在熱烈的掌聲中,繞場一兩週……孩子們一下子從阿光的肩頭跳到馬背上。剛表演完這個雜技動作,連歇也沒歇息,阿光爲了招徠觀衆,又得騎着馬兒到帳篷外面展示這種馬上的技藝。
三匹空馬,姑娘另騎了兩匹。帳篷前並排着馬兒,最右邊一匹擡起低垂的頭,離開隊列,開始走動起來。
阿光也跟着拉住繮繩。
馬兒從帳篷這一頭到那一頭來回走動,吸引行人的注目。
阿光的馬走到右邊這一頭。旁邊是賣唱的帳篷。
剛露面的浪蕩漢
這裏暫時棲身喲……
一個漢子站在木臺上,一邊敲打大鼓邊兒,一邊提高嗓子歌唱。五六個跳大正舞的舞娘並排站在舞臺上,背向帳篷裏的觀衆,肩上扛着一把花陽傘,遮住了上半身,等待着起舞。騎在馬背上的阿光,已經走到馬戲團帳篷右邊,從外面可以看到上述情形。帳篷外面也掛了一塊大幕布,約莫每隔十分鐘開幕落幕一次,讓人瞧瞧花枝招展的舞娘。快要開演的時候,信號鈴一響就把大幕落下來。這顯然是要告訴人們:想觀賞這些姑娘的舞蹈,在入口處付款打票吧。
左鄰是變魔術的帳篷,眼下趕上精彩的場面,不想讓人白看。門口的大幕鬧得嚴嚴實實。
“阿光……好久不見。”
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子站在剛纔盯着她的學生和系窄硬腰帶的年輕人靠過的欄杆前面,同她打了個招呼。阿光一時想不起她是誰。
“你長大了,都不認識了。”
那女子說罷把雙手往後一縮,阿光看見這個熟悉的動作,忽然想起來了。
“啊,阿留。”
阿光側着上半身,想從馬背上跳下來。也許轉念又想,自己穿着粉紅色針織連褲襪,腿又短又粗,一離開馬,多醜陋啊。於是,她依然騎在馬背上,掉轉馬頭,走近阿留。
可是,阿留只顧呆呆地定睛仰望着她。
阿光縮起伸在馬腹兩旁的雙腿,跪坐在馬背上彎着腰,向前趴下身子,用右手抓住鬃毛,左手同阿留的手並排搭在欄杆上。阿光在靠近阿留的地方,用這種姿勢讓馬兒停住了。
“你現在在哪兒?”
“日暮裏。”
“還是跟源吉在一起嗎?”
阿留不但沒有回答一聲“那還用說嗎”,甚至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只是沉默不響。
“近來你幹什麼活?”
“源吉在幹什麼?”
“嘿,你這個人呀……怎麼回事,像個白癡嘛!”阿光在說話的時候幾乎沒瞧對方一眼,說完她才用疲憊無力的目光,望了望阿留。她感到本來就是小臉盤的阿留,面孔顯得更小了。她前額發光,頭髮稀疏,眼神茫然若失。
“你同源吉分手了嗎?”
“沒有。”
“在日暮裏嗎?”
“嗯。”
“是嗎?”
阿光方纔已經問過阿留的住處,現在再次探問,她意識到自己心不在焉,也就不好意思了。阿留卻全然不放在心上。
“阿光,你長大了。多大啦?”
阿留若有所思,茫茫然從正面凝視着阿光。阿光掩飾自己難爲情的神情,從欄杆抽回左手,抱着馬脖子,然後將臉貼了上去。
“阿光,你多大啦?”
“你問這個幹什麼?”
“真的多大啦?”
“17啦。”
“伊作還在班子裏嗎?”
“嗯,還在。”
“阿光……你千萬別上伊作這種人的當呀。”
“可是……”阿光像趴在母親膝上酣睡的孩子遇上電車相撞猛然嚇了一跳,不由地分辯說:“可是,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因爲那傢伙是個鬼。”
“嗯。”阿光不知不覺地用右手緊緊攥住了鬃毛。
“我想,來這兒準會碰上誰,我就來了。”
“是嗎?”
