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短篇作品參加葬禮的名人


  少年時代,我沒有自己的家,也沒有家庭。學校放假,也寄食於親戚家,從這家到那家,走親串戚。大部分假期,我通常是在兩家近親度過的。這兩家坐落在澱川的南、北兩側。一家是在河內地區的城鎮;一家是在攝津地區的鄉村。我乘渡船往來其間。我無論到哪家,他們都很歡迎我,不是說“你來了”,而是說“你回來了”。

  二十二歲那年暑假,不到三十天,我參加了三次葬禮。每次我都是身穿亡父的羅紗禮服、腳蹬白布襪子,手裏持着念珠。

  最先是河內的遠親舉行葬禮。死者是喪主的母親。她年事已高,兒孫滿堂,有的孫子年近二十。再說她長期患病,經過精心治療和護理,可以說是到了極樂世界,死而無憾。我親眼看見喪主那副沮喪的神情,以及死者的孫女們那張泛紅的臉面,他們的悲哀也傳染給我了。然而,我卻無心懷念死者,哀悼她的死。就是在靈前燒香,我也不知道長眠在棺槨裏的是什麼人。每每忘卻世上曾存在過這樣一個人。

  出殯前,我身穿禮服,手持念珠和團扇,同來自攝津的表兄搭伴,前往弔唁。我年輕,比起表兄來,我一舉一動顯得格外肅穆,合乎禮儀。我駕輕就熟地扮演了角色。表兄吃驚地望着我,學習我的動作。本家的五六位堂兄齊聚一起,沒有必要讓他們看見我那副沉下來的臉。

  約莫一星期之後,攝津的表兄給住在河內家的我掛來了電話,說是姐姐婆家的遠親舉行葬禮,要我一定參加。據說,以前我家舉行葬禮,那家也派人前來參加的。我便同攝津的表兄乘火車前去。參加弔唁的人除喪主外,誰是家屬,我弄不清楚。是誰故去,我也全然不知。表姐的家成了參加葬禮的人的休息場所,表姐家親戚的房間則在另處。在這房間無人談及故人的事。大家都只惦掛着天熱和出殯的時間。不時有人提問:是誰作古了,享年多大呢?我繼續對弈,等候着出殯。

  此後,攝津的表兄又從工作單位給河內的家掛電話,說請我代表參加姐姐遠房親戚的葬禮。但是,是誰家的葬禮,村名和墓地,連表兄也一無所知。說話間,表兄開玩笑說:

  “你是參加葬禮的名人哩!”

  我頓時默然不語。因爲是在電話裏,我是什麼樣的表情,表兄自然無從知曉。我對家人說,我要去參加第三次葬禮。這家的年輕的表嫂苦笑着說:你簡直像殯儀館的人啦。表妹在做着針線活,她瞅了一眼我的臉。我決定當晚在攝津的家住宿,次日清晨再從那兒出來,就這樣我渡過了澱川。

  表兄半開玩笑說的“參加葬禮的名人”這句話,使我回顧了自己。我豎起耳朵聽了這句話,憶起了自己的遭遇和過去。其實,我從童年起就參加了不計其數的葬禮。我熟悉攝津地方的葬禮習俗。一方面是由於不時遇上親戚的亡故,另一方面是由於鄉村繁文縟節,彼此都要參加對方的擯儀,這些葬禮,我都代表家裏人去參加了。我參加最多的,是淨土宗和真宗的葬禮,但也瞭解禪宗和日蓮宗的儀式。光憑我的記憶,就見過五六次人們彌留之際的情景。還見過三四回人們先用筆蘸死水①首先滋潤死人的嘴脣。也曾按順序第一個或是殿後燒香禮拜,還常去收拾遺骨和收藏遺骨。對於人死後的七七法事的習俗,我也瞭如指掌。

  ①日本風俗,人臨終時往其嘴裏灌水,謂之死水。

  是年夏季作古的三個人,他們生前我都不曾相識。無法直接感受到悲痛。只有在墓地上燒香膜拜的時候,才排除雜念,靜靜地爲死者祈禱冥福。我看見不少年輕人垂下雙手,低頭進香,但我卻是雙手合十,頂禮膜拜。許多時候,我的心比起同死者感情淡薄的參加葬禮的人來,要虔誠得多。我之所以能這樣,是因爲葬禮的情形刺激了我,使我憶起親切待我的故人在世之時、彌留之際,以及葬禮之日的情景。相反地,通過往事的回憶,我的心也變得平靜了。越是生前與我關係疏遠的故人的葬禮,就越是牽起我這樣的心情:帶着自己的記憶,奔赴墳場,面對記憶,合十膜拜。少年時代,在見了也不認識的故人的葬禮上,我的表情也能同那種場面相稱,而不用裝模作樣。因爲存在我身上的寂寞,得到了表現的機會。

