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莱扎离开汤姆叔叔的小屋时,很难想象还有别人比她更加凄惨、更加孤苦无助的了。
对丈夫的苦难和危险的忧虑,对孩子的安危的担心,加上在她意识到离开自己有过的唯一的家、失去一个她敬重的朋友的庇护自己所冒的风险时所产生的惊慌失措的情绪,她无法平静下来。她还离开了每一件熟悉的事物——她长大成人的地方;她曾在下面玩耍过的大树;在快乐的日子里,晚上她与年轻的丈夫经常并肩散步的小树林——这清澈寒冷的星光下的一切似乎都在责备她,问她:离开这样的家还能往哪儿去呢?
但是比其他一切更强烈的情感是母爱,由于可怕的危险的逼近,这母爱炽烈地爆发了。她的孩子不算太小了,可以跟着她走路了,如果不是这么紧急的情况,她本来会牵着他走的,可现在,只要一想到把他从怀里放下来就令她不寒而栗。她快速往前走,发狂似的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
霜冻的大地在她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声音让她害怕得颤抖;每一片树叶的颤动,每一个阴影的摇曳都让她心惊肉跳,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对产生于自己体内的力量感到惊奇,因为她觉得抱在怀里的儿子似乎轻如鸿毛。而每一阵恐惧似乎都增强了那支撑她往前走的神奇力量,从她苍白的嘴唇之间经常迸发出向上天的急促而高声的祈祷:“上帝啊,帮助我吧!上帝啊,救救我吧!”
如果这是你的哈利,母亲啊,或者是你的威利,在明天早晨就要被一个残暴的奴隶贩子从你身边夺走,如果你看见了他,知道契约已经签过字、交接手续已经办完,而你只有从午夜十二点到次日早晨这点时间可用来逃走,你能走多快?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你怀里抱着心爱的儿子——那熟睡的小脑袋靠在你的肩上,两只柔嫩的小胳膊信赖地搂着你的脖子——你能走多远?
孩子睡着了。开始时,新奇和惊恐使他一直醒着,但只要他一开口或是弄出什么声响,妈妈就急忙制止了。她要他放心,说他只要保持安静,她便一定能救他。于是他一声不响地搂着妈妈的脖子,只是在快要睡着时才问:
“妈妈,我不用醒着,是吗?”
“是的,乖孩子,想睡就睡吧。”
“可是,妈妈,要是我真的睡着了,你不会让他抓住我吧?”
“不会的!愿上帝帮助我!”他妈妈说,这时她的面颊更加苍白,大大的黑眼睛里闪烁着更亮的光芒。
“你能肯定,是吧,妈妈?”
“是的,能肯定!”母亲说,她的声音把自己都吓坏了,因为她似乎觉得这声音来自体内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灵魂。于是小男孩疲倦的小脑袋靠在她的肩头,很快就睡着了。当温暖的胳膊和柔和的呼吸接触到她的脖颈时,似乎给她的行动增加了许多激情和勇气。她觉得,力量似乎通过信赖她的孩子的每一个细小的触摸和动作,如电流一般注入她的体内。精神对躯体的支配力量是惊人的,它可以在一段时间里使肉体和神经变得坚不可摧,把肌腱绷紧得如同钢铁,从而使弱者变得强大无比。
她往前走着,农庄的边界、灌木、林地从她身边快速掠过。她继续往前走,离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景物,不松劲,不停步,直到天空布满红色的霞光。这时她已经走了很多英里路程,在空旷的公路上已看不见任何熟悉事物的踪迹了。
她曾跟随女主人在离俄亥俄州不远的T村看望过一些亲戚,因此对这条路很熟悉。到这村庄去,逃过俄亥俄河是她在匆忙中作出的初步逃跑计划;过了河之后,她只得祈求上帝保佑了。
当公路上渐渐出现车马之后,她那种在危急情况下特有的警觉使她意识到,自己仓促的脚步和惊慌的神情可能会招致别人对她的注意和猜疑,于是她把孩子放在地上,理了理衣服和帽子,然后用她认为可以保持正常神态的最大速度继续往前走。在她的小包里,她准备了一些糕饼和苹果,用做加快孩子速度的应急手段:让苹果滚到前面几码的地方,孩子就会使出全身力气去追,这个计策重复用了许多次,使她们走了一段又一段的半英里长的路程。
不久,母子二人来到一片浓密的树林边,林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因为孩子吵着说又饿又渴,她便和他一起爬过篱笆,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后坐了下来。这石头挡住了路上行人的目光,然后她从小包里给他拿出早餐。小男孩见妈妈吃不下东西,感到又奇怪又伤心,他双臂搂着妈妈的脖子,想把自己的饼硬塞进她的嘴里。她觉得,涌到嗓子眼的情感似乎要把她的喉咙堵住了。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心肝哈利!你不脱险妈妈是吃不下东西的!我们必须继续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河边!”于是她又急忙上路,又迫使自己以均匀的步子沉着地往前走。
