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黑暗的地方,充满了强暴。
汤姆和他的同伴跟在一辆简陋的马车后面,在崎岖的道路上往前行。
马车里坐着西蒙·雷格里,那两个女人仍然被铁链锁在一起,和行李一起被塞在马车后部。一行人正在往很远的雷格里的种植园而去。
这是一条荒凉的路,时而蜿蜒穿过风声悲凉、长着松树的阴郁的贫瘠之地,时而越过长着柏树的漫长的沼泽地上的堤坝,阴森森的柏树长在海绵般的黏土地上,树上挂着一长串一长串的阴郁的黑苔藓,沼泽地的各处散布着在水中腐烂的残桩断枝,不时可见到食鱼蝮可憎的身影出没其间。
对于一个口袋饱满、坐骑装备完善的外出做生意的异乡人来说,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行路,已经够让人闷闷不乐的了;而对于一个沦为奴隶的人来说,每当他疲惫地往前走一步,就会离他所爱和所祈求的更远,这路程就更凄凉和沉闷了。
谁要是亲眼看见过那些黑人脸上万分沮丧的表情,看见过他们在伤心之途中看着周围景物的那种依恋、忍耐、疲倦和忧伤的眼神,他就一定会产生以上这种感想的。
可是,西蒙却似乎十分得意地赶着马车往前走,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酒瓶来喝上一口。
“喂,你们听着!”他转过身看见后面那些垂头丧气的面孔时说道,“唱支歌吧,伙计们,唱吧!”
男黑奴们面面相觑。他又喊了一声“唱吧”,同时啪地抽了一下手中的鞭子。于是汤姆唱起一首美以美会的赞美诗来。
耶路撒冷,我幸福的家园,
你的名字永远让我感到亲切!
什么时候我的痛苦才能结束,
你的快乐什么时候才——
“闭嘴,你这黑鬼!”雷格里咆哮道,“你以为我要听你该死的美以美会那一套吗?听着,唱点真正热闹的东西。快!”
另一个人唱起了黑奴中流行的一支无聊的歌曲。
老爷看见我捉住了一只浣熊啊,
嘿,伙计们,嘿!
他笑破了肚皮——你看见了月亮吗?
嗬!嗬!嗬!伙计们,嗬!
嗬!哟!嘿——伊!啊!
唱歌的人似乎随心所欲地编着歌词,歌词大致押韵,却不太在意有没有意义。他每唱完一段,其余的人便和着他一起唱:
嗬!嗬!嗬!伙计们,嗬!
嘿——伊——啊!嘿——伊——啊!
歌唱得很热闹,而且大家也强作欢笑,可是,即使是绝望的哭号和充满激情的祈祷,也不可能像这合唱狂放的曲调包含着如此深切的悲哀,好像那饱受威胁、被囚禁、无法倾诉的可怜的心灵在音乐这无言的圣殿中找到了避难所,在其中找到了一种可以向上帝祈祷的语言!歌声中包含着祈祷,可是西蒙却听不见,他只听见奴隶们喧闹的歌唱,觉得很开心,因为他正在使他们“精神抖擞”呢。
“哦,我的小乖乖,”说着他转向爱默琳,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我们快到家了!”
