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身是火,“哇、哇”地大聲叫喊着,隨着火苗向上飛去。手在空中狂舞,就像那帶翅膀的蝴蝶做死前的掙扎。
這就是隨着轟隆的爆炸聲從研究室飛到走廊上的渾身是火的人。
飛跑趕來的人們,首先感到吃驚的是那火人高高飛起之狀,而不是火人本身。那情景就像着了火的蝗蟲,生命似乎被火彈跳起來。
鳥居博士曾經作爲跳高運動員參加過國際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比賽,所以,說他能騰空飛起似乎並不是無稽之談。只是那軀體與生命同燃燒起來的飛躍方式令人感到不同尋常。發出的叫喊已不是人類的聲音,而像那被人宰割時的野獸的吼叫聲。
白色的研究服被燒得奇形怪狀,裏面的襯衣也燒着了。火朝着面部燒去,只有眼睛流露出渴望從烈火中逃出的企盼之光。
渾身灑滿了酒精,火勢之旺是可想而知的。
濃濃的煙霧還在從研究室裏往外蔓延,火舌舔着地面並不斷向上衝去。
室內傳來玻璃藥瓶的爆裂聲。
於是有人脫下西服,像鬥牛士那樣把它用雙手撐開,猶如包火球似的去抱鳥居博士。接着又有三四個人學着他的樣子,終於把燃燒的軀體按倒在地。
這時到處響起叫喊聲,“失火啦,失火啦!”
“滅火器,消火泵!”
“快把重要文件拿出來!快!重要文件!”
“快拉緊急鈴,緊急鈴!”
“快叫醫生!哪兒的都行,最好是附近的。”
“快給消防隊打電話!”
“喂,關子小姐呢!關子小姐在哪兒?”
“是啊,還有關子小姐呢?”
當其中一人剛準備跳進煙火中去的一瞬間,大概是(發瘋)用於關試驗用動物的木框燒着了,那些發瘋的老鼠像小石塊一樣飛來,咬住他的褲子,並就那樣吊在上面。
關子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似乎在等待死亡的到來。
盛夏的朝陽透過玻璃窗照在她肩上。在這個煙霧騰騰的房間外的院子裏,綠葉看上去是那樣的潔淨,彷彿被陣雨洗滌過一般。
關子的裙襬已開始燒起來。大概因爲她一動不動地站着,那火焰看上去也像童話般安靜。此時,無力地垂着的衣袖也燃着了。
“傻瓜!”
隨着叫喊聲,一個男人的身子像是被投擲進來似的,飛快地抱住了她的腰,“嚎”地一下扯掉了燒着的裙子,接着又拼命撕去雪白的內衣的下襬。
大腿露出來了。關於這才一下子從夢中醒過來似的,迅速蹲下來,想用手去掩蓋大腿,卻一下倒在地上暈了過去。男人把她夾在腋下拖出了房間。
燒傷的兩人立即被車送到了醫院。
鳥居博士全身有三分之二的皮膚被燒傷,死只是遲早的事。儘管如此,他還硬撐着自己穿過醫院的走廊。由於早用電話通知了醫院,當他看見作爲老朋友的醫生出來迎接他時,還用在講臺上講課似的聲音高聲地清楚地說道:“啊,謝謝!研究室燒起來了!起火了!還在繼續燒呢!”
