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叔叔的小屋第4章 汤姆叔叔小屋中的一个夜晚

  汤姆叔叔的小屋是用原木搭建的,紧挨着“大宅”——黑人最喜欢这样称呼主人的房屋。小屋前有一块整齐的园地,在精心侍弄下,每逢夏天,草莓、覆盆子、各种水果和蔬菜长得十分茂盛。小屋的整个正面被一大棵鲜红色的比格诺藤和一株本地野蔷薇所覆盖,枝叶蔓生,缠绕交错,把小屋粗糙的原木遮得严严实实。每年夏天,这里还有各种一年生的鲜艳的花草——像金盏花、矮牵牛、紫茉莉——在花园一角竞相怒放,这些都是克洛伊大婶心中的喜悦和自豪。

  让我们走进屋子。大宅里的晚饭已经结束,克洛伊大婶作为厨师头把晚饭做好后,就把收拾餐桌、清洗盘碟的事交给厨房下属们去干,她自己则出了大宅,走进自己小巧舒适的领地,“为老头子做晚饭”。因此,不必怀疑,你看见的在炉边忙活的人肯定就是她。她正急切而又兴致盎然地在长柄炖锅中吱吱地煎着什么。不久,经认真考虑之后,她又揭起烤箱的盖子,里面冒出的气味明确无误地表明有“好吃的东西”。她有一张黝黑发亮的圆脸,这油亮的脸就像她自己做的茶饼干,好像外面涂了一层蛋清似的,浆洗得挺括的格子头巾下的一张圆润的脸上满是自满自足的笑容。不过,我们还得承认,这笑容里还带有与这一带公认的第一厨师身份相配的些许得意。

  确实,她从骨子眼里和灵魂深处就是个厨师。谷仓旁场院里的鸡、鸭、火鸡一看见她走近,无不显得黯然神伤,显然正为自己的末日来临而忧心忡忡。的确,她总是在考虑捆扎、填料和烧烤,到了要蓄意引起所有敏感家禽恐惧的程度。她做的各种玉米饼,像锄形玉米饼、发面饼和松饼以及别的多得没法说的品种,对一切技术不熟练的糕饼配料师来说简直是超凡的技艺。她常说起她的这个或那个同行想达到她的高水平费了很大的劲,结果却徒劳无功。这时她便会怀着坦诚的自豪,开心地笑得胖腰身直颤。

  每逢大宅里来了客人,要安排“有排场的”午餐或晚宴,便会激起她全身的干劲。没有什么会比看见游廊上卸下一大堆旅行箱更让她高兴的了,因为这时她预见到又可以大显身手,又可以大获成功了。

  不过,眼下克洛伊大婶正往烤箱里面看,我们且让她干这件她心爱的活计,不去打搅她,先把她的小屋描绘一下。

  在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张床,床上整洁地铺着雪白的床单,床边有一块颇大的地毯。这地毯是克洛伊大婶上层人士地位的明白无误的标志。地毯、旁边的床以及整个角落都受到很高的礼遇,被奉为圣地,尽可能不让小家伙们入侵亵渎。事实上,这个角落是这一家的客厅。在另一个角落有一张简陋得多的床,显然是日常用的。壁炉上方的墙上挂着几幅色彩鲜艳的《圣经》插图,还有一幅华盛顿将军的画像,这画像因为用笔和着色很糟,要是碰巧让英雄本人看见了,肯定会吓一大跳。

  在角落里的一张粗糙的条凳上,坐着两个有着一头鬈发、一双亮晶晶黑眼睛和发亮的胖脸颊的小男孩,他们正忙着照顾小宝宝学步呢。就像通常的情况那样,小宝宝爬起来站住,稳住一会儿,然后又跌倒,如此反复——每一次失败都好像是绝妙的演出,博得两个小男孩的热烈喝彩。