雷格里骂人发脾气的时候,爱默琳怕得要命,可是当他像现在这样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对她说话时,她又觉得自己宁愿挨他的打。他的眼神让她打心眼里作呕,使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她情不自禁地靠紧了身旁的混血女人,好像这女人是她的母亲似的。
“你从来没戴过耳环吧。”说着他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小耳朵。
“没有,老爷!”爱默琳浑身颤抖地说着,低下了头。
“那好,到家后要是你好好听话,我送你一副。你不用这么害怕,我不打算让你干重活的。你跟我会过好日子的,就像个阔太太,不过你要好好听话。”
雷格里酒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意,变得亲切和蔼起来。大约就在此时,种植园的围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这个种植园原来的主人是一位富裕、高雅的绅士,他曾花费不少精力装饰环境,他死后由于无力偿还债务,这产业被雷格里低价买下。雷格里仅仅把它用来赚钱,就像他对待其他任何东西一样。种植园一片破败荒凉,很显然,原主人的精心照管被完全放弃了。
过去屋前的草坪修剪得很平整,簇簇灌木点缀其间,现在上面杂草丛生,到处竖着拴马桩。拴马桩四周的草皮已被踏光,地上到处散落着破桶、玉米棒子芯和别的零乱不堪的残留物。有时还可以看见一根过去的装饰柱,由于现在被当做拴马桩而被拉得倒向一边,上面乱蓬蓬地挂着一两朵霉烂的茉莉花或忍冬花。过去的大花园现在到处野草丛生,其间有时会有孤零零的一棵奇花异草探出它可怜的脑袋。过去的花房,现在连窗框也没有了,发霉的架子上放着一些土已干结的被遗弃的花盆,里面残留的干枝和枯叶表明它们曾经是花卉。
马车驶进一条长满野草的石子路,路旁长着两排高大的楝树,这些树姿态秀逸,枝荣叶茂,这似乎是庄园里唯一在无人问津的情况下仍然坚贞不屈的东西——就像品格高尚之人深深扎根于善之中,能够在挫折和颓败中勃然兴盛,更加坚强。
宅屋原来很大、很漂亮。它当年是按南方流行的式样修建的:屋子有两层,都有宽阔的游廊环抱,所有房间的门都开在游廊上,下层的游廊有砖柱支撑。
可是现在这房子显得冷落凄凉,令人不快:有的窗户用木板钉死了,有的窗玻璃打碎了,有的百叶窗只有一个合叶吊着。这一切都说明这屋子无人料理,住在里面不会舒服。
房子四周的地上到处都是碎木板、稻草、腐烂的旧木桶和旧木箱,三四条模样凶狠的狗听见马车声马上蹿了过来,几个衣衫褴褛的仆人也跟在后面来了,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拦住了狗,使汤姆和他的同伴没有挨咬。
“看见你们会有什么好结果了吧!”雷格里说着冷酷而满意地抚摸着这几条狗,然后转向汤姆和他的同伴,“要是你们想逃跑,看见会有什么好结果了吧。这几条狗受过训练,专门用来追捕黑奴,它们会像吃晚餐一样把你们嚼碎吃掉。所以,给我当心点!怎么样啊,山宝!”他对一个衣衫褴褛的黑奴说,此人戴一顶无边帽子,神情毕恭毕敬,“家里这些天怎么样啊?”
“好极了,老爷。”
“昆宝,”雷格里对另一个正在极力表现、想引起他注意的黑奴说,“我吩咐你的事做了吗?”
“可不是做了吗!”
这两个黑人是种植园里的黑奴头,雷格里就像训练自己的斗牛狗一样有计划、有步骤地训练了他们的野蛮和凶残。经过长时间的实践,他们的天性已经变得像狗一样凶狠残忍。人们常说,黑人监工总是比白人监工更暴虐、更残酷;而我认为,这种说法极大地歪曲了黑人的品格,事实上,这只能说明黑人的心灵比白人的心灵受到了更大的摧残和压抑。黑人民族的情况是如此,世界上其他所有被压迫民族的情况也是如此。如果有机会,奴隶往往会成为暴君的。
雷格里就像我们在历史书中读到的某些君主那样,通过某种权力的分解来统治他的种植园。山宝和昆宝彼此恨得要命,种植园里所有的黑奴对他们两人都恨之入骨。通过挑动三方的相互倾轧,雷格里确信,自己可以通过其中任何一方了解到庄园里发生的所有的事。
人活在世上不可能完全没有社会交往,因此雷格里鼓励他的两个黑奴爪牙跟他保持一种粗俗、亲近的关系。可是,这种亲近关系随时可能会使他们两人中的一个遇到麻烦,因为只要稍有一点点让雷格里感到不快,他只要一点头,两人中有一个就随时会对另一个施以报复。
此刻他们站在雷格里旁边,那模样似乎十分恰当地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残忍的人甚至连动物都不如。他们粗俗、阴沉、黝黑的面貌,怀着妒忌相互盯视的大眼睛,粗野、沙哑、蛮横的声音,在风中摆动的破衣烂衫——这一切都跟种植园环境的邪恶、污秽的特点十分吻合。
“喂,你来,山宝,”雷格里说,“把这几个伙计带到住的地方去。这是我给你买的女人。”说着他把混血女人和爱默琳的锁打开,将两人分开,把女人推向山宝,“我答应过给你带个女人回来,你知道的。”
那女人突然一惊,往后退了几步,急促地说:
“啊,老爷!我在新奥尔良有老公啊。”
“那又怎么样,你……难道你在这儿不想要一个?别废话,走开!”说着雷格里举起了鞭子。
“来吧,小情人,”他对爱默琳说,“你跟我进屋去。”
一张阴沉、野性的面孔出现了,在屋子的窗前看了一会儿。雷格里打开了房门,一个女人的声音用急促而专横的语气说了句什么。爱默琳进屋时,汤姆一直忧虑而关注地目送着她,所以他注意到这一点。他听见雷格里怒气冲冲地回答:“你给我闭嘴!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用你管!”