他用英雄般的步伐走着。眉毛、睫毛都燒捲了。紅腫的、燒變了形的臉,已經滿是燒痕,看上去十分可怕。
一躺上手術檯,他就因劇烈的疼痛而痛苦地叫嚷起來。但是,這只是十分短暫的一會兒,接下來便成了胡言亂語,在手術檯上滾來滾去。護士們給他全身纏上了繃帶。據說給全身塗上藥膏只是爲了防上傷口腐爛而採取的手段。打針也只是爲了讓他能安靜下來而已。儘管從附近的部隊找來了十幾個年輕士兵,查過血型準備給他輸血,可是顯而易見,這對他已絲毫起不了作用了。
皮膚科的主治醫生來遲了些,內科的主治醫生也來參加特別會診。然而,病人全身纏着繃帶,還不停地亂動,就是用聽診器也十分困難。到了這種地步,所有的處理辦法都無用了。醫生們只是站在一起望着病人,然後默默地離去。
生命已不可挽回,死亡是決定性的了。
關子的病房與鳥居博士的病房只隔了兩間,自然聽得見博士的叫喊聲。
到醫院來看望她的客人們都異口同聲地對她說:“這真是飛來的橫福啊!可臉上沒燒着這比什麼都好。”
聽了這些話,關子緊緊地抱住枕頭,以便壓住自己那歇斯底里的哭聲。
開始時右腿根部被繃帶緊緊地纏着,覺得那腿像是別人的。這會兒裏面發着燒,嘶嘶的疼痛。看到這隻腿,關子才初次情不自禁地爲今後的結婚之事而痛苦起來。這的確是一種嚴重的肉體上的悲哀。
在被火包圍之時,她在精神和肉體不知什麼地方有一種上了年紀和一種回到童年似的感覺。這二者似乎不可調和,在互相鬥爭着,使她變得有些歇斯底里。
可是,在驚愕與興奮之後,肉體的感覺更加清晰,像真空世界的彩虹,掩蓋了道德的存在。火傷的疼痛,成了道德的辯護人。
所以,無論怎麼也無法爲鳥居博士的狀態而擔慮。大概自己的生命得救,纔是最現實不過的了。
關子今年春天才畢業於音樂學校的聲樂科,畢業後就當了戰爭醫學家的助手。這聽起來似乎令人費解。可時至今日,尤其是對於日本女性來說,這種異乎尋常的舉動也不會引起她們的驚歎了。
鳥居博士也是同樣類型的人。他是國立大學的學生,在運動員裏也算沒有耽誤學習的一類。當然並不是那種絕頂聰明的,同時在運動方面也沒有創過新紀錄。
開朗的性格、漂亮的外表,給了他很大幫助,無論在哪裏總是受人歡迎的,不知不覺中被大家奉爲帶頭人。不能參加比賽後,當了一名體育教練,也深得衆望。
要科學地、系統地制訂訓練方案,必須要有體育醫學做基礎。這一觀點,並不是他的創見。但他總以爲這是自己的獨創,並在這方面很下功夫,這就是他的長處。他沉溺於在學識淵博的醫學家看來只不過是兒童遊戲般的統計之中。而這實際上對體育界是有貢獻的。一時間他成了紅人,在一流報紙上的體育欄裏,也開始登載他的談話。
無論是體育還是戰爭,在驅使身心方面都是同樣殘酷的。在好戰情緒瀰漫全國上下的非常時期,武器、毒氣的研究不斷髮達,被稱爲戰爭醫學的醫學也隨之有了發展。並出現過這方面的專家、前往軍事醫科大學進修的人猛增。不斷有人從大學一出來就到軍部去工作。
雖然並不打算去趕這個時髦,可不知何時鳥居博士已成了少壯戰爭醫學家的一員了。假如回過頭去看看自己,一定會感到吃驚。可他是一個總能在當時的工作中,忘我而拼命的男人。
他是那種爲了多跳高一釐米或半釐米,即使縮短壽命,也要在世界上引起轟動的運動員似的男子漢。
在體育醫學上,他很難取得博士的稱號。
然而,在戰爭醫學方面,博士稱號卻輕而易舉地降臨於他。
讀他論文的只有主審教授一人。主審官說,由於屬於軍事機密,其內容不宜公開,總之,對空戰有巨大貢獻。對國家來說,也是一個有價值的研究。於是他的論文在教授會上全體一致的默認中通過了。
這是一篇有關空中戰爭的神經生理學的論文。