“你長大啦。”
“沒意思吧?”
“那……”
“還是趁現在不幹這行算了。”
“嗯。”
“人幹這行,到最後會落得一身馬臭味,就算報銷了。”
“嗯。”
“到了那地步,哪還有臉去見父母呢。”
阿光嚇得心裏撲通直跳,又不能正面瞧殭屍般的阿留一眼。她眼裏映現的只是馬皮朦朦朧朧地不斷擴大。她似聽非聽,腦子裏充滿了自憐的思緒。
“阿倉也演出嗎?”
“阿倉今天休息。”
“是嗎?”
“你不能看一會兒嗎?”
“就是看了,也沒有意思呀。”
“那倒也是。”
“阿光,一旦成了男人的玩物,就沒完沒了啦。”
“若是那樣,就跟死了差不多。”
“決定跟誰,就早點脫身吧。”
“……”
“我去聽聽八木小調。”
阿留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臉,要說的就是這些。她像沒有別的事,把話說完,便匆匆地離去了。
右鄰的帳篷裏,正在表演滑稽舞。
阿光一擡頭,發現有人聚攏過來聽她倆的談話。剛纔那個戴便帽的和那個系窄硬腰帶的,不知什麼時候又折回來,佇立在那裏。
“唉呀!”阿光如夢初醒,她好像知道自己的睡相被許多人瞧見似的,感到啼笑皆非,挺起身子來了。
“……不過,阿留姐不管有沒有受伊作的騙,結果還不是一樣的嘛。可恨的,又不是伊作一個人……”阿光目送阿留遠去。她雙腳做好踏鐙的準備,將上半身微向前己再稍後退,保持平衡,然後用後跟策馬飛快地跑了……你看,到現在阿留走路的姿勢不是也沒擺脫當年的模樣嗎?她伸開短腿,搖搖晃晃地邁步,那樣子不就是當年騎在馬背上的姿勢嗎?她那屁股往後墜,如果沒有那件短夾外衣遮掩,她的背影也實在不堪入目啊。
阿光差點掉眼淚了。
“……我從前也像方纔那個孩子一樣,騎在阿留姐的肩上,戰戰兢兢地抱住阿留姐的頭,站在阿留姐的肩上,叉開雙腿。那時阿留姐不已成了男人的玩物了?就說你吧,那時你不是也只好認命嗎?……”
阿光同阿留邂逅時,馬背上的另外兩個人佯裝素不相識的樣子,從從容容地繼續在帳篷前來回轉悠。
阿光騎着馬兒,插進了兩匹馬之間。
此時阿光像一個被人欺負的孩子,欺負者倒不是阿留。儘管這孩子得到母親的保護,把欺負者趕走,並安慰了她,可她回想起來,被人欺負的根源在於自己淘氣,就對自己發誓:“以後老實點吧。”她這顆童稚般純潔的心在起伏翻騰。不知怎的,竟羞愧得無地自容,連那彎曲的膝蓋也伸展不直了。阿光如同世間的尋常女人一樣,正襟危坐在無鞍的馬背上。
這個馬戲團最紅的明星,特意給自己起了一個時髦的藝名,叫做櫻子。她騎着馬兒,挺起胸脯,腳尖打着拍子,唱着小調,從阿光面前走過。
“連櫻子也是那樣的啊。儘管她很倔強,要麼打男人的臉,要麼又咬人家又頓足捶胸,最後還是落得同樣的下場。我們一開始就不是伊作的對手……”阿光嘟嘟噥噥地說了許多話,她本想說些自我安慰的話……反而按捺不住自己害羞的心,像第一次在觀衆面前出現的小姑娘,爲自己穿上嶄新的、腰間和袖口縫上皺摺的花花綠綠飾物的馬服而感到羞愧一樣。
她猛然趴下上半身,抱住馬脖頸,將臉埋在那邊人們瞧不見的鬃毛裏……果然嗅到一股馬臭味。
有股臭味……她由此想起阿留的勸戒:“別變成有馬臭味的人。”就覺得阿留的出現,有幾分可笑。她詼諧地擡眼一看,不知怎的,前面威風凜凜的櫻子,反倒很值得她信賴了。
“阿櫻姐!”