  二

  關於我父母的葬禮,我已了無印象。他們健在的情形,我也全無記憶了。人們對我說,別把雙親忘卻了,想想吧:可我苦思冥想,也無法想象出來。看了照片,只覺得它不是畫像,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一種介乎兩者之間的東西。既不是親人,也不是外人,而是介於他們中間的人。它使我感到一種奇異的壓迫感,連照片和我彼此照面,也都覺得不好意思。就是別人談及我父母的情況,我也不知該以什麼樣的心情聆聽纔好,只希望談話早點結束。別人告訴我他們的忌辰和年壽,我也如同記電車的車號,馬上就忘得一乾二淨。我從姨母處聽說,舉行父親葬禮那天,我又哭又鬧,不許在靈前敲鉦,要把供燈熄滅,將燈油全倒在院子裏……只有這件事,競莫名其妙地撥動我的心絃。

  祖父也到了江戶①。父親畢業於東京醫科學校。該校校長的銅像屹立在湯島天神廟。到東京頭一天,被領到這座銅像前的時候,我驚愕不已。銅像的一半竟像是活的。我不好意思眺望它。

  ①東京舊稱。

  舉行祖母葬禮那年,我已上小學。祖母同祖父兩個人撫育我這個孱弱的孫子,好容易才熬到送孫子上學,剛鬆一口氣,她卻淬然長逝了。舉行葬禮那天,傾盆大雨,我由經常進出我家的一個漢子揹着去墓地。十二歲的姐姐身穿白衣,也是由大人揹着,在我前面登上了紅土的山路走去的。

  祖母的逝世,我對自家的佛壇頭一次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感情。我選擇祖父看不見的時候,從外面把關得嚴嚴實實的佛堂的隔扇打開一道細縫,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不知疲倦地偷看着供燈照亮的佛壇,消磨時光。但是,我記得我是不願意敞開隔扇去靠近佛壇的。夕陽西沉,地平線上只有山和山顛染滿了明亮亮的光輝,一派恬靜的氣氛。我擡眼仰望,不知爲什麼,總聯想到八歲時我所看見的佛壇上供燈的顏色。佛堂的白色隔扇上,胡亂地塗了一行長長的祖母的戒名,是合乎我這個普通小學一年級學生身份的用片假名書寫的。這些字,一直保留到出賣這棟房子的時候。

  有關男人揹着的姐姐的形象,後來只留下白色喪服的印象了。我合上眼睛,企圖努力在白色喪服上添頭加足,可是總也不能如願,而紅土的山路、瀟瀟的細雨卻印象鮮明地涌現出來,我內心焦灼萬狀。連揹我姐姐的那個漢子的背影,怎麼也不肯在我腦海裏浮現。這個在空中飄動的白色的東西,便是我對姐姐的全部記憶了。

  我四五歲時,姐姐就收養在親戚家中。我十一二歲那年,她便在那家離開了塵世。我不瞭解姐姐.就如同不瞭解我父母一樣。祖父對姐姐的死,十分哀傷,也硬迫着我哀傷。我搜索枯腸,也不知該以什麼樣的感情、寄託在什麼東西上才能表達我的悲痛。只是老弱的祖父悲慟欲絕,他的形象刺透了我的心。我的感情只傾瀉在祖父的身上,並沒有越過祖父,進一步移向姐姐。祖父精通易學,擅長占卜。晚年患眼疾,近乎雙目失明。一聽說姐姐危篤,他便悄悄地數起竹籤,占卜孫女的命運。老人視力衰退,我幫着他一邊排列占卜用具,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視着老人漸漸暗淡無光的臉。過了兩三天,便傳來了姐姐的疆耗。我不忍心當即告訴祖父,將信壓下兩三個小時,才下決心念給他聽。那時候,我可以讀一般漢字,遇上我不認識的草書,就握住祖父的手,用我的手指三番數次地在祖父的掌心上描畫那些字的形狀,學着念給他聽。這已成了一種習慣。現在我想起讀那封信、我同祖父握手時的感觸,不由得覺得自己的左掌心也是冷冰冰的。

  祖父在昭憲皇太后御葬那天晚上與世長辭。那是我十六歲那年的夏天。祖父彌留之際,痰堵氣管,心如刀絞,痛苦萬狀。坐在祖父枕邊的一位老太婆嘟噥說:“像佛爺一般的人,臨終爲什麼這般痛苦呢?”我目不忍睹這般苦楚的情狀,呆不到一小時,就躲到另一間房間去了。我是他唯一的親人,我這樣做未免太寡情了。事隔一年,一位表姐這樣責怪我。我默然不響。我覺得人家這樣看我是理所當然的。我少年時代,很不喜歡無根無據地進行自我辯解。再說,老太婆的話嚴重地挫傷了我。所以我覺得:哪怕說明一下我離開臨終的祖父的原因,也可以洗雪祖父的恥辱。然而,我受到表姐的責怪,沉默不語,一種無依無靠的寂寞感猛然侵襲我的心頭,直滲透我的心靈深處。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