他讓老鼠或兔子乘坐在飛機模型上,讓它們翻跟斗。當然他自己有時也親自去機場,乘坐戰鬥機。他還拍着比他年長的飛行將校的肩膀,猶如大將軍一般的得意說:“喂,一定會得出與老鼠相同的結果喲。”
眼看每年例行的防空演習即將來到。他打算在這之前把研究工作告一段落,所以徹夜不眠地呆在設在祕密地方的研究室裏。
這兒的工作結束後,還約定要出洋的。那是打算在當地研究歐洲大戰時的戰壕生理學方面的東西。
由於如此全神貫注的徹底工作,他也就有了疏忽的地方。
比平常來得早的關子,想給他準備早茶,在一旁用煤氣燒水。鳥居博士想把酒精罐裏的酒精倒進玻璃瓶裏。於是一下子引起了火,大酒精罐轟隆一聲爆炸了。
一到盛夏,醫院裏增加了兒童住院患者,據說是想利用暑假治療一些慢性病。扁桃腺摘除手術最多,都是城裏的易患腺病體質的兒童,而且不可思議的是多是女孩。
少女們的眼睛,嘴脣的輪廊都屬於現代派,皮膚細嫩,顯得十分活潑,她們幾乎一樣單薄的肩並在一起,在醫院的走廊上闊步前行。
這些患病的花朵們的到來,彷彿給醫院塗上了鮮豔的色彩。沒過幾天,她們之間就開始了同年齡層的都市化的社交。
從口中切除扁桃,十分簡單。但手術後要在傷痕的外部的脖子上掛個冰袋。少女們把這也當做是貴夫人帶頂鏈一樣,感到快樂。
“真好看啦!”她們相互誇着,並得意地拉着由於結釦鬆開而吊在脖子下的用紗布包着的圓冰袋,逗得大人們發笑。
在這羣城裏來的孩子中,西洋式的上下身睡衣似乎很時髦。
穿質地不好的毛巾睡衣的孩子顯得十分打眼,讓人感到寒酸。於是在入院後不到三天都穿上了高級西洋睡衣。
這羣睡衣夥伴正肩並肩地前往飲茶部吃冰激淋。
木材批發商入院已三個月,由於患眼下腫瘤,從鼻子到臉頰的肉一被削了去,露出了骨頭。他的病房隔壁是一個類似寬敞的日本式的病房。裏面住了四個患扁桃體炎的少女。這兒本是一個人的二等病房,由於耳鼻喉科滿員,臨時做了大病房。
木材批發商的病房每天都有親戚前來探視。說是探視,倒不如說是爭奪遺產。因爲他沒有孩子,他的兄弟們希望他立侄子爲繼承人,而別把財產給妻子;爲此目的,他們不厭其煩地用盡各種手段每天到醫院來說他妻子的壞話。
然而,病人連做夢也沒想自己要死。
作爲他的妻子,無別的辦法除了讓他寫遺囑;但是畢竟也說不出口。
病人的大腦看上去有些不正常,他有時相信親戚們所說,有時又像罵仇敵那樣罵妻子,有時又抓住妻子的手抱怨自己有多麼孤獨。像這樣的情景只是短暫的發泄,更多的時候則是灰暗的、冰冷的、沉默不語的樣子。
在他的另一邊隔壁是醫院的附屬護士室。一到夜裏,就能聽到他房裏傳來的妻子的飲泣聲。
白天,他妻子不怎麼呆在病房。她或是在走廊上散步,或是站在洗臉間,洗衣間等地方同那些臨時護理女護士們聊天。
“剛開始時,還在考慮哪怕是節約一些也好,自己乘電車來醫院。可到後來,覺得這麼做有什麼用?反正不會是自己的東西,節約毫無意義,再也不願乘電車來了。二十年來,一直想的是節約節約,日子過得十分辛苦,眼下變成這樣,真是有些可笑啊!”
妻子是一個很有氣質的五十多歲的人,說這話時稍稍歪着頭笑着。她年輕時必定是個漂亮的女人。美麗的容貌仍掩蓋不了內心的寂寞,從她隨意的動作中流露出來那過去的歲月的榮耀,更得到護士們的同情。
“可他怎麼也要給您留下過好日子的費用吧。”
“這似乎不太可能啦。”
她望着夕陽下的白楊樹梢,在心裏盤算着憑她自己悄悄積攢下的存款是否也夠她自己生活下去。
“已經過了兩個多月了,總這麼站着上班,腳會很累的吧。”
“是呀,像這麼幹,只要一個月就有點受不了啦。找個藉口想換班的人可多啦。您也眼看着一天天瘦下來啦!”