汤姆只听见这些,因为他很快便跟着山宝到住处去了。这住处在种植园的一个地方,离宅屋很远。这里有一排简陋的小屋,像条小街的模样,一片荒凉破败、环境恶劣的景象。汤姆见了这些,心不由得一沉。汤姆一直在安慰自己,设想着有一间小屋,虽然简陋,但是他可以把它收拾得很整洁,弄得很安静,里面有一个架子可以放《圣经》。这屋子在他劳作之后可以让他独处。他看了好几间屋子,它们都不过是一些粗陋的空壳,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堆又脏又臭的稻草杂乱地铺在被无数双脚踩实的泥地上。
“哪一间是我的?”他卑顺地问山宝。
“不晓得。我想你可以住这间。”山宝说,“看来这儿还得再住一个。现在每间屋子都住了很多黑鬼,我真不晓得再来人我该怎么办。”
天色很晚的时候,住在这些小屋里的人才拖着疲倦的脚步成群结队地回来。这些男男女女衣服又脏又破,个个疲惫不堪、脾气乖戾,谁也没给新来的人一个好脸色。这个小村子里到处都响起了令人生厌的声音。有人操着粗哑的嗓音在争夺几台手磨,因为他们的一点点干玉米粒要先磨成面,然后才能烤成玉米饼作为仅有的晚餐。天刚蒙蒙亮他们就下了地,在监工皮鞭的催逼下干活。因为眼下是农忙季节,庄园主想尽一切办法迫使每个人竭尽全力干活。“说真的,”散漫的悠闲之人会说,“摘棉花又不是重活。”真是这样吗?一滴水滴在你的头上也许没有什么不舒服,可是如果一滴又一滴,一刻又一刻,单调乏味、持续不断地滴在同一个地方,就会变成一种严厉的刑罚、最痛苦的折磨了。干活本身并不苦,可是如果一刻不停地被催逼,干着一成不变、一律相同的活,甚至连怎样减轻这种单调乏味的重负的意识都没有,这样,干活也就苦不堪言了。当这群人蜂拥着回到小村庄时,汤姆在他们中间寻找着友善的面孔,可是没找着。他只看见郁郁寡欢、满脸怒气、野兽般残忍的男人和虚弱、沮丧的女人,还有不像女人的女人。强者把弱者推到一边,这是人类毫无约束的恶劣的自私自利的动物本性,别指望在他们身上找到善意。他们在各方面都被当做野兽对待,他们自己也已经堕落到和野兽差不多的地步了。直到夜深时磨声才停,因为人多磨少,疲乏和体弱的人被身强力壮的赶到一边去了,最后才轮到他们磨。
“哟嗬!”山宝说着走到混血女人跟前,把一袋玉米扔在她的面前,“你叫什么该死的名字?”
“露茜。”女人说。
“好吧,露茜,你现在是我的女人了。你把这些玉米磨了,烤饼给我做晚饭,听见了吗?”
“我不是你的女人,也决不会做你的女人!”女人在绝望中突然迸发出勇气说,“走开!”
“那我就要踢你了!”山宝说着抬起脚威胁道。
“你要杀死我也行,越快越好!我真情愿死了才好呢!”她说。
“喂,山宝,你要是打坏了干活的人,我要到老爷那儿告你去。”昆宝说。他刚才恶狠狠地赶走了两三个等着磨玉米的疲倦的女人,此刻自己正忙着磨呢。
“我也要告诉老爷,你不让女人磨面,你这个老黑鬼!”山宝说,“你少管闲事!”