她已经远离有人认识她的地方了。如果她万一遇见认识她的人,她想,谢尔比一家出了名的仁慈就可以当做免遭猜疑的挡箭牌——人们不大可能疑心她是个逃亡的奴隶。此外,她的肤色很白,如果不仔细观察是不会有人知道她有黑人血统的;她的孩子也很白,因此,不太会引起别人的疑心。
根据这个推测,中午时分她在一座整洁的农舍前停下来休息,为孩子和自己买些午饭。因为随着距离的增加危险逐渐减小,她绷紧的神经松弛了,她忽然觉得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了。
那好心的女人很和气,喜欢闲聊,似乎对有人上门和她聊天感到十分高兴。伊莱扎对她说她“还要往前走一程,准备在朋友家度过一周”——她真诚希望这话会完全成为现实——那妇人毫不怀疑地相信了她的话。
在太阳下山前一小时,她走进俄亥俄河畔的T村,尽管疲惫不堪、双脚疼痛,但意志仍然很坚强。她首先向俄亥俄河看去,它就像约旦河,横在她和对岸自由的迦南之间。
眼下是早春时节,河水已涨,水流湍急,大块大块的浮冰在浑浊的河水中沉重地前后晃动。因为肯塔基州一侧河岸的地形独特,陆地往河中弯进去很远,大量的冰块滞积在这里,河弯狭窄处的水道堆满了冰,一块压着一块,因此形成了一道屏障,挡住了上游漂下来的冰块。冰块堆积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起伏不定的浮筏,这筏塞满了整个河道,几乎延伸到对岸。
伊莱扎在河边站了一会儿,考虑着不利的一面。她马上明白,这种情况必定会妨碍正常的摆渡。然后她转身走进河岸上一家小客店,准备了解一下情况。
女主人正在炉边煎炸煮炖地忙着准备晚餐,伊莱扎悦耳忧伤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手里拿着叉,停了下来。
“有什么事吗?”她问。
“现在有没有渡船或别的船送人到对岸的B村去?”伊莱扎问。
“没有,真的!”那女人说,“船都停运了。”
伊莱扎不安和失望的表情打动了那女人,于是她探询地问:
“也许你想过河吧?有谁病了?你看起来很焦急。”
“我有个孩子,他的处境很危险,”伊莱扎说,“我一直到昨晚才听说,所以今天走了很远的路,希望能赶上渡船。”
“唉,瞧,真不凑巧,”那女人说,伊莱扎的境况引起了她母性的同情,“我很为你担心。所罗门!”她从窗户朝后面的一间小屋喊道。一个围着皮围裙、双手脏兮兮的男人在门口出现了。
“喂,索尔,”女人说,“那个人今晚要运几个大桶到对岸去吗?”
“他说他要试试,如果不太冒险的话。”那男人说。
“离这儿不太远的地方有个人,准备今晚运些货过河,不知他敢不敢带你们过去。今晚他要到这儿来吃晚饭,你最好坐下来等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那女人夸了哈利一句,递给他一块饼。
可是孩子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疲倦得哭了起来。
“可怜的孩子!他不习惯走路,我一直在催他往前走。”伊莱扎说。
“好吧,带他到这房间里去吧。”女人说着打开了一间小卧室的门,里面有一张舒适的床。伊莱扎把疲倦的孩子放在床上,握着他的双手,直到他睡熟。可是她却无法休息,她心急如焚,害怕后面有人追过来,恨不得立刻就离开。她用渴望的眼神凝视着把她与自由隔开的那条阴沉汹涌的河流。
现在我们暂且把她搁下,来追寻一下追捕她的那些人的行踪。
虽然谢尔比太太保证马上开午饭,可是很快人们发现,就像过去经常看到的那样,要做成交易不能只是一相情愿。所以尽管当着黑利的面命令已经发出——至少有五六个小信使把它传到克洛伊大婶那儿去了——可那位大婶只是没好气地哼了几声,把头甩了几下,接着从容不迫、慢慢悠悠地去做每一件事了。
由于某种奇特的原因,仆人中似乎普遍有个印象,觉得耽误一点时间太太不会见怪的。但让人称奇的是,今天厨房里接二连三地出差错,拖延了事情的进程。一个倒霉蛋竟然打翻了肉汁,所以只得重新调制。克洛伊大婶小心翼翼、接部就班、以近乎固执的耐心一丝不苟地搅动着肉汁。有人提议她加快速度,她总是不耐烦地回答说,她“不打算为了帮人家抓人就把生肉汁端上桌”。有人提水时摔倒了,只好再到泉边取水;还有人在备餐过程中突然把黄油弄掉了,搅得一团糟;不时有人咯咯地笑着把消息传到厨房,说:“黑利老爷焦躁不安,他在椅子里简直坐不住,而是在窗前和游廊上团团转。”
“他活该!”克洛伊大婶气愤地说,“如果他不改邪归正,总有一天他会吃更大的苦头,而不是焦躁不安了。他的主人就会召他去,到那时看他是一副什么模样!”