“讓我也死去吧。”
“喲,不行,夫人,您可不要這麼想啊!”
“可有什麼辦法。”
說着批發商的妻子淡淡地笑了。眼睛周圍像是有什麼惡毒浸入了一般發青。
“喂,最近入院的很多,竟有兩人說想要求別人領養他們的孩子。看上去還是挺認真的呢。這話只能在這裏說喲。”
“唉,真不像話。”
臨時護士使勁擰了一下手中正在洗的病人睡衣,擡頭看了這位五十歲的夫人。她覺得自己有些蠢,世上真有那麼輕易撿便宜的事嗎?
鳥居博士的入院,比起那羣患都市病的少女的到來更給醫院帶來生氣。
首先,僅僅是他那晝夜不停地叫喊聲就足夠引起全院各病房的注意。
其次,剛到來的那幾天,穿軍裝的以及體育界的探望者多得幾乎堵塞了走廊。
時值盛夏,病房的門窗都敞開着,護士們聽得見從走廊上傳來的有名的運動員的名字併爲此發出感嘆。有些女孩跟在將校們的背後走去。
然而,被探望的鳥居博士,仍然像怪鳥一樣不斷地說着胡話,不停地嘔吐,排出的大小便都帶血。
他已陷入昏睡,呼吸急促,死亡離他已不遠了。
因而,最初那種引起人們感興趣的價值已經失去。人們的興趣自然集中到肯定能活下來的關子身上。
博士只有35歲,單身。所以,人們首先關心的問題是:美麗的女助手關子是博士的未婚妻呢還是她的戀人?
大家都想知道關於是如何的悲傷,他們故意從她的房間走過,以窺視她的愁容。似乎這位年輕的姑娘只有讓人們看到她憂傷的樣子,才能爲燒傷一隻手和一隻腳而獲得相應的同情。
然而,入院後的第二天,來了四五位像是她朋友的姑娘;並在面向走廊的窗、門上掛上了很氣派的花窗簾。
接下來,不知從什麼地方傳開了,說關子已經很開朗地亮開歌喉唱歌了。在關子的對面的病房裏,一位患膽結石的老人住院已四十多天了。他是一位從前很有名望的造詣極深的陶器家。在忍受前列腺肥大病痛的折磨後,膀胱中又出現了結石。而且已有六年之久,結石不只一兩顆。有些附在膀胱上,就是碎石手術,一次也難以全部除去。看上去似乎已沒有痊癒的希望了。
陶器家的年老的妻子因常年伺候丈夫對如何安導尿管已有經驗,經常指責那些來安裝尿管的年輕醫生。醫生來給病人安導尿管時,是安鐵製的還是安橡皮的,必須同老夫人商量才行,所以總是多帶來幾套導尿管。
老人白天總是昏昏沉睡,而一過半夜就叫起痛來。
“我說,他爹,與其這樣受痛苦折磨而活着,倒不如死了的好哇。
“唔。”
“可是,也不能這麼就死呀,還是活着好。”
“唔。”
對這兩位搖着扇的老夫婦的話,助理護士忍不住要笑出來。
老人已72歲,老妻子68歲。
在日頭高照的窗戶上,鴿子們使勁拍打着翅膀,相互親熱着。
“我說呀,他爹,現在的年輕人可真的變了啦。”
“唔。”
“相愛的男朋友正在受折磨,而且快要死了,可姑娘卻在快樂地唱着歌呢!”
老人前仰後合地打着盹兒,沒有回答。
“也不知爲什麼,眼下連小孩走起路來都那麼自命不凡的樣子。”
“嗯。”
“他爹,可不能睡着呀,要不,晚上又得不停地叫喚了。”
“啊,眼睜不開呀。”
“是想回家去死嗎?”
“嗯。”
“可您兒子竟說什麼讓醫生想盡一切辦法,除非醫院說已經無法可想了,是不想讓我們進家門的呢。多麼刻薄無情的兒子!我想,孩子他爹,我們是不是太辛苦了,這輩子,我們留給他們的錢是不是太多了些?”