走了一天的路,汤姆饿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给,你的!”昆宝说着扔下一个粗口袋,里面装着一配克的玉米,“喏,黑鬼,拿着,保管好,一个星期就这些了。”
汤姆一直等到很晚才用上磨,后来当他看见两个疲惫不堪的女人正在磨面,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便替她们磨了面,又把刚才许多人烤饼用过的一些快要熄灭的炭火拢在一起,然后才开始弄自己的晚饭。他的行为在那地方算是件新鲜事——一件慈善之举,事虽小,却打动了她们的心,她们冷冰冰的脸上出现了女性温柔的表情。她们为他和面做饼,又为他烙烤。汤姆在火堆旁坐下,掏出《圣经》,因为他需要慰藉。
“那是什么?”其中一个女人问。
“《圣经》。”汤姆说。
“天哪,离开肯塔基以后还没见过《圣经》呢。”
“你是在肯塔基长大的吗?”汤姆很感兴趣地问。
“是的,而且受过很好的教养。没想到会落到这个地步!”女人叹着气说。
“那到底是什么书啊?”另一个女人问。
“哎,《圣经》呀。”
“天哪!《圣经》是什么书啊?”女人说。
“真没想到!你从来没听说过《圣经》吗?”另一个女人说,“在肯塔基的时候,我常听太太念。可是天哪,在这里我们只听见鞭子声和骂人声。”
“不管怎么说,念一段吧!”先说话的女人见汤姆看得专心致志,便好奇地要求道。
汤姆读道:“所有劳苦、背负重担的人都到我这儿来吧,我将使你们得到安息。”
“这些话说得好,”女人说,“这是谁说的?”
“上帝。”汤姆说。
“我真希望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女人说,“我会去找他的。看起来我是不会得到安息的,我每天遍身的肌肉酸疼,浑身颤抖。山宝还老是骂我,因为我摘得不快。每天差不多要到半夜,我才能吃上晚饭,然后,好像我还没来得及翻个身合个眼,就听见起床号吹响了,早上的活又开始了。要是我知道上帝在哪儿,我要把这些都告诉他。”
“他就在这儿,他无处不在。”汤姆说。
“天哪,你不可能让我相信的!我知道上帝不在这儿。”女人说,“不过说也没有用,我要回去尽量多睡一会儿。”
两个女人回自己的小屋去了,汤姆一个人坐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闪烁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皎洁、娇美的月亮在蓝色的天空升起来,平静、默默地俯视大地,就像上帝看着人间的苦难和凄惨。月亮也平静地俯视着这孤独的黑人,他双手抱臂坐在那儿,膝上放着《圣经》。
“上帝在这儿吗?”啊,一个未受过教育的人,在可怕的暴政和无人谴责的不公正面前,怎么可能坚持信仰而不动摇呢?在他那单纯的心中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心灵的剧痛、苦难的预兆、希望的破灭,全在他心中凄楚地翻腾着,就像从黑沉沉的浪中浮起妻儿和亲友的尸体,在快要淹死的水手的眼前翻卷沉浮!啊,在这种情况下,要相信并恪守基督教的“信有上帝,且信上帝厚赐那些不倦地追求他的人”的信条,真是谈何容易啊!
汤姆忧郁地站起身来,脚步踉跄地走进指定他住的小屋。地上已经睡了不少疲乏的黑奴了,屋里发臭的空气几乎让他退了出来。可是外面夜深露重,寒气逼人,他又浑身倦乏,于是他便裹着唯一的一条破毯子,躺在稻草上睡着了。
在梦中,一个温柔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正坐在庞恰特雷恩湖畔花园里那长满青苔的椅子上,伊娃的眼睛低垂着,正在给他读《圣经》,他听见她读着:
“你从水中经过时,我必与你同在,河水必不会淹没你;你从火中走过时,必不会被烧,火焰不会烧着你。因为我是主你的上帝,是以色列的圣者,你的救主。”
这些话语如仙乐一般越来越轻,渐渐地消失了。伊娃抬起她深邃的眼睛,深情地看着他,她眼中射出的光芒阳光般抚慰着他的心房。她似乎展开了闪亮的翅膀,随着音乐飘荡,片片金光闪烁的薄片如星星从她的翅膀上飘落而下,然后她就消失了。
汤姆醒了。这是梦吗?就把它当做梦吧。那可爱的小仙女生前那么渴望抚慰受苦的人,谁说死后上帝不会派她去担任这个使命呢?
这是一个美丽的信念,
认为死者的灵魂
长着天使的翅膀,
永远在我们头顶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