“他会下地狱的,没错。”小杰克说。
“他罪有应得!”克洛伊大婶用令人生畏的语气说,“他让太多太多的人伤心欲绝——我对你们大家说吧!”她说着停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把叉,“就像乔治少爷在《启示录》里读的:灵魂在圣坛下呼唤!呼唤上帝为他们复仇!上帝总有一天会听见的!他会的!”
厨房里的人对克洛伊大婶十分尊敬,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现在午饭送去了,厨房里所有的人都有闲暇跟她聊天,听她说话。
“这样的人就该永远在地狱受火刑,没错,不是吗?”安迪说。
“要是那样我才高兴呢。”小杰克说。
“孩子们!”一个声音说道,让大家吃了一惊。原来是汤姆叔叔,他已经进来了,站在门口听大家说话。
“孩子们,”他说,“恐怕你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永远’是个可怕的字眼,孩子们,想到它是件可怕的事情。你们不应该希望任何人受‘永远’之罚。”
“除了奴隶贩子,我们不会希望任何人‘永远’受惩罚的。”安迪说,“人人都禁不住盼望他们受惩罚,他们太坏了。”
“难道他们不是天理难容吗?”克洛伊大婶说,“难道他们不是把吃奶的孩子从妈妈的乳房上拽下来给卖了,尽管孩子哭喊着紧紧抓着妈妈的衣服——难道他们不是硬把他们拉开卖了吗?难道他们不是活生生拆散别人夫妻?”克洛伊大婶说着哭了起来,“这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自始至终他们有一点点恻隐之心吗?难道他们不是照常喝酒抽烟,对这一切满不在乎吗?天哪,如果魔鬼不把他们抓走,那他还有什么用处呢?”克洛伊大婶用花格布围裙捂住脸,十分伤心地抽泣起来。
“为那些虐待你的人祈祷,《圣经》上说的。”汤姆说。
“为他们祈祷?”克洛伊大婶说,“天哪,这太难了吧?为他们祈祷我做不到。”
“这是人的本性,克洛伊,人的本性是很强的,但上帝的仁慈之心更强。此外,你应该想一想,那些做坏事的可怜人的灵魂会处于何等可怕的境地啊——你不像他,为此你应该感谢上帝,克洛伊。我自己宁肯被卖掉一万次,也不愿像那可怜人一样有那么多的罪要赎。”
“我也是。”杰克说,“天哪,我们不会受惩罚吧,安迪?”
安迪耸了耸肩,吹了一声口哨表示默认。
“我很高兴,老爷今天上午没有像他打算的那样离开庄园,”汤姆说,“如果那样会比把我卖掉更伤我的心,真的。也许他离开庄园是很自然的,但那样会让我万分难受的,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是我见到老爷了,他现在领会上帝的旨意了。老爷自己也是无能为力,他做得对。不过我担心我走了以后,庄园上的事会弄得一团糟。老爷不可能像这样各处照料,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仆人们心眼都不坏,可是他们粗心得很。这很让我放心不下。”
这时铃响了,汤姆被召到客厅去了。
“汤姆,”主人和颜悦色地说,“我希望你知道,我给这位先生立下字据,如果他要得到你时你不在的话,那他就要罚我付他一千块钱。他今天要去处理别的事,你可以自由支配一天时间。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汤姆。”
“谢谢,老爷。”汤姆说。
“小心点,”奴隶贩子说,“别耍你们黑人的花招欺骗你的主人。如果你不在场,我就要把他的每分钱都拿走。要是他听我的话,他就不会相信你们任何人——滑得像泥鳅!”