  一张桌腿患风湿病似的有些颤巍巍的桌子被拉出来放在壁炉前,桌上铺了一块桌布,上面摆放着式样很精美的杯碟以及别的东西,看样子马上就要开饭了。桌旁坐着汤姆叔叔,谢尔比先生最好的仆人,因为他是我们故事的主角,我们必须为读者诸君详细描绘一番。他身材魁梧,胸部宽阔,体格健壮,皮肤黑中透亮,有着真正非洲人相貌的脸上带着他特有的严肃、稳重和精明强干的表情,其中透着善良和仁慈。他的整个神态中有一种自尊和庄重,但又兼有坦诚、谦恭和质朴。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往面前的一块石板上抄写字母呢,他写得认真,一丝不苟,乔治少爷在一旁指导。乔治十三岁,生得聪明伶俐,他能够充分体会到自己作为老师的尊严。

  “不是那样,汤姆叔叔,不是那样。”汤姆叔叔正费力地把字母“g”的尾巴拐到相反方向去,这时乔治少爷急忙制止他,“那样就成‘q’字了,你看。”

  “啊呀,是吗?”汤姆叔叔用恭敬和钦佩的神情看着他的小老师挥笔写了许多“q”字和“g”字启发开导他,然后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握起铅笔,耐心地重新练起来。

  “白人做啥事都这么容易!”这时克洛伊大婶正用叉子叉着一块腊肉往平底锅上抹油,她停了一会儿,边说边自豪地看着乔治少爷,“你瞧他多会写!还会念!晚上还上这儿来把他学的课念给我们听——实在有趣!”

  “可是,克洛伊大婶,我实在饿坏了。”乔治少爷说,“锅里的饼快煎好了吧?”

  “快好了,乔治少爷。”克洛伊大婶说着掀起锅盖朝里看了一眼,“煎得焦黄,漂亮极了——焦黄得招人爱。啊!这活就得我来做。前几天太太让莎莉试着煎几块饼,让她也学学。‘别傻了,太太。’我说啦。看着好端端的吃食被那么糟蹋,让我心里特别难受!做的饼一边凸一边塌——一点样子也没有,跟我的鞋差不多——别傻了!”

  对莎莉的缺乏经验表示了蔑视之后,克洛伊大婶猛地掀开锅盖,一张煎得十分匀称的重糖重油蛋饼出现在眼前,可以与城里糕饼师做的媲美。这块饼显然是克洛伊大婶招待客人的主要节目,于是她在饭桌旁认真地忙开了。

  “嘿,摩西和彼得,走开,你们两个小鬼!走开,波莉,乖乖,妈妈一会儿就给宝宝吃东西。好了,乔治少爷,把那些书拿开,跟我家老头子坐在一块。我先把香肠拿来,一会儿就把第一锅饼放在你们盘子里。”

  “他们要我回去吃晚饭,”乔治说,“可是该在哪儿吃饭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克洛伊大婶。”

  “对,你最清楚——你最清楚,宝贝。”克洛伊大婶一边说一边把冒着热气的饼往他的盘子里堆,“你知道婶婶我会把最好吃的留给你。啊,让你一个人享用!别傻了!”说着,大婶用指头轻轻捅了一下乔治,意思是和他开个玩笑,然后麻利地回到煎锅旁。

  “该切饼了。”乔治少爷说。这时克洛伊大婶在煎锅旁忙活得差不多了,乔治说着对着那块饼挥起了一把大刀。

  “天哪,乔治少爷!”克洛伊大婶一把抓住他的手认真地说,“你不能用那把笨重的大刀切!那会把饼压扁的——把发得蓬松的饼全给糟蹋了。嘿,我有一把很薄的旧刀,我把它磨得很锋利,专为切饼用的。喏,瞧!轻轻一下就把饼切开了!好了,尽管吃吧——没什么东西比这更好了。”

  “汤姆·林肯说,”乔治嘴里塞得满满地说,“他们家的吉妮厨艺比你好。”

  “林肯家的人没什么了不起!”克洛伊大婶不屑一顾地说,“我是说跟我们家的人比的话,他们在一般事情方面还算体面的,但说到风度和气派,他们就差远了。再拿林肯老爷跟谢尔比老爷比一比!天哪!还有林肯太太,她进门时能像我们太太那样吗?我们太太真是风度非凡啊!你知道,啊,别傻了!不要对我说林肯家的人了!”克洛伊大婶把头往后一仰,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派头。

  “哦,不过,我听你说过,”乔治说,“吉妮是个很好的厨师。”