櫻子威嚴地回過頭來。
“阿櫻姐,你認識她嗎?”
“她早先在這兒的吧?”
“嗯。”
“那副模樣好像屁股快要着地了。”
“長期騎馬,就會變成那副樣子的吧。”
“真討厭,她可能得過中風病或是風溼病吧。”
“啊?”
“真像乞丐的模樣啊。”
“可是,一想到咱們將來也會變成那樣子,也就有點寒心啊!”
“那就看你自己是什麼性格啦。”
櫻子胸前佩戴着帶鏈的銀牌獎章,緊緊抿住兩片紅豔豔的嘴脣,顯現出兩個酒窩,這張抿着嘴、下頰寬大的臉,漾出了傲慢的神色。她來到帳篷左端,然後將馬頭掉轉過來。
魔術戲帳篷前的那塊幕布拉了起來,似乎有心讓人從外面窺視裏面的情景。
舞臺上,一個身穿粉紅色外套和青色內衣的女子從啤酒瓶裏,無休止地把萬國旗拽出來,最後一面是大太陽旗,吧噠吧噠地搖晃着。這位女子每拽一面旗,就數一二……反覆地動作着。每次動作,一遍遍地忽左忽右揚起她那長長的下巴頦,阿光連這個也都看見了。
阿光揚起下巴頦,使勁往前伸出去——她在馬鬃後面試着揚起了兩三次,頓時心情也變得快活了。
阿光把瞼從馬右側移到左側後面,跟着櫻子掉轉了馬頭。
……阿光很是可憐,身心每天都受到折磨;越受折磨,她的夢就越甜美。然而,她已經不相信夢與現實之間有什麼浮橋。相反,她能做的,就是跨上天馬,隨心所欲地從太空邀游到夢的世界……
阿光的心情變得快活了。但她依然對夢中的自己回答說:“不過,阿櫻姐不像我,誰也不會說她像只狐狸精。阿櫻姐還說,我跟她不僅長相不一樣,性格也不同。”
“瞧你這個人,都說些什麼呀。”阿光喃喃自語,她突然像哭過後又高興的孩子想淘淘氣開開心,正巧她的馬走過帳篷前,到了距帳篷入口處很近的地方,和一匹屁股向着過往行人、嚼食乾草的無鞍的馬擦身而過。就在這時,她雙膝用力,立即跳到那匹馬的背上。
“唉呀,這個孩子!”
旁邊的馬戲班老闆娘吃了一驚。
“老闆娘,阿留姐來過啦。”
“知道了,你幹嗎學這種怪樣……”
阿光實在不好意思,她做了一個離奇的雜技動作,還是無法掩飾她的尷尬。
阿光的夢猛然消失了。
此後又走了一個來回……
門“刷”地開了。櫻子從敞開的入口處勒住繮繩,跑進了帳篷裏。
阿光也輕聲吹着口哨,策馬前進。
帳篷中央鋪成圓形的地板上,表演雜技的孩子們像一羣耗子似的四散開了。
“噓、噓……”
伊作英姿颯爽地在正中出現,高聲地吹起口哨來。
不光是馬兒……就連阿光聽到那種聲音,也都振作起精神來。
伊作用長皮鞭猛烈地抽打地面,趕着馬兒。皮鞭趕着櫻子的馬兒。
繞場兩三週後,這回爲了表演雜技,阿光再次曲起雙腳,正襟危坐在馬背上。
兩個漢子將一塊兩三尺長的紅布的四個角拉得平平整整,鋪在馬道上,然後站在馬道兩旁。馬兒經過這裏時,他讓讓馬兒從紅尵z ��z 0t� ��� �z е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