“老爷,”汤姆站得笔直地说,“当年老太太让我抱你的时候我只有八岁,而你还不到一岁。‘瞧,’她说,‘汤姆,他以后就是你的小主人,好好照顾他。’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老爷,我有没有对你失过信或是违背过你?特别是我成为基督徒以后。”
谢尔比先生深受感动,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的好伙计,”他说,“上帝知道你说的是实话,要是我有办法的话,就是用整个世界换你我也不会肯的。”
“我以基督徒的名义保证,”谢尔比太太说,“等我一凑够了钱就把你赎回来。先生,”她对黑利说,“多多留意你的买主的情况,告诉我一声。”
“好啊。而且,”奴隶贩子说,“一年后我可以把他送回来,不会有太大的损伤,再把他卖回给你们。”
“那时我再跟你做笔交易,会让你有利可图的。”谢尔比太太说。
“当然,”奴隶贩子说,“对我来说都一样,不管把他们卖到上游还是下游,只要我能赚钱。我只不过是要谋生,你知道,太太,我想我们大家都一样嘛。”
谢尔比夫妇听了奴隶贩子的这番厚颜无耻的放肆之辞感到很恼火,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玷污,可是他们都知道,克制自己的感情是完全必要的。奴隶贩子越显得贪婪和冷漠,谢尔比太太对他抓住伊莱扎和她孩子的恐惧就越大,当然她要用一切女性特有的手段拖延他的愿望就越强。因此她优雅地微笑,频频赞同,亲切地交谈,尽最大的努力使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
下午两点时,山姆和安迪把马牵到拴马桩前,显然上午的一番奔跑使它们生气勃勃、精神振奋。
吃过午饭,山姆精力充沛,他显得热情洋溢,十分殷勤。当黑利走近时,他炫耀地对安迪吹嘘,说这次行动已经是胜利在望了,因为他已经“准备停当”。
“我猜,你们的老爷没养狗吧。”黑利准备上马时若有所思地说。
“有很多狗,”山姆扬扬得意地说,“有布鲁诺——叫声可响呢!还有,我们差不多每个黑人都养着一只这样那样的小狗。”
“呸!”黑利说,对刚才提到的狗,他又骂了几句什么。对此山姆轻声咕哝着:
“骂它们有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
“我是说你们的老爷没养追踪黑人的狗,我很清楚他没养。”
山姆清楚地知道了他的意思,但是他摆出了一副十分认真、万分愚钝的面孔。
“我们的狗的嗅觉可灵了,我猜它们就是这种狗,虽说它们从没干过这方面的事。不过这些狗都不赖,干什么事都行,只要你教它们的话。来,布鲁诺。”他唤着,对那只行动迟缓的纽芬兰狗打了一声唿哨,它立即嘶吼着弓着背向他们猛冲过来。
“你这该死的!”黑利说着骑上马,“来吧,赶快上马吧。”
山姆于是赶快上马,同时他故意地使坏,挠得安迪发痒。安迪忍不住大笑一声,这让黑利大为光火,他给了他一马鞭。
“你让我感到很吃惊,”山姆万分严肃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安迪,你不能开玩笑。这样怎么能帮助老爷?”
“我要走直道往河边追,”他们走到庄园边界时,黑利果断地说,“我知道他们的做法——都往地下通道那儿跑。”
“对,”山姆说,“没错,黑利老爷说得对极了。瞧,到河边有两条路,一条是土路,另一条是大路,老爷打算走哪条路?”