  “我是说过。”克洛伊大婶说,“我可以这样说,吉妮是能做出很不错的家常饭菜,做很好的玉米面包,土豆也烧得很到火候,她玉米饼做得不算出色,不算出色,吉妮的玉米饼确实不怎么样,不过也说得过去,可是,天哪,说到高级的食品,她能做什么?哟,她做馅饼,不错,她会做,可那是什么样的饼皮?她会做真正松软、放在嘴里就化的面点——就像酥松的泡芙吗?玛丽小姐结婚的时候我上他们那儿去了,吉妮给我看了结婚喜饼。你知道吉妮和我是好朋友。我什么也没说,而是为她撑台,乔治少爷!嘿,要是我做出一炉那样的糕饼来,我会一个星期睡不着觉的。嘿,它们实在不怎么样。”

  “我想吉妮还自认为这些糕饼很不错呢。”乔治说。

  “自认为不错!可不是吗?她还无知地卖弄这些糕饼呢!你知道,问题就在这儿,吉妮不懂。天哪,那家人算什么,不能指望她懂这些!这不是她的错。啊,乔治少爷,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家庭和出生的优越条件!”说到这儿克洛伊大婶叹了一口气,很动情地往上转动着眼珠。

  “克洛伊大婶,我确信,我知道自己能吃到最好的馅饼和布丁。”乔治说,“你去问问汤姆·林肯,我每次见到他时是不是都要对他吹嘘一通。”

  听到小少爷这番妙语,克洛伊大婶坐在椅子里往后一靠,开怀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流下了她那黝黑发亮的面颊。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开玩笑地拍拍或捅捅乔治少爷,要他别犯傻,说他真滑稽,简直把她笑死了,总有一天他会把她笑死的。她一边说着这些恐怖的预言,一边爆发出一阵比一阵长、一阵比一阵响的笑声,直到乔治真的开始认为自己是个危险的说话风趣的人,认为自己今后“说俏皮话”时应该小心才是。

  “你是这样对汤姆说的,是吧?啊,天哪!你们这些小孩子真会恶作剧!你对汤姆吹嘘了?啊,天哪!乔治少爷,你恐怕也会把长触须的昆虫逗笑的!”

  “是的,”乔治说,“我对他说:‘汤姆,你应该看看克洛伊大婶的馅饼,那才叫馅饼呢。’”

  “嘿,可惜,汤姆没机会。”克洛伊大婶说。汤姆的不知情似乎在她仁慈的心里激起很大的同情。“你什么时候应该请他到这儿来吃顿饭,乔治少爷,”她补充说,“这样会显得你通情达礼。你知道,乔治少爷,你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优越条件而觉得高人一等,因为我们所有的优越条件都是上帝赐给的,我们应该总是记住这一点。”克洛伊大婶神情严肃地说。

  “嗯,我是在想下星期里的哪一天请汤姆来呢。”乔治说,“你拿出你的最好手艺,克洛伊大婶,我们要让他目瞪口呆。我们要让他好好吃一顿,叫他两星期都忘不了,对吗?”

  “对,对——当然,”克洛伊大婶高兴地说,“等着瞧吧。天哪!想一想我们举办过的一些宴会吧!你还记得我们宴请诺克斯将军时我做的那个鸡肉大馅饼吧?我和太太为了那馅饼皮差点吵起来了。那些太太小姐们有时想些什么,我实在摸不透,但每当一个人承担最重大的责任时,会变得有点‘严肃’,全神贯注,可她们却老在你身边转悠,干扰你!就说太太吧,她一会儿要我这样做,一会儿要我那样做。最后我有些恼火了,我对她说:‘咳,太太,请看看你那双漂亮的手吧,长长的手指上戴满了闪闪发亮的戒指,就像我那洁白的百合花上闪闪发亮的露珠;再看看我这双粗大的黑手,难道你不认为上帝是要让我做馅饼皮而让你在客厅里待着?’你瞧!我就是这么放肆,乔治少爷。”

  “妈妈是怎么说的?”乔治问。

  “怎么说?嘿,她眼睛里带着笑——她那美丽的大眼睛。她说:‘好吧,克洛伊大婶,我想大概你是对的。’然后走到客厅去了。我那么放肆,她该猛敲我的脑袋才是。但这是实情——太太小姐们在厨房待着,我什么事都干不成!”