  葬禮當天,許多人前來弔唁。接待最繁忙的時候,我突然感覺鼻血從鼻孔裏流淌下來。我嚇了一跳,連忙用腰帶的一端把鼻孔堵住,然後就這麼光着腳丫,踩着踏石飛跑到庭院裏,躲藏在人們看不見的樹蔭底下,仰臥在一塊三尺高的大點景石上,等待血止。耀眼的陽光,透過老橡樹葉的間罅篩落下來,可以望見片片細碎的藍天。對我來說,流鼻血是生來頭一遭。這鼻血告訴了我:那是由於祖父亡故,我心靈受到創傷。家中亂成一團。我是唯一的家屬,必須同人們酬酢;而葬禮的事,千頭萬緒,壓根兒沒閒暇去過多考慮,也就一直沒有沉下心來思索祖父的死和我自己今後的着落。我從未想過我自己是脆弱的。鼻血挫傷了我的銳氣。我幾乎是無意識地飛跑了出來,因爲我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形象。我心裏想到:自己是喪主,臨出殯前,這樣失態,一來對不起大家,二來會引起一些騷亂。祖父辭世後第三天,我第一次有了自己安靜的時間,仰臥在點景石上。此時此刻,自己已孑然一身,一種無依無靠的悲涼思緒隱隱約約地涌上了心頭。

  次日早晨,我同親戚和村民共六七人前去拾骨。山上的火葬場是露天的。我將骨灰翻了過來,剩下滿地的火。在火的燻烤下,我拾了一會兒的骨灰。鼻血又流淌出來。我扔下竹筷,好像還說了一兩句什麼,就解開了腰帶,用帶尖堵住鼻子,一溜煙地登上山去,直到山顛。跟前天不同,這次血流不止。半條帶子和我的手都沾滿了鮮血,血仍然滴滴嗒嗒地滴落在草葉上。我靜靜地仰躺下來,俯視着山麓的池子。在水面上跳躍的朝暉,反射在遙遠的我的身上,使我頭暈目眩。我從眼睛裏感到自己身體的衰弱。約莫過了三十分鐘,我幾次聽見人們從遠處齊聲呼喊我。我的腰帶被血漏溼了,儘管腰帶是黑色的,我還是生怕別人看見血跡。於是折回了火葬場。人們全都用目光責備我。他們對我說:骨灰出來了,你撿吧。我帶着無法隱瞞的悽楚的心情,撿了一丁點骨灰。爾後這條溼了又幹的變得發硬的腰帶一直系在我的身上。到第二次流鼻血時,誰都不知道就過去了。這件事,我後來也沒有對別人講過。迄今我一次也不曾向別人談及,也不曾向別人打聽過親人們的事。

  我在遠離城市的鄉村長大。對於祖父的葬禮,誇張一點說,全村五十戶人家也都爲之哀傷和痛哭。送殯行列從村中走過時,街頭巷是都擠滿了村裏人。我護送着靈柩從他們前面經過,婦女們哭出聲來了。我不時聽見她們說:真可憐啊,真可憐啊!我只是感到羞澀,變得拘謹了。我走過了一個街頭,那裏的婦女又抄近路,比我先行繞到另一個街頭上,發出同樣的淒厲哭聲。

  幼年時代,我得到周圍人們的同情。他們強要憐憫我。我心中一半是老實接受他們的好意,一半是產生了牴觸情緒。

  繼祖父的葬禮之後,姑奶奶的葬禮、伯父的葬禮、恩師的葬禮,以及其他親人的葬禮,都使我悲傷不已。我在表兄舉行婚禮的可慶可賀的日子裏,用父親遺留下來的禮服裝飾過我的身軀,在舉行數不清的葬禮的日子裏,卻把我送到了墓地。我終於成了參加葬禮的名人。

  三

  那年暑假,我在距表姐家一公里多的鄰村,第三次參加了葬禮。我記得是到表姐家裏玩,住了一宿,剛要回家,表姐家的人帶笑地對我說:

  “說不定還要叫你再來一趟呢。有位患肺病的姑娘恐怕過不了今年夏天了。”

  “名人不來,葬禮就舉行不了哩。”

  我用包袱皮包上和服外褂和裙褲,回到攝津的表兄家裏。表妹在庭院裏興高采烈地對我說:

  “殯儀館先生,你回來了。”

  “別說傻話了,給我拿點鹽來!”我站在門口說。

  “鹽?幹嗎用?”

  “淨身唄。要不,進不去。”

  “討厭,簡直是神經病。”表妹抓了一把鹽走來,煞有介事地向我身上撤了一通,然後說:

  “行了吧?”

  表妹想把我脫下的那件汗溼了的和服,拿到向陽的廓道上晾曬。她像是嗅到汗臭似的,皺皺眉頭給我看,興沖沖地跟我開玩笑說:

  “真討厭!哥哥的衣服淨是墳墓味。”

  “多不吉利!你知道什麼是墳墓味嗎?”

  表妹還不住地笑:

  “當然知道,像燒焦的頭髮味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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