安迪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山姆,对他说的地理新概念感到很惊讶,但是他马上一个劲地附和表示肯定。
“当然,”山姆说,“我相信莉齐会走那条土路,因为走的人很少。”
尽管黑利老谋深算,而且生性多疑,但是山姆的这个见解倒让他犯了踌躇。
“你们两个不鬼话连篇才怪呢!”他想了一会儿,阴沉地说道。
他说这番话时那心事重重的语气逗得安迪乐不可支,他往后落下两步,笑得浑身打战,险些从马上掉下来。而山姆则不动声色地摆出一副最悲伤的严肃的表情。
“当然,”山姆说,“老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老爷认为最好走大路,那就走大路吧——对我们来说都一样。嘿,仔细想想,我觉得还是走大路最好,这是明摆着的事。”
“她自然会走一条行人稀少的路。”黑利自言自语地说,他没理会山姆说的话。
“这真说不准呢,”山姆说,“女人的性格就是怪,她们从不按常人的想法行事,而是与常人的想法相反。女人天生就反复无常,所以如果你认为她们走了这条路,那你最好走另一条路,这样你准能找到她们。听着,我个人的意见是:莉齐是从土路走的,所以我认为我们最好走这条大路。”
这番关于女性共性的深奥之言并没有对黑利产生特别的影响而促使他选择大路,他果断地宣布他要走另一条路,并问山姆他们何时能到达这条路。
“就在前面不远。”山姆说着用靠近安迪一边的那只眼睛向安迪使了个眼色,他又严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件事,我很清楚我们不应该走那条路。我从没走过那条路,那条路冷僻得要命,我们可能会迷路的——我们会走到哪儿去只有天知道。”
“不管怎么说,”黑利说,“我还是要走那条路。”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听人说过,那条路沿小溪边整个都围上了篱笆。是吧,安迪?”
安迪不太确信,他只是“听说”过这条路,但从未走过。总之,他不表态。
黑利善于权衡大谎和小谎之间的可能性,他觉得伊莱扎走以上提到的土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看出山姆开始是无意中提到那条路的,后来他惊慌地竭力劝阻他,他认为这是山姆悟过来之后拼命撒谎,因为他不愿抓到伊莱扎。
因此,当山姆指出那条路时,黑利马上直奔土路而去,山姆和安迪紧随其后。
这条路事实上是条老路,以前是通往俄亥俄河的一条大道,但自从新路建成后,它已被废弃多年了。开始一小时左右还畅通无阻,后来就被许多农庄和篱笆切断了。山姆对此一清二楚——更确切地说,这条路已经关闭很久了——而安迪从来没听说过。山姆一副恭顺的神情骑着马往前走,只是偶尔抱怨几句,大声嚷嚷道:“太难走了,杰利的脚可受不了。”
“喂,我可要警告你,”黑利说,“我看透你了,不管你怎么抱怨,都休想把我从这条道上拉走,所以你还是闭嘴吧!”
“老爷执意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山姆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同时他自鸣得意地向安迪使着眼色,把安迪乐得差不多就要笑出声来了。
山姆情绪高涨,声称要警觉地观察。他一会儿大叫说他看见远处高地上有一顶女帽,一会儿又向安迪高喊:“那低洼地里不是莉齐吗?”而且他总是在道路崎岖不平之处叫喊,在这些地方突然加速对所有的人马来说都是十分困难的,因此弄得黑利总是手忙脚乱。
这样骑了约一个小时以后,一行人马飞快地下了坡,闹哄哄地来到一家大农庄的一所谷仓的场院里。四周一个人影也见不着,所有的人都在地里干活,但是因为谷仓十分显眼地拦腰建在路中央,因此很显然,他们往这个方向的行程无疑已经走到了终点。
“我不是跟老爷说过了吗?”山姆带着一脸受了委屈的无辜的神态说,“外地的先生怎么能比土生土长的人更了解一个地方呢?”
“你这恶棍!”黑利说,“你对这一切早就知道。”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知道吗?可是你不相信我。我对老爷说过这条路不通,有篱笆围起来了,我想我们走不过去的。安迪听见我说的。”
他说的都是实话,无法反驳,这倒霉人只好尽量保持风度,压下自己的怒气。三个人调转马头向公路行进。
由于这种种耽搁和拖延,结果当这一行三人骑着马走到伊莱扎所在地点时,伊莱扎在乡村客栈安顿孩子睡觉已经有三刻钟了。伊莱扎正站在窗前往另一个方向看,山姆眼睛尖,一下子就看见她了,黑利和安迪在他后面离有两码远。在这危急时刻,山姆故意让帽子给风吹走,然后发出一声他特有的高声惊叫,这叫声立刻让伊莱扎一惊,她猛地后退一步,三个人飞快从窗前掠过,转到前门去了。
那一刻对伊莱扎来说真是生死攸关。她房间里有扇侧门通往河边,她一把抱起孩子,跳下台阶,向河边跑去。在她就要消失在堤岸下面时,奴隶贩子清楚地看见了她整个身影,他马上飞身下马,大声召唤着山姆和安迪,像逐鹿的猎犬,向她紧追而去。在那让人头晕目眩的时刻,她的脚似乎根本不沾地,一会儿就跑到了河边。他们在后面紧紧追赶,她鼓起上帝仅赐给那些身处绝境之人的巨大力量,狂叫一声,一个飞跃,跳过了岸边浑浊的急流,落在远处的冰块上。这是拼死的一跃,任何人——除非疯狂和绝望——要跳过去是不可能的。在她跳的时候,黑利、山姆和安迪本能地举起手尖叫起来。
在她的重压下,她脚下的那块巨大的、绿色的冰块开始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但她在上面一刻也没停留。她发出一阵狂叫,鼓起惊人的勇气,跳到另一块冰上,接着又是另一块。她踉踉跄跄,蹦蹦跳跳,不顾脚下打滑,一次又一次地往上跳起!她的鞋跑掉了,袜子划破了,每一步都留下血迹,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直到隐隐约约看见恍若梦境的俄亥俄州一侧的河岸。有个男人拉她上了岸。
“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嘿,不管你是谁!”那人发誓说。
伊莱扎听出了这人的声音,认出了他的面孔,知道他是离她过去的家不远的一个庄园主。
“啊,西姆斯先生,救救我吧!请把我藏起来吧!”伊莱扎说。
“哎呀,怎么回事?”那人说,“哎呀,这不是谢尔比家的人吗!”