  “不过,那次宴会你办得很成功,我记得大家都这么说的。”乔治说。

  “可不是吗?那天我难道不是躲在餐厅门后面?我难道没看见将军有三次递过自己的盘子要添我做的馅饼?而且他还说:‘谢尔比太太,你一定有个非同一般的厨师。’天哪!我乐得肚皮都要炸开了。而且将军很懂烹饪,”克洛伊大婶边说边神气十足地挺直了腰板,“将军是个很好的人!他出生于弗吉尼亚一户上等人家!将军他很在行,跟我一样。你知道,所有的馅饼都各有特点,乔治少爷,但不是人人都懂。可是将军他懂,我是从他说的话里看出来的。是的,他知道这些特点!”

  这时候乔治少爷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小男孩会这样的):他真的连一口也吃不下了,因此,他才有闲暇注意到对面角落里的那几个满头鬈发的脑袋,注意到馋兮兮地盯着他们吃饭的亮晶晶的眼睛。

  “喂,你们,摩西,彼得,”他说着掰开大块大块的馅饼扔给他们,“你们也想吃一些,对吧?来,克洛伊大婶,给他们做些饼。”

  于是乔治和汤姆坐在壁炉边舒适的椅子里,克洛伊大婶烤了一大堆馅饼之后,把最小的孩子放在膝上,开始一边自己吃一边喂小家伙,同时还分给摩西和彼得吃。而他俩似乎更愿意在桌子底下一边打滚一边吃,时而相互呵痒,有时又来拉拉小宝宝的脚指头。

  “哎呀!滚开点好不好?”母亲说,有时闹得实在太凶了,她便不时地漫无目标地往桌下踢一脚,“白人来看你们,你们不能规矩点吗?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当心点,不然乔治少爷走了以后我要杀杀你们的气焰!”

  这可怕的威胁到底是什么含义很难说清,但可以肯定,这句话的意义太模糊,它对这些小坏蛋没有产生什么效果。

  “啊呀!”汤姆叔叔说,“他们一直浑身发痒,规矩不起来。”

  这时两个男孩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上脸上沾满了糖浆就去使劲地亲吻小宝宝。

  “你们滚开!”母亲说着把两个毛茸茸的脑袋推开,“如果你们那样亲她,就会黏在一起别想分开啦。滚到泉水边洗洗去!”说着为了加重劝诫的语气,她给了他们一巴掌。这一掌发出很大的声响,听起来十分可怕,但它似乎只是拍出小家伙更多的笑声。他们相互碰撞、跌跌绊绊地冲出门外,在屋外他们开心得大声尖叫起来。

  “你们见过这恼人的小家伙吗?”克洛伊大婶颇为沾沾自喜地说。她随手拿出一条为这一类紧急情况准备的旧毛巾,然后从破裂的茶壶里往毛巾上倒了一些水,开始擦洗宝宝脸上和手上的糖浆,把她的小脸擦得闪闪发亮。然后克洛伊大婶把她放在汤姆的膝上,她自己忙着收拾饭桌。小宝宝利用这时间揪揪汤姆的鼻子,挠挠他的脸,有时又把她两只胖胖的小手埋在他毛茸茸的鬈发里,这最后的动作似乎给了她特别的满足。

  “她不是个挺活泼的小东西吗?”汤姆说着把她往前举,好看见她的全貌。然后他站起来,把她放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开始驮着她边蹦边舞。乔治少爷则向她啪啪挥动着手帕。这时摩西和彼得又回到屋内,他俩像熊一样在她身后吼叫,最后克洛伊大婶声称他们“差不多要把她的脑袋吵掉了”。因为根据她自己的说法,这种“外科手术”实际上在小屋内每天都会发生,因此她的责怪一点儿也没有减少他们的欢笑。大家都叫啊,跳啊,打滚啊,直弄得筋疲力尽他们才渐渐平静下来。

  “好啦,你们疯够了吧?”克洛伊大婶说,她正忙着从大床下拉出一张像粗糙木箱一样的有脚轮的矮床,“喂,你,摩西,你,彼得,上床去。我们马上就要聚会了。”