“嗯。”老人閉上了眼。
“今天吃午飯時,我可見識了那些城裏來的姑娘。真讓人吃驚呀!看上去還很稚氣的女孩子,肚子就哪麼凸起來了。從婦產科走出來時,臉上卻沒有一點害羞的樣子。世道是真的變了呀!”
老人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老夫人就站起來把麪包屑扔給鴿子。
第二天早上,木材批發商競少見地盤腿坐在牀上,冷冷地瞪着坐在他面前的、臉色鐵青低着頭的經理和僱工們,一邊似瘋子般地拔着腿上的毛。
昨晚,木場的倉庫燒掉了。
“畜生!”他顫抖着繃着繃帶的嘴脣叫道。
“這事兒是因爲兆頭不好,就是那燒傷的傢伙入院後,我的倉庫才燒的,他今晚要死掉了纔好呢!”
而警察局卻懷疑是誰因爭奪遺產而放的火,所以他妻子和親戚都被警察局傳去了。
僱工們戰戰兢兢地面面相覷。此時,傳來孩子的歌聲。
歌聲雖然很低,卻充滿了生的喜悅。
護士們輪着給各病房發放遮電燈的黑布。
勤雜工們扛着高高的梯子,一個個包着走廊上的電燈。
中午起就傳來了爆炸聲和槍聲。警笛聲爲此而響徹雲霄。
是一次防空演習。
燈只用厚布遮上還不行,還必須把它垂到地面上來。所以大多數病房乾脆關了燈。
限制燈火的命令聲,傳遍了整個醫院。
終於,在沒有月亮的夜空中響起了螺旋推進器的轟鳴聲。空中並列飛來的,正是鳥居博士的研究對象,也正是人們稱頌爲他做出貢獻的東西。
猶如死的使者,一羣黑色的身影肅穆地位立在昏暗的走廊裏。纏滿繃帶的博士的胸膛,如一個白色的東西在粗暴地拍打着。是臨死前的呼吸困難。
怪鳥的叫聲,彷彿撕裂生命的悽慘。
醫生用鋼筆型電筒查看他的瞳孔。
博士的身體左右來回不停地翻騰着。雙手在空中無助地亂晃,似乎要想抹去眼前的重重黑暗。
“開燈呢!弄亮些吧!讓他在光明中死去!”
從博士的枕頭旁的椅子上傳來鎮靜的聲音。
“閣下,可以嗎?”
“行,我負責任。”
“是!”
士官摘掉燈上的黑布,就在燈光照亮房間的那一瞬間,鳥居博士頭往後一仰氣絕了。
身着和服外套加裙子的閣下,悠然地站起身來,把黑布又捲到電燈上。
不一會兒,博士的屍體沿着黑暗的走廊被無聲地運走了。
整個東京就在黑暗中。
患都市病的小貴婦都已沉入夢鄉。
陶器家的夫人對丈夫說:“他爹,我想回家去,我可不想讓您那樣死了回去。”
“是啊!”
“他是個讓人不得安寧的病人,就是他爹你最吵人了呢!”
“是個年輕人嗎?”
“嗯,撇下一位美麗的姑娘死去了。”
“有孩子嗎?”
“你真蠢,他爹,那可是個浪婦啊!”
“噢,是嗎?”
木材批發商默默地目送着屍體離去。
“想必葬禮一定很熱鬧,很了不起。”
妻子這樣說,他也沒搭話。
關子由助理護士攙着,走到病房門口。
屍體從房前經過時,她叫道:“先生!”護士們讓擔架停了下來。
可關子只是把手稍稍朝着屍體伸了伸。“行了,請走吧。”說完,把臉擱在護士的肩上哀求道:“請把我抱回寢室吧!”她抱住了護士的胯子,“我完全變成了個乖寶寶啦,能走路啦!”
假如烏居博士去西洋的話,她也許會跟着去學音樂。“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只要兩人在一起也會結婚的吧。”她想起了與博士曾經說過的話。
不知不覺地,她唱起了《無家可歸的孩子》中的插曲《意大利之歌》。
淚水涌了出來,歌聲變得清脆,高亢。
明天早晨,她要使盡全力地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