“我的孩子——这个男孩——他把他卖了!那是他的主人。”她指着肯塔基一侧的河岸说,“啊,西姆斯先生,你也有个小男孩!”
“我是有个男孩。”他莽撞但友好地把她拉上陡峭的河堤时说,“再说,你确实是个勇敢的姑娘。不管在哪儿看见有勇气的人,我都喜欢。”
他们登上堤顶时,那人停了一下。
“我会很乐意为你做些事的,”他说,“但是我没有地方可以收留你,我只能告诉你该上哪儿去。”说着他指着前方一座远离村庄主要街道的独立的白色大屋,“到那儿去吧,他们都很友善。只要有危险,他们就会帮助你的——他们是专门做这一类事的。”
“愿上帝保佑你!”伊莱扎真诚地说。
“不必,完全不必。”那人说,“我所做的算不了什么。”
“哦,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
“决不会的,姑娘!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当然不会。”那人说,“好吧,你是个讨人喜欢的聪明的姑娘,就像这样往前走。你已经为自己赢得了自由,你应该拥有它,我也阻拦不了你。”
女人把孩子抱在怀里,坚定而匆匆地走了。男人站在那儿目送着她的背影。
“谢尔比,哎呀,他也许会认为我这事做得一点儿也不够邻居的情分,可是一个人该怎么处事呢?如果他碰见我的女仆处于同样的困境,我认为他也应该这样。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是不忍心看见有人气喘吁吁地拼命奔跑着逃命,后面还有狗追扑。再说,我没有必要为别人充当追捕手。”
这位可怜的肯塔基异教徒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他没有受过宪法有关财产关系方面的教育,因此误入了歧途,像基督徒那样行事。要是他境况更好一些,受的教育更多一些,他就不会干这种事了。
黑利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幕场景,感到十分惊异,直到伊莱扎消失在堤岸上,他才回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山姆和安迪。
“这一手干得还算漂亮。”山姆说。
“这丫头有七个魔鬼缠身,我敢说!”黑利说,“她跳起来就像只野猫!”
“哎,那好,”山姆挠着脑袋说,“我希望老爷不会让我们试着顺那条路去追。我可没有她那么敏捷,不可能!”说着山姆操着嘶哑的嗓音咯咯地笑起来。
“你还笑!”奴隶贩子咆哮着说。
“老天保佑你,老爷,我忍不住要笑啊。”山姆说着,让憋在内心很久的高兴都爆发出来了,“她看起来那么灵巧,一跳一跃,冰嘎嘎地裂开了。听听她跳的声音:扑通!扑通!哗啦!跳!天哪!她干得真漂亮!”山姆和安迪直笑得眼泪从脸上流下来。
“我要让你们先笑后哭!”奴隶贩子说着就用马鞭狠抽他们。
两个人都躲闪开了,叫喊着往堤岸上跑,没等黑利赶上来,两人都已经上了马。
“再见,老爷!”山姆十分严肃地说,“我相信太太很担心杰利。黑利老爷不再需要我们了。太太是不愿意让我们今晚骑马过那座桥的。”说着他开玩笑地用手戳了一下安迪的肋骨,策马跑开了。安迪全速跟在他的后面,他们的阵阵笑声从风中隐约传来。