  “啊,妈妈,我们不想睡觉,我们想等着聚会,聚会真好玩,我们喜欢聚会。”

  “啊呀,克洛伊大婶,把床推到大床底下去,让他们等着吧。”乔治少爷果断地说,同时推了一下这简陋的装置。

  克洛伊大婶保全了面子,因此显得十分高兴,她把那玩意儿推到大床底下,一边推一边说:“好吧,也许这对他们有好处。”

  屋子里的人立刻开了一次全体会议,考虑布置会场和安排座位的事。

  “椅子该怎么办呢?我可真的不知道。”克洛伊大婶说。因为聚会一直每周一次地在汤姆叔叔家举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更多的椅子,因此目前似乎也没有希望找到解决的办法。

  “老彼得叔叔上星期把那张最老的椅子的两条腿都唱掉下来了。”摩西提醒道。

  “到一边去!我看准是你把椅腿扯掉的,是你玩的鬼把戏。”克洛伊大婶说。

  “哎呀,把它紧靠墙站住就不会倒了!”摩西说。

  “那老彼得叔叔不能坐在这把椅子上,因为他一唱诗就拉动椅子,那天晚上他差不多把椅子拉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了。”彼得说。

  “天哪!那就让他坐吧。”摩西说,“他一开始唱‘来吧,圣徒和罪人,听我讲’,就会一下子倒下去。”摩西惟妙惟肖地学着老人带鼻音的腔调,跌倒在地上,表演假想的灾难。

  “得啦,规矩点好不好?”克洛伊大婶说,“你不难为情吗?”

  可是乔治少爷却附和着捣蛋鬼一起笑起来,并明确声称摩西是个“棒小子”。这样母亲的责备似乎便失去了效果。

  “好吧,老头子,”克洛伊大婶说,“你去把那几只大桶弄进来吧。”

  “妈妈的桶就像乔治少爷给我们念的圣书里的寡妇的坛子——从来不会失灵的。”摩西悄悄地对彼得说。

  “我确信上星期有一只桶裂了。”彼得说,“他们正唱得带劲时全都摔倒了。这一次失灵了,对不对?”

  在摩西和彼得说这番悄悄话的时候,两只空桶已经被滚进了小屋,在桶的每一边支了几块石头防止滚动,然后在两桶之间架上木板。此外,他们把几个木盆和水桶倒扣过来,排好几张摇摇晃晃的椅子,准备工作终于就绪了。

  “乔治少爷《圣经》读得很美,我知道他会留下来为我们朗读的。”克洛伊大婶说,“这好像更有意思。”

  乔治很高兴地答应了,因为小孩子总是很乐意干那些出风头的事。

  房间里很快便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会众,从头发灰白的八十长者到十五岁的少男少女。接着,大家并无恶意地聊起了各种各样的话题:像莎莉老大婶在哪儿弄来的新红头巾啦,太太的新衣服做好以后打算把那件有花点子的薄纱裙给莉齐啦,谢尔比老爷正考虑买一匹栗色马驹、这将给庄园增添光彩啦。有几位会众是附近人家的仆人,他们被允许参加这儿的聚会,带来了各种各样精彩的零星新闻,这些新闻是有关各家主人和庄园上的人说的话和做的事。它们被自由地传播着,就像上流社会散布小道消息的情形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唱诗开始了,很显然,这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高兴。即使带有浓重的鼻音,这个缺点也不妨碍他们天生的好嗓子的出色发挥,曲调既狂放又热烈。他们唱的歌有的是附近一些教堂里唱的人所共知的赞美诗,有的是在野营布道会上学来的,具有更奔放、含义更模糊的特点。

  其中有一首合唱唱得热情奔放,歌词如下:

死在战场,


死在战场,


天国的荣耀装我心中。


  另一首大家特别喜爱的圣歌常重复下面的词句:

啊,我就要归天国——你不与我同行?


你难道没看见天使们在召唤,召我离去?


你难道没看见那金色之城和永恒的日光?


  还有别的圣诗不断提到“约旦河岸”、“迦南的土地”和“新耶路撒冷”。因为黑人生来富有激情,想象力丰富,总是乐于接受那些生动、形象的赞美和表达方式,所以他们唱诗时有的笑,有的哭,有的拍手,有的欢乐地相互握手,好像他们已经到达了约旦河彼岸。

  接下来是各种讲道,讲述经验,中间夹杂着唱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久已失去了劳动能力,但却被视为历史见证人而备受尊敬,她站起身来,拄着手杖,说道:

  “好了,孩子们!好了。再次听你们唱诗,看见你们大家,我高兴极了,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启程去天国了,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孩子们,好像我已经整好了自己的小小行装,戴上了帽子,就等着马车来带我回家。有时在深夜我觉得听见了车轮的嚓嚓声,我一直在耐心等待。嘿,你们也要做好准备。我对你们大家说吧,孩子们,”她说着用手杖重重地敲着地,“天国是个超凡的地方!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孩子们——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它太美妙了。”老人坐了下来,激动得泪流满面,这时所有的人又开始唱道:

啊,迦南,光明的迦南,


我就要启程去迦南之地。


  乔治少爷应邀朗诵了《启示录》的最后几章,他不时被赞叹声所打断:“天哪!”“听听多美!”“简直难以想象!”“这一切真会到来吗?”

  乔治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宗教方面受到母亲良好的教育,现在见自己受到大家一致的赞美,便以值得称道的认真严肃,不时地加进一些自己的解释,为此他受到年轻人的敬佩,受到老年人的祝福。大家一致认为,就是“牧师也不可能比他讲得更好”,“真是太绝了”!

  在与宗教有关的事情方面,汤姆叔叔在周围一带可以算得上德高望重。他天生具有很强的道德禀性,加上比他的同伴更宽广的胸怀和更好的教养,因此,他受到周围黑人极大的尊敬,被看做他们中的牧师;他的朴实、热情、诚挚的讲道即使对那些受过更好教育的人也可能会有启迪作用,而他在祈祷方面尤其出色。他祈祷时动人的朴实和孩童般的诚挚,以及使用《圣经》语言的丰富内涵,都是无与伦比的。《圣经》语言似乎已完全融入了他的生命,成为他的一部分,从他的嘴唇上不知不觉地流淌而出。用一位虔诚的老黑人的话来说,他“直向上帝”。他的祈祷总是能强烈地打动虔诚听众的感情,因此常常被身边到处爆发的热烈应答声所淹没。

  当上述场景在奴隶的小木屋里出现时,一个完全不同的景象出现在主人家里。

  奴隶贩子和谢尔比先生一起坐在前面提到的餐厅里的一张桌子旁,桌上放着契约和书写用具。

  谢尔比先生正忙着清点一扎扎的钞票,点完之后,把它们推到奴隶贩子面前,奴隶贩子也像他一样点了一遍。

  “一点不错,”奴隶贩子说,“在这上面签字吧。”

  谢尔比先生匆匆把契约拉到面前签了字,就像一个急于打发掉一件不愉快事情的人,然后把契约和钱一起推给黑利。黑利从一只破旧的手提箱里拿出一张羊皮纸借据,他看了一会儿后把它递给谢尔比先生,谢尔比先生尽力克制着急切的心情接了过来。

  “好了,事情了结了!”奴隶贩子说着站起身来。

  “了结了!”谢尔比先生用并不轻松的口吻说,然后长长吸了一口气,又说了一遍,“了结了!”

  “看起来你对这事不太高兴似的。”奴隶贩子说。

  “黑利,”谢尔比先生说,“我希望你记住,你曾用名誉保证过:你不会在不了解买主的情况下卖掉汤姆。”

  “哎呀,你刚刚可是这样做的呀,先生。”奴隶贩子说。

  “我这是为情势所迫,你很清楚。”谢尔比傲然说道。

  “哟,你知道,我也会为情势所迫呀,”奴隶贩子说,“不过我会尽最大可能给他找个好地方的。你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我不会亏待他的。如果我有什么要感谢上帝的话,那就是我从来就不是个狠心人。”

  尽管黑利先前阐明过他的人道原则,谢尔比先生听了他的这番表白之后并没有特别感到宽心,但因为这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得到的最好的安慰了,所以他没再说什么就让奴隶贩子走了,自己则一个人抽起雪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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